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也看到了那个算盘标志,他用疑惑的眼睛望着我。我说:“这是江相派总舵主留下的标记。”
豹子一脸震惊:“总舵主来到了这里?是那个老佛爷的御用算命师?”
我说:“是的。”
豹子很惊讶:“总舵主,那是江湖上泰山北斗的人物,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你也认识总舵主?”
豹子说:“我不认识,但是我听过他的很多传奇故事,他的绰号叫做铁算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在江湖上号令一出,应者万众。”
我想了想,突然说:“不好了,一毛不拔说到很多劫匪来到这里,是奔着一个宝贝来的,这个宝贝与老佛爷有关,只怕要对总舵主不利了。”
豹子站起身说:“事不宜迟,我们快点找到总舵主,救他一把。”
瞎子听到我们谈话,就问道:“什么总舵主,谁是总舵主?”
我说起了那一年我在大别山中,和师父凌光祖开设寺庙,算命占卜,被天王寨的土匪黑骨头盯上了,黑骨头扣押了师父凌光祖,我在总舵主的帮助下,找到那个玩嫖客串子的,解救了师父凌光祖。瞎子说:“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一定要救上一救。”
我们从黑屋子里放出了神父,神父对我们感激不尽,他说坏人进了地狱,这是上帝的意愿。听说我们要离开了,他打开房门说:“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想要什么,随便拿,上帝保佑你们。”
蒸笼里有几个馒头,我拿起来装进布袋里,就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五字鉴》。行走江湖这些年,颠沛流离,漂泊不定,舔着刀口过日子,脑袋拴在裤带上,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读书,现在突然看到《五字鉴》,觉得异常亲切。《五字鉴》是我小时候在私塾学堂里的历史课本,他是一个明朝人写的,用五言诗歌形式,从三皇五帝,一直写到明朝的历史,读起来妙趣横生,朗朗上口。
我拿起《五字鉴》,翻到后面几页,看到有几行是用毛笔写的:
中原无净土,到处血流腥。满族入华夏,国号称大清。
而此前,我们在私塾学堂里看《五字鉴》,是没有这几句的。这几句显然是神父加上的。
神父看到我拿着《五字鉴》,舍不得放下,就说:“喜欢的话,你就拿走。”
我问:“最后这几句是你加上的。”
神父说:“是的。可惜我华夏黎民,惨遭蛮夷践踏,扬州十日,嘉庆三屠,如此惨剧,应该让后世牢记。三百年后,日寇铁蹄再次践踏我大好河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悲哉,痛哉。历史不容篡改,决不能对满清鞑子和日本帝国歌功颂德。”
我们听到神父这样说,都点点头。
月亮西斜,远处的黄河依然咆哮不绝,我们沿着风沙中的小路,向北疾走。这一路上,却再没有见到算盘标志,想来总舵主还没有遇到危险。他在那座村庄里留下算盘标记,想来是为了告诉江相派弟子,他在这里。
天色渐亮,远处传来了雄鸡的报晓声,我们脚步放慢。瞎子说:“那本《五字鉴》,你拿上了没有?”
我笑着说:“这么好的书,岂能留下?”
瞎子咯咯笑了,他说:“我在私塾学堂里,也学过《五字鉴》,后来私塾废除,我在寺庙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把《五字鉴》都忘光了,你给我读上一段吧。”
我从背囊里取出《五字鉴》,随便翻开一页,借助着越来越亮的天光,我念道:
项羽力拔山,一怒须如铁。恃己多勇才,不用谋臣策。
瞎子说:“啊呀呀,想起来了,当年上私塾学堂,老师讲到这一段,说项羽勇而无谋,刘邦老奸巨猾,项羽不是刘邦的对手。”
豹子说:“从性格方面来说,项羽注定了是斗不过刘邦的。在我们这个国家,性格直爽的人总是要吃大亏,而见风使舵的人,活得如鱼得水。这个国家到处充满了阴谋,自上而下都是算计和陷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决定的。”
我接着念道:
垓下被重围,楚歌声凄切。起舞于帐中,泣与虞姬别。
豹子说:“中国人,打仗用谋略,用谋略的刘邦打败了不用谋略的项羽;做人做事也用谋略,有心计的人就能够爬上高位,吃香的喝辣的,没心机的人就要被奴役,被剥削。所以,在中国这个国家,老实人总是要吃亏的。”
我接着说:“人们说:君子坦****,小人常戚戚。事实上,君子一生遭受波折,小人倒活得很得意。唉,我们管不上别人,只能让自己活得更真实一些,不做亏心事,不说违心话。”
太阳从黄河对岸升起来,像一扇巨大的车轮,慢悠悠地碾上了山巅。我们行走在黄河西岸,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城池里升起了几缕炊烟,城池之外的乡间小道上,有放羊娃抡响了长鞭,羊群咩咩叫着,慢腾腾地走向了远方。羊群的上空,腾起了一层尘土,半天也没有落下来。
在城门口的土墙上,我又看到了一架算盘标记。总舵主来到了这座城池里。
城门上方的石头上镌刻着“朝邑”两个字,原来我们来到了朝邑县。朝邑县在那个时候非常有名,富甲一方。1950年代,苏联专家来到中国,想要在河南境内的黄河修建三门峡工程,截水发电。中国有些专家极力反对,因为黄河截流,将会给陕西和河南境内的中国人带来深重灾难,但是,苏联专家一意孤行,官方也大力支持,迷信洋人,陕西境内黄河岸边的朝邑、平民、华阴、大荔等县几十万人被迫走上了迁徙之途,背井离乡,流离四方。后来,三门峡水库因为泥沙过大,无法建立发电站,苏联专家全部撤走,留下了百无一用的钢筋水泥工程,而富甲一方的朝邑县,因为黄河水倒灌,变成了荒漠地。
我们穿过城池,从南门来到北门,一路上都再没有看到总舵主留下的算盘标志。那么,就说明,总舵主还在朝邑城里。可是,要在几万人的朝邑城里,找到总舵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走到城隍庙前,看到庙门前的空地上围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走过去后,看到是一群人在围观下棋,人群中有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棋盘,棋盘中间写着“楚河汉界”,居然是极为古朴的魏碑字体,看起来这块石板和棋盘,很有些年头了。棋盘边还放着一坛美酒,芳香四溢。我觉得奇怪,就问旁边一个围观的中年人:“这上面怎么还摆着一坛酒?”
中年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问道:“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下棋的是谁吧?”
我的目光落在两个下棋的人身上,看到一个是黑脸汉子,一个是白面书生。中年人悄声说:“这黑脸汉子看起来长得丑,肚子里学问深着呢,他家祖上是酿酒的,家里藏着很多几十年的好酒。黑脸汉子名叫棋呆子,平生只喜欢下棋,隔三差五就在城隍庙前摆个棋摊,说要能够赢了他,就赠送一坛美酒。”
我走回去,给豹子和瞎子说了中年人刚才说的话。豹子一听说有几十年的美酒,眼睛都亮了;瞎子一听有高手在下棋,手指颤抖不已。我一看就明白了一切,对瞎子说:“二哥,我们把这坛酒赢回来,可好?”
瞎子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他说:“太好,太好。”
我们走到城隍庙前,看到白面书生变成了红脸,他满面羞愧地站起来,低着头走出圈外。棋呆子洋洋得意,他对着围观的人问道:“谁还想来?”
瞎子说:“我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了瞎子的脸上,一落在瞎子的脸上,又变得惊奇和失望:一个瞎子,连棋盘都看不清,怎么下棋?
棋呆子不客气地问瞎子:“你眼睛都成了这样,还怎么和我下棋?”
我说:“这还不简单?我兄弟说棋,我摆棋。让你输个明白。”
棋呆子很不恭敬地笑了,他说:“如果这个瞎子赢了我,我送你们两个一人一坛美酒。”
瞎子老老实实地说:“我们是三个人,我大哥我也来了。”
棋呆子很豪爽地说:“好,三坛杏花村,五十年的。你们三个要是输了,给我家酒坊白干一个月,行不行?”
瞎子朗声说道:“君子一言。”
棋呆子说:“快马一鞭。开始。”
棋呆子是朝邑县的名人,全县城的人几乎每天都看到他拎着一壶酒,坐在城隍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和人下棋。而今天,来了一个瞎子和棋呆子下棋,大家都感到很新鲜。城隍庙前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通往城隍庙的路上,还奔跑着赶来看热闹的人。
棋呆子坐在石墩子上,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他认为自己会赢得很轻松。瞎子坐在棋呆子的对面,双手按在膝盖上,佝偻着腰身,看起来很谨慎。
棋呆子伸手说:“请。”
瞎子说:“请,客随主便。”
棋呆子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棋呆子第一步走出了当头炮,咄咄逼人。我报出了炮所在的位置,瞎子说出了我们的下一步,我按照瞎子所说的,把棋子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圈子外的人听不清瞎子的话,就嚷嚷道:“说啥呢,说啥呢。”向前拥挤,想看棋盘。圈子里的人沉下身子,大声喊叫:“甭挤,甭挤。”人群陷入了一阵混乱。
棋呆子仅仅走了三步,这三步走得很快,突然,棋呆子脸上神情大变,他用手使劲搓着脸颊,脸颊搓得一片紫红。围观的人看不懂,就催促棋呆子:“快点,快点,走炮。”也有声音说:“不对,走马。”棋呆子似乎没有听见,继续用力搓着脸颊。人群里有一个声音大喊:“河边有草,多嘴是驴。”喧嚣声停歇了。
棋呆子站起身来,拱手哈腰说:“老哥,再走一盘,如何?”
瞎子说:“甚好,甚好。”
围观的人没有看懂,就继续嚷嚷:“刚走几步,就不下了,咋搞的?”棋呆子一言不发,飞快地摆好了棋子。他不但摆好了自己的棋子,还帮助我摆好了棋子。
棋子摆好了,棋呆子不再礼让,自己先走。他每走一步,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每次拿起棋子,都要犹豫再三,最后咬着牙放下去。而瞎子却下得很快,我刚刚报出棋子的方位,瞎子立即就说出了如何落子。棋呆子神色异常沉重,腮帮子努力鼓着,好像挑着千斤重担在爬山。而瞎子依然是一种波澜不惊的神情,不急不慢,不疾不徐,好像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这次,棋呆子只下了五步,就站起身来,弯腰作揖,对瞎子说道:“老哥,赏个脸,到寒舍一叙。”
瞎子端坐不动,脸扭向我的方向,我替他答应道:“好吧。”
围观的人依然没有看懂,他们闹嚷嚷地喊道:“这就走啊,下完再走。”
棋呆子不顾众人的劝说,低头从人堆里走出。我拉着瞎子跟在后面。走了十几步后,碰到豹子,豹子也和我们走在一起。
棋呆子家在城墙的西北角,那里有十几间房屋,距离老远就能够闻到愈来愈浓郁的酒香。我看到豹子的脸上浮起了愈来愈舒心的笑容。豹子一生嗜酒如命,但是酒量又极大,我从未见他喝醉过。
棋呆子是个爽快人,他一回到房屋里,就吩咐摆好酒菜,招待我们。菜是各种山珍,酒是原浆美酒。我端起酒坛,一闻,香味扑鼻,口水立即漾了上来。我偷眼看豹子,看到豹子的喉结欢快地上下滚动。
棋呆子端起一杯酒,先敬瞎子,他说:“我在县城里下棋下了二十年,从未有对手,自以为棋艺高超,今天见到我老哥,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哥如果看得起我,就喝我这一杯,收我为徒。”
我没有想到棋呆子会这样说,又担心瞎子拒绝了他,要是拒绝了,那么这顿美酒就喝不上了,实在可惜。要是瞎子收他当徒弟,那么我们急切间又不能离开朝邑,不能找总舵主了。
瞎子慢悠悠地说:“我这点粗浅功夫,怎么能给人当师父?指点一二可以,收徒万万不可。”
棋呆子一听,心花怒放,立即拜倒在地,高声叫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我也听得心花怒放,看来,没有找到总舵主的这几天,可以在棋呆子家美美地喝上几场酒了。
我们四个人坐了一桌,瞎子和棋呆子喝酒少,谈论多,他们聊的是棋谱棋法。我和豹子不说话,只喝酒,我们一杯接着一杯碰酒,半坛子酒几乎都被我俩喝下去了。这种原浆酒实在是好,入口醇厚,下肚后溅起一片舒坦。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够把美酒喝个够,想喝多少喝多少。
一坛子酒快要被我和豹子喝完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喊声:“棋呆子,听说你家来了高手,我见识见识。”
我抬起头来,看到房屋外走进了一个红脸大汉。红脸大汉一走进来,就毫不客气地指着瞎子问:“得是你?他们说的高手得是你?”
瞎子知道红脸大汉说的是自己,就微微抬起头,笑着说:“什么高手?微末技艺,不值一哂。”
棋呆子对红脸大汉说:“孟良,不可造次,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滚。”不知道孟良是他的真名还是绰号,评书《杨家将》中有一个人急性子人叫孟良,是杨六郎手下大将。
红脸大汉孟良说:“我只和瞎子来一盘,我还没有和瞎子下过棋。”
瞎子脸上依然是笑:“随你。”
棋呆子尽管拜了瞎子为师,其实心里很别扭,感觉梳得不舒坦,现在有个人要和瞎子下棋,他当然高兴,就起身说:“等等,我去拿棋盘棋子。”
工夫不大,棋呆子就回来了,在另一张桌子上铺开棋盘,码开棋子。棋盘一展开,房间里似乎亮堂了很多。棋盘是一张黄色的绢布,棋子是碧绿透亮的玉石。这幅棋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是件宝物。
棋呆子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就说:“这是人家赠送家父的,说是宫中之物。家父有一年在路上救起一个落魄书生,书生为了感谢家父,就把这幅棋具赠送给家父。”
我问:“家父在吗?也会下棋?”
棋呆子说:“家父仙逝数年,不会下棋。因为有这幅棋具,家父延请远近名家,教我下棋。”
红脸汉子孟良等不及了,他催促说:“快点,快点。”
棋呆子说:“你想挨驴戳,就等不了这一会儿?”我听了,想笑,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了,赶紧别过头去。
棋呆子又说:“你这点臭道行,也敢上门挑战?等会儿你的脸面掉在地上,沾了尘土,可就拾不起来了。”我听了,又赶紧回过头去,偷偷地笑。棋呆子对我们说话,文绉绉地,而对红脸汉子孟良说话,全是方言俚语,让人忍俊不禁。
象棋摆好了,依然是瞎子口说,我替他摆棋。连下三盘,都是没过三招,红脸汉子孟良就败下阵来。
红脸汉子不服,还要下第四盘,棋呆子说:“你这个吃屎的货,裤衩都输丢了,还光着沟子跑,也不嫌丢人现眼!”
红脸汉子站起来,指着瞎子说:“你甭走,我找我师父来报仇。”他的话刚刚说完,人已经走到了门外。
棋呆子喊声:“喝两杯嘛,怎么这就走。”
院门外传来了红脸汉子的声音:“等我师父替我报了仇,再喝不迟。”声音愈来愈小,等到最后一个字传来时,他已经离开院门十几丈了。
棋呆子说:“此人性急如火,略通棋艺,与我多次对弈,都大败而归。可是,他不认为自己学艺不精,而认为自己运气欠佳。”
我担心红脸汉子会请来高手,让我们失了脸面,就问道:“他师父是哪位?”
棋呆子说:“此人家住黄河岸边西王村,在县城以卖花椒面与辣椒面为生。至于他师父,我素未谋面。”
花椒面和辣椒面都是重调料,难怪孟良会是这种急性子。
我和豹子继续碰杯喝酒,瞎子和棋呆子继续说象棋。我喝得微醺,而豹子气色如常。
突然,门外走进了一个脏兮兮的老汉,满头满脸都是土,好像刚刚从田间犁地回来。他看着我们,问道:“是谁口气这么大?要送我见阎王。”
棋呆子看到老头气呼呼的样子,就说:“没有人说你啊,谁也没有说你,你是谁?我们在这里说的是象棋。”
老头说:“那为啥孟良说有人在这里骂我,说要送我去见阎王?”他一回头,突然看到站在门外躲躲闪闪的孟良,就喊道:“孟良,你个龟孙子,过来。”
孟良迟疑地走进来,他说:“师父消消气,您没有听清楚,我说让您去送他见阎王。”
老头对着孟良说:“你个龟儿子谎话连篇,总也改不了。你以后吃亏总要吃在你这张烂嘴上。”
老头转身准备离开,孟良拉着老头的手臂说:“师父,这里有一个象棋高手,听说打遍长安府无敌手,我想请您老人家露一手,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朝邑是藏龙卧虎的。”
老头停住了脚步,打量着屋子里所有人,他说:“象棋高手又咋了?象棋高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把我的菜卖完就行。”他转身又要走。哦,原来老头是个卖菜的。卖菜的和卖辣椒面的,这一对师徒倒是绝配,都是急性子。
棋呆子起身说:“老叔,你的菜我全要了。”
老头看看棋呆子,梗着脖子说:“我不卖给你。”
棋呆子问:“为啥不卖给我?”
老头说:“你买我的菜,目的不纯,是想让我留在这里下棋。我的菜没卖完,不在这里下棋。”
棋呆子说:“你看你这老叔,谁买不是买?我全买了你的菜,你咋还低眼下看我?”
老头说:“祖上有遗训,玩物必丧志。象棋,就是个玩物,卖菜才是我的正道。我卖完了我的菜,才会下棋。我老汉这几十年没啥本事,但一直守着这个道。”
老头一席话让我们肃然起敬。人生在世,恪守道义,任何行业都有一个道,守住这个道,就是守住了行业规则,社会才会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转。私塾先生不能只想着钱,你得把娃娃教好;郎中行医不能只想着钱,你得把人家的病治好;卖馒头的你把把馒头蒸好,不能给里面倒毒药……
瞎子站起来,他对着老头抱拳鞠躬,说道:“老叔,小侄这一生没啥特长,就是好个对弈。如果老叔肯赏光,卖完菜和小侄下上一盘,小侄荣幸之极。”
老头赶紧上来搀着瞎子的胳膊,说道:“我卖完菜,就过来,你等一下。”
豹子端起一杯酒,走到老头跟前说:“我敬老叔一杯。”
老头咕咚一声喝下去,用手背抹着胡须说:“谢谢贤侄。”
老头离开后,我们继续喝酒,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老头在前面走着,孟良和一大群人在后面跟着。
老头回头对那些人摆摆手,喊道:“散了,散了,都回去吧。”
人群里闹哄哄的,有人说:“我们就是来看个热闹。”
老头转过头来,嘟囔说:“有啥好看的。”
棋呆子把一张桌子放在了院子中间,又拿出了他家珍藏的玉石象棋。老头摆摆手说:“不用了,下盲棋。”
围观的人听说下盲棋,又开始激动起来,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两寸。孟良得意洋洋,他觉得他的师父水平很高,肯定能够给他复仇的。
桌子放在当院里,这边坐着老头,那边坐着瞎子。两个人相向而坐,却没有说一句话,气氛非常凝重。围观的人也感觉到了大战来临前的萧杀,都自觉住了口。一只公鸡在远处长长地啼鸣一声,听到没有回应,就自嘲地咯咯两声,也住了口。
瞎子说:“老叔先请。”
老头说:“贤侄先请。”
瞎子说:“不,长者为尊,老叔先请。”
老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贤侄手下留情。”围观的人听说要开始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激动和兴奋的神情。
然而,很快地,他们就感到极为失落。老头和瞎子说的每句话,他们都听不懂。有时候他们说得很快,有时候他们说得很慢。老头说:“再来一盘。”瞎子说:”好,再来一盘。”围观的人听不懂谁赢谁输,嘟嘟囔囔地说没意思,人群一下子散了大半。
我也不知道谁赢谁输,看着他们的表情。两张脸,一张布满沧桑,一张刻满皱纹,却都不带表情。
黄昏来临,远处响起了从田间干活回来的老牛哞哞的叫声,村庄里响起了小牛欢快的应和声。门外次第响起了妇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还有孩子的脚片杂乱地踩踏在村道上的声音,和孩子们高声的吆喝声:“各回各家,狼吃娃娃。”
院子里剩下没有几个人了,光线越来越暗,棋呆子提来马灯,挂在房檐下的明柱上。灯光下的瞎子依然平静如水,灯光下的老头不时用手指挠着自己短短的白发。
过了不久,老头站起来,拱手说道:“贤侄年少有为,想来国手也不过如此。几天后平民县有国棋大赛,贤侄可前去一试。”
我听到有国棋大赛,怦然心动。我想的不是争夺奖品,想的是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平民县,总舵主他们可能也会在那里出现。
老头告辞了。
此后几天,我和豹子在朝邑县寻找总舵主留下的标记,但是一直没有看到。
那几天,瞎子一直住在棋呆子家,教棋呆子下棋。远远近近的人听说棋呆子家来了一位异人,没有眼睛也能下棋,大家都争相来看。棋呆子也对外宣称:谁能够赢了他师父,他送谁十缸美酒。于是,在通往棋呆子家的大道小径上,日夜奔走着风尘仆仆的人,有的坐着马车,有的骑着马,更多的是步行。
然而,无论是谁,在和瞎子对弈时,都很快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几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我们赶往平民县。平民县和朝邑县紧挨着,后来,因为要修三门峡水库,平民县和朝邑县的人都搬迁了,这两个县就合并到大荔县。直到今天,这两个县也没有恢复。
我们来到平民县,住进了客栈,我让瞎子呆在里面,我和豹子四处寻找总舵主留下的印记。
我们一直找到了黄河岸边,这里不是码头,所以人迹罕至,突然,我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算盘印记,这棵大树向北有一条小道,我们沿着小道继续前行,大约走了两三里,有一座村庄,我们在村庄外仔细查找,然而却再也没有找到印记。
回到客栈后,我向瞎子说起在黄河岸边看到的情景,瞎子说:“那咱们就赶快去追啊。”
我说:“你要在这里参加比赛呢。”
瞎子说:“名利如烟云,风物放眼量。我要这些虚名干什么。”
我说:“那好,今夜我们就起程。”
我们走出平民县,先向东走,走到黄河岸边,找到那棵刻着算盘的大树,然后折而向北。
沿着黄河北上,北面人烟稠密,先是合阳县,然后是韩城县,每隔十几里,就会有一座村庄。然而,我们行走了一整天,也没有看到总舵主留下的印记。向村庄里的人打听,也说没有看到过一群陌生人走过去。
豹子说:“情形不对,我们走错了,总舵主肯定不是走这条路。”
我问:“总舵主会不会故作疑兵之计,他此刻也许还在平民县。”
豹子说:“很有可能。”
我们被迫返回。
回到平民县后,象棋比赛已经快要到尾声了。戏台子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的两个人激战正酣,戏台子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比看戏还热闹。戏台子边的砖墙上贴着一大张红纸,写着从第一名到第十名,后面的八个名次后都写着名字,只有前两个名字空着,等到戏台子上的厮杀有了结果后,再把前两个名字填上。
要在平民县的人山人海中寻找到总舵主难乎其难,但是,我有了主意。
戏台子上的厮杀分出了高低,一个老头打败了一个小伙。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人拿着毛笔,恭恭敬敬地在红纸上填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胖子拿着铁皮大喇叭站在台上,指挥戏台子四周的人燃放鞭炮。我一看,情况紧急,就从人堆里爬上戏台子,抢夺胖子的大喇叭,对着台下的人山人海喊道:“比赛还没有结束,我一个人对阵前十名。”
我又指着戏台子旁边张贴的红纸说:“上面写的这十个人都上来。”
人群炸开了锅,大家一齐向戏台子涌来,都想看看这个抢夺铁皮喇叭,并要与前十名对弈的人长什么样子。我也向台前走去,让下面的人能够看到我。如果总舵主在人群中,他一定会认出我的。
胖子被我抢走了喇叭,心中老大不服气,就扑上来想把喇叭夺回去。我左闪右闪,胖子一跤摔倒在戏台子上,惹得台下冲天般地哄笑。一名穿着中山装的人走上来,他说:“先生想要比赛,也行,请先退下去。”
我看着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一丝不乱,面皮白净,看起来像政府工作人员,我把喇叭交给了他。中山装手持铁皮喇叭,对着台下喊:“比赛还没有结束,下午继续进行。”
下午,戏台子下人山人海,人群溢出了戏园子,流到了大街上,所有人都想看看一人大战十人的对弈。平民县城之外的大道小径上,还风尘仆仆地奔走着前来观看的人群。
戏园子四周的墙壁上,钉着木板做成的十副棋盘,棋盘的上方是一排铁钉,铁钉下吊着木头锯成的棋子,风吹过来,棋子就忽悠悠地转。
我和瞎子坐在戏园子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我们依靠十个人抄来棋局,然后做出下一步的应对,那十个人再拿着我们的棋局,去戏园子挪动棋子。
刚开始,十个人穿梭般地从小木屋里出出进进,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的进出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又过了一个时辰,戏园子里只剩下了四副棋盘,从第五名到第十名,都退出了比赛。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原来黄昏来临了。有人点起一盏油灯,端进了房间里。
因为需要等好久,才会有一个人进来通报棋局,所以,我和瞎子有了时间聊天,我问:“你当初不是在秦岭山中的寺庙呆着吗?咋又出来行走江湖了?”
瞎子说:“师父圆寂了。有一天我从山下回来,叫师父,没人答应。门栓上又没有绑布条。以前,师父每次下山,都要在门栓上绑个布条,表示他有事下山了。他要写字条,我又看不到……”
瞎子正说着,突然住口了,屋顶传来了响声,是轻轻挪动瓦片的声音。这种声音我也听到了,赶紧拉着瞎子的手臂,躲藏在屋角。
夜色阑珊,能够爬上屋顶,掀动瓦片的,只会是江湖中人。整个平民县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间小木屋里,那么,屋顶上的江湖中人,一定是奔着我来的。
我们在墙角等了一会儿,房顶上却再也没有了响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通报棋局的人来了,我赶紧拉着瞎子坐在了桌子旁边。我把对方的这一步棋告诉了瞎子后,瞎子想了想,就说出了下一步。我把这一步画在了一张纸上,通报棋局的人拿着纸张跑出去了。
月亮升上来。我透过窗棂,看到满地清辉,就拉瞎子站在屋角,我悄悄打开门,突然跑出去。我站在当院里,看到房顶上空无一人。
这可真奇怪了,难道刚才是猫或者老鼠踩动了瓦片?我走到房屋后面,想撒泡尿,大吃一惊,房屋后的荒草堆里,躺着一个人,他的脑袋已经搬了家。
我回到房间里,掩上房门。瞎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瞎子说:“不对,你的呼吸急促,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担心影响他下棋的心情,就说:“刚才我在外面活动活动腿脚。”
瞎子又说:“不对,你活动腿脚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瞎子刚刚说完,门外又来了通报棋局的人,他说:“现在只剩下第一名还在对弈,其余的人全都认输了。”
瞎子的心思放在了思虑棋局上,他的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嘴角紧紧抿着。我走出去,看到月光下的屋外,一片静谧,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我走进房间,瞎子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我画在一张纸上,通报棋局的人跑出去了,跑出了一阵风。
我拉着瞎子悄悄走出门外,藏身在一处断墙后,这里能够看到房顶上的一切。然而,房顶上却再没有人影出现。
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打着火把,迎着我们走来。那些人一走到我们身前,就高喊:“赢了,赢了。”然后,他们把瞎子和我抬起来,向回走去。
我们来到戏园子里,看到这里依旧人山人海,火把点点。大家听说我们来了,都争先恐后涌过来,想看看我们。维持秩序的人手拿长竹竿,看到谁在人群中拥挤,就用长竹竿敲打,人群一下子矮了几分。
那个穿着中山装的人站在台上,他伸开双手,不断地向下压一压,然后,他拿着铁皮喇叭喊道:“安静,安静。”
人群中的嘈杂声渐渐停息了。中山装手持高音喇叭喊道:“一年一度的平民县国棋对弈赛,取得圆满成功,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头羊……哎,把羊拉上来……获得第一名的是……”他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瞎子叫什么名字,就赶紧把高音喇叭拿离嘴巴,悄声问瞎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听说奖品是一只羊,口水立即溢了上来。羊肉是个好东西,清蒸水煮,都是上佳的补品。
瞎子还没有回答,戏台子下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喊声:“且慢,我和这个第一名来一盘,一局定输赢。”
戏台子下的人群再次汹涌起来,人群像潮水一样向前涌来,台下走上来了一名道士,灯光下的他身穿道袍,手执佛尘,面容清癯,长髯飘飘。
我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个牛鼻子老道,又不吃荤,你来抢这只羊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