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大家醒来的时候,发现王庭芳和罗洪英豪,罗赤中都早已起来,并在院中忙些什么。大家打听抢运物资的消息,王庭芳说昨晚他们已经回来了,因为回来得晚,叫他们多睡一会儿。
罗赤中领着全队人到山溪旁洗脸刷牙,回来时锅里已煮好粥,锅庄前已排好了一筒盐巴,一匹蓝布,还有小镜子,毛巾之类小礼品。人们吃早饭时,王庭芳叫罗赤中把他嫂嫂请过来,捧起布匹和小礼品说:“多多打扰了,谢谢你热情招待,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点东西作个纪念。”
那女人很有礼貌地笑笑,矜持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叫娃子把东西收进墙边柜中。王庭芳又指着盐巴说:“这个打碎分给众人吧,大家都分一点,是慰问团一点小意思。”女人点点头,两个娃子把盐巴用石头砸开,先抱了半桶放进主人柜中,其它的打成碎块。叫曲诺、呷西们在院中坐好,由着管家娃子一人一块扔在他们手中。收到的磕头礼拜,满脸笑意。
吃早饭时,抢运物资的同志也已起身,匆匆洗漱后与大家一起喝粥。
先来的人都高高兴兴,谈着首次在彝家作客的感想,后赶来的人却一声不哼。王庭芳匆匆吃了几口,就离开众人到院子里散步,人们有点不祥的预感,便渐渐地把谈话声放小了。
临出发前,在门外集合。王庭芳面色沉重地走到队前说:“我不得不向大家报告一件事情,古旺元同志昨晚在抢救物资时失踪了,极可能是被急浪打倒叫河水冲了下去,朱铁铮同志和战士们昨晚寻找了一夜,天明才赶到这里。希望这件事不要给大家造成心理负担,更希望在后边和行动中小心谨慎,互相保持联系,不要掉队。”
人们笑容消失了。曲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亚男也止不住擦跟泪。有人恐惧,有人婉惜,有人沉痛,个个都面色紧张,整个队伍被一片肃穆、悲壮的气氛所笼罩。
王庭芳请张念本谈谈事情发生的经过。张念本难过地说:“昨夜那水已涨到没腰深,水急浪大。因为马腿骨折,他们把驮子解开,物资分给每个人扛在肩头,大家胳膊摽着胳膊涉水过河,队列一度被冲断,后来才又联上,天黑看不清人脸,忙乱中也记不住谁挨着谁。直到上岸后清点人数,才发现缺少了古旺元。是何时落水漂走的,谁也没有印象。刚下水时古旺元倒是和我挽在一起。队伍被水冲断后,再组合起来时我身边换了别人。现在只能肯定他是跟我脱手后失踪的,我非常难过,很后悔没找他回来仍和我摽在一块,那或许会早点发现……”
王庭芳请朱铁铮也谈谈,朱铁铮没说事情过程,只说他没完成护送慰问团的任务,回去他要请求处分。他说古旺元既是慰问团的成员,又是他的老战友,他一生不会原谅自己。他马上通知沿线部队用一切力量寻找古旺元。现在就在此向大家告别。
告别时,战士们都低着头面带羞愧,有的战士还偷偷地擦泪。
王庭芳拿着那把手枪对朱铁铮说:“这枪是你送给小古的,本当还给你,但我希望他能回来,我再当面交给他。万一回不来就留给我作个纪念,永远记着这个可爱的年轻人。”
朱铁铮说:“您留着吧,他会回来。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消失了。”
这一天路上听不见说笑声了。
穆歌不断地叹气。
张念本由衷地说:“他有缺点,可看来本质还是好的,也许过去我们对他要求过高了点,有些主观和偏激。”
王庭芳则和罗赤中探讨古旺元的下落有哪几种可能。可能已被淹死,但也可能冲下去被什么东西挡住,搁在浅滩。王庭芳说:“若能那样就万幸了。”可是罗赤中却皱起了眉头,说道:“如果冲在东部山区,碰到抓娃子的人就更恼火!”王庭芳问:“那样人多吗?”罗赤中说:“有的,有个叫古噜莫哈的彝人和汉族帮客联手,已经抓卖过四五百个娃子,发了大财。他们大多两三个人结成帮伙,出没在这河边山区一带,看到单个的行人,孤身的旅客,就连抓带骗,绑架进山里去卖掉,转几道手就如石沉大海,家里人知道了愿意拿钱赎,也找不到线索。”
王庭芳想到沙喉咙劫持曲木小娃子的现成例证,心中非常担忧。
罗洪英豪补充说:“那个骗劫曲木娃子的沙喉咙,就是古噜莫哈的同伙。他说现在改行贩盐巴,这小娃子是顺手牵来的,我根本不信。盐巴他是贩运,娃子他也照抢。前不久有个邮局的信差失踪,政府叫我帮助查找,我的人在山里找到了那个邮差,买他的人说是从古噜手里买下的。那家彝人看这娃子背着一袋有字的东西,本不敢买,怕买了公家人得罪政府。可是古噜说:他穿得这么破,怎么会是公家人,公家人都是有钱阔人!这东西是他替别人背的。那彝人才买下来。我们一说那确是公家人,他连喊上当,连身价钱都不肯要,把邮差连袋子全送回城里来了。”
王庭芳问:“娃子总有买主吗?”
罗赤中说:“现在政府和彝人定了公约,不许再抓汉人当娃子,但对彝人内部买卖奴隶并不限制。这边不远就有个娃子市场,凡要买卖娃子的人上那里去找,买时要问清来路。”
王庭芳大惊说:“还有这种市场?”
罗洪英豪说:“就在我们要经过的道旁一座山后边。要想了解情况,可以去看看。”
王庭芳说:“我们去不会把他们都吓跑?”
罗赤中说:“当前政府对彝人内部娃子买卖并不干涉,彝人更不认为这是犯法的事,他们不害怕。”
罗洪英豪说:“去这么多公家人,他们要惊慌的哟!”
王庭芳决定,到那山前全队在路边休息,选几个人随罗赤中爬上山头,隐在密处,远远地瞭望一下。
这地方恰好是一湾溪水拐角处,有荞麦田和一片灌木林。传令休息和吃饭后,王庭芳秘密地指定几个人,悄悄地随着罗赤中爬上山顶。人们已知道在彝人面前不能说上厕所之类的话,见罗洪英豪端坐在中间,谁也没问他们上哪里去。
这座山不算高,爬到顶才知道若要绕进去却很费周折。罗赤中摆手叫大家在山石和树丛中隐蔽,用手指了指对面山下。
山那侧也是个小山沟,树林下有一道小溪和堆堆乱石。有十来个人在沟中走动,吵嚷,一时看不清在忙乱些什么。稍定定神才看出靠山根的树下,零零落落,三五成堆的还蹲着一些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但分不清老小。走动着的人多半穿着整齐,个个背着枪。有的还有人跟随。蹲着的都衣不蔽体,有的干脆**着全身。这些人中不时听到叫喊站起一个来,在原地跳几跳,有的搬起块石头高高举起,隐隐还听到哭声和叫声。
王庭芳是带着望远镜的,他举着镜子看着,问罗赤中:“这些娃子,一个大概卖多少钱?”
罗赤中说:“成年男人,也就值一二十两银子,小孩贵,能卖三四十两,年轻女人最贵,因为她还能生出小娃子,要卖到五六十两。按彝人的折价,一条水牛换九个成年男娃子,一条水牛换三个小娃子,女娃跟水牛一对一。”
王庭芳听了说不出的酸辛,无心再看,便把望远镜交给身边的穆歌,穆歌拿起望远镜先还问:“那里出了什么事?”随即沉默下来,认真看了一会儿把望远镜一摔骂道:“卑鄙残酷,这些贩子跟奴隶主们也是人嘛!”
罗赤中听了不由得脸色通红,神态困窘,但仍极力保持着僵僵的笑容。
穆歌哼了一声,扫了所有的人一眼,气哼哼地往回走去了。
张念本看到罗赤中的尴尬,为了缓和一下空气,笑笑说:“穆老表又在发神经!”拿起望远镜也朝那方向看。看见一个男人被人拴了铁链拉着急走,一个小孩被拉着走往相反方向,地下坐着个女人两手打着自己哭叫,一个彝人一边用马鞭抽打她……
他虽然也很心惊,但经不住好奇心诱使,忍不住问身边的罗赤中:“那里像是真发生了什么事!”
罗赤中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一家娃子被主人分卖给三家了。这事是常有的。”
旁边的人陆续都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下,人人看完都像心中刺了一刀,沉郁不语,神色悲凉。
王庭芳见罗赤中面红耳赤,众人情绪低沉,看看表说:“我们也算上了一课,《社会发展史》中的一段不只是书面知识了,但下去不要跟大家说什么。”
他们走到半山腰,看见穆歌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抹眼泪。张念本过去招呼说:“看一看对奴隶社会才有感性认识,以后作为创作素材也好嘛,你发的哪门脾气?”
穆歌雷霆般地大叫一声:“混帐!我参加共产党就是为了打倒不平等,解放全人类,我们看着劳动阶级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无所作为,我心里受不了,这个慰问团员我不想干了!”
这话惊动了所有的人,连沙滩上休息的人也听见了个大概。罗洪英豪眉头紧皱,罗赤中面部肌肉颤抖,看得出他俩都极力在克制自己。王庭芳以他从没有过的严厉口气说道:“穆歌同志你要自重些,既没忘自己是党员就该记着党的原则,就算你不干了,组织批准离开之前你也无权违反本团的纪律。”
穆歌清醒了一点,虽然还是气哼哼,但不再说话,默默地随大家走下山去。
王庭芳拍拍罗赤中肩说:“穆同志是艺术家,这种人有时感情用事,对你哥哥解释一下,希望他别在意。”
罗赤中张了半天嘴,才挤出一句话:“怪我多嘴,叫你们来看这个。我也为我们民族的野蛮落后害臊。”
王庭芳说:“你和你哥哥不是都参加工作了吗,今天的工作就是为明天的改革打基础嘛。历史有它自己的规律,不是任何个人的品性,良心所能决定的。人的力量最大不过是在它的流动中帮助清清河底,除除淤泥,以便使它水到渠成。你不必为自己的民族落后而惭愧,你的民族倒应当为你的觉醒而骄傲!”
罗赤中很感动。
虽说王庭芳嘱咐看过的人不要多讲,同志们免不了总得要问:“你们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回来都像是遭秧打了似的?”穆歌憋闷忍不住便说了出来。陶亚男听了哎呀一声说:“老天爷,古旺元若被抓去,也要落到这个份上?”
穆歌本来还没想到这一层,经她一提,禁不住又忧又恨,又自言自语小声骂了起来。王庭芳催马来到他的身旁说:“我们一块走,有几句话要跟你谈。”
穆歌拉马和他并行,王庭芳才和蔼地说:“刚才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不过在这种场合,你的言语和态度也太冲动了点,陪同我们就有两个奴隶主,可又是革命干部。你是老同志了,你明白应该注意什么。”
穆歌说:“对你的态度我并不在意。但我不能隐瞒我的观点,不能昧良心!我仇恨这种野蛮的奴隶制度!我同情那些创造世界的劳动者,痛恨死奴隶主。搞统战可以,可也不能不讲阶级斗争,没有阶级感情不是马列主义者!”
走在旁边的是孟先生和胡大夫。孟先生并没上去看,但是当他问胡大夫看了什么时,胡大夫尊重这位老专家,如实把亲眼所见告诉了他。听到这话便插言道:“请允许我多句嘴。我不是马列主义者,我拥护人道主义。我觉得穆老表的感情是人类共通的,他的言论无可厚非。”
王庭芳叹气说:“您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我参加地下党时,并没读过共产主义理论书。我就是看到这世界不公,同情弱者,才想推翻旧世界。等真投入到实际中时,才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比如我们回族中,也有些极不合理、极不公道的制度。你要想改变,首先会触动上层人士的利益,他们一定反对,而他们要跟你作了对,而在当今这个历史阶段,上层反对就意味着全民族与你对立,变成个民族矛盾,结果会一无所成。所以为了帮助一个民族进步,先要取得这个民族的信任,要取得一个民族的信任首先要和其上层代表建立合作关系。说得粗点,今天我们容忍一些东西,恰是为了更好地清除那些东西。我们要推翻的是奴隶制度,不是消灭奴隶主阶级的个体成员,我们只有努力工作,促其觉悟,以待水到渠成,由他们自己用手来改变自己民族的命运。这就叫辩证法,这就是革命不能输出的原因所在!《国际歌》上说了,从来也没有救世主,我们更不是救世主!”
穆歌不再争辩,但看得出他并没平静。
王庭芳看看他,又说:“说实话,这番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也给我自己作点提醒,以后再发火冲我一人发,但不要当着大家面,特别是不要当着彝人的面发,好吗?”
穆歌叹口气说:“我所以冲动,是看到那残酷情景后联想到古旺元身上了,我很担心。过去我对他很不满意,现在看来这同志不错嘛。”
王庭芳说:“以前你恐怕对他有些误解,我就知道有件事和你猜测的不一样。我告诉你,在北京你上馄饨摊的事并不是他替你宣传的。”
“那是谁?”
“这倒不必深究,只希望你吸取点教训。看人看事都不要太主观,对年轻人尽量宽厚点。我们都从年轻过来的。”
穆歌低声说:“如果古旺元还能回来,我愿意向他道歉。”
王庭芳说:“我这个队长该处分。那天他已经遇到一次险情,不该再叫他参加抢运。这一来,我为他争取留下反倒害了他!”
穆歌说:“那谁想得到呢!”
王庭芳说:“我也怕他被人抓去卖了娃子。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一个革命青年怎能忍受当奴隶的耻辱,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也难。那倒真不如葬身水中落得个清爽。”
穆歌说:“也许不至于落在那种人手里吧。”
王庭芳说:“最好的是他既没淹死又没被抓娃子,哪怕在山里在水边被困几天呢,总有机会被人发现送回来,那样我要为他记一大功,我愿意介绍他入党。”
在他们这样谈论的时候,别的人也在谈古旺元。
胡大夫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作了各种思想准备,可就是没作自己被抓去当奴隶的准备!虽然只是可能,也太叫人不能接受了。”
谷剑云说:“北京到这里不只是空间上换了个位置,竟是时间上倒退了几千年!古旺元真落到那一步,我哭都哭不出来。”
张念本一言不发。但听到有人说到古旺元丢失,一同干活的人多少也有点责任时,他发言了。他说:“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间,人自己把握自己。小古有好多优点,但是自由主义的毛病也确实容易使他失误,我叫他紧贴着我走。如果他站在我身边,我会把他抓紧,那样我们俩都没有危险。可队伍被水冲散后再排队时他就离开我了,我叫他过来,他还不耐烦,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被冲走了。”
陶亚男内心深处,对古旺元很有好感,只是古旺元在群众中反映欠佳,她不愿把自己和他连在一起,所以她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既为他在政治上缺乏上进心而遗憾,又暗暗为他不平,背后作一点有助于他的事。听到张念本这几句话,她禁不住气愤,脱口而出道:“人家为革命献身了,生死尚且不明,这时候再挑毛病未免不合时宜吧!”
别人也觉得张念本在急于表白和洗清自己,陶亚男说完谁也不插言,以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