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脚下突然没路了,真的没路了。
就连那崎岖的小路,乱石林立的小路,也没了。往前是崖,往南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往北,更不能看,妈哟哟,那是随时都可能落下的跌泪崖啊。
血鹰惨叫一声,打怀里掏出一张图,情急地看起来。
这可是他花不少银子买来的,包括老鹰洞,包括洞里那个小出口,包括这条逃生的小路,都在这图上,是一个叫二姐夫的老向导卖给他的。
二姐夫是科古琴最有名的山客,打年轻时给人带路,一直带到了老。解放军请他做向导,他死活不去,说老了,山里钻了一辈子,再也不想钻了。他动了不少心思,总算把这个二姐夫的心说动,给了他这张图,还详细告诉他逃生的路线,没想……
意识到上当时,血鹰突然就软下来,软成一堆泥。
五个心腹见状,脸上顿然没了血色。“天啊——”血鹰惨叫一声,他似乎已看到自个的末日。
果然是末日!血鹰的惨叫声还没落地,树丛中突然跳下一股奇兵,领头的正是侦察连长孙虎,他身边,立着侦察员祁顺。
“血鹰,你还想跑么?”孙虎举着枪,怒视住血鹰。
“你……你……”血鹰颤惊惊打地上爬起,他真是搞不清这股奇兵打哪来,怎么知道他要走这条道。
正疑惑着,就见人群中闪出一张脸,一张看似老实实则诡诈无比的脸。
“你——!”血鹰噌地掏出枪,此时,他最恨的就是这个人。
祁顺一步跃到二姐夫前面,用身体护住二姐夫。“放下枪!
”他冲血鹰断喝。
二姐夫推开祁顺,正视住血鹰:“你个魔头,你也有今天啊。”
血鹰哪能受得了这等羞辱,反正是一死,撂倒一个算一个。就在他举枪的一瞬,身后的枪响了,只听得“呯”一声,天空中溅起一团血。血污中,被张双羊一枪击中的血鹰重重地朝崖下栽去。
这个混世魔王,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五个心腹一看后路让张双羊他们断了,再也没有脱逃的可能,只好丢下枪,乖乖举起手,认输了。
战场清理完毕,没有发现铁猫的尸体。一番追问下,血鹰的心腹终于交待,早在黑雨前,铁猫就逃了。
“逃了?”罗正雄一惊。
“去了哪?”张笑天喝问道。
“说是去找……‘雪莲’”心腹颤惊惊地说。
“雪莲?”张笑天有点纳闷。
“雪莲就是万月。”说完,罗正雄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快跟我去乌拉牙!”还没等张笑天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滑到了坡底下。
铁猫真是去找万月。
进入科古琴的决定是突然做出的,之前,铁猫采取了一系列拖的策略,他找种种借口,阻止血鹰对特二团下手。他想拖过这个夏天,拖到特二团测完科古琴,到时万月如果还不回心,他也就死心了。铁猫已找好退路,打算原回重庆去,那边有他几个弟兄,混得都不错。
虽说重庆现在也是解放军的地盘,但只要脱开血鹰,他就有办法活下去。可惜,血鹰不给他这机会。
血鹰定是察觉了他的心思,或者,血鹰让他骗烦了,骗急了,再也不容许他骗下去。就在山下营地他跟江涛见面的那个夜晚,血鹰突然做出决定,要进入科古琴,亲自督战。
出于对他的防范,血鹰对他封锁了这消息,只是派手下告诉他,让他在限定的时间内赶到老鹰洞,会有人等他。
铁猫起初以为老鹰洞等他的会是老狼。半月前,他奉命找过老狼。老狼原本跟血鹰不在一条道,血鹰组建“316”
时,老狼也在拉竿子,还在准格尔盆地折腾过一些事。
后来迫于种种压力,老狼才答应跟血鹰联手,共谋反攻大业。
半月前那次,他跟老狼说的,就是在阴阳谷收拾特二团的事,当时老狼答应得很痛快,还抓着他的手说:“放心,等收拾掉特二团,我把雪莲送给你,不就一个女人么,血鹰那边,我说。”等赶到老鹰洞,铁猫吃惊地发现,等他的不是老狼,是血鹰!
铁猫心里一震,血鹰此举,意味着什么?
等在洞里猫了一天,他便清楚,血鹰这一次,玩的是一箭双雕。他想借特二团的手,除掉自己。
“好啊,既然你如此无情,也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当下,他便下定狠心,一定要率先一步,带万月逃出去。
可怜的铁猫,到此时,他还不知道特二团做了调整,将万月的突击营营长给撤了。江涛给他的消息是,万月带突击营去阴阳谷,张双羊带其他人去乌拉牙。
黑雨落下的那个晚上,趁血鹰跟新来的两个排见面的空,他买通了血鹰的心腹,偷偷打老鹰洞溜了出来。一出老鹰洞,铁猫便直奔阴阳谷。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无论如何,也要带万月走。如果实在不走,就告诉她血鹰已进了山,“316”
的一半人马已候在老鹰洞,另一半,说不定已在乌拉牙跟特二团交了手。铁猫边走边祈祷,但愿老天开恩,能让万月回心转意。
穿过一片密密的灌木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铁猫一个闪,钻入了灌木林。屏声静气等了一会,果然看见有人朝灌木这边走来。那人的步子十分敏捷,走夜路的功夫简直能赶上他。细一看,铁猫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不是张双羊么?
怎么可能?!
不是说张双羊要去乌拉牙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怎么会独自下山?铁猫还在愣怔,张双羊已穿过灌木林,直奔老虎洞那边去了。那一刻,铁猫的确有点难。
枪在他手里握着,轻轻一扣,张双羊就会丧命。但能扣么,有必要扣么?铁猫难了一会,不难了。老子啥也不管了,老子只要带走万月!
一想万月,铁猫冷静了。既然张双羊在这儿出现,万月就有可能去乌拉牙。不,一定是这样。
罗正雄不可能把两个最有能力的女人放在一起,换上他也不可能。毕竟,乌拉牙也是一座险峰啊。
狗娘养的江涛,居然拿假消息骗老子,你去死吧!
铁猫噌地掉头,毫不犹豫地,就往山下走。
这就是铁猫的特点,做起决断来干净利落。这一生,困住他的,独独一个万月,如果不是万月,他早就远走高飞了,哪还用得着在这儿受血鹰的气。
铁猫掉头不久,滚滚的黑沙尘便袭击了科古琴,紧跟着,黑雨狂降,洪水肆虐。他不得不钻进山洞,等候风暴过去。
跌跌撞撞下了山,往前走了几里路,地面不那么泥泞了,草地上的积水也渐渐稀少。罗正雄才发现,并不是整个山脉都遭到黑雨的袭击,黑雨袭击的范围,正好跟塞里木湖形成一条线。这也算是奇观,能解开这个谜的,怕只有万月。
天早已变黑,夜幕啥时降临的,罗正雄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全被铁猫和万月捉了去。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低级很愚蠢的错误。原想,将万月派往乌拉尔,就可以保证她的安全,还能避开她同血鹰和铁猫的正面冲突。但他恰恰忽略了,铁猫和血鹰的冲突,忽略了铁猫这些年对万月的一片不死之心。
男人是能够为他心爱的女人赴汤蹈火的。
男人如果为一个女人疯起来,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不管这男人是正义之神还是魔兽之王,女人面前,他只是一个男人!
他的步子紧起来,如果万月真的落入铁猫手中,他这个特二团团长,还有脸见人?他英雄上半辈子,又有何用?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的男人,还有啥资格去谈保卫边疆,保卫祖国!
偏是,上帝重重搧了他一巴掌。万月真就落到了铁猫手里。
铁猫比罗正雄早半天到达乌拉牙,一路上他真是吃尽了苦头,好几次,险些就一跤摔倒,再也爬不起来。神秘的乌拉牙,以意想不到的平静和沉默迎接了他。营地就横在眼前,四周寂静得不发出一点儿声音。铁猫深感困惑,他想象中的乌拉牙不是这样子,他想象中的营地更不是这样子。不会又是一个骗局吧,他停下来,找个地方藏好身,伸直了目光朝营地这边观望。
半天,营地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账蓬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不见人影走动,四周也没有岗哨,像是在演一场空城计。
营地不远处,背风的山弯里,几峰驼在吃草,驼的深处,铁猫看见几匹马,上等的好马,大约吃饱了肚子,卧在草地上丢盹儿。
怎么会这样平静啊?铁猫被营地呈现出来的样子吓住了,按说,这一刻的乌拉牙,应该比老鹰洞更紧张更激烈才对,就算听不见枪声,也应该闻到火药味。
慢!铁猫听见了枪声,真的是枪声。很弱,很虚幻,先是一两声,接着紧起来,响过一阵子,又慢慢变稀落,最后,啥也听不到了。铁猫竖直了耳朵,仔细听,仔细辨,终于,他搞懂了,枪声不是近处发出的,在远处,离乌拉牙至少有二十公里,隔着好几个山头。这就对了,怪不得没人呢。铁猫阴阴一笑,就找到了答案。
枪声果真是远处发出的,铁猫赶来时,战事已到了扫尾处,所以枪声时断时续,紧不起来,也没必要紧。
老狼耍了个滑头。狡猾的老狼,到了这阵还耍滑头,真是一只精明过头的老狼啊。本来,按血鹰他们议定的计划,老狼要跟黑三一道出发,带着各自的人马,向乌拉牙这边进犯。血鹰在阴阳谷收拾突击营,黑三跟老狼在乌拉牙收拾其余人。这是事先说好了的,谈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反正目标都是对着特二团,对着解放军。黑三也算是一个人物,他跟血鹰的关系要好一点,新疆还是国民党的地盘时,血鹰是他的座上客,两人称得上是拜把子兄弟。新疆失守后,黑三被他的主子抛弃了,主子吭都没吭一声,就溜了。
一度时期,黑三很消沉,甚至想洗手不干了,找个没人知晓的地儿,弄几亩地,养几峰驼,顺手再娶上几个女人,安安闲闲打发掉余生。是血鹰,血鹰认为他太糊涂,不该这么想,不该这么过,更不该这么消沉。
在那个叫麻嘴的小村落,血鹰找到了黑三,张嘴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好哥哥,瞅瞅,瞅瞅你现在过的啥日子,这能叫日子?”就这一句,黑三的心便又动了,毕竟,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一来二去,黑三就又成了黑三,过去的匪气出来了,霸气也出来了,而且野心居然膨胀得比过去还大。
黑三能重整旗鼓,真的得益于血鹰,所以血鹰一提出联手作战,黑三立马响应,想也没想就把乌拉牙这边的活包揽了。
老狼就不同。眼瞅着黑三的驼骆晃儿悠儿上了路,老狼才不紧不慢说:“告诉弟兄们,化整为零,往乌拉牙方向赶。记住,没我的命令,见谁也不能开枪!”这就叫棋高一着。
黑三带着驼队穿越准格尔时,老狼就在后头,始终跟驼队保持着半天的路程,既不超过黑三也不拉得太后,就那么跟着,跟得人有些心烦。老狼料定,去往乌拉牙的路绝不会平坦,这是一场硬仗,你死我活,老狼一开始就这么想。而且他还断定,这一带活动的,绝不只是一个罗正雄,说不定解放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来钻。解放军啥人啊,能让你消消停停把他灭掉,做梦去吧。走了两天,很平安,身边的人不耐烦了,抱怨老狼太过小心。老狼笑笑,没反驳,继续跟在后面走。
心里却说,抱怨我,你们还嫩着呢。第三天夜里,老狼突然不走了,死活不走了,说要在芨芨滩宿一夜,天亮了再走。身边的人尽管猴急着想超过黑三,跑前面抢头功,老狼一发话,还是乖乖儿睡在了芨芨丛中。
半夜,草滩上突然响起枪声,很紧,很密。
老狼一骨碌翻起身,兴奋地大喊:“交上了,果真交上了。”
其他人也都坐起身,伸长了耳朵听,果真,芨芨滩尽头,科古琴山脉下,枪声比雨点还密。愣怔半天,这才齐齐地咂了一下舌,神啊,真神。
黑三遇到了阻击,他直直地钻进了口袋,就像飞蛾投火般,把脖子伸进了师部设下的伏击圈。那边打得正激烈,这边,老狼猛就下了令:“传我的话,抄近道,直扑乌拉牙!”
这更是老狼的过人之处,啥叫个打仗,打得出其不意才叫个打仗。啥叫个立功,拣最关键的打,你才能立功。现在对付的是特二团,不是整个驻疆部队,驻疆部队有多少,你打得过来?打掉特二团才叫个正打,打掉罗正雄才叫个立功。
于是,黑夜下,枪声里,老狼的人马如狼一般,从四野里窜出来,避开伏击圈,避开大部队,嗖嗖就往乌拉牙窜。
这一窜,就把刘威他们给窜紧张了。
主力部队跟黑三的人马交上手时,刘威就在现场。
一天前他带着一支小分队,悄悄摸到山下,一是想探一下敌情,另,刘威也抱着侥幸,要是能在山下将敌人灭掉,就省得在山上打游击场。乌拉牙地形复杂,又紧挨着雪山,如果真打起游击战,对特二团很是不利。战斗打响时,刘威和他的小分队很是活跃,打得也猛,打得他都想不起自个的身份了。打着打着,刘威突然地感到不对劲,按事先摸好的敌情,敌人不只是一股力量啊,怎么?
“不好,中计了!”喊完,他就带着小分队,没命地往回撤。刚撤到猪头崖,就遭遇了最先进山的老狼的人。
跟老狼的战斗是在猪头崖打响的,铁猫听到的枪声,也是猪头崖传来的。这仗打得很艰苦,差一点就让老狼反吞掉。一开始,小分队遭遇的只是小股力量,对方也没有准备,所以消灭得还算干净利落。枪声一响,后面的老狼便疯了。“敢在这里设埋伏,好啊,算你厉害。”说完,他便带着大股人马冲上来,小分队抵挡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刘威不敢蛮战,指挥着往后撤,边撤边等接应。
幸亏猪头崖离乌拉牙不是太远,天亮不久,听到枪声的营地成员便赶了过来。可是天一亮,老狼就不打了,仗着对这一带熟,分散钻进了山洞里。这可苦了刘威,特二团本来就在力量上占劣势,对方一钻,劣势就越发明显。
不围追,怕敌人越过防线,真的扑向乌拉牙。要知道,这阵儿的乌拉牙,除了万月还有三个明着看管她实则保护她的人外,再就一个驼五爷。就算越过去五个敌人,后果也不堪设想。
围追,又怕掉进敌人的埋伏,白白造成伤亡。
情急之下,刘威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命令特二团分成六小股,每股二十来个人,分别把住六个点,只守不攻。这六个点一把住,敌人纵是插上翅膀,也休想钻进乌拉牙。
要说,还是那场黑雨帮了刘威的忙。
尽管落到乌拉牙这边的黑雨不大,地面刚刚生出积水。
但乌拉牙临近雪峰,地质地表情况跟阴阳谷那边大不一样,地表一生水,山路不仅滑,而且随时都有坍陷的可能,包括这儿的山体,也极易滑坡。这都是常年的雪崩造成的,乌拉牙往西,往南,快出科古琴这一带,雪崩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平常得很。
这也是罗正雄执意要把万月送到这边的另一个缘由,毕竟,对雪崩,万月比他们都有经验,万一遭遇,万月的经验或许能拯救得了特二团。老狼对此当然熟悉,黑雨一落,他便不敢冒然出击了,只能死守在洞里。
这就给刘威他们赢得了时间,也给山下的大部队赢得了时间。
等积水全部消失,阳光再一次照耀科古琴时,山下的战斗已结束,黑三被活捉,手下全歼。大部队一进山,老狼就慌了,再想躲,就没了机会。
尽管如此,战斗还是打了一天一夜,老狼凭借着险要地形,真的跟解放军打起了游击战。老狼本就土匪出身,打这种仗是他的强项,虽然上下两头遭到夹击,他仍然打得不慌不忙,很有章法,确实给特二团及后面赶来的主力制造了麻烦。
最后一个敌人撂倒时,时间又过去了半天。
刘威带着特二团仔细地清理了一番战场,在一块三丫石里找到老狼的尸体。这个顽固的家伙,到死还睁着眼睛。身边的警卫冲龇牙咧嘴的老狼补了一枪,不解气地骂:“你个老谋深算的狼,害得我打光了所有子弹。”
刘威将战后工作交给师部派来的主力,带上特二团,胜利地往回撤。这一路,他的心是兴奋的,甚至还带着一丝儿难得的骄傲。毕竟,在和平年代,能如此过瘾地打上一仗,也很解馋。当他兴致勃勃来到营地时,眼前的一切,将他惊呆了!
万月不见了。
关她的帐蓬被掀翻,里面搞得乱七八糟。
古丽米热跟两个女兵被击昏了脑袋,倒在离帐蓬不远的草地上。
草滩那边,驼五爷也昏迷着,头上仍在流血。再一看,骆驼在,一匹枣红战马不见了。
“人呢,是谁干的?!”刘威失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战士们全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多工夫,古丽米热醒了过来,第一句话就说:“是铁猫,他……他……”
“铁猫咋了?”刘威的心奔到了嗓子眼上。
“他抢走了万月,副团长,我……我……”古丽米热伤势很重,她的头上挨了重重一击,腰部也受了伤。
幸亏铁猫没想着要她的命,否则,这阵儿她是张不开口的。
铁猫真要出手,五个古丽米热怕也不是对手。
“他朝哪个方向跑了?”刘威紧问道。
古丽米热缓缓摇头,内疚和疼痛袭击着她,她真是无脸见自己的战友。
刘威恨了一声,丢开古丽米热的手。“马上送她们下山,要快!”刘威边命令边朝战马走去,这个时候,他已顾不得古丽米热她们,万月真要出事,他怎么跟师部交待?
恰在此时,罗正雄赶到了,不大工夫,张笑天他们也赶了来。一听情况,罗正雄傻眼了,真是怕啥就有啥。望着茫茫的乌拉牙峰,望着白雪皑皑的阿尔斯脉雪山,他真是不知道该上哪个方向去找万月。
“驼五爷醒了!”有人喊。
罗正雄情急地扑过去,驼五爷果然睁开了眼睛,见是他,驼五爷挣扎着伸出手,抓住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快告诉我,万月呢?铁猫朝哪个方向跑了?”
“神女峰……”
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罗正雄跳上马,断喝一声,朝神女峰追去。
“不要啊——”身后响来驼五爷情急的声音。
阿尔斯脉雪山,是天山最神秘也最圣洁的一座雪峰,终年积雪皑皑,冰天彻地。这儿极少有人烟,就连科古琴的鸟,也不敢朝这边飞来。在游牧民族眼里,阿尔斯脉是圣母的化身,是神之峰,是一辈子用来仰望的地方。
神女峰是它的一个支脉,横在阿尔斯脉跟科古琴中间,将两座山峰连在一起,它是人间和天堂的通道,是雪莲盛开的地方。
铁猫所以选择这个方向逃,怕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也许,他是听到了冰山下雪莲的召唤。传说,每年盛夏,神女峰都会发出一种声音,呼唤人间那些痴情的男女。
雪莲也会绽开她多姿的笑脸,将神女峰装扮得一派妖娆。都说,那不是雪莲,那是精灵,是为爱殉情的女子们圣洁的灵魂。
铁猫听到了那个声音,雪峰召唤他的声音,爱情呼唤他的声音。当他一口气撂倒古丽米热几个,又将驼五爷一枪把子砸昏时,他就知道,自个的活路彻底没了,血鹰不给他,罗正雄不给他,万月更不会给他。除了神女峰,他再没别的地儿可选择,这开满雪莲的地方,怕是他最好的归宿。他击昏顽固的万月,跃上马,朝自个的爱情奔去。
是的,爱情。那一刻,铁猫真是被爱情点燃,心中除了心爱的女人,再也没有一丝儿杂念。他终于拥有她了,血鹰抢不走,罗正雄抢不走,谁也抢不走。她是他的,永远是他的,他将带着她,走向雪峰,走向天国,走向远离战争和罪恶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这是多么幸福的一条路啊。
又是多么圣洁的一条路。
马蹄声声,踩断回头路,踩碎伤心事,也踩得,冰山露笑颜,雪莲花儿开。
万月醒了,要挣扎着下来,怒喊着,撕打着,想把这个罪恶的怀抱挣开。可这阵哪由得了他,铁猫紧紧地搂着她,一张脸跟冰山一样,不,比冰山还要坚定,比冰山还要无情!
“放开我!”万月的声音竟是那么的苍白。
终于,战马到了神女峰下,花香四溢,寒气逼人,冰雪世界第一次真实展现在两个人眼前。
万月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这一路,她挣扎得比一生还要漫长,铁猫那一双铁臂,箍得她好几次都要背过气去。
她绝望地闭上眼,今生今世,她是脱不开这个魔了。
铁猫却觉得,这才是他应该走的路,这才是他一生追寻的地儿,惟一能证明自己的地儿。
“你不是不相信我么,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铁猫,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既然不能活着在一起,那就只有一条路,死!”
万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这个时候,任何声音都已无济于事,她从铁猫眼里,看到一种超常的镇定,比义无反顾还要义无反顾。天啊,他竟是这样一个男人!
跳下马,铁猫抱着瑟瑟发抖的万月,一步步,朝神女峰走去。脚下是亘古的草原,是晶莹的雪水,是怒放的雪莲……神女峰张开双臂,迎接了这对为爱而来的男女。
尽管这爱是那样的一厢情愿,那样的充满逼迫和威胁,可神女峰是管不了这些的,它怀里,有得是被爱冤死的人。
罗正雄马不停蹄,几乎一口气追了过来。当他跃下马时,铁猫已胁迫着万月,立在了神女峰下。
两个人被怒放的雪莲簇拥着,雪莲让他们惨白的脸变得温暖,湛蓝湛蓝的天空让他们的影子显得生动。
“铁猫,放开她!”
铁猫远远地望着罗正雄,他知道他会跟来,无论跑到哪里,他都会跟来!这时候他的心里没了恨,没了怨,有的,只是最后的较量,男人跟男人之间的较量。
“放开她!”罗正雄又喝了一声,怒视住铁猫,一步步朝他逼来。
铁猫冷冷地看着罗正雄,一点也不显紧张。是啊,这个时候,他还紧张什么?
“不要过来!”万月终于挣开铁猫,冲罗正雄喊。
她还没来得及跑,又被铁猫一把拉在了怀里。
“不要过来,危险!”
“他不会不过来的,不会。”铁猫咬着万月耳朵,阴笑着说。
“你个卑鄙无耻的东西,不得好死!”
“我就压根没想过好死,他要是有胆量,就过来一道跟我们死。”
“不要过来啊,团长!”万月的声音早就成哭了,她已清楚铁猫的用意。她看看罗正雄,又扭头看看头顶的雪峰,太可怕了,铁猫一旦开枪,三个人就都别想逃出去。“不要……”
罗正雄的步子越发坚定,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他看见了雪,摇摇欲坠的雪,疯狂坍落的雪。
但是他也看见了雪莲,争妍斗奇,美不胜收圣洁无比的雪莲。
“团长,危险——”刚刚赶到的张笑天情急地喊。
铁猫的笑越发阴毒,有种啊,罗正雄,算你是条汉子,只是可惜了,你可以跟我争江山,但不能争女人!
我铁猫不会把她让给你,就是死也不能!
铁猫抬起枪,对着雪峰,这一枪过去,神女峰就会怒,雪峰就会怒,整个世界,都将被愤怒的雪掩埋。
罗正雄突然止住了步子。
雪岭下显出片刻的静寂,真静。
世界凝固了,雪山凝固了,脚下的大地,也好像凝固了。
张笑天站在雪线以外,惊恐地睁大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跟过去。
铁猫有丝儿失望,如果罗正雄再不往前走,他的阴谋就不会得逞,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绝不能让姓罗的看着他死。“我让你犹豫!”他恨了一声,一把撕开了万月的怀。天啊,他撕开了万月的怀!
罗正雄听见了一个声音,士可杀不可辱,铁猫这样做,分明是在羞辱他!
“放开她!”他猛地举起枪,再次朝铁猫走去。
铁猫的手再次伸向万月,他浪笑着,疯狂着,极尽变态地往下撕万月的衣服。“来啊,罗正雄,有本事就你走过来,来救你的女人。”
“哧”一声,万月的内衣被撕破了,一大片粉白露出来,那样的刺眼,那样的令人不敢面对。万月想捍卫自己,想拯救自己,可她哪是铁猫对手,铁猫一只手应付她,已绰绰有余。
“你个狼,畜牲!”罗正雄忍无可忍,铁猫的手公然伸向万月圣洁的双胸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再也无法沉默了。他吼了一声,就朝铁猫扑去。
这时候枪响了。
铁猫一看罗正雄进入了死亡地带,毫不犹豫地就扣动了扳机。可恨的是,第一枪他射向了罗正雄,第二枪他才射向雪峰。
一直憋着气的雪峰仿佛就在等这一刻,枪声刚一炸响,它便急不可待地咆哮了。
“不要啊——”就在雪崩发生的一瞬,山谷里突然响出一个声音,那是江宛音的声音。紧跟着,江默涵的声音也到了:“天啊,我的月儿,我的月儿啊——”
世界在这一瞬间疯狂了,罪恶的雪崩,可怕至极的雪崩,以不可逆转的方式,发生了。
发生了。
……
尾声
多少年后的一天,江宛音推着轮椅,静静地站在塞里木湖边。她老了,岁月以它不知疲倦的双手,将层层风霜还有痕迹抹在了这张曾经年轻漂亮的脸上。
阿尔斯脉的雪,染白了她的双鬓,也染白了那段残痛的记忆。
她推着轮椅,面朝着阿尔斯脉的方向,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
半天,轮椅上的罗正雄叹了口气:“走吧,宛音,回去吧。
”
“你就让我再陪陪她吧。”江宛音带着点恳求,也带着点内疚。她知道,在这儿待太久,对罗正雄的伤腿是很不利的,他的腿已经历过五次大手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可每次来,她都不想回去。那白雪深埋着的,可是她的亲姐姐啊。
“宛月——”她又这么深深地呼唤了一声。
雪岭动了动,一定是姐姐听到了她的唤,想从雪里飞出来,想亲眼看一看,妹妹将她所爱的男人,照顾得好不好?
“正雄哥,跟姐姐说句话吧。”江宛音弯下腰,脸贴住罗正雄的耳朵,道。
“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罗正雄紧紧自己的衣领,尽量保持着当年军人的风姿,道。
“你呀,这么多年,难道就连一句想说的话也没?”
“有。”
“说出来吧,正雄哥,我知道你心里有话,姐姐也想听你说。”
“我说了,全说了。”
“我没听到。”
“宛音,有些话,你是听不到的,可雪山能听到,雪莲能听到,信不?”
江宛音没回答,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上了,那是岁月,又不尽是岁月。泪水不知觉间溢满眼眶,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双腿委屈着,像是不该这么陪伴轮椅上的人走过这一生。
“不,我能听到!”她像是使足了全身气力,把委屈和幸福一并儿吐了出来。
雪莲开得很艳。
身后,兵团新打成的油井正在喷油。远处,一座油城拔地而起。她跟罗正雄的新家将要搬到那儿,大儿子也马上要毕业回来了,他们为走过半世纪的新疆建设兵团,又培养了一名合格战士。
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把刘威跟田玉珍的女儿娶过来。
江宛音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很幸福。
雪岭下的科古琴,早已成了另番样子,五个煤田加上三个铜矿,让科古琴终日彻响在采掘机的轰鸣中。山上新建的公路刚刚铺了油,蓝天红日下发出耀眼的光亮。
而在他们不远处,牧场主哈喜达正在挤牛奶,他的奶牛长得真壮,运送牛奶的小汽车一辆挨着一辆,按司徒碧兰的话说,过不了几年,她要让科古琴草原的奶香飘满整个世界。
疆域的另一隅,已经退下来的农二师政委于海显得落寞。
谁能想得到,这辈子,他真就没娶别的女人。仿佛,司徒碧兰当年作出的那个决定,真像谜一样,让他解了一辈子,到现在也没解开。
解不开好,解不开好啊。
于海抬起头,目光,又一次对住神秘的科古琴。
蓝天白云下,科古琴渐渐变得模糊。
不,它还是那么巍峨高耸,险峻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