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蛮生是立完军令状才回的展信,他不仅答应杨柳,要替她买回属于她的柳生大厦,更答应了李书记,要让展信成为全球顶尖乃至领先的通信企业。
单靠无线通信业务追赶,兴许太慢,顾蛮生想的是如何拓展一个崭新的业务,实现对申远乃至国外设备大厂的近道超车。他很快就想到了手机,紧接着又想到了中国移动。他想与中国移动合作生产定制手机。
展信虽然是全国排名第二的无线通信设备企业,但在终端领域终究是新人,如果能在全国运营商营业厅里铺货,无疑能迅速获得消费者的信任,提升品牌知名度,而且还能按订单需求生产,不用担心库存积压。三家运营商里,就属移动用户最多、底子最厚,而TD技术却是起步最晚、发展最慢。
用户多、底子厚,意味着手握巨额项目资金;起步晚、发展慢,就造成了可供选择的TD终端匮乏,而TD终端匮乏,又造成了消费者不愿选择TD网络,如此一来,便陷入了恶性循环。中国移动显然深谙此道理,所以早在2009年年初刚获得TD牌照不久,就提出了TD终端补贴政策,表示将拿出一百亿来补贴TD终端产业链。
是的,一百亿,天大的馅饼。不得不说,经历了激进甚至有些冒进的创业期,他更通透了,好风凭借力,才能上青云。
自打劝服市政府在头顶上建基站,汉海一个城市做了表率,别的城市也紧跟而上,运营商的选址压力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以至展信跟几家运营商的关系维系得相当不错,其中当然也包括移动。顾蛮生是说一不二、想做必做的性子,他立即北上,拿出程门立雪的精神头,找到了移动里负责定制机项目的钟经理。
钟经理自然认识顾蛮生,这三个字早在通信行业里被骂透了,什么当代吕布,什么“三姓家奴”,实在听得太多,以至于他现在对顾蛮生的观感很复杂,就像再美味的食物老被沤着,也铁定能沤出怪味儿来。所以钟经理把人引进门里,都没给他看座,开门见山地就问:“顾总今天来,什么由头?”
“老钟,气色不错。”顾蛮生却没拿自己当外人,坐在了钟经理的红木沙发上,嫌硌,又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个垫子,自己垫在了身后。坐舒坦了,看了眼果盆,挑出一根最生的香蕉,剥皮就吃。他就喜欢生的,所以单从吃这点上,就能看出这人癖性很怪。
钟经理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顾蛮生这才慢吞吞、笑嘻嘻地提出了合作定制手机的想法。
钟经理反问道:“移动确实有定制手机的计划,但为什么要跟你们展信合作?国外那些品牌还排着队呢。”
“我知道你们五年前就生产过定制机,还叫什么‘心机’,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联合十几家外国知名手机商,折腾了一阵子,就不弄了吧。再说,美国的拜通芯片至今不支持TD标准,诺基亚到现在都没答应涉足TD终端,你们王总都亲自上门几回了吧。”顾蛮生笑笑,颇不给面子地道,“行内人就别说行外话,咱们自己的标准自己清楚,人家瞧不上。”
话是实话,但终究太长他人志气,钟经理佯装动了火气:“谁说我们的TD标准不行了?”
“3G时代拼的就是网速,三家运营商里,联通的W-CDMA最成熟,带宽21兆/秒,几乎是咱们TD技术的五倍——五倍,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没比2G强多少啊。”话音戛然而止,顾蛮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您老脸都绿了。”
“你说,你再说,我看你也憋不住。”钟经理按捺住火气,倒想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还有咱们是时分双工,上下行业务无法同时展开,移动性和覆盖能力都有限。联通的3G业务品牌叫‘沃’,电信的叫‘天翼’,就咱们移动叫‘G3’,就是把3G倒一倒,您说是不是太没想象力?”
“怎么着,你这是专门上门来揭我的短来了?”
“我怎么敢哪,没有TD,就没有3G时代的话语权,我们的通信技术就会一直受制于人。所以,从技术上讲,TD标准还不够成功,但从全局战略上看,咱们移动那可是为了全中国的电信事业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与牺牲的,咱们钟经理也是厥功至伟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顾蛮生声情并茂,字正腔圆。
“得得得,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技术上的问题我也说不过你,”再说下去就真要中这小子的招了,钟经理赶紧道,“就算诺基亚这样的大牌暂时无意合作TD技术,国内可供选择的厂商也很多,我为什么要选你们展信呢?”
“便宜啊。”顾蛮生答得理所应当,“对移动来说,能以低于全行业的价格采购一批经由个性化定制的手机,从而更好地提升品牌知名度与美誉度,还由此锁定了一批忠实的消费者;对消费者来说,话费补贴大大降低了购机成本;而对展信本身来说,这是一个打开终端市场的大好机会,所以在利润上我们可以出让许多,这就是一个三赢的局面。”
展信作为国内第二的通信设备企业,通过移动内部评估这关应该不成问题,但钟经理就是莫名看顾蛮生不痛快,这小子,好像不是来求人办事,倒像是别人都上赶着求着他。想了想,他决定难一难他,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向书房,取出一支普普通通的水笔,递给了顾蛮生。
顾蛮生接过笔,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没看出任何玄机:“我没明白。”
钟经理故意憋着笑道:“情况是这样的,我儿子今年就高考了,偏偏就这牌子的笔用得最顺手,可厂家两年前就已经不生产了,市面上也买不到。都说展信的顾蛮生偷奸耍滑少有人及,吹拉弹唱是无所不能,还会唱戏呢。我就想,顾总能不能想个办法,再弄来一支?”
顾蛮生在心里叹气:考试用哪支笔不都一样吗?拉不出屎还赖上马桶了,现在的小孩儿真是娇气,但他嘴上却信誓旦旦地保证,包在自己身上。
一出钟经理家的大门,顾蛮生就给手下打电话,要求他们联系厂家,拿来所有代理商或经销商的联系方式,然后他拍下这只笔的照片,发了彩信给所有人。
展信的人打着飞的满中国地跑,总算在山东一个落满灰尘的仓库里找出了一支。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了那支水笔,顾蛮生亲自给钟经理送上了门,没想到却在钟家看见了贝时远。
对方显然也是为了那一百亿的肉饼来的。展信准备布局消费者业务的消息,在行业里也不是秘密,所以顾蛮生这边一有动静,贝时远也坐不住了。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微妙地注视彼此,还是贝时远先开口道:“多才的人必然多欲,就是顾总的处世哲学太霸道,什么蛋糕都要分一块,什么事情都不给别人留条后路。”当年两人约定不做对方的核心业务,贝时远这话就是在暗暗指责顾蛮生背信。
“客气客气,我哪有贝总深谋远虑。我听人说的,别的手机企业还忙着自建渠道,以营销与低价在日益萎缩的市场份额里求生,贝总为了不在进一步的智能机市场上落于人后,破釜沉舟,直接把刚生产出来的一批砖头机给砸了,啧啧,这魄力,中国的企业家里没谁比得上了。”
“传言多有美化的部分,不过我还是得谢谢顾总,东美抢下奥运赞助之后,又豪掷千金,一举拿下了今年的央视标王,这么花钱迟早得把自己花垮,你算是提前替我解决了一个对手。”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意难平,贝时远淡淡一笑,“就这方面,我还得谢谢顾总。”
钟太太要留人吃饭,最后一个都没留成。钟太太没问钟经理,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每天上房爬树的野小子,一个是彻头彻尾的贵公子,不睦,正常。
移动定制机没有公开招标,就等着在世界通信日那天,在中国信息通信大会上发布战略合作。信息大会当日,顾蛮生像个刚挂牌的公关,衣着光鲜,神采飞扬。他知道这是展信的消费者业务一举走到公众视线里的绝佳机会。
可结果大大出人意料,中国移动公布的第一批定制机合作方是贝思,而不是展信。
贝时远多了个心眼,怕顾蛮生也拿出什么新技术,直到最后一刻才向移动亮出“双卡双待”的杀手锏,几乎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三家运营商争夺客户的大战之中,各种低资费套餐层出不穷,你家打电话便宜,我家流量更大,作为第一个为国产标准挑大梁、吃螃蟹的中国移动,单靠着一个不太稳定的TD网络去打市场,显然是有些吃力的,但如果手机可以“双卡双待”,再多加一张电信或者联通的卡,他原先积累的客户数量优势就立马显现出来了。
别说找来一支水笔,就是找来一个亲娘都不管用了,顾蛮生先前在钟经理那儿获得的允诺,连同他看中的五亿移动手机用户,就如同贝时远当年看中的奥运宣传窗口,都在移动公布合作方的瞬间化为乌有了。
贝思与展信在信息大会上位列领导两边,答案揭晓的时候,贝时远特意前倾身子,侧头看了一眼顾蛮生。他优雅而得体地冲他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承让。
顾蛮生的一腔怒火被这极为挑衅的动作点燃了,不顾大会尚未结束,拂袖而去。
比起贝时远报了奥运那时的一箭之仇,更令他不快的是,移动携手贝思推出了“双卡双待”的定制手机,一推出市场就卖疯了。
对于曲颂宁提副处的事,方春国打从开始就不乐意。
方春国经营群众路线多年,都没提上副处,没想到曲颂宁因为那些风言风语调了岗,结果却傻人撞大运,偏偏撞上了日本大地震和通信网络大瘫痪,一调回来就成了领导,还直接越过了自己。
职务升迁意味着岗位调整,曲颂宁不再需要冲杀一线,虽然依然出差,但频率明显低了。缓过最初那点不适应,他也觉得这样对家庭、对家人挺好,夫妻关系缓和不少。
工作还得继续,正巧设计院承接的赞比亚2G网络建设项目中途停工了,领导们一合计,就把它交给了曲颂宁。
其实这个项目本来是要交给方春国的,但方春国那点心思九曲十八弯,他知道这个项目是个顶顶烫手的山芋。怎么说呢?通信基础设施的建设投入巨大,一些较为落后的发展中国家通常难以自筹项目资金,需要承包商们带资建设。
所谓带资建设,就是承包商先自掏腰包,等到该项目运营后,再由其产生的现金流进行带息偿款。回款期一般比较长,所以别说爱立信、阿尔卡特这样的国外大设备厂瞧不上非洲市场,就连展信与申远这样的中国民营企业有时都不愿担这个风险,不会主动争抢项目,是宁愿只挣小钱,只做幕后的设备供应商。
而中通设计院得益于国企背景,中国与亚非拉兄弟的关系又十分好,这样的项目可以先由国内银行贷款垫付,签个三方协议,再由那些国家以各种资源置换给中国作为偿款。
本是一举多得、两全其美的事,但偏偏这个赞比亚的项目出了问题。项目前期工作刚刚敲定,国内这个签三方的银行行长就因为经济问题进去了。没了银行担保,项目就不能继续推进,已经耽搁好一阵子了,赞比亚的领导人都跟着急了,别说全世界如火如荼发展着的3G,赞比亚就连基础的2G网络也没有,举国上下都巴巴地盼着用手机呢。
然而设计院里也没人敢挑头。国家反腐倡廉是主旋律,虽说这个行长进去的原因与赞比亚的项目没有一点关系,但风头之下,难保不会被人以放大镜指摘挑刺,怎么做都招非议、惹话柄。所以,方春国不想沾。
领导问他原因,他不方便直说,忽然计由心生,他想到了曲颂宁。你不正春风得意着吗,没理由不让你难受难受。于是他特别自谦、特别诚恳地对领导说:“小曲作为业务骨干,又刚升副处,应该给个大项目锻炼锻炼。何况,当初这个项目他就参与着做过设计案,谁能有他上手快啊。”
领导觉得有道理,问了曲颂宁的意思,曲颂宁哪有方春国的心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项目背后的弯弯绕,马上答应下来,就似飞蛾投火般积极。
他当初做设计案的时候就去赞比亚出差过几天,对非洲人民的淳朴热情十分难忘,他所在的团队甚至受到赞比亚总统的亲自接见,总统亲切地称呼他们为“来自中国的朋友”。而这位样貌慈爱的老总统,在得知赞比亚2G网络规划顺利,不日即将落成时,几乎是掬着热泪对所有中方参建人员道:“谢谢,谢谢……”
还有赞比亚的那些孩子,那些一笑一口白牙的黑皮肤小孩儿也令他印象深刻,他们从没见过手机,无意间见到曲颂宁手里的手机,争着抢着要看要摸。
曲颂宁刚接下这只烫手山芋不多久,赞比亚等不及中方迟迟无人回应,其国有电信公司的领导就在赞比亚驻中国大使的引领下,不远万里地找上门来了。
赞方那边跟着一个华人翻译,个子不高,但一脸精明,好像也在赞比亚电信公司有个小职位。他深谙中国特色的圆桌文化,所以正式拜访结束,又私下里邀曲颂宁与方春国等人吃饭,打算通融通融,交流交流。
曲颂宁赶着回去给女儿辅导功课,也觉得这种私交无甚必要,所以婉言谢绝了,但方春国一口应允,待曲颂宁一走,他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对方一起下了馆子。
饭桌上,他对赞方的电信领导与那位精明翻译说:“这个项目也不一定就会黄了,一看两国政府之间的关系,二看有没有项目负责人愿意推动这事。”
赞比亚是整个非洲南部与中国最早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长期获得中国的基建援助。2009年又是中赞建交四十五周年的特殊日子,两国的友谊自不必说。翻译与领导交头接耳片刻,又道:“现在这个项目的中方负责人就是刚才那位曲副处长吗?”
“就是他嘛。”方春国眼睛转了转,试图让对方相信,有些人得喂饱了才肯办事。他的话说得相当委婉,很见水平,像是飞鸟落在雪上的一点爪痕,半隐半浮的。所幸,对面的人听懂了。
这位华人翻译的好处就在于,除了圆桌上的礼仪,更懂得这背后的潜规则,行行业业都不例外。所以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方春国的价码。而方春国见机会来了,反倒立马表明自己的高洁态度,一番义正词严地拉扯之后,话锋一转,又道:“都说了项目负责人是我们曲处,你跟我通关系没用,你得找他去,或者更简单点说,他明面上不好意思要,你得找他的媳妇儿去。”
曲颂宁正直又寡欲,但他老婆明显不一样,方春国是见过舒青麦耍赖撒泼的,知道这女的空有一副厉害外表,其实外强中干,精明却不聪明。
正巧时令到了中秋,赞方那位翻译带着方春国给的地址找去了曲家。
舒青麦刚把工作辞了,她最近越发心气儿高,跟主管一言不合就撂挑子走人,也不急着找新工作。听见门铃声,还当是来抄水表的,舒青麦放下手中的遥控器,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慢吞吞地去开了门。眼前一个陌生男人,高档的西装配合精致的领带,手里提着两盒月饼,一脸客气地对她道:“请问这里是曲处长的家吗?”
“是……快进屋吧。”舒青麦赶忙拢头发,她发量多,发质又硬,不打理时就像一丛蓬乱的草。
翻译带来的两盒月饼,一盒真是月饼,另一盒里则装着十万元的现金。在一番别有所指的话语中,舒青麦打开盒子一看,话不多说,立即两颊绯红、两眼发光地收下了。这位翻译还代表赞方悄然许诺,项目启动之后,还会再送。
待人一走,舒青麦心情好极,披上一件亮色的细褶针织衫,就去了家附近的银行,高高兴兴地把钱给存了。她全然不知黄雀在后,一双犀利的、不怀好意的小眼睛,一直在污黑的角落里盯着呢。
方春国本来只想借这送礼的事情浑水摸鱼,暗中抹黑一把曲颂宁,没想到看样子舒青麦还真收了人家的钱。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后,他嘴角嘲讽地一翘,挤出面上数道丑陋的横纹,心道:好戏就要开场咯。
晚上曲颂宁到家,一眼就看出妻子的不对劲。她平日在家懒散随意,常常穿着大汗衫、大裤衩,不梳头发不洗脸,但今天却打扮得格外光鲜,唇色还是血红欲滴,更要命的是一双眼,原本细细长长风流妩媚,硬是被眼线笔描画得大如核桃,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眼尾微微晕开,像洇了一片墨。
曲颂宁倒也不觉得打扮就比不打扮好,简装素颜并不折损舒青麦的美丽,他对多年疏于照顾家人一直有愧,更喜欢她舒服自然的样子。
“晨晨与彤彤呢?还没放学?”他注意到桌上两盒月饼,又随口问了一声,“家里来客人了?”
“放学了,送他们奶奶家去了,今晚家里就咱俩。”曲颂宁升职之后,好像所有的矛盾都一下解决了,便连紧张多年的婆媳关系也跟着缓和了。舒青麦笑容暧昧,眼波流离,也不回答曲颂宁的第二个问题,拉着他就往卧室里走。
“你找你们领导催催去,你那个赞比亚的项目还是尽早推进的好。”舒青麦伏在曲颂宁身上,忽然调皮起来,捉弄似的用手指去戳他的腰窝。这个女人一旦调皮起来就特别可爱,曲颂宁一下抱紧了妻子,翻了个身,边笑边吻她脸颊。
舒青麦再次抢占上风:“我说真的,人家非洲兄弟没有通信网络,这日子怎么过呀?”
曲颂宁有些奇怪地问:“你平时不是不爱听我工作上的事吗?怎么今天这么关心?”
舒青麦不好说自己收了钱,只好胡诌道:“我不是想着这是你第一次总负责这么大的项目嘛,要是干好了,没准还能往上升呢。”
曲颂宁点点头:“我本来也是要催这个事的。”
夜风如水,他点燃马达,夫妻俩好一顿闹。
上一任负责人刚因为敏感问题坐了大牢,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一直没人敢主动推进这个项目。只有曲颂宁,一见领导的面就提这事,不见面就发邮件,领导没回复还上赶着催。在他看来,是对工作认真负责,但在更多人看来,这种热情就很蹊跷。
午饭之前,经曲颂宁发起,众人端坐在大会议室。他认认真真做完报告,便立在幻灯片前,静待在座领导们的反应。但会议室静得离奇,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领导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说话,又是好一阵子尴尬的沉默之后,一直对他不错的党委书记终于开口了:“小曲,最近家里没什么事情吧?”
“没什么事情。”曲颂宁感到茫然。
“你母亲呢?也没事?”
“也没有,都挺好的。”曲颂宁越发不解。
几位领导个个面色严峻,最后仍是党委书记替他解了惑,他说:“国资委前两天接到了匿名举报,说你收受了贿赂,在调查小组介入前,党组决定先展开自查。”
党组派人旁敲侧击地向赞方的电信官员求证,对方当场承认给曲颂宁的太太送了礼,还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办事方式。而这一切,身为项目负责人的曲颂宁全被蒙在鼓里。经这一句提醒,他才想起了不久前那个灼烈的中秋夜,顿时心头阴霾遍布,后背冷汗淋漓。
党委书记对他一直看着成长的小曲是了解的,瞧他反应也的确像是不知情,他想给他一个自清的机会,便叹口气道:“你要不要先回去问问家里,贪内助要不得啊。”
提前下班,曲颂宁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打开门,见妻子仍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瞬间失态地咆哮起来:“中秋那天,你是不是拿了别人什么东西?”
纸包不住火,舒青麦一下就明白收礼的事情暴露了,她还梗着脖子不愿承认,嘴硬道:“谁收礼谁不得好死,你听谁胡说八道的。”说着就要往卧室走,试图单方面终结这场谈话。
曲颂宁一下扳住妻子的肩膀,问她:“你到底收没收人家钱?”
“就算收了又怎么样?那些领导的夫人不都这样吗?我才拿多少。”舒青麦大言不惭,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错。她使劲儿挣了一把,没挣脱,便夸张地喊起来,“怎么?你这是要家暴吗?才当上个副处就要摆官威,打老婆了?”
妻子的短识与短智暴露无遗,曲颂宁疲倦地松开手,跌坐在沙发上。他抬手捂住脸,良久才闷声道:“有人向上级匿名举报,调查小组就要介入了,职务侵占是要坐牢的。”
舒青麦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为什么别人拿那么多都没事,我才拿一点点就被举报啊……”她仍没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很快,贺婉莹知道儿子可能有牢狱之灾,打着车就来到了曲家。婆媳二人间的火药桶被彻底引燃了,她扑向舒青麦,又推又打,歇斯底里地哭着骂:“我当初怎么就容你嫁进家门,你就是个扫把星、丧门精,闲来就要生事的主儿!好好的日子都被你给糟蹋了!”
舒妈妈知道这次是女儿的过错,只敢小声劝着亲家母消消气,但舒青麦不买账,她忍着婆婆的打骂,很快就忍不住了。兴许是被欺压太久了,兴许也是害怕到了极处,人一害怕就容易口不择言,她决定豁出一切还击这个女人。她一把将眼前的婆婆推出一个趔趄,冷笑着道:“这家还不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只有你把你儿子当宝贝,他在我眼里,连个像样的男人都算不上!”
“呸!”贺婉莹啐骂道,“当初是谁耍足心眼,死乞白赖地要嫁过来?没我儿子,你个小贱丫头还在乡下喂猪呢!”
“我承认我死乞白赖过,但我还真没稀罕过你儿子,从来都没有。我就是太想离开那片大山了。我妈当初为了离开农场,连个糟老头子都肯跟,我有什么不可以的?”
舒妈妈突然强扯了一把女儿的袖子,舒青麦还恶声恶气地问“干什么”,然而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曲颂宁。
曲颂宁呆立在家门口,一动不动,也没什么表情,仿佛一截空心的木头。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个男人外表看着好像如常,内里却被蚀化了,一碰就能颤颤地碎一地。
他始终记得那个突然出现在军用帐篷里的女孩儿,女孩儿那么漂亮,在一众魁梧黝黑的康巴汉子中间,她的皮肤像雪白的绸料,一双眼睛又妩媚又调皮,可惜那天的高原山风凛冽,阳光也灼烈,他没有看见她眼里过于昭彰的欲望。
然后他就有些悲哀地发现,那个女孩儿早就不见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来过。
事到如今,只有任人指摘的份儿,幸亏没有证据能表明曲颂宁本人知晓此事,而且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他便主动退还了所有贿款。最后组织上报,决定不予追究他的刑责,但腐败这根高压线谁也踩不得,尤其是这种跨国受贿,严重损害了中国的国际形象,曲颂宁最终还是因为严重违反党纪,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
方春国顶上了他的位置,经营筹划多年,总算是如愿升了。
舒青麦得知曲颂宁没有被追究刑责,当场松了一口气,工作没了就没了,她早就想好了后招。她给曲夏晚打电话,电话里一口一声亲热的“姐姐”:“姐姐,你能不能跟姐夫说说,给你弟安排一个工作……”
兴许是电话那头的曲夏晚问了什么,这时候她的聪明劲儿又回来了,信口雌黄:“嗐,还不是因为工作太出色,被同事排挤陷害了,也怪我不小心,没注意到人家送来的月饼里还夹着人民币呢……”
那头的曲夏晚不知又说了什么,舒青麦立即眉开眼笑,继续道:“不用当什么高管,工作适合他就好,能让他有点时间照顾家里,至于工资待遇……哎呀,你是颂宁的姐姐,哪能亏待了自己弟弟呀,我信得过你。”
收了线,舒青麦回过头,瞧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曲思彤。小女孩儿看待母亲的眼神又冷又静,仿佛在说,她是打心底里瞧不起她。
“你这什么眼神,你妈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舒青麦知道顾蛮生送了部手机给曲思彤,又让女儿给顾蛮生打电话,说货比三家才不吃亏,找工作也一样。
“你得让两家大公司都觉得你爸奇货可居,才能要到好的价码。”
这回连曲思彤都感到丢人丢大发了,死犟着不肯打这电话。舒青麦就狠狠在女儿胳膊上掐了一把,当场掐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乌青,她骂道:“不识相的臭丫头,你想我们一家都跟着你那没出息的爸爸喝西北风吗?”
这个时候,舒青麦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她认为,错不在自己收了那么点钱,而是这个项目本身敏感,曲颂宁当初就不该接下它,人家方春国就比他聪明,比他会审时度势。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曲颂宁一个人坑害了全家,说到最后她甚至自己都信了,她一次次在饭桌上,在孩子面前数落丈夫:“当年在青藏高原,你就是这样不长心眼,还‘我来签字’,什么火药桶都敢扛,你真以为自己是董存瑞啊?”
电话最终还是由舒青麦本人打了,曲颂宁选择去了展信,正如妻子所言,他是个男人,就得挑起养家重担,不能让一家老小陪自己去喝西北风。
工作很快就落定了,顾蛮生当然没有亏待老同学,展信的工资比原来在设计院里翻了几番。舒青麦掉了疤痂忘了疼,不禁又在饭桌上得意起来,觉得自己这是曲线救国,觉得开头是起糟了,但这尾押得好。
曲颂宁默默地听,默默地扒饭,从来不接妻子的话茬儿,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干。
除了比以前更安静些,他好像已经没事了,就是这阵子总是胸闷、心悸、头晕、胃疼,好像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又好像哪儿哪儿都没大毛病。最令舒青麦不满意的是,好像丈夫那方面也不太行了。正是虎狼年纪,哪有夫妻生活都过不上的道理,舒青麦有些着急,催了曲颂宁去医院检查,别是出了什么大毛病。
正巧展信有入职体检,曲颂宁去了医院,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等出检查报告的时候,曲颂宁就坐在医院的长走廊里,他坐姿端正,一动不动,甚至一眼不眨,脸上漫着一股活人少见的灰气,仿佛此刻地裂天崩也不能掀起他情绪上的一点波澜。一个颇有经验的老医生从曲颂宁身边经过,停下脚步看了他片刻,说他这可能不是生理上的毛病,而是心理上的,建议他去医院的精神科看看。
曲颂宁认为没有必要,但没有病因就没法向妻子交差。重新挂了精神科的门诊,经由一番摆布,拿到了一张病例诊断书,上面写着:重度抑郁症。
从药房里拿了一点抗抑郁的药,曲颂宁便小心翼翼地将诊断书藏了起来。回到家里,他将成人维生素的药瓶倒空,将抗抑郁药装了进去。他想:倘使被她发现,她会说什么呢?无非就是小气、矫情、不像个男人。他实在听怕了妻子那女高音似的叫声与骂声,但又担心对方问他得什么病,他搪塞不了。
曲颂宁刚刚服完药,舒青麦就开门回来了。因为展信的新工作不错,她心情大好,带着儿子去百货商厦买了不少东西,可一见丈夫,她脸上那舒展的笑容便全不见了,像百花栽在沙漠里,风一过,就只剩下惨淡的黄土。
瞧见丈夫手中的维生素药瓶,舒青麦从鼻腔里挤出阴阳怪气的一声:“哟,从来也不见给我、给我妈买点营养品,倒挺会保养自己的。”
曲颂宁轻吁一口气,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早忘了他今天去体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