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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青春的子弹

指间生长 金十四钗 15670 2024-10-16 17:44

  

  都说1994年是个神奇的年份。

  这一年,大洋彼岸的“肖申克”发生了一场举世瞩目的越狱事件,阿甘捧着盒巧克力实现了“美国梦”,比尔·盖茨即将荣登世界首富,巴乔却踢飞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点球……一种充斥着智谋与主见的、自我实现的必备力量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四处破土。当然,中国人民也没闲着,以“魔岩三杰”为代表的内地摇滚乐强势绽放,震撼世界的三峡工程正式动工,中国历史上第一通2G网络移动电话被打通,《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对外贸易体制改革的决定》发布,令无数一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准备下海淘金……

  一切野蛮、蓬勃得濒于失序,似乎都与二十岁的顾蛮生没有干系。

  春节之后,乍暖还寒时候,一场小雨刚刚洗遍城市,顾蛮生已经蹬着他的凤凰牌二八大杠,在路上奔波了一个多小时。二八大杠的车轮碾过一路坑坑洼洼的水塘子,最后停在了门罗坊前。

  门罗坊位于汉海市上只角,是由四十几栋美式小联排构成的高级弄堂。这个年代罕见的红瓦白墙、疏林草地,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棚户区中,显得格外恢宏洋气。

  上只角,意为有钱人住的地方,所以外头人都说,住门罗坊的不是豪绅富贾就是专家教授。这话顾蛮生信了一半。他认识门罗坊里一个叫曲知舟的男人,就是市邮电研究所的总工程师,国内邮电系统著名专家,曾在全国科学大会上获过奖,还受过主席接见。

  一个尚待孵化的毛头小子,有幸结识这么一位享誉全国的大人物,完全归功于对方有个名叫曲夏晚的漂亮女儿。

  曲夏晚到底多招人爱呢?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初乱长安蜂蝶;待过了二十,追求者更是络绎不绝,出入门罗坊必经的那条石板路上有个深坑,据说就是被曲夏晚的追求者们踏出来的。

  这时候全国粮票刚刚退出历史舞台,中国人民的米袋子、菜篮子都开始无节制地满了起来。

  有言道:饱暖思**欲,和那些人一样,顾蛮生也不能免俗地被勾动了这方面的心思。自打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对曲夏晚一见钟情,他便趁着寒假,时不时起早贪黑地前来门罗坊报到——每回也必不走正门,只翻窗子来去。

  在曲夏晚的一众追求者中,顾蛮生外貌优势明显,一米八六的个头,鼻梁又挺又直,嘴唇有棱有型,尤其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总令人疑心他正有意勾挑,四送秋波。

  曲夏晚似乎也对顾蛮生颇有好感,与他一起肩并肩地看过电影,手牵手地逛过公园,还坐过他那辆二八大杠的车后座,在弄堂口或校园间都留下过一抹长发飘飘、白裙猎猎的倩影。

  但家里人一直反对曲夏晚把顾蛮生当结婚对象。曲母不止一次告诫女儿,顾蛮生这人风一阵火一阵,一颗心总飘忽在很高的地方,不踏实。

  此刻,顾蛮生蹬车蹬得浑身发热,他脱下了厚实外套,身上只留一件白衬衣,汗水依稀沁透后背。他刚从车把上取下装着油墩子与糖炒栗子的纸袋,一条白色大狗就从院子里扑了出来。顾蛮生有备而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沾着肉屑的骨头,打得那条大狗有去无回,然后就叼着纸袋,利索地踩着爬满藤本月季的花架,爬上了三层楼高的美式小别墅。

  顾蛮生人在窗外,透过粉白相间的窗帘往里瞧了瞧,便曲起手指,扣响了曲夏晚卧室的窗玻璃。

  油墩子与糖炒栗子都是曲夏晚爱吃的。汉海市最好吃的油墩子在西浦,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在北街,顾蛮生不辞辛劳地在两个地方跑了个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曲夏晚见了他却不让进屋,只隔着窗户道:“我爸在家呢。”

  “你爸在?那敢情好,我正巧要跟他谈谈。”顾蛮生将糖炒栗子搁在窗台上,随手摘了窗边一朵月季,笑着嗅一嗅,便插在了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初春季节,月季花芽刚刚萌动,偶有一朵半开半抿的,好似新郎胸花一般,格外殷红可爱。顾蛮生以一种韵味十足的戏曲念白风格道:“非是某家来掳抢,你自己的女儿选才郎。姻缘已定不多讲,今晚花轿娶新娘。”

  “呸,不要脸。”曲夏晚乐在心里却佯作生气,板下脸道,“谁是你的新娘?”

  “我也没说要娶你啊,这是京剧《桃花村》里的戏词,唱的是桃花山寨主周通抢亲。”

  顾蛮生小时候跟着住在隔壁的一个票友学过戏,所以行腔、吐字有模有样,几可乱真于名家。他打小喜欢京剧里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花脸,总想着人这一辈子也得活得那么夸张而鲜艳。像被这段戏词招来了兴致,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活土匪、山大王,自说自话地就推开窗子,爬进了曲夏晚的卧室。

  “你跟我爸能有什么事情要谈?”曲夏晚垂眸,看了看顾蛮生胸口的那枝红色月季。

  “两院合并,你爸不是就快变成我们学校的教授了吗?我想提前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请他到时候别老点我的名,挂我的科。”顾蛮生睃了曲夏晚一眼,嘴角坏模坏样地勾起来,“怎么着,我这不是来抢亲,你瞧着还挺失望啊。”

  曲夏晚没绷住一张生气的脸,自己倒笑了:“我爸这会儿还不在。但家里来客人了,他一会儿就得回来,你还是先走吧。”

  顾蛮生脑子转得快,眯着眼睛怀疑道:“你爸妈都不在,这客人是冲谁来的?”

  果然疑心得没错。情敌更比冤家路窄,他还没走,那人倒自己进屋了。顾蛮生循声抬头,看见了一张方头阔腮的男性面孔,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立在中庭的鼻子不够挺拔,嘴又显小,便显得五官凑作一堆,难免拥挤。

  来人叫刘岳,曾是曲知舟的一个学生,两年前成立了一家叫“众声”的寻呼台,发展势头迅猛,如今已稳居汉海市行业老大的位置。刘岳也趁着春节假期常往门罗坊跑,说是来拜访师父、师母,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奔着曲夏晚来的。

  这心思曲夏晚也知道,但知道只当不知道。曲母倒是没少拿刘岳与顾蛮生放在一起比较,她认为刘岳虽长得不如顾蛮生精神,但胜在勤奋踏实,事业也好。曲夏晚多多少少受了母亲影响,所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的一杆秤却左起右伏,一直也没静下来。

  “人家是来看我爸妈的。”见刘岳已经推门进来,曲夏晚附耳小声地警告顾蛮生,别乱说话。

  刘岳也刚来不久,听见人声就自己进来了,牛皮公文包还夹在腋下,没来得及放下。他人生得矮,厚底的皮鞋擦得锃亮,一身宝蓝色的西服特别亮眼。在不久前落幕的春晚上,“央视一哥”程前就是这么穿的,与一袭露背无袖红旗袍的倪萍站在一起,简直养眼得没了边。所以春晚之后,满大街都是全身宝蓝色的小伙儿,仿佛一个个还没**又渴望**的大茄子。

  顾蛮生注意到,刘岳西装扣子没扣,可能这么穿更显潇洒,也可能只是为了显摆他的BP机。他的BP机用一条闪亮的银链子系着,外头裹着黑色的皮质机套,这么别在腰间,微凸的肚子再煞有介事地一挺,很容易就攫住旁人的视线。

  刘岳进门后目光一直不打弯地落在顾蛮生脸上,见屋里的两人郎才女貌,着实相配,脸色就不太好看。

  曲夏晚正犹豫着该怎么跟刘岳介绍,顾蛮生倒很热情地自己迎了上去。他堆着浮夸的假笑,双手握住了刘岳的手,跟领导接见同志一般用力地上下晃动:“表姐夫,你是我表姐夫吧?”

  “不……不是……”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唬住了,“你是?”

  “我是你表弟啊,”生怕对方不信,顾蛮生很自然地又补了一句,“我这人天生散漫,不讨我舅这老古板的喜欢,所以每回来找我表姐,从来不敢走正门。”

  “曲老师是挺严格。”刘岳估摸信了他的胡扯,脸色由阴转晴,笑着自报了家门。

  刘岳是来送东西的。他说他知道曲知舟在外工作,经常一去一两个月,跟家里联络不方便,所以特地给曲知舟还有曲夏晚各送一只BP机过来。

  BP机是这年头的时髦货,学名无线寻呼机,又被一些社会上的二流子称作“泡妞神器”,谁能把它挎在腰里,走路都比别人趾高气扬。但顾蛮生没觉得自己的油墩子矮人一等,他想:不就是“电蛐蛐”吗?这玩意儿最多再火三年,这种不怎么便利的单向沟通,早晚是要被时代淘汰的。

  曲夏晚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前前后后已经推辞过好几次了,但刘岳送礼心切,把两只BP机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

  他特别骄傲地说:“再过几年,寻呼行业会发展得更好,‘众声’的寻呼业务更会遍布全中国。”说着又往顾蛮生的腰上睨了一眼,笑着问,“小表弟不给自己配一只?等到人人手头一只BP机的时候,你就落伍啦。”

  “早赶不上队伍了,他这人土在骨子里,朽木雕不了。”曲夏晚有心硌硬顾蛮生,接下刘岳的BP机,跟着对方一起笑他,嘻嘻哈哈的。

  顾蛮生岂肯吃闷亏,见刘岳腾出双手,就把刚才放在窗台上的油墩子与糖炒栗子塞到了刘岳手里。

  一下被抹了满手的油,刘岳诧异道:“这是?”

  顾蛮生说:“都是我表姐最爱吃的东西,西浦的油墩子,北街的糖炒栗子。”

  嫌这两样东西不上台面,曲夏晚红了脸:“胡说,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了?”

  顾蛮生不理她,只凝神注视刘岳,一脸真诚地嘱咐道:“表姐夫,你以后好好劝劝我表姐,油墩子还行,糖炒栗子可真不能吃了。”

  “为什么?”刘岳不解。

  “我表姐肠胃不好,二两栗子一串屁,这么一大袋子吃下去……”顾蛮生入戏快,拿眼梢睨了睨曲夏晚,便以手掩住鼻梁,做味臭难忍之状。

  “你才放屁呢!你满嘴放屁!”仙女儿哪能放屁,曲夏晚气得连挥粉拳,当场就把顾蛮生往窗外轰,“你快走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好好好,我这就走。”顾蛮生爬出窗外,站在不锈钢花架上,又仰起脸,冲窗前袅袅立着的佳人语重心长道,“表姐,放出来的屁也别浪费,我诚恳地建议你拿个塑料袋把它们兜好,以后再碰见那类夸夸其谈、欺诱民女的坏分子,就拿出来崩他一脸——”

  顾蛮生听不得刘岳刚才显摆自己的事业,更不满这俩人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没想到曲夏晚听不下去他的指桑骂槐,拿起浇花的喷壶,一接盖子,兜头浇了过来。

  一旁的刘岳被吓了一大跳,当事人顾蛮生却放声大笑,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凉快,再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有病。”曲夏晚搭着刘岳的胳膊往外走,“我爸马上回来了,我们出去等他吧。”

  顾蛮生踩着花架爬下楼的时候,刘岳的公文包里突然传出一阵短促活泼的铃声,他抬起头,看见对方从里头摸出一件东西,十分小心。

  一台大哥大。

  顾蛮生以前只在报上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近距离看见移动电话。

  刘岳掏出来的是第一款进入中国的移动电话,好像叫什么爱立信,黑色的直板机身非常笨重,像在砖头上安装了天线。

  刘岳接起电话,惜字如金地说了两句。这年头大哥大比BP机还稀罕,一旁的曲夏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底流露的尽是向往之色。

  顾蛮生已经完全顾不上吃味儿了。他落在地上,仰头望着月季花架后的刘岳与他手中的大哥大,只感胸中热血翻涌,如狼奔、如豕突,所有的狼狈与憾恨瞬间都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

  顾蛮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1994年。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二十多年后,他回忆不起那年的巴乔、阿甘与肖申克,只记得自己当时看见了潮流裹挟中的一种崭新可能,像春水东奔、行星聚拢,它发乎一个人的手掌之间,即将摧枯拉朽地到来。

  顾蛮生一个寝室四个男生,到了大二下半学期,只有贝时远一个脱了单。另外两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而顾蛮生是主观因素不愿意。这不,陈一鸣与朱亮刚走进正筹备着迎新晚会的小礼堂,就看见一个女生告白失败,掩着脸,哭哭唧唧地跑了出去。

  顾蛮生读的是通信与信息工程系,属于瀚海大学通信与信息工程学院。节前上头突然传来消息,领导脑门一拍,决定将汉海科技大学的无线电电子学系、电子信息工程系以及汉海邮电研究所一起合并入瀚海大学。瀚大与汉科两所大学自建校以来,为争汉海市第一,一直有些“势不两立”,如今汉科的学院被拆分吞并,明显落了下风,所以全校师生都不乐意。但就合并一事,占了便宜的瀚大学生也未必高兴。

  “咱瀚大本就以理工科见长,男女比例九比一,汉科跟咱们难兄难弟,也没好到哪里去。本来就狼多肉少了,还把他们并过来,还不如合并别的学校的文学院呢。”陈一鸣一边说,一边心怀暗恨,系里统共七个女生,革命形势已经很严峻,偏偏这为数不多的几块肉都对顾蛮生情有独钟。他扭头又看朱亮一眼,摇头苦笑,朱亮回他一个充满惋叹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蛮生正在摆弄他的电子吉他。今晚是学院的开学晚会,这是两所学校决定合并之后,两方的学生头一回一起参加活动。他被院学生会主席赶鸭子上架,必须以院草之名表演一个节目,借此杀杀新生锐气,壮壮我院声威。

  陈一鸣还惦记着刚才跑出去的那个女生,冲顾蛮生捻酸道:“刚那是施小苒吧,系花啊,你居然不理人家。”

  “就咱学院这男女比例,食堂那打饭阿姨来了都是仙女下凡。”顾蛮生刚学吉他不久,一直微垂眼睑,煞有介事地拨弄吉他弦,比应付女同学更显兴致盎然,“施小苒被评上系花,纯属霍布森选择效应,你们爱将就你们将就,我不乐意。”

  “别扯这些高深难懂的,就是饿了糠如蜜,饱了蜜不甜。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饿过。”陈一鸣早把施小苒奉为了心中女神,哪儿听得了这话,虎下脸就要跟顾蛮生好好掰扯,“再说,施小苒还不算漂亮?她长得多像倪萍啊!”

  “还真没看出像倪萍,倒有几分像赵忠祥。”顾蛮生懒得再跟这人废话,一拨琴弦,嘶吼着唱出来:“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你说要汽车你说要洋房,我不能偷也不能抢——”

  摇滚歌手何勇准备发一张叫《垃圾场》的摇滚专辑,专辑5月待发,这首《姑娘漂亮》就已经通过电台传唱至大街小巷了。顾蛮生天生嗓音条件出众,唱戏余音绕梁,唱歌可美声可流行,好像什么音乐到他嘴里都有模有样,但他自认不是艺术青年。他没有那么多不满不甘与愤世嫉俗,最近迷恋上摇滚,用他的话说,只是图那股热闹劲儿。

  顾蛮生的歌声戛然而止,朱亮来自青海农村,头一回听摇滚,觉得新鲜:“这歌怪热闹的,后面呢?”

  “后面?”顾蛮生笑了,又胡乱拨了一把吉他,“后面没了。”

  “他就会这么点。”陈一鸣那股酸劲儿还没过去,便怪模怪样地对朱亮说,“你没听过这小子的绰号吗?本院院草顾蛮生,又名‘顾一曲’,甭管钢琴、吉他、手风琴,还是美声、京剧、摇滚乐,他都只练熟了一首曲子一支歌儿,反正上台表演下台撩妹,这就够唬人的了。”

  被人戳穿也不介意,顾蛮生大笑,扭头看向陈一鸣:“少废话,上个学期那俩随身听的钱赶紧给我结了。”

  顾蛮生弄来的随身听是山寨货,卖同性一个一百八,卖异性一个一百六。这些山寨随身听外观结实耐看,音质也差动辄上千元的正品货不算太远,所以在学生当中非常紧俏。

  陈一鸣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又摸遍口袋,紧巴巴地凑了些零钱,十分不舍地递了上去。

  “还差四十。”顾蛮生清点完零钞,随手就抽了一张大票给朱亮,“上回让你买烟的钱,拿着。”顾蛮生原本是不抽烟的,但他龙蛇混杂的朋友实在太多,有时一根烟就能拉近南墙北角间的距离,如此一来二去的,便也成了烟民。

  朱亮要给他找零,顾蛮生大方挥手:“留着自己花吧。”

  陈一鸣一听就不服气了:“都是一个土炕上的兄弟,凭什么对朱亮这么大方,我欠你那点钱,你天天追着不放。”

  “在商就言商,一码归一码。”顾蛮生叼了根烟进嘴里,他烟瘾不算大,也不点燃,就这么咬着。陈一鸣来自首都北京,是个一口一个“你丫”的京片子,顾蛮生跟他混得最熟,说话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京腔:“差的四十限你三天交齐,不然阉了你丫的。”

  顾蛮生是瀚大小有名气的“倒爷”。一个20世纪90年代还挺稀罕的大学生,却基本不务学习之正业,成天跟小偷或二手贩子一起蹲在天桥下,还被巡逻警误会过卖白粉,当场拿手铐逮了。别人都嫌晦气的经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人这一辈子能进几回看守所?末了误会澄清还被警车风风光光送回学校,更是瀚大校史上独一桩的奇闻。所以回来后他添枝加叶地跟所有朋友都讲了一遍,跟英雄凯旋似的。

  这人性子也奇,好像视财如命,又好像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寝室里四个人,朱亮的条件最为困难,上头有个风瘫的爸爸,下头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妹,一家人时常要为生计发愁,所以朱亮成熟懂事,每个月的补贴能省则省,全都寄回家里。自己只吃馒头就咸菜,一年在校两百来天,几乎顿顿如此。

  大伙儿平日里对其吆五喝六各种瞧不上,朱亮从来没脾气,不仅包圆儿了寝室里所有的打扫工作,还常主动帮着应付老师的点名或者交课程作业。有回顾蛮生在校外跟流氓纠缠,朱亮意外撞见,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帮忙,结果被打折了一条胳膊。对家人有担当,对朋友也够仗义,这样的人不说万中无一,那也不常见。顾蛮生陡然生出一点歉意,于是就常让朱亮帮着跑跑腿、送送货,算是不着痕迹地接济他。

  陈一鸣与朱亮说话间,顾蛮生垂眸继续摆弄他的吉他,胡弹乱拨,兴起了就号两嗓,如愿制造出种种不堪入耳的噪声。陈一鸣他们只得忍着,他们都知道他一直苦追校花未果,一腔无处宣泄的荷尔蒙亟待发泄。

  这时贝时远从小礼堂外走进来。陈一鸣跟朱亮见了,都很自觉地站起来,冲他恭敬地喊了一声:“时远。”

  贝时远与顾蛮生一样,都是瀚海大学的风云人物,但跟顾蛮生的风风火火、褒贬不一不同,旁人谈起贝时远,少夸一句都显得自己不客观。也是,基本科科全优的尖子生,家境殷实,人也帅,据说外公还是京里很大的一个官,实情大伙儿都不清楚,但从校领导对待贝时远的态度,基本能窥知一二。

  尽管贝时远对他的室友们挺客气,但他的室友们似乎都不喜欢他,用陈一鸣的话来说——这人客气都是装的,其实目下无尘,觉得别人都是鹌鹑,就他是孔雀。

  唯独顾蛮生不这么认为。人家那家世,要往前推一百年,那妥妥就是八旗子弟,傲点正常,更何况,即便从同性相见眼红的角度,他也无法完全否认贝时远的优秀。所以他俩之间没有群众喜闻乐见的瑜亮之争,尽管有贝时远这株品学兼优的校草在,顾蛮生只能屈居第二,但他这人想得开,不计较这些虚名。

  寝室里四个人都到齐了,陈一鸣说:“我高中同学就考的汉科,听他说他们通信工程学院的男生们拼死护校,都对这次被咱们学校合并非常不满。所以一早商量好了,今天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顾蛮生天生反骨,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个就乐了:“那敢情好,咱也来它一百杀威棒,让那些小王八蛋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还一百杀威棒呢,”陈一鸣偷瞄了贝时远一眼,人家正准备插耳机听音乐,摆明了不想理他们,他接着对顾蛮生说,“你小子失个恋,一蹶不振,今晚就这么代表我院全体男生上台,丢人要丢大发了。”

  “谁失恋就一蹶不振了?志在婆娘炕头,那还叫男人吗?”顾蛮生嘴角微微一弯,懒洋洋地道,“我是真的觉得,爱情这东西太没劲了。娶老婆、生孩子,混一日温饱,再盼孩子娶老婆、生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倒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下说的气话,他好像一夜间醍醐灌顶了,就是没劲。

  贝时远这时放下耳机,扭头问顾蛮生:“那你觉得什么有劲?”

  自打那天看见刘岳手中的大哥大,他确实有了个念头,但这念头目前还没着没落儿,朦胧得很。顾蛮生一时答不上来,忽地想起前两天在一本外文诗集中译本上看见的话,便半开玩笑半作深奥地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

  其实贝时远在外面就听见他的弹唱了,知道顾蛮生远不止这个水平,便用目光指指他的吉他,微微一笑道:“别谦虚了,也让我们受受艺术的熏陶。”

  收敛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痞子气,顾蛮生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以非常娴熟的手势弹奏起吉他,唱道: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这首粤语歌顾蛮生已经练熟了,他唱得很忘我,很投入,他的歌声高亢明亮,充满热情,像一把燃烧的火,将在场的年轻人都引入一种噤口的状态之中,更有甚者,血管里凭空一阵潮涌,心也振奋久之。

  到了晚上七点,迎新生晚会准时举办,地点定在院学生会大楼的活动中心,院领导们个个都忙,露了个面、讲了讲话,就走了。朱亮帮着学生会干部把一箱箱啤酒搬了出来。晚会还没正式开始,男生们急着解放天性,待领导们一走,立马对瓶吹上了。

  瀚海大学的电信工程学院就俩班级,八十多号人,只有七个女生,人称“电信七公主”,平时在校享受的是太皇太后的待遇。陈一鸣早早到了,一双三角形的小眼睛一直在人群里东瞥西瞄,目的就是在迎新晚会上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毕竟不管怎么说,多个姑娘就多个可能。但没想到汉科比他们还寒碜,这次合并而来整整齐齐六十个学生,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

  汉科的学生是带着怨气来的,所以看瀚大的男生都不拿正眼,却对女生倍加殷勤。施小苒贵为系花,刚刚在顾蛮生那里受了打击,所以对新来男同学的恭维格外受用。眼见心中女神被一群异性包围在中央,笑得两眼弯弯花枝乱颤,陈一鸣终于悟到大事不妙。

  耐不住胃里阵阵泛酸,陈一鸣决定先使出自己的杀威棒。他猛地从角落蹿出来,拦住一个挤破头了还往施小苒那儿贴凑的男同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有句话叫,宁在顶尖名校当凤尾,不在次尖大学做鸡头。我由衷地恭喜你,从今儿起就脱胎换骨,由山鸡变凤凰了。”

  哪知对方一点不怵生,只拿眼白嫌弃地剐他一下:“都说瀚大国内顶尖,今儿百闻不如一见,虽说女同学个顶个地优秀,男同学的素质还真都不怎么样。”

  陈一鸣嘴上没捞着便宜,愤愤然退回顾蛮生的身边。他苦着脸、歪着嘴抱怨:“你看看这群王八蛋,明目张胆地在嗅咱的蜜!”

  “怪不得都说人有从众心理,我这会儿再看施小苒,好像是挺像倪萍的。”顾蛮生的目光收拢在群狼环伺的施小苒身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一番,便对陈一鸣说,“你想追人家就赶紧动手,别被后来的豺狼把肉叼走了。”

  汉科的学生显然有备而来,精心准备了诗朗诵与情景剧作为晚会节目。八个男生一同上台,一个戴着眼镜、下颌四方的男生率先起了范,说要为大家来上一首《沁园春·长沙》。他目视台下七位女生,故意弓腰行礼,拿腔拿调地说:“献给我们的七公主。”

  七个女生集体回头冲顾蛮生他们挤眉弄眼,六十个汉科男生也感觉占了大便宜,现场嘘声一片。

  “听听,‘我们的七公主’。怎么就变成他们的‘七公主’了?”陈一鸣扭头看顾蛮生,“这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顾蛮生微微蹙起眉头,沉吟了几秒钟后复一笑,他附在陈一鸣耳边,简单交代了几句。陈一鸣心领神会,忙附和点头。

  一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还挺应景,八个男生你一声我一声地朗诵起来,一声更比一声洪亮,也一声更比一声矫作。但女生们大受恭维,都很买账地掩着嘴笑。

  台上是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带头,台下也有人引导大家起哄,反正表演成了比赛,瀚海的女生们一笑,汉科的男生们就冲着顾蛮生他们发出嘘声,跟部队拉歌一样,气势排山倒海,一下就反客为主了。

  台上的男生刚念完“挥斥方遒”这一句,不等对面再次发出挑衅的哄笑声,陈一鸣忽然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拿起啤酒瓶,用瓶底磕响了身前的木头桌子:“《沁园春》谁没学过,照本宣科太没意思了,我即兴发挥,改了这最后两句,给大家念来听听。”

  说罢他便架起胳膊,摆出一副革命先驱者的姿势,摇头晃脑又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七朵鲜花,六十猪狗,火燎猴急太下流。看我辈……我辈……”

  诗词讲究合辙押韵,陈一鸣光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激动就把顾蛮生交代的后文给忘了,忙低头向他求助道:“我辈干什么来着?”

  一句话就被出卖了。顾蛮生也不介意,调整了一下跷着二郎腿的坐姿,冲一众扭头愤愤看他的男生展露迷人微笑,理所当然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攫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抬起手,并拢两指,舒展手臂,以一种字正腔圆的朗诵腔,接着陈一鸣念下去:“看我辈,又骟猪劁狗,不减风流。”

  他说“骟猪”时指了指台上那个“四眼”,念到“劁狗”又指了指台下带头起哄的汉科学生,顾蛮生举止从容大方,气定神闲。

  女生还没回过神,但瀚海的男生们一点就透,顿时感到扬眉吐气,满场回**着充满下流意味的笑声与嘘声。

  待一个个的全反应过来,七个姑娘笑倒了六个,汉科的男生基本都青了脸。台上那个率先起范的“四眼”尤其生气,透过酒瓶底厚的眼镜片,目光紧铆着台下的顾蛮生:“迎新晚会,你怎么含沙射影地耍流氓?”

  “吟吟诗嘛,这么风雅的事情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耍流氓了?”顾蛮生故作一本正经,以诚恳目光望向正齐刷刷回头看他的七个女生,哗众取宠得恰到好处,“让我们的鲜花评评理,我这词儿是韵脚没押对,还是格律不工整,怎么就耍流氓了?”

  这才第一个节目,双方的火药味就很足。院学生会主席拉下脸,正要批评顾蛮生不顾大局、不讲团结,可顾蛮生早有所料,抢在对方开口前就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当着满场被他开罪的汉科男生的面,迎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斜瞟着他的眼睛,大大方方溜了。

  推开活动中心大门,正巧与打门外进来的一个男生擦肩而过。顾蛮生走出两步,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这人的挺拔背影,怔神儿了三五秒。他依稀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

  3月的星星皎白无瑕,夜风横穿校园,格外清畅。顾蛮生的节目是晚会压轴,他两手插兜夜逛校园,算到差不多时间该他上场了,才慢悠悠地折回来。刚到楼下,陈一鸣就忙不迭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袖子喊道:“打、打起来了!”

  顾蛮生一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一鸣气喘吁吁,情急之下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差不多就是一方觉得自己学校特牛,也特看不上新来的同学,另一方觉得王牌专业被摘走,自己学校蒙受了损失。两拨人本就互相瞧不顺眼,再加上顾蛮生先前那首歪诗煽了风点了火,一言不合就真的干上了。

  “走,去看看。”顾蛮生迈开长腿,大步跑了回去。

  荷尔蒙这东西就是青春的子弹,再经酒精酝酿发酵,稍不留神就义愤填膺,一点火星就把它逼出膛了。顾蛮生与陈一鸣回到活动中心时,男生们没人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拉拉扯扯的人群中,顾蛮生一眼看见朱亮被好几个汉科的男生围在中央,对方又推又搡,手上动作不小,而朱亮老实巴交,不懂得还手,渐渐显出不支来。

  “怎么办?赶紧去找辅导员?”生怕事态发展得不可收拾,陈一鸣十分紧张。

  “找屁的辅导员,打不赢就告家长,太没出息了。”不比陈一鸣头一回见这种混乱场面,顾蛮生居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揍他们丫的!”

  再没二话,他抄起自己的电吉他,向着其中一个包围朱亮的小子冲过去——正是刚才那个他觉得眼熟的男同学,瘦瘦高高的身板,肩膀背脊瞧来也算瓷实。顾蛮生根本没意识到这位男同学始终人在乱局之外,抡高了吉他,朝着他的后背就猛砸下去。

  他确实带了点兴风作浪的反叛劲头,但本意还是把人砸开,从哄闹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哪想到对方闻声竟然回了头。

  顾蛮生来不及收手,吉他撞上那人眉骨,血溅当场。

  这是顾蛮生“二进宫”了。不同的是,上回进的是街道派出所,这回进的是校保卫处。贝时远在这场青春的**开始前就退场了,院里领导问他情况,他也没替同寝的三人打掩护,悉数吐露了实情。

  所以,这会儿保卫处办公室里就站着顾蛮生他们仨。

  全院连带新来的汉科学生一百多号人,基本都只动口不动手,动手也是小推小搡,原本酿不成见血的惨案。只有顾蛮生,一出场就下黑手。

  保卫处处长叫陶刚,上上下下一打量为首的这个英俊男生,脸色严峻起来:“我认得你,瀚大独一份,你叫顾蛮生。”

  顾蛮生摸了摸鼻梁:“过奖,没想到我还挺有名。”

  陶刚一愣,旋即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保温杯都跳了一跳:“我这是夸你吗?!像你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分子在那些差学校里多的是,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大学,怎么就招了你?”

  “怪我,”顾蛮生微蹙着眉头,特别诚恳地解释着,“考数学的时候,我算着进北大应该够了,所以最后一题偷懒没答,哪知道天意弄人,不多不少就差这几分。”

  “报告!”陈一鸣在旁边帮着插话,一起胡搅蛮缠,“我跟顾蛮生一个高中,他说的是真的。”

  “你这意思是,进瀚大还委屈你了?”

  “不能这么说,做人应当虚怀若谷。”

  说什么对方都能兵来将挡,你气得够呛、噎得半死,他却笑意脉脉、不疾不徐,短短几句话令陶刚对眼前这个男生有了个基本判断——要搁在旧社会,这人就是草寇,是奸匪,敢揣着两把菜刀雄霸一方。他辩不过他,只能把话扯回正题上:“你别绕弯子,先说说,为什么要打人?”

  “我没有打人,我只是砸吉他。”顾蛮生没打算狡赖,砸了就是砸了,说自己砸失手了岂不是更丢人?他临危不乱,迅速调动脑细胞,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砸吉他这种艺术行为,在我们摇滚圈是有传统的。”

  陶刚又是一愣:“什么?还艺术行为?”

  顾蛮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1964年,有个叫汤申德的老外,他在酒吧演出时突然唱嗨了,想用吉他撞击墙壁多制造一点响声,结果一不留神把琴头卡在了天花板上,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这哥们儿望着满场期待的观众,心想:坏了,这多丢人,还不如直接把琴砸了。没想到插柳成荫,这一砸砸出了摇滚史上的经典一幕,后来的摇滚歌手们纷纷效仿,演出时不砸吉他观众还都不乐意了。”顿一顿,他补了一句,“我当时正准备演出呢。”

  陶刚都快被他绕进去了,虎下脸说:“别扯这些外国人的歪门邪道,你是摇滚歌手吗?”

  顾蛮生继续诚恳地点头:“您说得我都惭愧了,那我再讲几个中国人的。‘弦断有谁听’的钟子期,还有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他们都与砸琴的典故有关。”顾蛮生说话时引经据典,神态很正经,但俏皮话频出。保卫处俩小保安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好像没有这人不懂的道理,没有这人讲不出的故事,听着听着就忘乎所以地乐出了声。

  陶刚被笑声引回了注意力,低声呵斥:“别扯不相干的!听你扯了那么多,你倒说说看,别人砸琴都往地上砸,怎么就你往人头上抡?”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本来是往地上砸的,也就胳膊抡高了一点,那位男同学非要杵到我跟前来。”

  话音刚落,陈一鸣又搭腔:“报告,我做证,那位男同学劝都不听,可能是个傻的。”

  接着陈一鸣的话,顾蛮生装模作样地抱怨道:“您说那位男同学杵哪儿不好,他脑袋跟铁打的一样,把我的琴都磕掉了一块漆,我没找他赔就不错了。”

  陶刚也算处理过不少校内、校外的坏分子,还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这会儿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别人站的不是地方。

  “这件事情就是你挑的头!你指桑骂槐,骂人家学生是猪是狗,还说要把人家都阉了。”

  瀚大的保卫处刚跟附近的派出所签署了警校协作,按陶刚的火暴脾气,恨不能马上把这满嘴歪理的坏分子揪到派出所去,亏得这时候顾蛮生的辅导员于新华来了。在陶刚被气得背过气去之前,他赶紧把人领走。

  于新华一介书生,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微微驼背,似个小老头,身上常年一件淡蓝色条纹衬衫,每穿必熨,特别平整干净。平日里他给学生上课还兼自发的素质教育,三句话不离思想政治教育,不上课的时候就与研究所一起搞科研,主攻大容量数字程控交换机。

  于新华了解顾蛮生家里的情况,知道他的父亲顾长河这会儿正在服刑,所以对这个令所有人头疼的学生格外关照,颇有几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意思。

  于新华将自己的三个学生带出了保卫处,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那位男同学伤得不严重,正在校医院缝针呢。

  上回被抓进看守所虽是乌龙事件,但鉴于顾蛮生这些“前科”,于新华还是担心这事会影响他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分配。他来领人之前,已经向院领导建议从轻发落,再给顾蛮生一个机会。

  事情没闹大,但对于始作俑者,该受的教育还得受,该挨的批评还得挨。

  见顾蛮生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于新华生气道:“轻微脑震**也能构成故意伤害,你知道吗?如果那男生坚持要学校处理,你可能会被开除!”

  于新华面前的顾蛮生还算老实,挨训时一语不发,却在用眼睛笑。那种从眼底漾出来的活跃的眼波,还有稍稍歪斜的嘴角,摆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还觉得自己没错。

  “两所学校刚刚合并,院里也不想让这事态扩大化,所以检讨书就不必了,那男生要求你给他写封道歉信,你就好好道歉——”

  “我一定好好道歉,”生怕于新华还要唠叨,顾蛮生赶紧打断了他,“我这道歉信一定写得诚恳真挚,掏肝掏肺,保管把那小子感动得怆然而涕下。”

  挨完训后,他就蹬着二八大杠回了趟家。这会儿他真挚不起来,这封道歉信搞不好是要全院传阅的,输人不能输阵,所以他突发奇想,打算拿小时候写过的道歉信蒙混过关。

  顾蛮生打出生起就是佻达孟浪的混世魔王,拆家里的电器、堵邻居的烟囱、偷爬寡妇家的阳台……简直无所不为,所以检讨书、道歉信写了足足一抽屉,素材相当丰富。

  继母唐茹这两天不在家,顾蛮生成年之后,她终于得闲能够自己出门转转。

  顾蛮生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死了,三年后顾长河续弦,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外来妹子唐茹。尽管年纪相差得大,生活习惯也迥然不同,唐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尤其在顾长河锒铛入狱后,家中主心骨一下没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但唐茹没有把顾蛮生扔回农村老家,而是淑女变作蛮婆,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个家。对此,顾蛮生始终心存感激。

  当然一开始,唐茹也是跟着顾长河过过好日子的。

  顾长河原本只是一个农民,在改革开放还没启动时,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机。他从当地一些经营不善的国营或集体商店进货,再倒腾去别的城市,从中赚取差价。生意渐渐做大之后,顾长河索性落户在了汉海,办了一家工贸一体化的服装公司。红红火火发展了一阵子,顾长河胃口渐开,主动向当地政府提出将国营纺织厂兼并过来投资经营,这在汉海的发展历史上还是头一遭。

  顾蛮生依稀对这件事情存有印象,当时针织六厂已经全面停产,父亲顾长河拍着胸脯跟领导说:“把这个厂子承包给我个人,我能让厂里两百多名工人全免于下岗!”

  搞有奖销售,搞按件计酬,搞那些比资本家更资本家的经营活动,别人一个月挣一两百块钱的时候,顾长河的年收入已经达到了一百万,还得了个“服装大王”的称号。因此,顾蛮生是过了一阵子阔少爷的日子的。他住的是三层楼带小花园的别墅,出入都有红旗牌轿车接送。

  可惜十分红处便成灰,顾长河在1986年年底的时候遭人举报,一番奔走折腾未果,终于在第二年因投机倒把罪、行贿罪、流氓罪三罪并罚,判了十年。

  唐茹是个细心的女人,把顾蛮生从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来的一只红木匣子里。顾蛮生从大衣柜子里翻出那只匣子,找到了自己少年时期写的检讨书,也找到了父亲顾长河在牢里时写给家人的信。说是写给家人,其实都是写给儿子顾蛮生的。他身陷囹圄时顾蛮生正值青春期,所以顾长河担心儿子不理解自己,更担心儿子从此心头烙下阴影,难以抬头做人。

  当时顾长河对来带他走的经侦警说:“我全配合,就是请别当着我儿子的面铐我。”

  承办民警体恤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最后取了一条唐茹的提花丝巾,盖在了男人被铐住的双手上。

  “服装大王”被抓的新闻轰动一时。据报纸记载,顾长河是个损公肥私的贼,是个囤积居奇的坏分子,但在年少的顾蛮生看来,这个男人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勇者,是个敢闯敢试的时代先锋。

  匣中信有的有些年头了,泛着岁月陈旧的淡黄,透着紫檀独特的微香。顾蛮生找自己的检讨书时忽然兴起,将这八年来父亲的全部来信都取出来,按着时间顺序,将一张一张信纸铺展开,一字一字地认真阅读起来。

  开头都是一句“见信如晤”,四个字工整又大气,相当漂亮。顾长河经商之后特意练过字,就怕别人说他农民出身没文化,做不成大生意。顾蛮生的字也漂亮,但是比父亲的潦草一些,不上心时更是神鬼莫辨。

  顾长河因三罪入狱,判得最重的一条就是“投机倒把”。所以刚入狱时他很不淡定,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跨省流动得有证明,跑业务还有政府部门的介绍信,都是白底红字盖着公章的,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呢?”

  大约两年前,顾长河的信开始淡定了。十四大顺利召开,改革开放大刀阔斧,新目标就是由市场经济体制取代计划经济体制。

  那时起,顾长河闻见了高墙外清新的空气。

  这些家信不再充斥郁闷、夹杂愤气,取而代之的都是好消息。

  半边是大浪淘沙的艰险,半边是令人受用终生的财富,这是每个时代在巨大变革时期必然出现的衍生物。顾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对儿子说:“即使在里头我也能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与奇迹的时代就要来了。”

  通过父亲的信,那些辉煌与苦难共存、反叛与理想糅合的故事在顾蛮生眼前一一闪回,他忽然想到,如果将这些书信整理成册,放到阳光下晾一晾,它将会是一本好书。

  早春三月,天亮得出奇地早。顾蛮生红着眼眶将父亲全部的书信读完,然后起身来到窗边。远处,暗色的天与地互相衔接吻合,鲜活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跳动,一道金色的弧光呼之欲出。

  他推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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