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顾蛮生了结了与老六的那份不光彩的生意,主动找到了白浩所在的电子市场。
隅中的太阳透过电子市场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店铺门口那一排排的支架式广告板上,顾蛮生特意留神多看了一眼,这儿卖的基本都是水货与翻新机,白浩准备投入生产的“三码机”倒还不多见。只不过,这家电子市场凋敝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可这里家家铁门紧闭,没一家铺子在营业中,也没一个客人。
顾蛮生循着门牌号找到白浩的铺面,发现这小子今天穿得相当亮眼,里三层外三层的毛衣外头还罩着一件印着花样的橙色T恤,乍一看去,就像一颗活力满满的大橙子。
他正忙得不亦乐乎,手头拿着几件印着同样花样的T恤,逐一分发到一些人的手中。接到T恤的男男女女也马上学着他的样子,把T恤套在了自己的衣服外。这些人都是自发聚集过来的,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应该都是这家电子市场里的商户。
顾蛮生喊了白浩一声,问他:“这是准备干什么?”
白浩闻声抬了抬眼,看见了顾蛮生。他早盼着顾蛮生来帮忙,但此刻却忙得顾不上表现自己的喜悦心情,他朝顾蛮生晃了晃手中的T恤,扯开嗓门道:“我们这些商户正要到住建委那儿跟开发商谈判,生哥,你来了正好,多个人多份力量,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原来上回那场伪基站的风波确实是事出有因的。
分完T恤,又分马扎,一直跟在白浩左右的胖子见他忙得没有闲聊的工夫,替他向顾蛮生解释道:“这里的商户都是签了长约的,开发商突然说打算将这家市场改建加高,要按照当时签的合同条款把我们余下的租金加百分之二十退还,改建后的铺子就不租给我们了。可我们看中的就是这毗邻华强北的市口,这一下所有的合同都不作数了,光赔这点租金抵个屁用?”
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也在,跟着一起向顾蛮生倒苦水:“现在华强北已是一铺难求,他这样把我们撵出去,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做生意?商户们想协商,开发商就使阴招,连日断水断电,非逼着我们搬走。”
“我听明白了,难怪之前你们当我是开发商的人,非要揍我不可。”顾蛮生环顾四周环境,结合两人的话,一下就想明白了。
这家电子市场建得比较早,楼层也低,想来当时商户们的签约租金也很便宜。然而时移事迁,曾经默默无闻的华强北今非昔比,早变成了中国最大的电子产品聚集地。开发商肯定动了心思,打算在原有的基础上翻新改建,加高楼层,顺便撵走旧客,提高租金。这么一来,就算商户按照合同上的条款获赔两成租金,光看如今这市口的价值,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商户们其实已经与开发商对峙了好长时间,反正你不仁我不义,你断水断电,我就天天跑去你别的楼盘或者商铺门口拉横幅、吹喇叭,尽我所能地搅黄你的生意。有个商户认识住建委里的人,打听出住建委的领导也觉得双方这样闹下去不像话,特意就此事约谈了开发商。大伙儿担心会被开发商先入为主地抢下话语权,所以打算趁此机会一起去住建委门口静坐,表达自己的合理诉求,争取能够在住建委牵头的情况下,迫使开发商与自己协商。
为了展现浩大声势,所有准备去谈判的商户都被要求统一着装,就穿这件亮眼的橙色T恤。这是白浩的主意,大伙儿也都积极配合。
白浩走向顾蛮生,递了他一件T恤,示意他也穿上,一会儿整整齐齐地一起上路维权。
顾蛮生接来T恤看了一眼,定制款,正面印着加粗的黑体字“还我公道”,背面印了一只老虎的图标,像是那种随处可以下载的矢量图。他套上T恤的时候想起来,白浩一直喜欢老虎。
完全摸透了前因后果,顾蛮生不免谨慎,他忽地把准备上路的商户们拦了下来,要求由发起人白浩写一份“绝不闹事,合理维权”的保证书,然后所有商户都必须在这份保证书上签名、按手印。
自打那日看见顾蛮生在小巷子里的孬样,白浩对他的观感就挺复杂,失了狼性的头狼还能统领狼群吗?他认为如今的顾蛮生谨慎得有些过了头,忍不住道:“没这个必要吧?我跟大伙儿都交代过,绝对不可以在住建委的领导面前生事,大家也都保证过,一定能做到。”
游行集会虽是一个维权的好法子,但在大环境下还是相当敏感的,一不留神还有可能给自己惹来不少麻烦。所以白浩作为这场维权运动的发起人,其实已经倍加小心了。
“再说,今天去维权的商户一百多号人呢,一个个签名太麻烦了。”
一些商户也跟着点头,有人不满意地嘀咕道:“签名就算了,还画押呢,这又不是卖身契。”
顾蛮生听出了白浩话里的不屑之意,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毫不犹豫地道:“我在牢里听过类似的事情。你们能打探出那边的消息,那边兴许也早知道了你们这边的动静,何况上百号人这么大的阵仗,就怕到时候有人滥竽充数,坏了大家的大事。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差这点工夫,大伙儿先来签名、按手印,一会儿到了住建委门口,有摄像机的开摄像机,手机有摄像功能的就开手机,不管遇没遇上开发商的人,一定得保证我们这边有人全程拍照或者录像。”
白浩拗不过,只得掏出纸笔,写了一份措辞诚恳的保证书,然后又让商户们挨个签名、按手印,集了满满一本子。
顾蛮生不介意商户们的白眼与抱怨,将收集了所有签名与手印的本子交给一个瞧着挺令人放心的姑娘,嘱咐她一定收好。
这下总算都准备好了。一百多号人陆续登上提前租好的面包车,浩浩****地向着住建委办公室出发了。车上,白浩与顾蛮生同坐前排,他还是无法理解顾蛮生的谨慎,也很难不把这份谨慎理解为窝囊。他道:“生哥,我以前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你在大学里怎么带着一拨人智擒偷BP机的贼,把那伙贼教训得服服帖帖的,再也不敢上门惹你。你那时又勇又猛,没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
“这故事是朱旸跟你说的?那他有没有说,就是因为他冒冒失失的一棍子,导致他刚考进大学就被开除了?”吹面不寒杨柳风,顾蛮生打开车窗透气,看上去一点没有回顾当年勇的兴趣,只淡淡地问道,“朱旸现在人在哪里?”
“他现在跟他那个老乡混在一起,就是秀秀他老公,我在华强北市场见过他几回,应该在做走私的生意,还不是那种卖水货的,就是水客。”
顾蛮生不由得眯了眼睛,一脸沉重。朱旸刚到深圳那会儿就心心念念地想要走私,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
白浩见顾蛮生久不说话,又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维权运动上,他站起来,回头对大伙儿道:“咱们现在就把诉求理一理,到底是要求更高额度的赔偿,还是要同地段商铺的补偿?”
众人七嘴八舌,但基本意见统一,就是不舍华强北的黄金地段,都要改建之后的新商铺。
电子市场距离住建委办公室也就十来分钟车程,面包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白浩拿着扩音喇叭,指挥着商户们鱼贯下了车,排着整齐长队,拿着自带的马扎就向住建委大楼进发。路人纷纷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维权的队伍,浩浩****百余人,但因为身着统一服装,不吵不闹,倒也不碍眼。
才走了不过二十几米,不知打哪儿又钻出来两拨人,一拨瞧着是普通路人,一拨却跟维权队伍穿着同款的橙色T恤,他们悄悄混进队尾,刚一抵达住建委大楼门口,就高声喊了起来:“我们要讨说法!我们要维权!”
第一声喊冒出来之后,就有人掏出藏在衣兜里的石头跟鸡蛋,朝住建委大楼的门窗上砸了过去,更有甚者还故意砸向围观的路人,砸得满街鸡飞狗跳,尖叫连连。另一拨普通路人打扮的也趁机浑水摸鱼,装作打抱不平的样子冲进了橙色队伍当中,对着维权商户又推又搡,又打又骂。
百名商户并不人人相熟,都是为了自身权益自发集结而来的,这么一来便完全分不清身边人到底是敌是友,是人是鬼,场面瞬间变得异常混乱。
白浩大吃一惊,短时间内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顾蛮生眼明手快,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扩音喇叭,扯着嗓子反复喊道:“谁动手谁就输了!有摄像机的开摄像机,手机有摄像功能的开手机,但凡在本儿上签过名的都不准打也不准闹,都退到那棵大树下头去!”
住建委门前有一棵凤凰树,二十余米高,树冠亭亭如一柄巨伞,树干粗得两个人都抱不住,一眼就能让所有人看见。
顾蛮生将喇叭扔给白浩,让他继续呼喊维权者们克制,自己则冲进了乱作一团的人堆里。也不分敌友,只要看见穿着橙色T恤的人与别人起冲突,就将对方强拉硬拽出来。拳来拳往间,他挨了不少下,但未曾还手,只不停嘶声地喊:“谁动手谁就输了!都退到那棵凤凰树下去!”
混乱之中有路人报了警,警车很快就呼啸着驶来了,故意前来捣乱的两拨人一听警笛声,赶忙趁乱溜走。警察来到树下,见一大拨穿着同样服装的男男女女集结在这里,二话不说,就把人统统带走了。
商户里挂了点小彩的人不在少数,但基本都听从了顾蛮生与白浩的指挥,没跟任何人发生冲突。顾蛮生向承办民警解释道:“我们当中有人拿摄像机把刚才的情况拍了下来,您可以查看录像,一个个人、一张张脸比对。这里所有人都在保证书上签过名、按过手印,承诺不会闹事,那些拿石头与鸡蛋砸伤路人的绝对不是我们的人!”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仿佛被火烤了一遍,一张嘴就能“滋滋”冒出烟来。
那个姑娘将收集着签名与手印的本子交给了民警。承办民警又根据现场的手机录像,做了一番仔细比对,果然发现那些跑来闹事的人不是维权队伍里的。
“你坐过牢。”承办民警调出了顾蛮生的资料,看过之后不由得感到奇怪,这人分明是个火药桶,两度因伤人被警察找上门,档案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按顾蛮生以前的脾性,听见这话铁定不乐意,但如今的他狂劲儿收敛得干干净净,只是抬手擦了擦破皮的脸,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回。”
既有视频,又有签名,两项证据互相做证,事情立马水落石出了。这又是开发商使的阴招,他们知道电子市场的商户们今天要来维权,提前定制了相同的橙色T恤,又找了些流氓混进维权队伍里胡闹,打算抹黑这些商户,好让他们的正当诉求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警方通知市场监管局与住建委的负责人前来配合调查,两边都惊得说不出话,这上百人的维权团队不仅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心思缜密,居然连这样复杂阴险的极端情况都事先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几方沟通之后,公安这边的领导当即发了话,支持商户们有组织有纪律地维权,而一旦查到开发商派遣流氓捣乱的证据,一定会依法严惩。
之后没几天,住建委的领导也约见了白浩他们,还点名要见顾蛮生。他对商户们这种理性维权的行为颇觉认可,最后直接给开发商下了一道行政命令:一定要维护电子市场商户们的正当权益,开发商现有的项目全部停工,直到解决业主的合理诉求为止。
胖子是陪着白浩一起来的,两人一走出领导办公室,等不及这一时半刻,立马掏手机打电话,打算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告诉所有等待着的商户。
顾蛮生在电子市场里没有熟人,也不觉得赢这一仗有多值得高兴,他烟瘾很大,等着白浩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就从兜里摸出烟盒,默默退到没人的墙角去抽烟。
打火机“咔”一声,烟头随之燃起星火,他面朝窗外深深吸了口烟,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棵凤凰树上。伞形的树冠广阔又茂密,有那么一两枝斜生的树枝伸向窗口,在风中微微摆动,几乎就要活泼地探进来。
顾蛮生持续吞云吐雾,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喊他:“顾总。”
顾蛮生回过头,看见来人是个老者,鹤发童颜,保养得很好,穿着也十分体面。老者依稀有些面熟,他反应片刻才想起来,他们曾在邮电部举办的信息通信技术发展高峰论坛上见过一面,这人就是申远的老总,邢卫民。
展信与申远虽是竞争关系,但彼时中国通信市场被“七国八制”瓜分,北京又有两家具有国资委背景的通信企业占据更多资源优势,所以两人之间相惜多过相争,一直也相安无事。
“邢老,”顾蛮生回了对方一声,淡淡道,“我现在已经跟展信没关系了,就在电子市场卖卖黑手机,你还是别叫我什么总了,直接叫名字就好。”
“我虚长你这么多,要不叫你一声‘小顾’?”邢卫民走到顾蛮生跟前,非常客气。
“行。”
“小顾,”邢卫民笑着道,“在电子市场卖黑手机,这不屈才了吗?”
“混饭吃,挺好。”顾蛮生递了根烟给邢卫民,邢卫民摆手示意自己不抽,他便又将烟盒收进兜里,顺手用拇指捻灭了自己的烟,“你怎么在这里?”
“前阵子申远准备新建几栋人才公寓,跟住建委达成了战略合作。正巧前两天我听这儿的领导说起了你的事情,所以请他无论如何今天把你叫过来,我是特意在这里候着你的。”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申远刚刚拿下首个在欧洲的G**设备供应项目,还获评了‘全球通信十强企业’,”为了引才、留才,人才公寓的项目一早就在展信的发展规划上,可惜阴差阳错,反倒被申远抢了先。顾蛮生也不问对方为什么专门候着自己,只笑笑道:“挺给咱们中国人长脸的。”
“其实是运气好。”邢卫民谦虚地笑笑。
“天佑自佑者,怎么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顾蛮生问邢卫民,“北京那两家呢?”
“都不太行了。”邢卫民轻轻叹了口气,道,“交换机市场日趋饱和,利润越来越薄,老尤没及时跟进移动通信项目的研发,这2G一来,立马就不行了。听行业内的人说他本来也是要投入移动通信领域的,但公司里一批元勋怕分薄了自己的利润,又是断水断电地闹了一阵子,后来整个研发计划就不了了之了。通信行业就是逆水行舟,现在别说2G,3G都快全面普及了,再追就更来不及了。”
“有时企业想发展瞻前顾后是不行的,就得断腕向前,蒙眼狂奔。当然,也别像我这样,奔着奔着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种断水断电的闹法顾蛮生也曾经历过,他眼望窗外那棵在风中瑟瑟的凤凰树,“唐总呢?”
“老唐就更憋屈了,他倒是没有止步于程控交换机,还继你之后,研究出了具有咱们自主知识产权的CDMA设备,结果却被美国企业以专利侵权为由给告了。不仅不让继续生产,还索赔几十亿,官司拉拉扯扯近一年,老唐元气大伤,也不行了。说到这个,你们展信好像也吃过美国人的亏?”
“他们就喜欢长臂管辖、恶性竞争那一套,目的还是制裁整个中国的高科技产业。”“展信”两个字他眼下还听不得,顾蛮生重喘了一口气,稍顿片刻才道,“咱们国家的通信产业势头迅猛,申远现在是国内第一,邢老跟老美打交道的时候千万得小心。”
“我明白,”大浪淘沙始见金,老人十分感慨,“还记得北京那次电信业务高峰论坛,那时老尤和老唐多么意气风发,我跟你聊过几句,你还开玩笑说‘到底是皇城根下的企业,那范儿就是咱们这些南蛮子赶不上的’。”
“我记得,你当时回我说,‘北有中关村,南有华强北,这两个地方全是搞电子信息产业的,随手扔块砖头都能砸倒一个同行’。”顾蛮生点点头,吸口烟,又用指头把剩余半截烟蒂捻灭了,抬头望见白浩他们打完了电话,便打算告辞,“邢老,我先走了,以后若有机会,还请您多关照我的生意。”
“我在这儿候你半天,其实不是为了跟你叙旧,更不是想买你几部手机,我是为你这个人来的,或者再往大了说,我是为了申远乃至中国通信行业的未来发展而来的。”分别时,邢卫民终于说明自己的来意,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就是希望顾蛮生能够加入申远,专门负责申远拓展海外的业务。
其实打从邢卫民突然露面,顾蛮生就八成猜到了他的来意。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将名片随意揣进胸前衣兜里,就朝老人欠一欠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安局与住建委同时发了话,开发商只能派人出来协商,基本同意了商户们的诉求。白浩这边也深明大义地做了让步,答应随行就市,拿到改建之后的新商铺就提高租金。
事情总算得以圆满解决。
在电子市场改建完成之前,商户们决定临时租几个店铺,先将就着继续做生意。胖子办事牢靠,两天就找到个新铺面,顺顺当当地签下了短租。好消息频传,白浩第一时间就想给杨柳打个电话报喜,没想到两人心有灵犀,杨柳的电话也及时来了。她在千里之外的法国跟他说,这回展信参展收获颇丰,她今天就坐飞机回来了,让他晚些时候去机场接自己。
“嗓子怎么了?”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像只破了的哨子,白浩听出异样,关切地问,“感冒了?”
“没有,就是累的。”杨柳又就一些日常关照了白浩几句,就干脆地收了线。
其实杨柳脸蛋、身段没的挑,说起话来却一直不像个女的,调门高,音色也不细,尤其这两年,一个人主持公司生产经营的方方面面,声音听着越发粗哑,显然就是累出来的。白浩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琢磨着杨柳下飞机正赶上饭点,她家里冰箱常年空着,自己便有义务替她做些储备。
嘱咐胖子照看店里的生意,白浩就心安理得地旷工了。他有一辆丰田SUV,买日系车是图省油,买SUV是因为杨柳随便提过一句,说自己就喜欢宽大空间。
白浩先开车,去杨柳家附近的大卖场采购,他按照杨柳平时的用餐习惯,买了酸奶、熏肉、生菜与面包。经过水果摊子,见橙子金黄、草莓鲜红、青提碧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杨柳不太吃蔬菜与水果,每日的维生素基本全靠那些花里胡哨的药丸补充。她自己没时间做饭,也嫌削皮与去农残都太麻烦,最多就是连皮啃啃苹果,反正水里冲洗一下就行。为此,白浩没少批评她过得糙,哪有姑娘不爱吃水果的?
多挑了一些新鲜水果,购物车已被塞得满满当当,白浩推着车去结账,看见收银台前的架子上摆着薄荷糖,又很高兴地拿了两卷。有阵子杨柳极度嗜甜,喝白开水都要偷放一勺糖,虽说现在已经好些了,但白浩习惯了看见薄荷糖就给她买。
不在一块儿工作之后,两人的关系反倒更胜从前。杨柳每回出差都会把房门钥匙交给白浩,让他有空去家里浇浇花、喂喂鱼。后来觉得麻烦,索性直接给他配了一把。
杨柳的家安在市区内的繁华地段,一百七十平方米的大平层,全房采用极简设计,家具的风格与配色也多为中性的冷调,东西虽不多但细节处处考究,很显现代感与精英感。
白浩用钥匙打开房门,一出玄关,一眼就看见沙发与地板上乱扔的衣服与书本。这个家虽不脏,但够乱。杨柳不是那种擅于持家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谁娶她谁准倒大霉。白浩也不敢擅作主张地替她收拾,她的暴躁性子万年不变,少了东西一准儿要发火。
脱鞋进门,白浩将书本从地上拾起,整齐排列在茶几上,又将新买来的食材放进橱柜与冰箱。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跑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抹了抹头油,又从兜里取出小支的男士香水,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喷了喷。
把自己捯饬得像个挂牌公关,横看竖看挑不出错,这才满意。他开门出屋,开车去机场。
路况比想象中好些,提前一小时就到了。白浩买了一杯咖啡,一边随手翻阅杂志,一边面含微笑地耐心等着。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手机铃声忽地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见杨柳在那头道:“看你左边。”
白浩循声望向机场闸口,瞬间就在乌泱泱一拨人当中,发现了自己久候着的这个女人。杨柳推着行李箱,一张薄施脂粉的脸明媚得发亮,转眼就带着一副掩不住的好心情来到了他的面前。像春光乍泄,春风忽来,春雨飒至,白浩肉跳心惊,犯傻似的冲对方笑。
“发什么呆?行李你拿。”杨柳从白浩手里抢过冷了的咖啡,毫不见外地直接喝了一口。
深圳的早春虽不至于天寒地冻,但比戛纳的气温低得多,意识到刚下飞机的杨柳还是一身不应景的单衣薄裳,白浩赶忙脱下自己的风雪大衣,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他替她系上大衣扣子,笑着看她:“瞧你春风满面的,一定是出师大捷,带着好消息回来的?”
杨柳点头,这次世界通信展会,展信不虚此行,顺利签了几个大单。
白浩简直比自己做成了大生意还高兴,当场笑得见牙不见眼:“挣了不少吧?你得请客。”
“没挣多少,还赔了。”嘴里说着“赔了”,心情仍然不错,杨柳转身就走,她走起路来风衣款摆,大步生风,白浩不得不推着行李箱快步跟上。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听着杨柳报出一个数字,白浩大吃一惊。他也干过这行,对国内通信设备的行情颇为了解,这个价格比申远在国内的报价还低,再加上输出海外的运费,确实到了赔本买卖的地步。
“展信这两年发展得慢了,国内市场基本已经被外企还有申远这样的民企‘跑马圈地’抢占一空了,只能靠着‘农村包围城市’,先在外开拓,再伺机回国。”面对展信在国内市场的困局,杨柳满不在乎地道,“有时候人得把目光放长远,自主品牌出口不易,在核心技术还不能挑战欧美厂商的时候,只能先靠价格打开市场,虽然这个价格会亏本,但至少占住了市场份额,待后续基站扩容,别的厂家就挤不进来了。”
“行啊,算我瞎操心,咱们柳总是越来越有女强人的范儿了!”一席话相当大气,说得白浩深感佩服。转眼两人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白浩将杨柳的行李放入SUV的后备箱,“砰”一声压下后车盖,“既然咱俩都有好消息,要不今晚一起庆祝庆祝?是出去吃,还是我亲自为你下厨,你选一个。”
“今晚就不去了,我还要上课呢。”杨柳闲时就去上夜大,读英语,她如今是展信的一把手,在通信领域全然是个门外汉肯定是不行的。
“才回来就这么赶?我盼着跟你共进晚餐盼了半个多月了,要不你就请个假吧。”白浩故作深受打击的模样,微微噘起了嘴,但这样的表情绷不住三五秒,又倏然笑道,“行了,不为难你了,我先送你回家放行李,等你下课我再来接你。”
“笨鸟必须先飞,”坐上副驾驶座,杨柳为自己系上安全带,“一个星期三节课,我已经落下不少了,再不好好上课就跟不上了。”
“你不是笨鸟,你怎么能是笨鸟呢?你是百灵,是凤凰,是天上的仙女儿。”
“少拍马屁,”杨柳“扑哧”笑了,她打开车窗,为车内引入一阵新鲜的空气,“好好开车。”
“好好好,遵命。”白浩这个司机当得比保镖还称职,随传随到,随撵随走,他用目光示意杨柳,“摸摸口袋,有东西带给你。”
杨柳一掏大衣口袋,从里头摸出一颗薄荷糖,垂目看了半晌,微笑着撕开了糖纸。这种薄荷糖味道强烈,造型特殊,像久经琢磨的钻石,她自己吃了一颗,也往白浩嘴里塞了一颗。
方才来过一阵春雨,此刻已经停了。SUV驶出地下停车场,驶上高架,空气里尽是雨后植物清冽的芳香。
回程稍稍有些堵车,SUV走走停停,两小时后两人才到了家。入春之后,天黑得不那么早了,小区的草坪灯稀稀拉拉亮了一半,愈显草木青青,环境清幽。
白浩先跳下车,绅士风度十足地替杨柳拉开车门,然后又走向车后备箱,替她扛出了行李。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往楼上走。
顾蛮生一直等在杨柳楼下,在杨柳的目光瞥来之前,又及时闪身,把自己隐藏进了阴暗的拐角。今天他偶然听胖子提过一句,说白浩要去接出差回来的女朋友,他本能地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女朋友”就是杨柳。
顾蛮生藏在暗处看着,一双眼睛冒着星星火光。他知道这样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可就是无法自控,无暇旁顾。白浩身边的杨柳很快乐,很轻盈,走路居然带着点淘气的蹦跳姿态,脸上一直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这样的神态令他感到欣慰。她的头发比照片上看着更短一些,虽是一身职业装束外加一件男式的大衣,却一如既往地美艳招展。他看见他俩一起上了楼,没一会儿又结着伴下楼了。
白浩替杨柳拉开车门:“我送你去学校。”
谁知才十来分钟的工夫,杨柳就改了主意:“我不想去学校,我要去喝酒。”
白浩听见这话自然高兴:“怎么改主意了?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能喝醉就行。”杨柳再次坐上副驾驶座,她脸上笑容全失,只朝着右侧的后视镜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喝酒的地方是白浩选的,一家带点韩式风格的酒屋,以前两人也来过。深圳遍布嗨吧、迪吧之类的娱乐场所,只管往死里闹腾,像这样能让朋友边喝酒边安静聊天的地方倒不多见。老板娘是地道的深圳本地人,却做得一手地道的韩国料理,酒屋不仅供应上百种精心调配的酒类,还提供一些诸如活章鱼、参鸡汤之类的韩式招牌菜。
可能因为连着拿下了几个大单子,杨柳今天异常亢奋,自顾自地一杯接着一杯灌烧酒,反倒不怎么搭理白浩。
“这种韩国烧酒味道太淡了,直接上咱们中国的二锅头。”不等老板娘应声,杨柳就急不可待了,她拿起筷子敲打玻璃酒杯,一声一声地催促着,“老板娘,快上酒!”
待老板娘忙忙跌跌地端酒上桌,杨柳仍不满意,说这种二钱大小的白酒专用杯太小家子气,非要全都换成啤酒杯。
老板娘好心地劝道:“这酒后劲儿大,还是少喝点好。”
“没事,我酒量好着呢。”想了想,杨柳犹嫌眼前这些白酒不过瘾,又对老板娘喊道,“店里有没有红酒?也给我开一瓶,什么牌子都可以。”
一旁的白浩隐隐觉出不对劲儿,也担心地说:“别喝混酒,对身体不好。”
“别来劲,你不喝,我自己喝!”杨柳今天根本不听劝,谁劝就跟谁翻脸。她为自己倒酒,半杯白酒半杯红酒,混了满满一杯,然后她仰起脖子一口饮尽,以手背擦了擦溢出嘴角的酒液,又豪迈又痛快。
白浩自忖不能输给一个姑娘,也陪着走了一杯纯白的,道:“你别光顾着喝酒,也吃点菜,先垫垫胃。”
“你怎么喝我的酒呢?你一会儿不还要开车吗?”杨柳做出一副怕对方抢自己酒喝的模样,居然伸手护住了酒瓶,小孩儿似的。
“看你今天这么高兴,我怎么能不陪你喝个痛快呢?”白浩怕杨柳一个人喝坏身体,笑笑道,“没事,我一会儿叫个代驾。”
说是两个人一起喝酒庆祝,其实就是一个庆祝一个喝,喝酒的那个劝酒词也相当乏味,尽是些“来呀”“干呀”的,好像还没下肚几杯,就已经醉得不轻了。白浩其实不太明白,杨柳明明酒量很好,尤其这两年展信发展重新步入正轨,应酬渐多,酒量也跟着见长,怎么今天才喝了这么几杯,就醉得跟平日里截然两人了。
一顿大酒之后,杨柳终于彻底醉倒。她伏在桌上,似啜泣一般,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浑话,肩膀轻轻耸动。
白浩不得不架着杨柳往外走。他一个电话叫来代驾,与她一同坐在SUV的后座上。
一股股酸水涌向喉咙口,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杨柳神志不清,胃也极不舒服,这种痛苦的感觉比起急性酒精中毒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无力地仰靠在后座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牢牢盯着车顶一块不知何来的污迹,眼神既带愠怒,又含凄楚。
代驾师傅车开得很稳,SUV穿过一城烟花似的霓虹灯,车窗外的夜景正在节节倒退。
白浩一直小心地扶着杨柳的肩膀,偶或抬手摸一摸她的额头,为她捋一捋额发。
“他回来了,”杨柳突然睁大眼睛,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看见他了。”
“谁?”刚问出这个问题,白浩就反应过来了,那个男人才是这一场混乱与痛苦的根源。沉默片刻,他承认道:“是的,生哥一个月前回来了,你要想见他,我可以为你们安排。”
杨柳不再说话,她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很长时间,后来好像乏了,乏得闭目打个小盹,转眼就真睡着了。
到家之后,白浩唤不醒一直闭着眼睛的杨柳,只好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着回家。
开门进屋,他将她小心安放在大**,替她脱了鞋,又将羽绒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然后白浩走出卧室,打开中央空调,将室温调至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
望着女人醉后的睡颜,白浩轻轻叹息一声。
白浩始终没对杨柳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他想以杨柳的聪明兴许早就知道,但她不主动提及,他便不愿给她一点压力。这个女人迄今仍把他当弟弟、当小孩儿,她在他面前全不设防,有时两人聊到兴头上她会突然揉他一把头发,然后嘻嘻哈哈地笑得全无形象。这样的亲密总令他饥肠辘辘,不得满足。
卧室的床很宽,然而大床中央的女人忽然侧身蜷缩起来,她双臂交叉抱着膝盖,整个人越缩越小,仿佛子宫里的婴孩儿一般无法伸展。
接着,她就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咬着嘴唇小声抽泣,但很快就哭出了声音,变得声嘶力竭。
人前那近乎蛮狠的强势姿态全都没了,白浩突然明白了,那个叫顾蛮生的男人是她秘密存在的一处溃烂,可能永远都痊愈不了。
窗外是这座城市一天之中最好的光景,满街焰火似的霓虹,月亮与星斗的颜色都被衬得很淡,像用水洗了一遍。这个女人仍在流泪,每一滴眼泪,都像刀子似的在他心坎上真扎实砍,白浩几乎在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俯下身,以自己的嘴唇缓缓靠近杨柳的嘴唇,试图给她一点温暖的慰藉。
然而唇间相距不过毫厘之际,他又突然懊恼地坐直起来。
“这很卑鄙啊,白浩。”白浩自嘲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在床边坐下了。他支着下巴注视女人的睡颜,倾听对方渐渐微弱下去的哭声,任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吐露火舌,“滋滋”跳跃的、充满爱欲的火舌。
他就这么默默陪了她一宿,其间实在抵不住困意小梦一场,又趁天还没完全大亮睁开眼睛,匆匆忙忙地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