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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从头再来

指间生长 金十四钗 12140 2024-10-16 17:44

  

  嫁进曲家大门的那一刻,舒青麦就意识到,婆婆贺婉莹瞧不上自己。起初她还挺乐观,以为只要自己活络孝顺,就一定能使得对方改观。然而不久,冷冰冰的现实就令她的梦想破得稀碎——自诩大城市人的贺婉莹,偏见根深蒂固,早认定了自己这个儿媳妇是荒山间的刁民,野岭里的妖精,图的就是汉海的户口。

  因为两人是偷偷摸摸领的证,一直没办酒席,所以待舒青麦也找着一份工作安定下来,曲颂宁便决定补办婚礼,一偿妻子的夙愿。

  婚礼那天,舒家来了不少人。舒青麦其实一直跟家里人走得不近,但血浓于水,娘家人到底是娘家人。或许只有嫁出去的女儿才能顿悟这个道理,同样一个人,在娘家是掌心肉,在婆家却是鞋底泥。所以,为了能在婆家面前充场面,她把家里能请的全请了来,包括继父那边不来往也不相熟的亲戚。浩浩****几十号人全来参加了婚宴,也全拥进了他们的新房。所谓新房,就是将门罗坊那套花园洋房重新粉刷了一遍,贺婉莹独住底楼,小夫妻俩则住在二层,平时房门一关,倒也是个不易为人打扰的小世界。

  然而人来得越多,越招贺婉莹看不惯。她嫌他们穿着桃红靛紫,嫌他们说话口音浓重,反正横竖不顺眼,就是嫌这些亲家不体面,在老曲的老同事面前给她丢了人。更令她气急的是,舒青麦的妈妈一到新房就不懂礼貌地东摸西蹭,结果一不小心,打碎了曲知舟的一只水晶奖杯!

  “这是科技部颁发给我们老曲的奖杯,你们知道什么是科技部吗?你们知道吗!”舒妈妈吓得连声道歉,半跪在地上收拾玻璃碎片,然而贺婉莹得理不饶人,扯开尖厉嗓子,一句话重复了好多遍,“你们知道什么是科技部吗?”

  “怎么不知道?你老公和我老公都干这一行,不就是一只破奖杯吗,到底有完没完?”母亲极度卑微的表现刺激了舒青麦的自尊心,她不顾母亲连连扯动自己衣角的动作,当着所有人的面就顶撞了婆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贺婉莹的尖叫声差点掀了屋顶。

  最后舒青麦下跪奉茶才使婆婆开了房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婆媳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所以婚宴还没结束,舒家那浩**的一行人就全打道回了老家,从此再没提过要来汉海看看。

  所谓洞房春暖,然而新婚当夜,新房里的舒青麦蒙着被子流眼泪,很使劲地咬住下唇,这才没有哭出声音。

  那天之后,舒青麦憋上了一口气,就是一定要攒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早日搬离这个恶婆婆。她隔三岔五就要在曲颂宁耳边敲打买房子的事,但曲颂宁的顾虑也有道理,一对双胞胎儿女刚呱呱落地,自己因为工作关系需要常年在外出差,她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铁定忙不过来,至少母亲还可以帮衬一把。

  说是先拖两年再说吧,结果这一拖,儿子曲晨、女儿曲思彤转眼都七岁了。两个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舒青麦偃息已久的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曲夏晚二婚嫁了贝时远之后,贺婉莹一下就扬眉吐气了。不再需要为儿女操心,她很快发展出了一个个人爱好——她参加了社区里的老年合唱队,因为形象过人,嗓子条件也不错,还被领队安排在了头排最显眼的位置,算是挑起了整个合唱队的大梁。

  贺婉莹没工夫照顾一对孙子、孙女,日日在合唱队练歌,有时把队里其他的老太太喊上家里来,有时干脆住在别人家里。

  趁着这天婆婆外出排练不回家,老公也没出差没加班,舒青麦悄悄准备好了一张房地产广告,在曲颂宁上床的时候,塞到了他的手里。她看中一套房子,地段不错,六千块一平方米的三室一厅,一套房子七十万。

  曲颂宁只当妻子开玩笑,随手将广告单搁在了床头柜上,道:“就算要买房子,也不用买那么大吧。”

  舒青麦瞪着眼道:“当然要买那么大,宝宝们很快都会长大的,男孩儿女孩儿混着住不太好,专家说,这会造成他们性别错位。我们做父母的,就算苦着自己,也得让他们有独立成长的小天地吧。”

  “哪儿来的专家胡说八道,我们不都这么长大的吗?”曲颂宁想也不想,就笑着道,“七十万不是小数目,咱们怎么拿得出来?”

  舒青麦早替老公把账都算好了:“你可以公积金贷款啊,你们国企不光交公积金还交补充公积金,不就剩这点福利了吗?”

  “就算有福利,也供不起这么大的房子啊,”刚完成通宵测试,曲颂宁有些乏了,想拉被子睡觉,试着安慰妻子道,“我们家好歹也是两层花园洋房,还不够你住的吗?再说,我的工作性质你又不是不知道,宝宝要读书了,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

  “你妈现在也不管孩子啊,我可以把工作辞了,自己照顾宝宝。”辞职未尝不是一个法子,然而倘使一家四口的生活担子都落在一个人身上,国企那点收入就越发不经花销了。舒青麦皱着眉头想了想,豁然大悟,又用力去拉扯曲颂宁:“你的那些同学都下海创业了,听说都挣得不少,怎么就你这么死脑筋,非在一棵不挣钱的树上吊死?”

  “也不是都挣着钱了,不也有赔的吗?不也有一步出错就前功尽弃的吗?再说人各有命,我大学那会儿就创过业了,我知道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

  “就算不下海,你也可以换一份工作,你姐夫不止一次提出要你去帮他吧?人家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几百万,全款给你姐买了别墅,都是男人,你怎么就差得那么远?!”贝时远还真来挖过自己的小舅子,给出的待遇相当不错,一个月的薪水能抵上在原单位干大半年,还不包括年底的奖金与分红。但曲颂宁本人对通信终端行业并不太感兴趣,何况离开设计院后他的薪水已经翻番了,他对自己目前的工作非常满意。

  在舒青麦这样一个外行眼里,基站、手机与程控交换机都是一回事,跳槽很简单,也很理所应当。所以她认定了,就是自己的丈夫没出息。

  舒青麦是唱女高音出身的,平时说话细声慢气,吵架时那点天生的嗓音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一阵高亢过一阵的女声令曲颂宁耳膜发胀,头也疼了起来:“你小点声行不行,孩子都睡了。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出差,我们能不能别为这事吵架了?”

  “出什么差?成天就知道工作,三百六十五天连轴转,你又为这个家奉献了什么?!”舒青麦恶狠狠地从老公那里抢过被子,倒头睡了。

  曲颂宁轻轻叹了口气,躺下来,却是半宿没合上眼睛。

  第二天清早,他起床洗漱完毕,先看了看睡梦中仍然一脸怨怼的妻子,又去隔壁房间看看一双睡得甜美的儿女,然后带上行李,悄声离开家门。

  这一去又是一个月,他对妻儿当然是有愧的。

  曲颂宁走后没多久,舒青麦也起来了。婆婆出门前交代了今天要带个合唱队的朋友回来,她得早起收拾屋子,准备茶点。

  舒青麦从阁楼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崭新的茶具,这是她婚礼那天她妈送她的礼物,景德镇粉彩瓷,还是名师纯手绘,价格不菲,她一直小心收着没舍得用。

  拂了灰尘,用凉白开冲洗干净,她将一整套杯子在茶几上摆开,等着婆婆回来。

  “小青,来人了,快点泡茶!”人未至声先闻,贺婉莹还在楼下,刺耳的声音就飘了上来。嫁进曲家多年,贺婉莹从没喊过她的名字,只喊她“小青”。舒青麦记得,她叫“妈”的这个女人管家里的用人,都是“小什么”这么称呼的。

  跟着贺婉莹一块儿回来的,是一个跟她年纪相仿,却远没有她看着年轻时髦的阿姨。为人倒挺热情,一见舒青麦,就拉着她的袖子上下打量,连声夸她漂亮。老阿姨还说了一个好消息,社区老年合唱队被邀请到外地演出,准备加班加点地排练一首新歌。曲子是贺婉莹选的,陕北民歌《女儿歌》,她这两天重看老片子,为《黄土地》里那个贫苦的农村女孩儿翠巧狠狠掬了一把热泪。

  舒青麦送上糕点沏上茶,就站在客厅一隅,听两位老阿姨排练这首歌。贺婉莹功架摆得相当地道,挺胸,收腹,两脚稍分,两手上下交扣,可一开唱就破了功。这歌听来舒缓,其实唱起来很有难度,她气息不匀也不够,声音直发抖。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妈,你可以试试看张开嘴与鼻子同时深呼吸,尽量稳定喉头……”舒青麦毕竟专业出身,忍不住就要指点自己的婆婆,顺便好心提醒她,“这歌有些难度,不是很适合作为合唱曲目……”

  没想到贺婉莹当场作色,当着外人的面,就把刚沏好的茶水连着茶杯,一起泼翻在了舒青麦的身上。舒青麦被茶汤烫了手,但根本留意不到,她的目光长久地定在大理石地面上,那只她一直舍不得用的粉彩瓷茶杯已经裂成了两半。

  就连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趁舒青麦去厨房洗手,小声劝贺婉莹道:“对孩子态度好点,这么好的茶杯打碎了多可惜!”可还没等舒青麦完全踏出客厅,贺婉莹就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碎就碎了,乡下人能送什么好东西。”

  谁摊上这样的婆婆都得觉得够呛。人前,舒青麦对待贺婉莹的态度依然温和谦卑,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的眼底其实没有一丝笑意。

  没过几天,合唱队果然受邀去外地演出,贺婉莹正巧在那里有亲戚,决定把外孙、外孙女一起带过去。曲颂宁仍在叙利亚出差,难得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舒青麦独自坐在窗前,吹着仲春轻悠悠、暖融融的夜风,忽然觉得嗓子痒极,就是想唱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

  女儿可怜女儿哟。

  也只有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她才敢亮出以往嘹亮脆甜的歌喉,然而才唱到开头这句“女儿可怜”,她已经泪流满面,如何都唱不下去了。

  《黄土地》里的翠巧努力摆脱贫贱的命运,一心追求自由与爱情,可舒青麦很想问她一句,真让你追求到了又怎么样呢?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嫁来汉海之后,她反倒常常会在夜里想起母亲,想起她出生的那片青青牧场,想起青藏高原的座座山川。

  贝思新机五一正式上市,由于前期预热足够,各色广告铺天盖地,一经上市就掀起了抢购热潮。“Hi-Fi音效”“超长待机”“五彩金属机身”,再赶上五一促销,哪个噱头都无比吸睛,为了抢购新手机,多地市民一大清早就在实体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转眼就一机难求了。

  自贝时远脱离申远自立门户以来,一些行业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上赶着捏造一些新闻,说两家的老总翻了脸,面上尚算和气,私下却剑拔弩张从不来往。但其实贝时远与邢卫民关系相当不错,对于贝思借自己的品牌起家又与自己分庭抗礼一事,邢卫民始终表现得非常大度,他没有对当时根基未稳的贝思采取任何打压手段,甚至还给予贝时远不少帮助。所以对贝时远来说,邢卫民亦师亦父,他对他相当敬重。

  两个人平时都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待贝思新机上市,两家便择时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申远与贝思将建立TD标准的互联互通实验室,申远主要提供TD标准的基站设备,而贝思则提供TD双模双待手机。

  消息发布之后,两人躲开媒体记者,约着一起喝了个茶。邢卫民平素不喝酒,只好好茶,所以师徒俩没选高档地方,就定了一家美术馆内的茶室。

  曲径通幽处,地方不太好找,茶室清雅厚重,隐在层层叠叠的古树绿意之中,唯有阵阵茶香飘出丈远,沁人心脾。

  两人平时不常碰面,难得碰面自然少不了一番嘘长问短,邢卫民品了一口绿茶,问道:“怎么没把你太太一起叫来?”

  “夏晚回娘家了,她母亲身体不舒服,让她陪着住一阵子。”贝时远以笑容掩饰眉眼间的那点缺憾,他想的是,自打顾蛮生回来,曲夏晚就一直不对劲,他们之间话始终说不开,好像隔着薄薄一层纸,又好像隔着厚厚一重山。

  “我这老头子是不是挺馋的?”邢卫民吃了一口茶点,松软绵甜的绿豆糕,入口即化,“还记得上回小曲做的菌菇排骨汤,还有虾仁药膳肠粉,比广东本地人做得还地道,我老惦记这个味道呢。”

  “我也馋。”贝时远跟着喝了口茶,搁下杯子,笑道,“一般不是贵客登门,她都不肯下厨的,我还想沾您的光呢。”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些行业内近期的热点,话题自然绕不开中国自主研发的TD标准,他们聊得很深,也很投契。邢卫民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本来想跟东美的老庞合作这个TD实验室,但东美虽然拿到了临时入网许可证,但他本人对TD标准却仍处于观望状态,老庞平时挺痛快一个人,关键时候却举棋不定。”

  “TD手机能否实现商用,关键还是看能不能解决同频干扰的问题,要攻克各种技术瓶颈,研发经费至少一个亿,但TD标准带来的商业机会将达到万亿。一是国家对自主标准的支持力度不断加大,二是咱们企业本身不用再向国外企业缴纳巨额专利费,成本将大幅下降。整个国产手机行业在2005年受到国外品牌与山寨机的重创,正需要一个可以重整旗鼓的机会。庞总是个精明人,给他点时间,一定能算明白这笔账。”

  邢卫民问:“听说顾蛮生加入了你的贝思,怎么这么快又走了?”

  贝时远实话实说道:“他在会上提出要以Linux系统打底,自研手机的智能操作系统,公司里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包括我本人在内。其实我也明白,一个公司在实现短期资金的迅速积累之后,应该具备更长远的发展目标。然而,即便3G普及,市场上通话、短信仍是主导业务,对手机用户来说,能在这个基础上听音乐、玩游戏就是锦上添花了,对用手机上网并没有很大的需求。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去研发一个可能会失败、可能并不受市场青睐的系统,对任何企业来说都是致命的。”

  “目前3G的应用前景尚不明朗,但3G的普及还是大势所趋,”邢卫民到底比年轻人看得更远一些,“其实3G暂缓倒有好处,我们自己的TD标准起步晚了,技术还不够成熟,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追赶欧美。”

  贝时远笑了:“3G尚未全面普及,超3G的概念又来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有了3G的传输速率,到底应该怎么用?”

  “这就得看有没有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凭一己之力来扭转这个现状了。”每个行业必然都有那种属于“祖师爷赏饭吃”的天才,邢卫民心里也有一个,“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把顾蛮生请来申远了,担任海外事业部的总负责人。”

  “好消息啊,”上回两人拳脚相向,顾蛮生就毫不犹豫地递了辞呈。尽管闹得不欢而散,但贝时远既怀惜才之心,又念同学之情,还是由衷地替邢卫民高兴,“这个老同学我再了解不过,他有远见也有才干,有勇气也有魄力,能把这样的人招揽至麾下,不亚于申远每年营收多了十个亿。”

  “不瞒你说,顾蛮生没答应来的时候,我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可他一答应,我又担心得睡不着了,总有一种……”邢卫民稍顿片刻,自己倒不好意思地笑了,“总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是与狼共舞吧。”贝时远笑笑,以个舒适的姿势微微后靠于沙发背上,“如果不是当初邢老您慷慨借牌,贝思不会有今天的发展,记得当时我就问过你,为什么要借牌给你的竞争者,你对我说了一段话,你说‘民营企业不该你死我活地恶性竞争,因为目前在整个通信行业,国内企业仍大幅落后于国外同行,只有我们彼此协商合作,才能把全球市场这块蛋糕做大并且拿下,真正实现互利共赢’。”

  邢卫民确实说过这话。他还笑说,企业可以把自己的竞争者当作对手,但不能当作敌人,这两个词听上去意思差不多,实则区别相当奥妙,因为,一家企业如果为自己四面树敌,它的处境不说举步维艰,也一定是相当困难的。

  这份气度委实令贝时远折服,两人之间便也自此形同莫逆,无话不谈。

  邢卫民便也坦诚道:“移动终端业务对申远来说,属于无心插柳的收获,但申远目前乃至将来的发展重点仍在通信设备上,我是担心……他说离开贝思,也就离开了,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突然离开申远。”

  “我跟顾蛮生之间有点历史遗留问题,我还是更相信那句老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贝时远看出老人的顾虑,微笑道,“而且,据我对顾蛮生的了解,他是一个具有强烈成就欲的人,这种成就欲里还包含了个人荣誉感与责任感。在他离开申远之前,只要给他足够的信任与平台,他就已经抓住机会,为你赢得成功了。”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邢卫民觉出自己过于小心眼儿,哪有既要虎将又怕老虎咬人的道理?他向贝时远举起瓷杯,以茶代酒,笑着说:“贝思新机一炮而红,我祝贺你。”

  两人饮茶谈话间,顾蛮生加入申远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顾蛮生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正赶上曲颂宁出差回来,他与这位老友多年不见,离开中国之前,无论如何都得约着见一面。

  订好机票,一刻不待,直奔宝安机场。

  路上飞了三小时,落地顺利。顾蛮生抵达汉海机场时还是下午,刚打上车,曲颂宁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说临时有事,在某个小区有个讲座。

  顾蛮生及时跟司机说了新地址,就靠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

  到达小区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形式挺别开生面,就在小区花园里露天举行,到场的居民还不少,粗粗估计得近百人,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坐在折叠椅上,面向着临时搭起来的讲台。

  曲颂宁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随意挽了两折,看着跟大学那会儿没两样。

  顾蛮生不欲打扰,就两手插兜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看见好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儿也站在那里,不时地小声交谈大声笑,几双眼睛死死盯着曲颂宁,像是要在他脸上灼出几只洞来。

  宏站选址一直是个令运营商头疼的问题。这个站点已经完成了前期的规划与勘查,也都已经根据站点信息进行设计,着手准备施工了,可偏偏这时出了问题,小区的部分居民得到了要建基站的消息,认为辐射对人体伤害太大,坚决反对在小区附近建设基站,连着几天手拉横幅堵塞马路。

  不得已,运营商赶紧联系物业,请专家到小区开科普讲座,然后又在小区内连日宣传广播,说来听讲座的还赠礼品,每人一桶五百毫升的花生油。

  曲颂宁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被领导安排来了这个小区,理由是他形象好、气质佳,适合与人沟通。

  “对于基站辐射,大家都有一个误区,其实,我们的生活当中,微波炉、手机、笔记本、电吹风等电子用品都会产生电磁辐射。我这儿有个辐射检测仪,”曲颂宁从简易讲台上拿起一台黑色的便携式辐射检测仪,对台下的居民道,“这里有一些常见的电子用品,大家可以亲自上台来测一测。”

  一个女高中生马上举手,曲颂宁便邀她与她的同学一起上了台,并示意她听自己的指令操作。

  “电子产品辐射值的计量单位是微瓦/平方厘米,我们通过现场测试可以看到,电吹风在实际使用时辐射达到了100微瓦/平方厘米,笔记本则在40微瓦/平方厘米上下浮动,而一个移动通信基站的辐射量是低于40微瓦/平方厘米的。”

  见在座居民一脸的不信,他笑笑说:“小区现在还没有基站,我这里有些在别的基站旁实际测量辐射值的照片,大家可以互相传阅一下。我国的电磁辐射标准一直非常严格,1988年就制定了《环境电磁波卫生标准》,颁布了《电磁辐射防护规定》,规定了通信基站的电磁辐射值不得超过40微瓦/平方厘米,美国的标准是600微瓦/平方厘米,澳大利亚则是200微瓦/平方厘米,由此可见,我国的电磁辐射标准比欧美国家严格得多,大家完全可以放心。”

  讲座气氛不错,曲颂宁每说一句话,那些女高中生就很买账地咯咯笑。

  “你们总不可能以后都不用手机吧,又要手机有信号,又不想让基站进小区,这就是‘只想马儿跑,不给马吃草’。一个基站的覆盖范围与通信容量都是有限的,如果宏站不进小区,手机信号必然会变差,而信号越差辐射越大,基站越多辐射越小。”

  曲颂宁语言质朴也有趣,数据丰富且翔实,一场接地气的讲座结束,从居民普遍的反馈来看,效果貌似不错。

  顾蛮生走上前,笑着对他说:“我们曲工真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物业负责收拾会场,曲颂宁提上自己的行李,早就归心似箭了:“走,咱们回家,青麦还等着呢。”

  天黑了,汉海的夜色艳得很。乍一眼跟深圳没区别,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跟福田或者罗湖那种大剌剌的热闹还不一样,这座城市走的是烟视媚行的小资路线,嚣张之中透着雅致。刚出狱时顾蛮生曾回过一趟汉海,只是彼时心情晦暗,这片出生地的变化翻天覆地,他却一点没留神。

  转眼目的地近了。印象中,门罗坊的三层美式小洋房相当神气,可如今弄堂四周遍地高楼,竟被衬得有些灰头土脸了。顾蛮生颇觉感慨,问曲颂宁:“你说是什么变了,这楼怎么越看越旧,越看越矮了?”

  曲颂宁沉默一会儿,给了两个字:“心境。”

  贺婉莹刚演出回来又出了门,家里只有舒青麦与一双双胞胎儿女。男孩儿比较怕生,一见顾蛮生就躲上了二楼,死叫活叫不肯下来,倒是女孩儿胆大,大大方方走到顾蛮生跟前,仰脸看他道:“这个叔叔我见过的。”

  显然曲颂宁也更偏爱女儿,他一把将曲思彤拉到身边,笑着问她:“你见他的时候话都不会说呢,怎么可能记得?”

  “我就是见过,他脸上一道疤,长得像个活土匪。”

  七岁的曲思彤长着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轮廓很像曲颂宁,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美人坯子。顾蛮生那点女儿奴的心思也被勾了起来,他屈膝半跪,以一个很郑重的姿态与女孩儿保持平视:“小姐,怎么说话呢?我是长得像活土匪吗?我就是个真土匪,专抓你这样没大没小的小孩儿。”

  顾蛮生佯装一脸凶恶,曲思彤反倒咯咯笑了,很老练地还嘴道:“你都说我是小孩儿了,怎么又说我没大没小呢?我看是你们这些大人没头没脑、没脸没皮,才老想着教训别人。”

  “嘿,这小丫头片子。”顾蛮生发现自己竟完全说不过一个小孩儿,忍不住对曲颂宁道,“你这丫头是人精,长大了一准祸害四方。”

  “现在就没人惹得起她,没人治得住她了。”

  妻子迟迟没有下楼,曲颂宁带着礼物走上二楼,推门进了卧室。每年结婚纪念日或者单单是出差回来,曲颂宁都会给舒青麦带一些国外小众品牌的巧克力,因为令他们定情的那种俄罗斯酒心巧克力已经买不到了。

  舒青麦和衣躺在**,身体背对着门,也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曲颂宁道:“顾蛮生来了。”

  舒青麦恹恹地“嗯”了一声,仍是不动。

  出差前两人刚为房子的事情吵了一架,曲颂宁猜她这会儿心里还卡着刺,也不勉强她起身见客,只柔声道:“你好好休息吧。”出门前,他把包装好的巧克力放在了床头柜上。

  顾蛮生仍在厅里沙发上坐着,跟七岁的曲思彤逗着玩。小丫头老成得厉害,跟他唇枪舌剑,就没有接不上的话茬儿。抬眼见曲颂宁从楼梯上走下来,顾蛮生笑着开玩笑道:“你这丫头过继给我算了,她都让我心痒得想结婚了,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闺女,过日子完全不怕闷得慌。”

  “说起来,”一句“结婚”令旧事重现,曲颂宁轻轻叹了口气,“我姐跟贝时远的事情我本来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可他俩跟我说,想亲自当面跟你解释,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跟他们……”

  “已经没事了。”顾蛮生很爽快地说。

  “前些日子给你打电话,还觉得你小子萎得很,今天这么一看精神不错啊,这是活过来了?”顾蛮生看着确实潇洒,曲颂宁也不禁宽了心。

  “人活着得有奔头,”顾蛮生往窗外随意瞥了一眼,这儿不是深圳,看不见那栋耸入云霄的贝思大厦,他微笑着点点头,“对,活过来了。”

  曲晨还躲在房里不肯见人,曲思彤却是死活赖着不走,非坐在两个大老爷们儿儿中间,偶尔插一句嘴,也不管他们聊的话题自己听不听得懂。顾蛮生喜欢这个伶俐的小姑娘,也不嫌她碍事,问曲颂宁道:“你现在跳出了邮电设计院,进了新单位,主要都负责哪方面的工作?”

  “那就多了,电信网络的规划与设计、技术支持、交付售后的协调,有时也包括这种社区讲座,”曲颂宁笑笑,“你今天也看见了,我们公司职责划分得没那么细。”

  顾蛮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老百姓谈‘辐’色变,基闹这现象挺严重吧。”

  “今天遇上的已经算好的了,还能讲明白道理,有时候遇见怎么都讲不听的,故意砍断电缆、光缆的,故意砸坏基站设施的,都有的是。”曲颂宁叹口气,又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不只我们国家,全世界基站选址都困难,欧洲、日、韩比我们还困难。他们土地面积小,移动网络却发展得比我们快,各大运营商抢着部署,无线宏基站的选址就更不容易了。你想想,他们城市话务量密集,一两千米就得一个基站,一个基站占地几十平方米,哪儿有那么多地方?”

  顾蛮生听得着迷:“再具体说说。”

  曲颂宁接着道:“我忘了是韩国还是荷兰的一家小运营商,好不容易选定了基站站址,却发现机房里放不下第二台设备,最后不得已来找了我们,可我们也只是服务商,欧洲的那些通信设备大厂都没办法,我们就更没办法了,那家运营商估摸现在已经倒闭了吧。”

  办法倒未必没有,但这些国外的设备大厂一向自视甚高,懒得为小客户服务变通。顾蛮生似乎有了灵感,他低头看了曲思彤一眼,认真道:“小姐,能不能借你的画板、画笔用用?”

  曲思彤猛地点头,一溜烟就回了自己房间,再出来时两手拿着一块木质的儿童画板。她来到顾蛮生跟前,很大方地递给他:“喏,给你。”

  顾蛮生接过画板、画笔,又冲小姑娘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便边写边画,对曲颂宁道:“你看,2G基站的覆盖半径能达到十千米,3G却只在二到五千米之间,频率越高,电磁波的衍射效果越差,这样发展下去,基站只会越建越多,越来越密集。可地方只有那么点,有没有办法把这种一体化的室外基站分离开来,从而达到节省空间、灵活部署的目的呢?”

  两个人边画边写,点子频出,讨论得十分热烈,一会儿又把自己的想法推翻,把画上的擦了重写。

  曲思彤完全看不懂男人在纸上画的东西,只化繁为简地往画上那么一指,道:“你们干吗说得那么复杂,把这两个东西分开不就行了?”

  小女孩儿说得简单,可两个大男人经由她这一提醒,立马意识到,可以把基站的基带处理单元和射频处理单元进行物理分离,独立安装。顾蛮生扭头看着曲颂宁,曲颂宁也扭头看着他,两人同时豁然大悟。

  “分离之后怎么连接呢?”顾蛮生激动地自问自答,“对,光纤,可以通过光纤!”

  “你这个想法还真的大有可为,”曲颂宁立即接口道,“现在的基站都是采用同轴馈线连接室外天线,还需要安装走线架,如果都由尾纤和套管替代,无论空间还是材料成本都能大大节省。”

  两人一拍即合,顾蛮生抚掌大笑,忽地又摆出京剧手势,两指并连,亮嗓来了那句《单刀会》中关羽的戏词:“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他许久没有这么张扬畅快了。两人当年也是这么“误打误撞”地解决了随身听的跳音问题,然后便不顾商海诡谲,一门心思就要创业。如此千般滋味浮上心头,顾蛮生扭过头望着曲颂宁,慨然道:“好像回到了我们年轻的时候。”

  曲颂宁淡淡笑了:“我们现在也年轻。”

  两个男人嬉嬉闹闹动静不小,舒青麦被吵得再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她扭头看见床头柜上的礼盒,拿过来,一下把包装撕出一道口子——又是巧克力。穷地方的巧克力也又酸又涩,外包装的糖纸花花绿绿的,像一堆毫无价值的彩色石头。

  舒青麦忧郁着一张脸,拿起礼盒,趿着拖鞋下了楼。顾蛮生抬眼看见她,高兴地喊了她一声:“好久不见啊,青麦,一会儿我请大家出去吃饭吧,也算为我出国践行。”

  “不饿。”舒青麦看都不看客人一眼,来到厨房的垃圾桶边,一抬手,就将才拆了一半的礼盒扔了进去。然后又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上楼了。她决定以这种消极的态度抗议、抱怨、闹别扭,直到能住上新房为止。

  曲颂宁有些尴尬,打着圆场道:“还是我俩出去吃吧,青麦病着,多半没胃口。”

  曲思彤笑嘻嘻地凑到顾蛮生身前:“我妈不去我去,土匪叔叔带我一个。”

  “好,带你一个。”曲颂宁从沙发上站起来,冲楼上曲晨的房间也喊了一声,“晨晨,你要不要一起?”但儿子还在打电动,正人机互搏得难舍难分,一声“不要”就把老子打发了。

  顾蛮生已经走到了玄关处,一眼看见厨房垃圾桶里的那个礼盒,马上想起来,这是曲颂宁兴冲冲带回来给妻子的礼物。他不由得眉头一紧,望着曲颂宁道:“我怎么觉得青麦的状态不对啊。”

  “没什么,围城内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曲颂宁苦笑着摇了摇头,长期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他也觉得难受,“有时我倒觉得出差挺好的,至少清净。”

  两个男人带着曲思彤出了门。

  夜更深了些,弄堂那排法国梧桐有些年头了,梢子上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小灯泡,远看似繁星点点,梦幻得很。小女孩儿不懂这些成年人的烦恼,一手牵着一个成年男人,一路身轻如燕地蹦跳着。路过门罗坊那个经年积水的深坑,她忽然用力吊住两个男人的手臂,趁两脚腾空时又借力松手,“嗖”的一下就飞出了两米远。结果落地时没站稳,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扑在了地上。

  曲颂宁惊呼道:“小心一点!”

  “太小心了没意思,我要飞,我要飞得更高!”曲思彤不要爸爸搀扶,自己利索地爬起来,拍拍手掌上的泥与灰,不哭,反而笑了。她简直是只快活的小鸟,快步跑开几步又一脸骄傲地回头,学着顾蛮生先前的样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顾蛮生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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