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第一场雪下得颇有诗意。
立春晌午,天气预报之外的这场雪突然来了,雪白如银、细如雾,落在树上还能薄薄积一层,落到人脸上便转瞬消融,仿佛一道道哀伤的泪痕。
五年半,风卷残云的两千天,顾蛮生终于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雪天,刑满出狱了。
他是在汉海犯的事,却是在白茅岭服的刑。一道监狱大门,四面高墙电网,就将顾蛮生与外头那个一日千里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只剩下每月与节假日都会获准一次的探亲会见。
然而,除了唐茹,基本没人来看过他。起初浩子倒是来过,为他带点家乡特产,为他说说外头的世界。坚持一年之后,浩子不好意思地留了句话,说以后可能没办法常来了,因为他要离开展信,去干属于自己的事业了。后来,浩子就真的再没来过。
顾蛮生不意外,浩子不像是会长久拘于一个地方的人,他跟自己一样,心中藏着大山大川。
比起母亲与浩子,顾蛮生更想见的人其实是杨柳,但杨柳果然一次没来探过监。面对这样愚蠢的背叛,她的心头浴着恨与血,她说到做到。
离开监狱之后,顾蛮生先坐长途汽车,回了一趟汉海。颠簸着赶路数小时后,他驻足在家门口,久久凝神望着家门上贴着的大红福字,心情说不上好坏。他只是想:时间赶得倒巧,还能举家吃一顿年夜饭,就是不知道他爹乐不乐意见他这个不肖儿子,会不会饭桌上就翻脸,大倒彼此的胃口。
唐茹知道儿子今天回家,一早准备好了点着艾草的火盆与柚子叶。她一直留神听着外头,一有点动静就去开门,前前后后白跑了十几趟。这趟总算没白跑。她打开房门,看见儿子一脸尘与霜地立在门口,一双眼圈“唰”地就红了。
顾蛮生喊她一声:“妈。”
唐茹回过神来,赶紧拉扯着儿子进屋。她边拿柚子叶在他肩头掸扫,边喜声喜气地喊着:“先跨火盆,再拿柚子叶扫一扫,从今儿个起就福星当头,灾祸全消了!”
顾蛮生听从吩咐,跨过了火盆,饿得顾不上先洗洗身上的尘土,就坐上了饭桌。鸡鸭鱼肉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光是热炒就十二道,还不算冷盘、甜点与汤,一家三口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菜,但唐茹固执地相信只有大摆筵席才能一扫晦气。
儿子回来了,顾长河却闭着房门生闷气,妻子喊他都不肯出屋。他对顾蛮生非常失望,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结果他仍以一个更憋屈的理由踏上了他的旧路。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有夫之妇,邻里问起来,都没脸说出去。
饭桌上,顾蛮生饥饿已久,疲惫已久,只顾低头吃东西。唐茹几次试图打破沉默,问了他好多遍“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这样的问题。其实根本没必要问,牢里的一日三餐只有蒸馍与清水炖的季节菜,难得过节吃顿肉,还都肥腻得难以下咽。顾蛮生塞了满嘴的红烧肉与白米饭,含含糊糊地回应着母亲,因为咀嚼过于认真用力,他的额角青筋暴跳。
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唐茹就心酸又欣慰地意识到,儿子变了,再不是当年那个痞头痞脑、无知无畏的青年了。一个人由人生的巅峰跌入绝境的低谷,还经历了五年多的牢狱生活,肯定是要变化的。
饱餐之后,顾蛮生去浴室洗澡刮脸,或许是太久没用过这种刀片型的剃须刀,不怎么顺手,一上脸就是一道血口子。他停了手,站在镜子前,细致地观察着里头那个略显陌生的男人。男人嘴角严肃地抿着,眉头忧郁地皱着,长相倒是英俊,但神态气质被岁月揉搓得古怪,蛮不蛮,侉不侉的,你辨不出他来自哪里,也几乎辨不出他是悲是喜。
顾蛮生在镜子前伫立良久,忽然听见顾长河开门出屋的声音。几声沉重的脚步声后,父子俩便隔着一道门重逢了。顾蛮生没推门出去,顾长河也没敲门进来,他可能是想上厕所,可能单纯就是想见见儿子,但最终他还是一言不发,只粗重地叹了口气,又转身回屋了。
这个家住得难受,顾蛮生一宿如卧砧板,死活闭不上眼睛。没等到举家团圆、吃年夜饭,第二天大早,他就悄悄收拾行囊,再次搭上了南下的火车。
走出深圳火车站,顾蛮生按着地址找到了当年同仓的室友,一个叫老六的男人。老六先他一年走出白茅岭,两人在号子里就约定好了,出来以后一起南下发展。
老六今年整三十,比顾蛮生还小一岁,高颧骨、尖下巴,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有股斯文气。他坐牢的时间比顾蛮生还长,其实倒不是穷凶极恶的坏分子,就是打小不学无术,手脚不太干净。有次入室偷东西不慎被人发现,为了逃跑冲人亮了刀,结果盗窃转化为抢劫,加上以前还有不少偷鸡摸狗的前科,一下就判了八年。
老六家庭背景颇复杂,离异的父母双双再婚,都避他如避瘟神。他自知在汉海待不下去,所以没出狱时就计划要去深圳闯**。现在他四处打些零工,囊中特别羞涩的时候,也干过偷偷摸摸的老本行。
老六起初跟朋友一起住,后来朋友另找了份工作,就从两人合租的屋子里搬走了。他正愁一个人租这毛坯的一室一厅压力太大,顾蛮生就及时雨般出现了。
“你总算来了,我都在这儿盼了你一整年了!”同坐班房时,两人就背靠背地互相照应过,所以老六真心把顾蛮生当兄弟,见他扛着行李包站在房门口,赶忙热情地招呼他进屋。
“也就回家待了一天,这不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来投奔你了。”顾蛮生走进门,抬眼四下打量,地方不大,估摸算上公摊面积也就四十平方米,房间也不干净,满室飘着一股汗脚似的怪味,火腿肠、餐巾纸与泡面盒堆得到处都是。
连着赶了两天路确实够累的,顾蛮生卸下背包,就瘫坐在了厅里的沙发上,仰着头“咻咻”喘气。他面前摆着一张木头茶几,木纹漆掉了大半,质感斑驳,茶几上胡乱铺着几张油腻腻的旧报纸,就算是桌布了。顾蛮生以眼角余光注意到,其中一张报纸上有一则跟通信设备有关的广告,他一下坐起来,把压在报纸上的泡面盒往外推了推,果然看见了“展信”二字。
“展信作为专业的通信设备制造商,主营产品包括电话交换机、无线基站设备、无线路由器、核心交换机等……”
顾蛮生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则广告,任一幕幕与展信、与杨柳相关的往事跳跃出报纸上的方块字,在他眼前再度上演。这些画面旋起旋灭,令他眼圈发热,肉跳心惊,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强烈痛楚堵在了喉咙口,最终还是欲说不能。
“饿了吧,吃什么口味的面?我给你泡。”家里除了泡面与泡面伴侣什么也没有,老六殷勤待客,一手鲜虾鱼板面,一手香菇炖鸡面,乐呵呵地问顾蛮生,“要不再加两根火腿肠、一个蛋?”
“我不饿,我想先出去转转。”顾蛮生忽地站起身,不顾身后的老六问他“要不要同去”,就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顾蛮生没回展信,也没去找杨柳,而是找到附近的公交站,坐车来到了福田。
然而,记忆中的福田区早已不复存在,下车时他几乎一怔,这里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相当密集,与五年前相比,这座城市又以令人惊骇的速度变了个模样。他看见满大街都是五颜六色的灯箱片,大多是手机广告,广告上是一个个家喻户晓的明星或者明眸皓齿的美女,各种叫得上与叫不上的、国产的与国外的手机品牌。他想起来,自己进去以前,BP机的时代正准备落幕,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手机已经牢牢占据整个通信终端市场了。
顾蛮生有些茫然地在陌生街头走着,走了估摸二十来分钟,循着记忆里那点蛛丝马迹,总算来到了一栋大楼脚下。这栋大楼建造得相当气派,犹如通天巨塔直入云霄,大楼外墙覆盖着大片铝合金与大块大块的彩色钢化玻璃,即使在光线并不充足的阴天,也似嵌满宝石一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他仰起头,望见楼顶四个硕大的字母,BASS。这栋楼本该是他为心爱的女人建造的“柳生大厦”,现在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贝思国际广场。
地处贸易核心区的黄金地段,贝思国际广场上面是写字楼,下面是品牌商铺,无数时髦的红男绿女往来其中。一个西装客步履匆匆,边打电话边走出大厦的旋转门,因为分心,迎面就撞上了顾蛮生。这人相当跋扈,撞了人反倒凶恶地瞪了被撞的一眼,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但顾蛮生一点没有想与对方起冲突的意思。他似完全转了性,冲人歉疚地点一点头,便默默退向一边,表现得十足守礼而谦让。
待西装客心安理得地大步离去之后,顾蛮生又默念着“贝思”二字,抬头仰望贝思大厦。忽然间,一抹乌黑的密云从天边飘过来,像一片冲锋陷阵的铁甲。耳畔的风也刮得猛了,发出阵阵鬼似的哭叫。
快下雨了。顾蛮生这么提醒自己,然后竖起衣领,转身隐没于人潮。
去年年底,也就是还在顾蛮生坐牢的时候,一场为期三天的3G专业研讨会在北京召开。会上,全球三大3G标准悉数亮相,代表欧洲标准的W-CDMA性能最优,代表美国标准的CDMA 2000顺利通关,国产TD-SCDMA虽起步最晚却也突飞猛进,不仅如愿完成了部分性能测试,还获得了所有与会专家的认可。
3G即将登场,2G日益成熟,但其实也跟当年的1G模拟通信一样存在技术漏洞。G**单向认证有一个缺陷,稍加利用就能窃取手机用户的个人信息。
顾蛮生自觉不能总在老六这里白吃白住,所以决定利用自己的特长挣点钱,贴补房租与家用。他去华强北电子市场弄了一台笔记本,又收购了一些电路元件,花了几天时间,自己组装了一台小型基站。
老六刚跟工头闹得不开心,正打算辞职不干,看顾蛮生不眠不休地倒腾他的机子,便捧着泡面盒,好奇地凑了过来:“看你连着摆弄几天了,到底是什么宝贝东西?”
“这是一种无线电设备,你也可以叫它‘基站’。”顾蛮生凝神盯着自己的机器,目光温柔得如同触摸自己的情人,“跟你在居民楼顶上看见的那些2G信号塔差不多,只是这个辐射范围没有那么大。”
顾蛮生口中的“基站”比那些信号塔小巧便携多了,目测也就一台彩电的大小。老六越发好奇,扔下吃了一半的泡面盒,蹲到了他的身边:“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就大了。”谈及专业,顾蛮生这些日子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这台基站由笔记本与主机设备共同构成,能够通过干扰和屏蔽一定范围内的运营商信号,从而伪装成运营商的基站,自动冒用其覆盖范围内的手机号码,并向它们发送短信。”说着顾蛮生将设备打开,问老六,“你现在看看,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吗?”
深圳的早春寒风瑟瑟,可这台机器一旦运行起来却像个电热炉,还发出阵阵令人不踏实的“嗡嗡”声,仿佛随时可能报废。老六掏出兜里那台从电子市场淘来的诺基亚,一看,果然没了信号。
“你小子真神了哎!”虽然顾蛮生从不刻意显摆,但老六对他的事迹颇有耳闻,一个激进冒险的赌徒,一匹颇具天赋的黑马,偏偏还是个极品风流种,在事业巅峰时居然为个女人锒铛入狱,活生生上演了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传奇。
老六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弯,只知道听顾蛮生的一定没错,继续问道:“没信号了,然后呢?”
顾蛮生胸有成竹道:“当然是找目标客户,收钱替他们发广告了。”
顾蛮生首先想到的就是华强北。他进去之前,华强北商业街的首期改造刚刚完成,又经过五年的成熟运作,已经变成了一个汇集电子、通信、家电、证券等几十个行业于一体的超级商业圈。这里的经营者显然都有打广告、做推广的需求,顾蛮生冒着春寒,一条条街、一栋栋楼地跑,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这种群发广告短信的操作非常简单,而且一本万利,投入极小,一讲对方就明白了。
很快他就接到了几笔单子。怕机器直接暴露太招人耳目,他与老六一起凑钱买了辆二手车,把“基站”放在车后座上,就开始在华强北附近的一些商业圈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