第二部:作为中年的白痴2
白痴的自杀,引发了白虎庄的恐惧。白痴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如果他想到了,而且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事情,他就不会再去死了。可是,他清楚,自杀本身也是自己应该经历的一场苦难。
……
“不——”
粉娲娘像个女鬼一样,站在白痴飞驰而去的尽头。她脚步下就是那口将要埋葬白痴的井。轮椅带起来的沙尘,把村口的夜色迷住了,也把巴桑迷住了。巴桑透过夜色和沙尘,看到粉娲娘像一个粉色的精灵,站在井沿上,站在他和白痴的尽头。
巴桑的双手用力拽住了轮椅。
白痴说:“不要救我,你一救我,就成了巴桑的合谋了。那样,你就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我会很伤心的。”
粉娲娘说:“不——”
白痴说:“让他把我推进去吧,这里才是我永恒的家园。我不会因为你救了我而饶恕你的。即使普天下的人都会感激他们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不。相反我会惩罚你的。只要我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把你吃掉的。”
粉娲娘说:“你活够了,可是我们还没活够呢,你的苦难也还没偿还干净,你的幸福也还没有消受干净。如果你现在就死了,那你就是一个逃兵,你的一生将会因此而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人们提到你,将会不比他们的一个梦重多少。再说更严重的是,你违背了上苍的意愿。你必须经历一百次死亡,必须享受完一百个女人,还必须作出一百个预言,直到你没有任何负累。只有这样了,你才有资格去死。上苍安排你活着,安排你吃掉我,那不是你的错。”
白痴说:“我现在只须兑现我的预言就行了——让巴桑亲手把我埋葬掉,我已经厌倦我所有的幸福和苦难了。我太厌倦它们了。它们太没有新意,只是始终以一种轮回的方式与我相遇。它们来得太没有新意,它们和这个世道一样,变得如此平庸无度,到处都散发着庸俗的乐趣。它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一目了然。这些浅薄的东西,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感到了厌倦。我太疲倦了。
“现在,我最感激的人就是巴桑了。他应该是值得我一生感激的人。其实人们也都和我一样,在永远地感激一种人,这种人就是他们的掘墓人。人们不是惧怕死后没人埋吗。我可不怕。我有巴桑这么好的埋葬者,我心里很安然。我现在真心实意地感激我的掘墓人,感激巴桑。”
粉娲娘说:“如果你现在就死掉,你那苦难的娲娘就白死了。”
粉娲娘接着说:“你死吧,你的死,全是因为我对你的背叛。你不说我心里明白。你的除了我之外的九十九个娲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背叛过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娲娘无视过你,再就是我了。让我也随你一起去死吧。我也厌倦了。”
粉娲娘说出这句话时,泪水在夜风的催动下,一粒粒滚了下来。
白痴透过夜色,看到了粉娲娘的泪水往下飞落。他看到隔着一口棺井的粉娲娘,简直就是他的亲娲娘转世了。他张开嘴唇,任其流着涎水,眼睛里一片迷茫。
就在这种迷茫中,白痴被推回了白虎楼。
早上一醒来,白痴看着身边的粉娲娘,就发觉自己上当了。他光着身子,从**跳了起来,嚎叫道:“你们这些凶手,为什么不让我死,你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太残忍了,你们竟然不让我死啊!你们,竟然让一个想死的人活下去!………”
很快,白痴自杀的消息,传遍了白虎庄,引发了白虎庄的恐惧。
在白痴沉迷自杀妄想的癫狂时,粉娲娘替他掌握了白虎庄的统治权。她掌握了权柄的第一件事,就是很快成立了防止白痴自杀委员会,她亲任委员会主任委员。委员会从成立那天起,就担负起了保护白痴,防止白痴自杀的职责。他们制定了一系列确保白痴不能自杀的措施。而且,有几个识字的委员,还自觉地从药物、欲望、土方、巫术、民俗等方面进行了系统研究,创造了一大批防止白痴自杀的成果。
最初他们采取的办法,是组织了一台十男十女表演的真实性舞蹈。可是白痴对他们简直视而不见。无论他们在台上表露着多么露骨的肢体**,甚至那些少男少女在激烈的舞蹈里,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也始终不能打动他的心灵。
人们想尽了一切精神疗法,可是他都无动于衷。
白虎庄的村民都在心里对自已说:白痴这回是彻底废了。
白痴整天沉湎在对死亡的幻想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自己走向死亡时那平静而欢乐的情景。他甚至看到,在自己生命走向窒息的那一刻,一定会有一片绿绿的草地,或是一片绿绿的湖水,让自己的生命知觉在里面**漾,然后,让时间和生命慢慢走向停止,那片湖水和草地一起变成神秘的森林,然后自己在走向森林的时候,一定会从四周不断传来各种悦耳的声音。那都是一些能够拨动心灵的声音。那种声音无需接触内容,只要一让那些声音进入耳朵,就会让人禁不住流出眼泪。
在这种眼泪里,自己的行走首先变得没了质量,接着就没了重量。风声也传来了。风声里有他的母亲娲娘的声音,像在唱诗一样,用那隐隐约约的美声合唱,伴随他漂渺而行。………他在宁静的夜晚,仰望天上的星空,然后对着满天的星星说:“我本不是妖孽时,你们却认为我是妖孽,想千方百计杀死我。现在你们不再认为我是妖孽,千方百计的保护我时,我却成了真正的妖孽。
“死亡是多么美好啊,人一生就为了追求这美丽的一刻。”
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白痴嘴里总是在情不自禁地说着些什么。在他身旁看守他的仆人,总是能够时隐时现地听到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一些话。
“人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遵循着自己的操守,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美丽……人们是多么愚蠢啊。他们一生都在追求享乐,可是他们不知道,那儿才是人生享乐的极至…他们多么愚蠢啊……竟然都不知道那儿是最美的家,人人都要去的家,大家的家……”
从沉湎中醒来,面对自己死亡的无能,白痴感慨万分。过去,是白虎庄和娲娘想送他死,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而现在,事情倒过来了,变成了自己求死的无能。
一想到这里,他就愤懑填胸,他用那双瘦手把自己推到白虎楼的前台,对着过往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轮椅的扶手,一遍又一遍地说:
——“哎,你们说说这活着有什么好?你们谁能说说给我听听。这个世道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我厌倦了这个世道,这个用塑料橡皮代替贞操,丈夫和妻子最善于背叛,人们因**而失忆的世道。”
——“现在,我什么都有过了,什么都偿试过了。我一个白痴,一个肉体上最萎琐的人,长时间地活在这世上,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先前是娲娘要我死,我不死。再接着是你们想我死,我不死。那时我真胡涂啊。我怎么就不死呢?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爬回来。我真后悔呀!”
——“在白虎庄,我白痴是最没意思的人。最没意思的人只有让他死掉,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你们偏偏专横地把死亡的门把守着。你们哪里知道,现在你们守得最紧的门,却是人们进出最多的门。”
…………
每当白痴一遍又一遍对村道上的行人叫喊时,村道上的行人就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听明白了,就又都微笑着走开了。但是,也有人沉不住气,在他说完之后,有一句无一句地跟他搭茬。
人们以为,白痴这回彻底废了。
可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每次都驻足听他说完,每次都含着泪水走掉了。她这样一直坚持了三次,第四次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在白痴喊叫完了之后说:
“你死了,我们怎么办?白虎庄怎么办?总不能让白虎庄又回到过去那种没人管的时代吧?”
女人停了一会儿,见白痴竟然没吱声,就又说:
“你死了事小,可你那一百个娲娘怎么办?白虎庄再也没人有能耐娶一百个女人了。还有你那座白虎楼,谁来住?那可是除了你就没人能够住的地方。就是把它送给我,我也住不起,光每天抹灰的人我都雇不起啊!”
见白痴还不做声,女人接着说:
“你死了,白虎庄的事儿谁来管?你真死了,白虎庄的未来就是一片黑漆漆的了,我们会摸头不识脑,整个村庄应该往哪儿奔?这些,我们谁也不清楚,就只你最清楚。所以,你千万不能死!”
女人最后说得很坚定。
白痴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停止拍轮椅的扶手,还不停地摇起那颗苍白的头。他嘴里一遍又一遍有说:“你真是苕啊,苕得疼都不疼。我死了,你们就会过得更轻松,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来源于你们。你真苕啊。”
听了白痴的话,女人说:“我们不苕,我们心里清楚,一个白痴的消耗,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正常人。你要是真死了,我们可就真要遭殃了。白虎楼里坐上一个有胳膊有腿的人,我们离末日就不远了,白虎庄的末日也不会很远了。”
女人说:“到了那时,白虎庄的汉子,除了那位统治者,都只有打光棍的份了,我敢说,到那时白虎庄的女人再也没有一个属于他们了。你已经娶走了一百个女儿,新上任的统治者再娶一百女人,白虎庄的其他男人就没有女人了。那时,白谑庄所有的女人都将会为白虎楼而生,为白虎楼而死。”
女人说:“特别是当莲兽再次光临白虎庄时,这儿再也没有像您这样的人能够降服它了。那样白虎庄老人和孩子的灾难,就会再次降临………”
女人说到这里,眼睛红了。
女人说:“我尊敬的白痴,看到您现在这个颓废的样子,我真心疼。我也后悔。我就是您十二岁时勾引的那位少女啊。要是那时我就听话地顺从了您,您也不至于像今天,被粉娲娘害得您不想活了。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过得如此困苦。如果您愿意,我愿意现在就上到您的楼上来,用我的脸,我的乳,还有我仍然鲜嫩的皮肤滋润你,以缝补您心灵的创伤。我真心实意地愿做您的奴仆。”
白痴的目光落到了女人的身上。看着她,他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的耻辱。他记得眼前这个女人,当年那位少女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会上你的楼来,我的父母告诉我说,你是一位妖孽,你的母亲是一位**,你们的吊脚楼充满了肮脏的气息,我不会上来。”
少女还说:“我宁愿有一天后悔,也不上你的楼!”说完,少女扬长而去,把她的背影和一种耻辱永远留在了白痴的心里。
现在,那位少女变成了眼前这个多话的女人。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少女那种毛茸茸的光泽和滑爽,她虽然仍然洁白细腻,却少了青春的生机,可以想像,她皮肤里面的弹性早已躲进了肉里去了。那对**,虽然饱满得把她的衣服胀得鼓鼓的,但是乳峰的方向已不再向他作着坚挺地眺望,而是顺从着地心力,无奈地低着头;那小腹,也不如少女那样有一个平滑的曲面,而像从中潮涌了一些岁月和欲望的浪头,在正腹部中间拱起了一片浑圆,像田野里被松动了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部位。
白痴的心神,在注视着这位往昔自己的追求者时,有一刻竟然离开了对死亡的渴求。他像欣赏一件石雕一样,看着这位由少女转变而成的女人,以及她满脸的哀怨。这时,白痴想,她身上太容易让人想到岁月和欲望粗暴地留下的痕迹了。一个少女和一位妇女的差别,在她身上显得太明了了,她竟然还要求我像从前一样对她。
白痴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