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某个寻常春日,顾蛮生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来的女人自称是曲晨的班主任,说孩子在校打了人,请顾蛮生赶紧到学校来一趟。
顾老板不得不百忙之中抽空去了一趟学校,在一群闹喳喳的孩子当中穿行,摸进了教导处。两个男孩儿都被要求靠墙站立,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顾蛮生先看了曲晨一眼,小胖子鼻青脸肿的,伤得不轻,一张脸没一处干净,但被打的孩子可能逊于体重,瞧着竟更惨一点。两个男孩儿被罚站了还不服气,不停地互相撇嘴、斜眼,怒容相向,显然是没什么大碍。
曲晨一见顾蛮生就故作委屈地抹眼泪,反倒被顾蛮生骂了一句:“男人流血不流泪,敢哭我现在就揍你。”
班主任是个姓陈的女教师,挺文雅,也挺秀气,因着年轻,学生家长都管她叫“小陈老师”。
小陈老师知道顾蛮生的身份,对他说话十分客气。可被打孩子的家长不买账,点着小胖子的鼻子尖声告状:“你家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仗着肥头大耳的就欺负人,同学之间说说话,突然就把我孩子打成这样——”
听明白了是对方占理,但顾蛮生嫌女人说话难听又聒噪,便不耐烦地打断道:“不就是男孩儿打架嘛,正常。我知道了,我回去一定定好好教育他,打架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得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自己皮都不破一寸。”
“哎,你这家长怎么说话这么不着调啊,难怪你家孩子有人生、没人养!”女人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家长,扭头向老师继续告状,“小陈老师,你评评理,你评评理啊。”
“顾总不是这个意思,”年轻女教师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只好两边打圆场,“谢妈妈,你先别生气——”
“我还就是这个意思。小陈老师,我还有事要忙,孩子就先领回去了。”顾蛮生扭头看了看被打男孩儿的母亲,歪嘴笑笑,“你也别嚷了,带你的孩子去验伤吧,验完把验伤单和你的银行卡号都交给陈老师就行。”
“哎,有钱了不起啊!我这就去验伤,验出伤我就报警,抓你家这个小劳改犯……”
不待女人嚷完,顾蛮生已经自说自话地把曲晨带走了。
顾蛮生自己开车来的,黑色大奔上,他以余光瞥了瞥副驾驶座上的男孩儿,态度挺好地问:“为什么打架?”
小胖子垂头丧气地绞着十根手指,一个字也不说。
“不想说就不说吧,今天阿姨请假,咱们先去吃饭,回去收拾你。”顾蛮生其实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这俩孩子打架在他看来就是猴子挠痒,他那会儿打架可比他们狠多了,缺胳膊断腿儿也是常事。不过他看曲晨这胖墩墩的身材一直不顺眼,平时让他锻炼,他总推三阻四,今儿个总算逮着机会,可以好好练他一练了。
顾蛮生直接开着大奔把曲晨带去了小吃街。
没到夜市的时间,但已经有些小馆子开始营业了。顾蛮生笑着对曲晨道:“以前我跟你爸经常吃小摊儿,后来就跟你姐,这是你们曲家的传统,不爱上大饭店,就爱路边摊。”
“我没有这个传统,我妈、我奶都不让,说脏。”小胖子不比他姐好对付,被家里两个女人娇养惯了,一脸厌弃地抬手捂着鼻子,嫌这地方的东西不卫生,死活不肯落座。顾蛮生拿他没辙,只能跟老板道:“来两个卤鸭腿,再来一斤麻辣鸭头,其他烧烤什么的您看着准备吧,多加点素。”
煎的、炒的、炖的、炸的,打包了一大堆,一脚油门回到顾宅,顾蛮生决定先罚俯卧撑,再吃饭。
对小胖子曲晨来说,这两百个俯卧撑简直是催人小命的酷刑,头十个还能勉强保持标准姿势,十个之后就开始乏力,他屁股高高翘起,腰却耷在地上,根本动不得。
“叔……叔我真的不行了……我想哭……我想吐……”小胖子一个鲤鱼打挺没起来,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求饶,可顾蛮生压根儿不理他。
“住我家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想当年你爸在我们学校那是校草,多少女生排着队给他送情书。你不能让他的优秀基因到你这儿断档啊,赶紧的,再给我做五十个。”顾蛮生说着自己也伏在了地板上,“两百个俯卧撑只是开胃小菜,我陪你一起,我单手撑,怎么样?”
杨柳正好开门进来。她一直都有顾蛮生家的钥匙,见爷儿俩全趴在地上,不禁笑起来:“这是唱哪一出啊?”
曲晨如遭大赦,赶紧趁机爬起来,乐颠颠地喊道:“柳姐来了。”
顾蛮生也站起身,生气地兜头给了男孩儿一记:“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要不管我叫哥,要不管她叫婶,辈分都被你叫乱了。”
一进门,一股油腻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杨柳瞧见茶几上堆着几个打包的餐盒,打开其中一个瞧了瞧,当即高兴地说:“我还来巧了,正饿着呢,加双筷子我就跟你们一起吃了。”
三个人怎么舒服怎么来,没进餐厅,直接坐在了地板上,准备红酒佐烧烤。顾蛮生取来一瓶好年份的拉图,问曲晨道:“别以为你柳姐来了,这事儿就翻篇了,你先告诉我,今天到底为什么打架?”
一听这话,小胖子反倒来劲儿了,猛地撂下筷子,气咻咻地说:“顾叔,你给我们学校捐一栋楼吧。”
顾蛮生不解:“好好的,干吗要捐楼,再说你们学校是民办的,学费一年好几万,不差钱。”
曲晨偷偷看了杨柳一眼,见杨柳眼神流露出鼓励之意,胆子便大起来,嘟囔着嘴回答:“他们……他们说你是汉奸,我不服气,捐完楼我还打他们。”
顾蛮生没听明白,一愣:“什么汉奸,我怎么就是汉奸了?”
2011年中国最热门的社会化媒体就是微博,据统计,全中国的网民使用数到今年已经接近五成,惹得不少专家惊呼:传统媒体将死,中国互联网新生态格局即将成型。
自媒体横空出世,一个百万粉的大V也不知是不是闲得慌,把展信这些年海外助学基金会的捐款金额做了一个详细统计,然后就给顾蛮生冠上了一个“新派汉奸”的头衔,认定了他这是崇洋媚外。没想到这条微博响应者众多,一下就转发了近万条,业内人士趁机落井下石的不少,就连曲晨的老师同学都看见了。
曲晨委委屈屈地说下去:“他们说微博上说的,说你是新派汉奸,说你每次都给外国大学捐款,一捐就是几百万,都不见你为国家做点事。”
“呸,我又不是只在国外捐款助学,国内大学我也捐了不少啊!说这话的人其心可诛,**裸的就是污蔑。”中学生哪懂展信捐资助学的背后是为了人才竞争,估计也是这臭小子平日里没少嘚瑟家里有钱,招人牙痒得很。但顾蛮生考虑不了那么多,气得摔下筷子,恶狠狠地道,“捐!明天就捐!捐完了,哪个兔崽子再胡说八道,你就揍他丫的,校长来了你都甭怕。”
“胡说什么呢?别瞎宠孩子。”杨柳杏眼圆瞪,叱了顾蛮生一句,“再说都传好几天了,你的反射弧也够长的。”
小胖子存心报复,赶紧逮着机会跟着杨柳揶揄顾蛮生:“顾总年纪大了,微博都不上,快跟时代脱节了。”
顾蛮生确实不爱用微博,只好狡辩道:“3G还没完全普及,4G就又快来了,我这不忙着呢嘛。”想到这小胖子也没白跟着自己,又饶感欣慰,说,“倒挺知道维护自己人的,行了,今天剩下的俯卧撑就全免了。”
曲晨时不时就被逼着锻炼,仰卧起坐少说一百,俯卧撑还得加倍,在此魔鬼般的训练之下,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已经比刚来的时候清减不少了,他往嘴里塞下一块肉串,边嚼边问:“顾叔,3G和4G有什么区别?”
“嘿,难怪说是双胞胎呢,前两天你姐给我打电话,也问了这个问题。”顾蛮生试着向他解释,“简单点说,就是网速更快了。相对于3G时代,载波聚合技术是4G的关键。”
曲晨继续问:“那什么叫‘载波聚合’?”
“4G在频带利用率上已经逼近香农定理的极限了,如果要提高系统吞吐量,就必须提高系统的带宽或者信噪比。载波聚合,又叫多载波技术,一般一部手机就接到一个小区,使用一个频点。用了载波聚合技术,就是说,在有多个小区都能覆盖到你手机的情况下,你就可以使用多个小区的频点一起来给你传输数据。因为手机发数据,是要占用这个频段资源的,如果小区的频段资源越多,带宽越大,网速也就越快。”
一番术语听得曲晨迷迷瞪瞪,兴趣很快就被卤鸭腿吸引走了,倒是杨柳问顾蛮生:“这阵子怎么没看见于老师?”
“在俄罗斯呢,咱们不是在那边成立了一个数学中心嘛,几位年轻的俄罗斯科学家以前受过展信资助,现在在为展信工作。”顾蛮生扭头看看曲晨,笑道,“你现在懂了为什么我要做新派汉奸了吧。”
曲晨肉不离手,含糊地应声:“懂……懂……”
杨柳又问:“于老师是不是一直在那边研究你说的那个基带空口算法?”
顾蛮生点头道:“就前几天李书记还给我打电话,开口就问我,3G还没完全普及,4G又要来了,设备越来越多,运营商的建网成本居高不下,管理和维护起来也相当麻烦,成本一高,资费就降不下来,资费降不下来,老百姓就有意见。李书记成天忧国忧民,说‘你们当初发明了一个多模控制器,使得2G到3G能够更平滑地过渡,现在能不能再想个办法,让一套设备能够同时支持2G、3G、4G’。领导一句话,我们于老师就天天扎在实验室里了。”
“我有个问题,”小胖子放下手中的鸭骨架,正儿八经地提出了心中疑惑,“一套基站同时支持2G、3G、4G,这样,原来运营商要采购三套,现在只需要采购一套,运营商是节省成本了,设备商不就吃亏了嘛。”
“你小子这方面倒挺机灵,别的设备商是吃亏了,我们展信不就占领市场了?”顾蛮生笑笑,又看着杨柳道,“现在申远主要把精力投放在欧洲市场,可能是嫌非洲市场回款太慢。虽然目前展信在欧洲市场的份额不如爱立信、诺基亚甚至是申远,但只要这个算法研究成功,我有信心,能从他们手里,把欧洲市场给抢下来。”
“你就吹吧。”小胖子又泼冷水,“我同学都说,展信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做的手机又慢又难看,而且技术根本比不上欧洲、美国,只知道抄袭别人的专利,还仗着比别人便宜,才拿下的市场。”
“你回去告诉你那些同学,他们还真说错了。”顾蛮生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欧美厂商也没少模仿我们那些革命性的创新,展信的多模控制器,申远的分布式基站,现在爱立信、诺基亚不都在用吗?我们的专利越来越多了,技术也越做越好了,特别是射频这块,不比欧美差。”
小胖子其实听不懂,只顾着皱鼻子挤眼睛,就是不相信。他左看杨柳,右觑顾蛮生,一双乌黑眼珠来来回回地滴溜溜地转,突然开口道:“顾叔,我们小陈老师好像对你有意思。”
顾蛮生“哈”了一声,悄悄瞟了一眼杨柳的反应。
“真的。”小胖子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她不止一次地偷偷问我‘你爸爸怎么那么年轻、那么帅呀’,后来知道你不是我爸,她又问我你结没结婚,为什么单身?反正,她平时对我可好了,要不是今天那谁的妈闹进了教导处,她根本不会管我。”
“行啊,既然对你好,赶明儿就请你们小陈老师吃个饭。”顾蛮生扭头看了杨柳一眼,故意问,“就是不知道,我们柳总同不同意?”
经历了上回的不愉快,他胆怯了,委婉了,只敢这么带着忐忑的心思,运用着略显幼稚的招术,欲近又远地商量着、试探着。
“同意啊,我为什么不同意。”杨柳笑笑,见红酒瓶里余酒不多,便直接拿起酒瓶,仰起脖子,将剩下的那点红酒一饮而尽。
她搁下酒瓶,用手背擦擦嘴角,站起来,垂眸看着顾蛮生:“我这就告辞了,过两天白浩回国,记得一起吃个饭。”
顾蛮生一语不发,期盼与渴望落了空,他忽然耍起脾气,抬手就把酒瓶与酒杯拂在地上。“咣”一声,全碎了。
“碎了好,岁岁平安嘛。”杨柳又起了一个全无所谓的笑容,对小胖子曲晨道,“姐姐回去了。”
“柳姐……柳姐你别走啊,我都跟人说好了,今晚就住我同学家……”原本餐桌上氛围不错,小胖子有意助攻,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他在茶几底下暗暗推了顾蛮生好几下,示意他赶紧出声,把人留下。
连一个孩子都敏感地意识到顾蛮生与杨柳的关系不一般,曲晨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彼此较劲这么些年,两个人就是没把心结打开。但顾蛮生霸道惯了,粗野惯了,这种别别扭扭、唯唯诺诺、吞吞吐吐的求爱方式令他感到憋屈。他忍到今天实属不容易。
“她矫情她的,你推我顶屁用。”他不管不顾地骂出来,坏脾气败露殆尽。
杨柳此刻还没出门,顾蛮生的话当然听见了,她脚步一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走之后,顾蛮生很快又后悔起来。他拿起筷子做鼓槌,在残碗破杯上敲敲打打,哼唱起了《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将他从一脸醉态中彻底惊醒。顾蛮生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远在俄罗斯的于新华。
都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顾蛮生心头隐隐有了个好预感,赶忙接起电话。
果然,于新华从遥远又寒冷的俄罗斯带来了好消息:基于基带空口算法的SingleRAN解决方案终于研究了出来,从此展信的基站可以一套兼容所有网络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