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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丧事

不悔录 刘兆林 3753 2024-10-16 17:29

  

  新任党组书记姚曙光,万没想到,自己上任第一项工作,竟是为前任书记办丧事。如果不是赶上中央丧事改革的文件刚刚下发,新书记不至于一夜之间双眼布满了血丝。中央文件规定,不管哪级领导,丧事一律从简,不许开追悼会,必要的话,可以举行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至于何为必要,如何从简,一概不得而知,具体到盛委身上更加不得而知。省医院按新规定也实行了新举措,连花圈也由原来一次性用完烧掉变为租用,这些细节变动倒大大方便了治丧单位。问题是作家协会的所有人员,都在关注盛委的丧事如何办,其实是在关注新任党组书记对作协现实矛盾的态度。身材不如盛委高大,声音不如盛委洪亮,举止也不如盛委自信,但办事却比盛委谨慎而沉着的姚曙光,格外虚心地征求铁树和我的意见,还亲自专门开了一次处级干部会。他问到我时,我说,尽量按中央精神办呗,什么情况也不能违背中央精神!他问到铁树时,铁树则说,我可不敢谈什么从简不从简,现在已有传言说我在喝喜酒了。非要我说意见,我只能说不叫追悼会就行,规模大小顺其自然!

  姚曙光到底是在省政府重要部门工作过的人,他沉着地充分发扬了民主之后,便果断地行使了集中的权力。结果,这个遗体告别仪式,规模大得空前,大到省委书记和省长都到场了。光省里几大班子领导和离退休省级老领导就到了二十几人,厅局级的已经上百。宣传系统的,尤其文艺界大小人士到得极多。我想不透,一个原来的文化厅长,后来的作协党组书记,死后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凝聚力。以往用于开追悼会,现在用于遗体告别的灵堂大厅和休息厅都站满了人,厅外的院子人也满了,大小车辆在院外停了一大片。花圈和挽幛绕灵堂几圈之后,又沿长长的走廊延伸到休息大厅。挽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有单位或团体署名的,也有不少是个人署名的,哪条都得挂。而灵堂以前只有摆放花圈的地方,并没有挂许多挽幛的设施。盛委文化艺术界的名人朋友太多,所以就收到太多的文化名人的亲笔挽幛,不仅得挂,还有收藏价值。但有的明显带着火药味,比如,“先行者为正义斗邪恶铮铮硬骨虽死犹生,后来人宜将盛勇追穷寇不可苟且求存。”联中的“宜将盛勇”中的盛字绝不会是笔误。这幅挽幛挂在长廊里,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谁挂的,头天晚上因联幛太多,我和姚曙光都没发现。告别仪式快开始时一帮人围着议论,被铁树发现了。铁树非常不满,问我和姚曙光,这种人身攻击的大字报为什么也挂。我俩向他解释确实是没发现,这时哀乐已经响起,向遗体告别仪式已经开始,已没法撤了。

  先是省级新老领导一一向盛委遗体鞠躬告别,然后是厅局级领导。当姚曙光和铁树两位作协的正职领导并排往盛委遗体前一站,还没等躬身,忽然传出一声高于哀乐的怒吼:你铁树没资格往这个队伍里站,你滚出去,滚远点!

  女作家鲁星儿跑上前怒目逼视着铁树,又吼,你如果不愿滚,你就给盛委同志跪下请罪!

  缓缓移动着的人圈,忽然停止移动,但哀乐还低沉地回旋着。姚曙光仍很镇定,迅速回头冲他身后的我说,你赶快劝住鲁星儿,只有你能劝住她!

  看来新书记到任前,对作协情况已了如指掌,连我有可能劝住鲁星儿他都知道。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硬了头皮站到鲁星儿面前。鲁星儿忽然更加愤怒,她单独突出的右手食指几乎点到铁树鼻尖了,怒斥道,腐败分子铁树,盛委是你气死的,你只能向盛委请罪,没有资格送别!

  铁树既没鞠成躬,也没还口,也没太过愤怒,他紧闭着嘴,不看鲁星儿一眼,也不看大家一眼,就那么闭眼站着。他与官场的正规官员们比,可以说是不稳重,或者说是不合格,但与政治上幼稚的女作家比,他还是显得非常老练。不仅如此,昨天夜里,我在太平间帮乔小岚刚擦好盛委的尸体,铁树也去了。他和我一起动手给盛委穿衣服,那举动连乔小岚都受了感动说,这事儿哪能让你动手呢,老盛身子太脏!铁树说,命都没了,还说什么脏不脏的。他一直忙到给盛委穿妥衣服,又非要亲手和我一同抬了担架将盛委安放好。对此他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我不得而知,但起码在乔小岚那里取得了某些谅解。乔小岚当我俩面哭着说,老盛到作协没干成一件事,却给我留下一帮仇人。我和老盛没离成婚,现在成了两个死鬼的老婆,我命咋这么苦哇?!

  想到这些,我正色冲鲁星儿说,你是一个女作家!(我把女字说得特别重)盛委不会赞成你这种举动!

  我这话似乎是盛委本人当场说出来的,鲁星儿马上把手指从铁树的鼻子前收回来,但她却没有闭嘴,仍理直气壮说,盛委同志的在天之灵,不会同意他在这儿假惺惺骗人!

  铁树也不还口,也不离开,从容地从衣兜摸出一支烟,又摸出打火机,并且打着了。

  鲁星儿呼地一口气将铁树刚打着的火苗吹灭说,你毒瘾犯了咋的?不许你在盛委同志灵前吸毒!

  我想动手拉走鲁星儿,但一时又没敢伸手,她是女人啊。

  这时赵明丽从作协那堆人里跑上前来,她什么也没说,拉着铁树就要离开。鲁星儿一时愣住了。铁树没动,又摁着了打火机,并把手中的烟叼在嘴上。这时从人圈外又钻过一个人来,一把夺了铁树叼在嘴上的烟。是铁树的妻子栾丽惠!她抬手把烟甩到赵明丽脸上,同时骂了一句,你个婊子,太不要脸啦!

  姚曙光万没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只好亲自出马了。他迅速站到赵明丽和栾丽惠面前加以制止。赵明丽马上要拉铁树一同走,栾丽惠不让拉。栾丽惠哭喊说,这两个不要脸的,他们合伙把盛书记气死了,又公开在死人面前气新书记!新书记你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啊,你得给我作主啊!

  这场面一时谁都惊呆了,连鲁星儿也无所措手足了。

  姚曙光瞅我一眼忽然朝她们一挥胳膊说,我代表盛委书记和现任党组,号召你们,谁也不许扰乱会场!

  此时姚曙光喊出的这句话,在我听来简直振聋发聩了。高哇!妙啊!他代表的是两个党组书记!他使用了“号召”和“扰乱”两个非同寻常的动词,在我看来这不就是乱世英雄居高临下吗?这是在我不知所措时诞生的杰作,当时我真有五体投地之心。

  就在她们下意识响应生死两个书记的号召,但还没来得及行动之间,乔小岚突然从死者亲人那一排站出来,给栾丽惠、赵明丽和鲁星儿一人鞠了个九十度大躬,说,鲁小妹,栾大姐,小赵,谢谢你们来给盛委送行!老盛人都死了,咱们别再让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啦!咱们是女同志,别像男人那样小心眼!

  乔小岚面前的三个女人立刻缓和了脸色。听了这话还静不下来的女人,还是女人吗?乔小岚忽然跪下说,老盛清明节给他前妻上坟,我陪着一起去磕过头。我不歉他妻子什么,但我给他妻子磕了头,图的是我和老盛能过好日子。怨老盛自己心窄,他和谁都生气发火,和谁都不肯认错,结果他把自己气死了!我求求大姐小妹,咱们别再互相斗气了,一起给老盛鞠个躬,送他走吧!

  这时,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匆匆从老家赶回来的我妻子,也在四个女人面前出现了。她说,乔姐说得对,咱们不能给男人帮倒忙啦,我陪你们给盛书记鞠个躬!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妻子从没有过的可爱,她不仅贤惠,而且成长为英雄了。她为我陡增了多少信心啊!

  姚曙光乘势叫过我和铁树。我们仨共同把四个女人拉成一排。然后我们仨也在四个女人前面站成一排,我们一同站在盛委遗体前。

  盛委的遗容,经过化妆显着一脸粉红,眼睛是经人工捏合闭上的,闭得不严,还可看出一丝儿缝儿隙。脸瘦得起了棱角,他眼眶、额头、颧骨和腮,都棱角分明着,显得比活着时还有原则性似的。闭得过紧的嘴,通过尖锐的下颌与盖在他身上的党旗边线连在一起,使我感觉,盛委仍在丝毫不可通融地死守着自己的原则和理想。他身下,是过于茂密,过于严肃,但生气不足的鲜花。我们七个和盛委关系最直接的男人和女人,一起三鞠躬。我看不见其他六人鞠躬时的表情和姿态,但我是极认真鞠的,躬身角度肯定有九十度无疑。鞠躬时我甚至揣摩,盛委对自己被捏合后还没闭严的眼缝里看见的一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盛委生气的时候太多高兴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一个人自己心情长久不好,又不努力改正,对别人就是伤害吧?同时我又疚痛地想,不该同癌症患者恳谈明知不可能的事啊!是我为了自己的道德完善,而提前杀死了一个还可以在自己理想天地活一阵子的人!

  我们怀着深深的歉疚刚鞠了一躬,一直没停的哀乐声中爆发出一阵掌声,这掌声延续到第三躬鞠完。然后我和姚曙光引领四位女人退下。后边的人们才得以继续按顺序向盛委遗体告别。

  佳槐、江雪等部队几位作家,还有住外市的北良等一些作家,也来向盛委遗体告别了。他俩目睹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所以临走时佳槐一脸的同情说,柳直啊,实在不行就再回部队吧!江雪则一脸的不屑说,柳直你就官儿迷吧,非等什么时候也向你遗体告别了,你才能死心!北良却以别样口气说,柳直你也不用听他们瞎说,兴许你收获最大呢!

  这时铁树也凑过来和我们一块走。他一加入,我们一时没话了。尴尬了一会儿,佳槐问铁树说,最近写什么呢?

  铁树喔了一声说,还写什么呢,你问柳直他这一年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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