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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公主的女儿 赵大年 5379 2024-10-16 17:29

  

  张兴驾驶着那辆乌黑油亮的丰田牌小轿车,通过车库,直接开进了院子里。原来刘妈买菜刚回来,听见汽车喇叭叫,就立刻打开了车库的大门,这是习惯。

  车上下来的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走向僵立在院子中央的黄裁缝面前。

  “黄阿姨,您住下吧,妈妈已经喜欢你了!给我们每人做两套新衣裳!”叶明珠仍然用这种不知深浅的口吻说话,一边解着衣扣,露出了雪白的脖子。天儿太热,她必须到后院去洗澡,然后才能说第二句话。

  叶处长也在解脱男式干部服上衣,一边从头到脚地扫视着黄裁缝。她观察对方的重点不是面容,而是身材,因为在汽车上已听女儿作了专题汇报,说这位五十二岁的女裁缝会健身操,至今保持着小媳妇儿般的体形。亲眼一看,果然不假,甚至心里还**漾起一丝妒意,“我比她小四岁,倒不如她苗条!”就盯着那件发紧发瘦、勒出了若干曲线的阴丹士林布褂子说了一句:“当真会保养啊!”但是,她的思路一转,这个身材苗条的裁缝将要变成大红门里的亲家母吗?据说她丈夫还是个蹬三轮车的!他们怎么会养出一个自学成材的好儿子来呢?怪事,门不当户不对,这种怪事儿能变成真的吗?

  黄裁缝始终僵立在前院当中,连那早就准备好了的又象鞠躬、又象万福的问讯礼也忘了施,只是眯着细长的眼睛,死盯着叶处长的一举一动,企图从这个女扮男装的中级干部身上,窥见一些龙血凤髓的神气,察觉一些同胞姊妹的影子……但她完全失望了,也许是三十二年前的小妹妹,真的被漫长的革命生涯磨炼得脱胎换骨了,也许是中国太大,人口太多,真的遇见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女人!总之二妞儿不复存在了……她正在惆怅之中,却听见叶处长在说:“张兴真是个好青年!你们夫妻为革命培养了一名理想的接班人。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可惜他要去当翻译啦……如果不搬走,该多好哇……”叶处长的话并没说完,就边脱上衣边向里院走去。黄裁缝心中一喜,听出了这话中有话,立即想起了叶明珠在大门洞里对儿子的痴情媚笑,腿脚也就不由自主地跟进了里院来。

  “到南屋里来坐吧!”眼尖的刘妈已追进了腰门,语调软里带硬地说了这么一句,而且等待着黄裁缝退出里院。

  南屋就是下房。如在往常,黄裁缝早就喜眉笑眼地跑出来,亲热地拉住刘妈,刘姐长、刘姐短地说着客套话儿,钻进南屋里抢着帮她洗碗、擦桌、摆筷子了;可是今天,她感到受了主人的委屈,难道还要受你下人的侮辱么?不!我也是主子!你刘妈算老几?“狗眼看人低!”她差点儿没骂出声来。

  可是,叶处长已经走进卧室里去了。黄裁缝再一次被“晾”在了外边,孤雁般的站在影壁墙旁边,进退两难……而刘妈还在腰门口站着、等着,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坚持着,皮笑肉不笑的彼此冷笑着……。幸亏叶处长趿拉着拖鞋又从卧室走了出来,说了声:“黄阿姨,你不要走……等我洗完澡,有事儿跟你谈。”这才打破了黄裁缝的窘境。

  “好好,我是来向您老两位道谢的,院长处长,提拔了小兴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您有事儿只管吩咐,我不走。”叶处长虽然已经缩回了卧室,黄裁缝还是声调琅琅地把这套话儿说全科了,然后才昂着头,瞧也不瞧刘妈一眼,径直走进了前院的东厢房,心里还骂着:“到南屋里坐!呸!呆会儿瞧你主子请我到南屋里来吃饭吧!”

  “妈,这么半天您也没帮我归置一下东西呀!”张兴边捆行李边给母亲让座。

  “慢着!别急!”黄秋萍坐到木板椅子上,紧张地思考着。

  “怎么啦?”

  “别急,急中有错!”黄秋萍用手指轻轻敲着脑门,把她的老练劲儿、精明劲儿、世故劲儿、果断劲儿全都敲出来了。

  张兴却冷笑一声:“没有的事儿!叶处长要把我留下是吧?那只不过是赖猫小姐一时心血**。您就信啦?小姐的心,好比北京的夏天,上午多云转晴,下午就是雷阵雨!走吧,在大红门里服务三年整,我也问心无愧,趁着午休时间,把行李搬回姥姥家去。”

  “你少罗嗦!把行李放下,让妈好好想一想……”黄秋萍闭上了眼睛。刚才在前院,叶处长分明盯着我的阴丹士林布褂子瞧了好一阵!在后院,她说完“有事儿跟你谈”之后,那嘴唇分明哆嗦了一下!嘴唇哆嗦,就是心里哆嗦。你哆嗦什么?三十二年,音信全无,现在当了官太太啦,不敢认我啦?没关系,就瞧着我大摆天门阵吧,把你二妞儿领到二老双亲面前,看你磕头不磕头!当然罗,咱们都是北京人,在公共厕所里见面也得说两句客气话儿:“您解手啊?”“是呀,您也解手!”无处不讲礼貌,礼多人不怪。那就慢慢来,甭着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时候就甭捅破这层窗户纸儿。眼下你还当你的叶处长,我还当我的黄裁缝。要量体裁衣吗?可以;要攀个儿女亲家吗?更妙,亲上加亲嘛!三十二年都等过来了,我还等不了这两三钟头吗?不请我吃饭也坐等不误!噢,原来是余院长还没下班呀,兴许你二妞儿得先跟丈夫官人合计合计,才能决定认我不认吧?!

  黄裁缝猜测得一点不错。叶处长此时根本没心思洗澡,而是身穿浴衣坐在**发呆。刚才在院子里,她虽然没有仔细端详黄裁缝的面容,却是认真地察看了那件阴丹士林布的蓝褂子,多么眼熟啊!再加上对方姓黄,五十二岁,当裁缝,丈夫又是蹬三轮车的……哎呀,这些征兆儿已经足够了!假如她再问上一两句,简直就可以铁板钉钉了!但是她没有问。事情可不那么简单,任何人也不是直肠动物,九曲回肠啊,当然要好好想一想,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不想周全怎么行?她首先想到了丈夫余虎,此等事件,不请示院长,处长怎敢擅自决断?她必须先跟夫丈商量商量。

  于是,刚刚沐浴过身体的叶明珠,换了一条肥大的白丝衬裙,飘飘洒洒,象一顶小蚊帐似的跑进了前院的东厢房,照例进门就笑,连笑带嚷:“黄阿姨,妈妈请您别走,等会儿一块吃午饭!小张,妈妈叫你立刻开车把爸爸接回来,爸爸在北京饭店接见外宾呢,叫爸爸马上回来,妈妈有要紧事儿!你开快点儿,四档大油门,跑八十迈(公里),十五分钟打来回!”

  张兴当过兵,养成了服从指挥和雷厉风行的习惯,没等赖猫小姐发布完命令,已经走进了车库。叶明珠还追着他的屁股补充了一句:“这事儿与你有关!懂吗?”

  张兴开车走了。叶明珠又钻进东厢房的单身宿舍,看看黄裁缝,笑了一下;又看见张兴那个捆起了的行李卷儿,心中一急,动手就解,解呀解呀,解了个满头大汗,手指头都疼了,用嘴直吹气儿,也没闹明白这绳子扣儿该如何解法。黄裁缝一言不发,看得心里发寒!她还是可怜这双白嫩而笨拙的小姐之手了,轻叹一口气,心中骂一句:“我的小冤家!往后免不了天天儿给你烧香上供啊!”只好走过来,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儿子的行李卷儿,重新摊开在木板**。“您真棒!”叶明珠夸奖一句,又高高兴兴地拖着那顶小蚊账,跑了。

  张兴开车走了。大红门里的四个女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叶明珠在西厢房里弹钢琴,叮叮咚咚,好象是《茶花女》的劝酒歌,心儿有点陶醉,只是节奏不准;刘妈摆好了饭菜,此时又端回蒸笼里去加温,暗自咒骂黄裁缝来的不是时候,“特不知趣!还不滚!”叶处长独坐床头,思前虑后,六神无主;黄裁缝则回想着昨儿晚上老母亲的慈命:“她要不认咱,咱也不认她!这是咱黄家的规矩,叶家的规矩!”因此上,在余院长回府之前,最好谁也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儿。

  张兴开车走了,五分钟就赶到了北京饭店。可是他并没在十五分钟之内把余院长接回来,唉,一百五十分钟之后也还没有接回来……

  原来,一小时以前,余院长接了妻子的电话,知道了“咱们的小公主,爱上小司机啦!”就离开了北京饭店,当真遵照妻子的指示:“你好好研究研究吧,我的研究院长同志!”开始了一番深入的调查研究工作。

  他走出了北京饭店,有意无意地坐进了一辆出租小汽车,话也说得含糊,叫那司机开车“到东城区的几个出租汽车站去绕一绕!”司机是个小姑娘,她见余院长虎头虎脑、布衣布鞋的个头儿,听他说话那南腔北调的派头儿,心知是位大首长,二话没问,开车就走。附带说一句,北京到底是首都,她不象上海、武汉、广州那样“排外”,在这些有点洋气的城市里,你如果不会讲当地话,而说普通话,就会受到冷遇,乃至吃白眼,受骗上当;北京则不然,她城区五百万居民当中,地道的“老北京”人,只占少数,多数则是全国各地迁来的,而且越是讲南方话的官越大,南腔北调、布衣布鞋的,更大。所以北京人是不敢“排外”的。于是这个司机小姑娘,就载着满腹心事的余院长,在东城区一系列的出租汽车站之间,穿梭般地绕了起来……

  余院长早就喜欢上自己的小司机张兴了。三年来,他亲眼发现张兴躲在小轿车里念英文书,少说也有一千次吧。恒心是可以感动人的。所以最近研究院通过考核评定技术人员职称时,余院长主动提出,叫张兴参加了资料室翻译人员的考试,这个年轻人果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但是,某些专职翻译不服气,什么“本院考核项目太少”啦,“张兴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啦,“院长偏爱司机”啦,议论纷纷。余院长一怒之下,又通过老战友的关系,叫张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门门都考,毫不含糊,结果成绩更好!研究院党委立即决定,破格提拔司机张兴担任资料室专职翻译。于是,另一种议论开始了,包括余院长本人在内,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张兴是怎样自学成材的?甚至报社的记者,也来向余院长采访,还约他写一篇介绍张兴的文章哩。这两天,余院长沉浸在愉快的思考之中。是呀,大凡给首长开小车的司机,只要他自己愿意学习,会抓紧时间,那零碎时间多得很,甚至还有相当整齐的时间哩。不论接送首长上下班,还是送首长去开会、看戏、赴宴、访友,汽车司机都有或长或短的等候时间。此种等候时间比开车行驶的时间长得多,也是被公认为“工作时间”的。一般的司机,在等候首长的时候,大多是休息、打盹儿,或者几个司机凑到一辆车里聊大天儿、发牢骚、谈女人、打扑克牌,君不见人大会堂门前停着的上千辆小汽车,司机们都在虚度时光吗?也有些首长的“民主作风”好一些,凡属看戏、看电影、出席比较随便的小宴会,都要把自己的汽车司机带进去同吃同看,以示平等。如此这般,也就“惯”坏了一些司机,首长如不带他们同吃同看,那汽车就会抛锚的!于是,也就出现了某种怪现象:小车司机参加的“白吃宴会”(首长是要花钱的)比大学教授还多;看过的“内部参考影片”比电影导演还多。可是我们的青年司机张兴则不同,他一不在小汽车里打盹睡觉,二不跟别的司机“同流合污”;第三是决不接受余院长夫妇恩赐的“平等地位”。他每次出车,都是自己带点干粮,一暖瓶开水,两本英文书刊,时间抓得可紧啦,往往一天可以凑够四小时以上的学时,积砂成塔,集腋成裘,赶得上半个在校学生。他常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这话儿余院长和叶处长都听见过,又怎能不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哩!

  可是,仅仅这点儿素材,还不足以完成介绍张兴的文章。什么思想促使他刻苦自学的?有谁指导他进行自学吗?他的家庭环境又怎样?唔,假如小公主真的爱上了小司机,身为研究院院长的爸爸,可就必须认真研究一下这后一个问题了!

  出租汽车的司机小姑娘,载着余院长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出租汽车站,终于在一处不大的门面前停下了。余院长付了款,走进了调度员狭窄的业务室。他来过这个地方,三个月以前还主动地为三轮车工人张铁腿的工作问题,给一位当局长的老战友写过信,现在,张铁腿已经在此处当了两个半月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了。当时,组织上找张铁腿谈话,说:“你已经五十多岁啦,从小就拉排子车,蹬三轮车,如今体力不支啦,可是组织上考虑到你是一张活地图,应该发挥你的特长,就提拔你当个出租汽车调度员吧!这是组织上照顾老工人,也是工作需要嘛。”张铁腿听了,感慨万分,第二天就叫老伴儿赶制了一身干部服,穿着它去走马上任了。他干这份差事儿,没得说,果然是个极精明的专家,本区本片,几百条大街小胡同,从前叫什么,现在叫什么?哪儿宽哪儿窄?哪儿是汽车无法掉头的死胡同?他张嘴就来,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所以年轻的出租汽车司机们,对于张师傅(很少有人再叫他张铁腿了)的调派,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张铁腿可是焕发了革命青春,越干越来劲儿,还经常主动替别的调度值夜班哩。不过,他夜晚一想,调度员这份儿美差,到底是怎么落到自己头上的呢?我一没请客,二没送礼,天上就往下掉馅饼呀?想着想着,心头一动,原来三个多月以前,儿子张兴开车路过家门口,往家里送工资的时候,我跟出来过,认识了坐在车里的余院长,他还问过我的岁数和蹬不蹬得动三轮车哩……对,提拔我的,准是他!后来,张铁腿叫儿子给院长送两只老母鸡去,张兴可不干,硬说:“没有的事儿……咱跟大红门,压根儿没这份交情!”张铁腿又跑去请教泰山大人,黄允中也说:“你道儿熟,调车派活儿麻利快,早该管这摊子事儿啦!凭本事吃饭嘛,谁靠谁呀?”这些话说得句句在理儿,可张铁腿心里还是认准了是余院长帮的忙。他一直想当面向领导道个谢,可是偏偏没个见面的机会。啊哈!这不是余院长吗?自己走到这六平方米的小小业务室里来啦!张铁腿喜得蹦起来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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