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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凉山月 邓友梅 3526 2024-10-16 17:28

  

  小组的工作从慰问开始。三个人一组,配一个翻译,不论黑彝白彝,都挨家挨户去探望,说代表中央和毛主席来看望大家,祝他们过好日子,然后送上礼品,一户一两盐巴,三根针,两缕线,小孩给两块糖。政府派人来看望,还送礼,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特别对那些白彝曲诺来说,多半感动得流泪,而卫生组则同时开展简单的门诊,免费给药。寨子里本来没几户人家,没两天就全混熟了。

  邵美华跟曲木住在一起,对这姑娘了解越多对她越喜欢。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曲木常常把话题拉到罗赤中的身上,好像谈谈他都给自己带来喜悦。

  有天邵美华问曲木:“你是不是有点喜欢罗赤中?”

  曲木笑着说:“我看你们都喜欢他呀,怎么单问我喜欢不喜欢?”

  邵美华说:“喜欢跟喜欢不一样。有的是同志间的喜欢,有的像兄弟间的喜欢,可还有表妹式的喜欢哟!”邵美华已经知道彝族中表妹二字的特殊含意。

  曲木脸红一笑,大方地说:“表妹?人家是大人物,看不起我。”

  邵美华说:“这你是胡说,我看得出,他像对小妹妹那样关心你。”

  曲木说:“那就像妹妹喜欢哥哥那样好了。”

  邵美华说:“要是他想娶你,你干不干呢?”

  曲木说:“他不会娶我。”

  邵美华说:“如果我们替你保媒,他也许就愿意。”

  曲木脸上露出一丝愁容。说道:“不行的,他是黑彝,他要娶我黑彝家支全都会反对,他就无法作人了!”

  邵美华说:“你们是参加了工作的,是革命者,这点阻力还受不了?”

  曲木说:“是革命者,可也是彝人噢,我们又不能离开彝族,躲进汉人里边去,我不想害他。”

  到这时再展开调查。调查的内容有多项,经济、政治、风土人情、阶级差别,大家最急于弄清的是彝人社会的阶级关系与阶层划分。

  他们有天坐在门前休息,见到路上走着几个人、一个人破衣烂衫,面带饥色,骑在一匹马上,贪馋地啃一根烧苞谷;而地上走着一个人,穿一身洋布裤褂,披崭新毛织擦尔瓦,腰带上带有银饰,手里捧着装酒的葫芦,边走路边啜酒。他身后跟着个穿着也还整齐的小娃子。那马上的人见到罗赤中大大咧咧地点了一下头,地下那人却毕恭毕敬地向罗赤中行了个礼。罗赤中便对组里人说:“你们已经调查好几天了,猜猜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大家看了本未发现有什么奇特处,经罗赤中一问,人们却发现大可争论了。穆老表认为毫无疑问,骑在马上的是黑彝。跟在地上走的是白彝,那小孩是骑在马上人黑彝的娃子。哪有奴隶主步行奴隶骑马的道理?可是谷剑云却反问道:“黑彝是奴隶主,穿得衣不遮体,啃烧苞谷;白彝是奴隶,却衣着整齐美观,一路有酒喝。照这样谁还愿意当奴求主呢,白彝也用不着再争取解放了是不是?我看正好相反,骑马的是奴隶,走路的是奴隶主。因为那个奴隶病了,主人用马把他驮回来。”大家听了觉得确有道理。可是胡大夫却又找到新的根据:“那走路的见到罗赤中行礼如仪,而骑在马上的却大咧咧,看来还是骑在马上的比走路的身份高!”大家争执不下,最后请罗赤中揭底。罗赤中才告诉大家,那个骑马的确实是奴隶主,可是混得太穷了,靠找亲戚求帮过日子;走路的是个混阔了的白彝,不光有钱,有地,还用上了娃子。尽管如此,在黑彝面前他仍是奴隶。那马本来是他骑着的,走在半路碰上这个穷黑彝,不得不滚下马让与他骑。可那白彝喝酒却舍不得让他,因为真的要让他能一口全整葫芦喝光。那黑彝不愿露出闻到酒香的馋相,故意啃块苞谷来作掩盖……

  一下说得众人大笑,笑完才向罗赤中打听清楚,原来彝族社会的阶级地位,主要靠血统划分。兹与诺是黑彝。兹是土司,诺是黑彝支头。亘古不变。黑彝再穷仍然持主子地位,白彝再富也不能升入统治阶层。在这个大前提下,白彝中才又各分多少阶层。

  白彝中最高一层是曲诺。富了的“曲诺”可以比没落的“诺”还富有,但再富有身份仍是娃子,要按时节向黑彝交租纳税,服劳役,出兵丁,主家不能再随便买卖他们的人身,他们也无权迁移出主人的辖区:“阿呷”是安家娃子,有自己的小家,有一小点土地。但大部时间是为主人干活,生下儿子归主人所有,生下女儿要作为奴隶主女儿陪嫁,主人对他们有生杀予夺之权,想卖就卖掉,想杀就杀死;最下一级叫“呷西”,伺候他的老娃子和那个小娃子“呷西”,他们什么都没有,住在主人的牛棚马圈,冷天只有挤进羊子堆中取暖,吃的是主人吃剩扔给他们的土豆皮,菜根,饿极了偷口猪食被主人看见都会受刑。劳动没有时限。但干的主要是打柴,磨面,喂马,养猪等主人院内的活,围着锅庄转,所以人称锅庄娃子。古旺元曾在一个下雨天看到个锅庄娃子背着比本人大两倍的柴草,从泥水爬回院内,放下柴草又在呵斥声中急急回到大雨滂沱的山野里去。这些娃子的神经已经麻木,脸上表情痴呆,似乎既不会哭也不会笑。连牛马猪羊有时都会表现出来的活泼,懒散,任性,喜悦感情差别在他们身上都找不到。这五等只是从大处讲,其实细里还有区别,因为还有不同颜色的骨头之分。虽然这些人里绝没有“黑骨头”,那是只有黑彝才能有的。但总还有白骨头,黄骨头等等区别,最低的自然是汉人出身的,叫作“汉根娃子”的一级。同样都当锅庄娃子,彝根的比汉根的也要高一档……

  娃子中有受不了折磨,拼死逃跑的。彝区无路,防备又森严,一旦抓住,主人必施以酷刑。黑彝施刑,因主人脾气而为,并无定律。有的可因偷吃一个洋芋割去耳朵,为打破一个铁锅而断其脚筋。但一般以毒打后卖掉为限。因为奴隶是财产,真要打死或残废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同是锅庄娃子,安家娃子,三道娃子,又有不同等级。同一等级的奴隶中娃子,一个年已过六十,一个年方三十左右,而一切重活竟全是那老者在作,分食物时主人扔给年轻的娃子一块带肉的骨头,却只扔给老人一个洋芋。曹先生偷偷问罗赤中:“主人为何对这两个有偏有厚?”罗赤中咬他耳朵说:“那个老的不是汉根,是长毛的后代,他爷爷是石达开手下的一个军官……”

  与这相关的是,他们发现彝人虽然除了比麽(巫师)外,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但却多数人都能背自己的家谱,从几十辈前背起,一代不错。原来他们是靠这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有血统家谱为证,严防假冒。

  曹先生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感叹说:“社会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经济不发展,社会不进步,什么人道主义原则,共产主义道德,全是空话一句!”

  经过调查,对彝族社会有了初步的,感性的了解后,再观察其它问题,开展其它工作,就事半功倍了。

  曲木家小娃子就像进了天堂。

  他头上留着“天菩萨”,赤着双脚,说彝语,披毡里却穿上了一套崭新洋布制服。和汉人的厨师,马夫吃一样的饭菜,住一间房子,还领了一套被褥。寨里的彝人远远看着他,眼里透着新奇和羡慕。慰问团到附近访问调查,曲木当翻译,他给曲木牵马,没几天这附近的彝人都认识了他。

  说是为全队工作,大部时间还是照顾曲木。曲木使他上升为人,他对曲木感恩难忘,侍候她更加周到,比过去还多了些亲切和关心。曲木曾因带个娃子,在同志们眼前感到羞愧,这一改变也使她感到轻松自然。

  有一天曲木和孟先生一道去调查,小娃子替他们两人拉马。曲木对孟先生说:“他连名字都没起过,总叫他娃儿也不好嘛,你给他起个名字。”孟先生便随起个名字叫“新娃”,意思是“新式娃子”。

  新娃也有别人不能代替的用处。有天发现录音机的电池不够用了,最近的商店是礼州,来回要走两天,翻译走不开,汉族干部既不识路又不懂彝语。新娃听说后竟主动要求前往,曲木也赞成,说他跑这点路不算回事。有人问他会不会又被别人抓走。罗赤中说:“这倒不用担心,从这里到礼州全是我们罗洪家的地界,我家支的人多半已经认识他了。就怕他不会买东西,因为他从没独自地上过街。”

  胡大夫有主意,叫人给他写了张单子,放进衣袋中,还为他备了匹马。新娃高兴得两眼放光,打马而去,没等第二天天亮竟买好赶回来了,只是临走忘了嘱咐他可以用钱买东西吃,饿了一天一夜。进门就瘫在了地上。

  新娃干事很尽心,整天不说一句话。只在人们忘记新学的彝语辞汇,用手势向他请教时,他才吐出个单字:“渣泽(吃饭),依阿多(不抽烟)。”因此新娃饿倒在地时,嘴里吐出几个字,谁也没以为他在说话。

  其实他说的是很认真的,新娃说:“要打仗了,大路上有好多好多兵,那个夫人也带人回到了山里,昨晚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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