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三师叔走出祠堂,沿着大路向东面走去,他想着我可能已经离开了西安,而我要去的地方,只会在东面,他也向着东面行走。只剩下一条臂膊的三师叔形单影只,心中也充满了形单影只的落寞,他觉得世界上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他发誓一定要找到我。
沿着通衢大道走了几十里路,他走到了长乐村。
那天,长乐村正在过忙罢。忙罢是关中农村一种特别喜庆的节日,从阴历六月初一,一直到阴历七月底,长达两个月。和别的节日不同的是,忙罢不是关中所有农村一起过,而是从西往东,凡是上百户的大村庄,一村挨着一村过。到了忙罢的这一天,村庄一定会邀请西安易俗社的戏班子,在本村搭台演唱。远远近近的村道上,都奔走着穿粗布汗衫和千层底布鞋的喜气洋洋的庄稼人,村子里嫁出去的闺女,一定会带着一家老小来看戏;村子里娶进门的媳妇,也一定会邀请娘家人一起来看戏。村道上回响着秦腔声嘶力竭的唱腔,和锣鼓家伙的敲击声,飘**着炸油糕的甜香,和蒸馒头的糯香。忙罢时分,新麦入仓,连收割后的田地都显得慵懒,这也是庄稼人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
三师叔百无聊赖,就来到了长乐村。长乐村的打麦场边搭起了戏台子,戏台子下人山人海,人群外是摆摊设点的小生意人,卖甑糕的,卖面皮的,卖肉夹馍的,卖炒粉的,卖扯面的,卖凉粉的,卖核桃的,卖红枣的,卖桃子的,卖黄杏的,卖琼锅糖的,卖玩具的,卖顶针的……戏台上是热火朝天,戏台下也是热火朝天。
在这里,三师叔看到几个乞讨的残疾孩子。
那几个孩子的手和脚都显得奇形怪状,在不可能扭转的地方扭转了,他们的手脚看起来不像手脚,而像僵硬的没有生气的树枝。他们的身体和脸都扭曲变形,看起来恐怖而可怜。这几个奇形怪状的孩子分开了,有的在戏台下的人群中爬行,有的坐在小吃摊的旁边,还有的挨着摊点一家家讨要。很多人看到这些孩子异常可怜,就把钱放在他们手中或者面前的破碗里。
江湖隔行如隔山,三师叔不知道这是丐帮的采生折割,他看着这些孩子,也感觉他们很可怜,他感觉很奇怪,一个孩子怎么会长成这样子。他仅有的一只右手放在口袋里,摸了摸,没有摸到一分钱,只好作罢。纵使三师叔这样的江湖老手,也被采生折割蒙蔽了双眼。我也只是听到黑白乞丐说了后,才知道江湖上有采生折割。
三师叔饥肠辘辘,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到钱吃饭,他断了一只手臂,再也不能装神弄鬼了,而装神弄鬼是他的强项。三师叔看着一个炒粉摊,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说话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前面这位客官,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恓惶人,跟我走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三师叔回过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老人,他的手脚完好,但是衣衫破烂,像风飘絮一样;脸上沾满污垢,像从垃圾堆里刚刚刨出来一样。三师叔知道这是一个老乞丐。
老乞丐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油腻的零钞,递给三师叔。三师叔没有多想,接过去,两步走到炒粉摊子前,要了一碗炒粉。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三师叔纵横江湖一辈子,此时也要接受老乞丐的施舍。三师叔本来是一个很整洁的人,他玉树临风,气质洒脱,仪表脱俗,可是,自从断了一条手臂后,三师叔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变得邋里邋遢。吃完炒粉后,三师叔用衣袖抹着油腻腻的嘴巴,跟在老乞丐后面离开了。
当天黄昏,老乞丐把三师叔带到了一座废弃的村庄里。站在铺着一层尘土的村道上,能够看到斜阳余晖照耀的秦岭山巅。村庄里静悄悄的,连一声鸟鸣都没有,透着诡异。
在一堵没有院门的倾颓的院墙前,老乞丐对三师叔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被社会抛弃了的人,我们自己要救自己,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的恓惶。你在忙罢会上,饿得像狗一样,没有一个人给你钱,没有一个人给你吃的,只有我看到你恓惶,让你吃饱了肚子。”
三师叔不知道这个老乞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只是点点头。
老乞丐又说:“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有钱都是爷,无利不起早。世上的人,不管是做官的,还是做奴的,谁不是为了钱?谁能离开钱?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所以,不管你是谁,你得有钱。我们乞丐也得有钱,你说我说得在理不在理?”
三师叔又点点头。
老乞丐看到三师叔频频点头,就说:“我们乞丐穿的烂,吃的烂,住的烂,连狗都看不起我们。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人家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所以,我们自己组织起来,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老乞丐看着三师叔,三师叔还是点点头。
老乞丐走进了荒弃的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荒草间跳跃着蚂蚱和蟋蟀。三师叔跟着老乞丐走进去,他左臂空****的袖管轻抚着草稍,裤管上和袖管上沾满了草籽。他们穿过荒草凄迷的庭院,走到了一座窑洞前,窑门吱呀呀打开了,里面出来了一个老头,老头穿着破烂,胡子花白,但那双眼睛却透着阴森森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老乞丐问白胡子:“今儿个没啥事?”
白胡子讨好地笑着,说:“没啥事,都好着哩。”
老乞丐对白胡子说:“把后窑的箱子都打开,挑一个合适的,明个让这个兄弟带着出去要饭。”
白胡子凶恶的眼睛在三师叔脸上转了两转,走到了后窑里。老乞丐和三师叔跟着走了过去。阳光透过窑洞的顶窗照进来,照得后窑纤毫毕现。白胡子从腰间取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挨着打开靠墙放着的七八个箱子,然后揭开箱子盖。三师叔走前一步,低头观看,突然毛骨悚然。
箱子里都是孩子,一个箱子里放着一个孩子,那些孩子咕噜噜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和痛苦。有的孩子缺胳膊少腿,有的孩子腿脚奇形怪状,有的胳膊腿上还包着草药。三师叔惊恐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有想到箱子里居然放着一个个残疾孩子。
老乞丐对三师叔说:“造孽啊,他爹娘生下娃娃,看腿脚不全,就丢出去了。娃娃再缺胳膊少腿,那也是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出外逃饭,看到这些可怜的娃娃,就收集起来,养活他们。唉,他爹娘心真是狠。”
那时候,三师叔丝毫也没有多想,他相信了老乞丐的话。可是,他觉得奇怪的是,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聚在一起,为什么残疾的样子令人恐怖。
一辈子行走江湖的三师叔,也没有将人心想象得那么邪恶。白胡子从箱子里把一个孩子提溜出来,放在地上,三师叔看到这个孩子的两条小腿朝外扭曲,走路的时候是用膝盖挨着地,就像海豹一样。三师叔看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乞丐说:“甭问了,他是个哑巴。”孩子张开嘴巴啊啊叫着,三师叔看到他的嘴巴里空空如也。
老乞丐又对三师叔说:“你今晚就在这里睡一宿,明天天一亮,就带着这个娃娃去要钱。记着,只要钱,不要饭。到了后晌,会有人找你们收钱,你们要把钱全部上缴了,跟着那个人走。”
三师叔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伙彻头彻尾的职业乞丐。职业乞丐都是只要钱,不要饭。你要给他饭,他还会骂你。
三师叔想到了逃跑。
那天晚上,院子里陆陆续续走进了十几个乞丐,他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丝毫也看不出白天那种恓惶样子。天气炎热,蚊虫肆虐,乞丐们在窑门口点起了火堆,把墨绿色的艾蒿盖上去,散发着苦味的浓烟在窑门外缭绕不绝。
白胡子从墙洞上取出一个花布包裹,打开后,里面居然是铿锵作响的麻将。白胡子在房间里点起了几根蜡烛,四名乞丐围坐在方桌边,从口袋里掏出了脏兮兮的钞票,他们玩起了麻将。其余的乞丐站在麻将桌边观看。
乞丐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麻将桌上,木箱里的孩子们无声无息,三师叔的眼睛落在箱盖上的透气孔,他能够想象到他们蜷曲在里面痛苦的情景,也不知道他们吃饭了没有。三师叔觉得这些乞丐实在太残忍,残疾孩子也是孩子,为什么要把他们丢进木箱里,可能是担心他们夜晚偷偷逃走吧。
三师叔刚刚来到这里,他一言不发,蜷在墙角装着睡着了,他总觉得这伙乞丐透着怪异,他们向人要钱的时候是一角一分,而在麻将桌上的输赢却是十元一元。
夜半时分,月亮升上了树梢,窗外传来猫头鹰低沉的呜咽声,乞丐们激战犹酣,三师叔悄悄爬起身,向外走去。他刚刚走到窑门口,背后突然传来白胡子老汉愤怒的喊声:“去哪里?”
三师叔陪着笑脸说:“我出去屙屎。”
白胡子不再问他,三师叔慢腾腾走出了窑门,来到当院的草丛中,他刚刚解开裤带,窑门里传出了一声断喝:“妈的,滚远些,别熏着老子。”
三师叔迟迟疑疑地走到了院门外,看到后面没人跟踪,就撒开脚步,逃进了夜色中。他听见后面传来了脚步声,那些乞丐边追边叫喊,然而,他们都不是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三师叔的对手,三师叔很快就将他们甩出了很远。
逃出了几里地后,三师叔看到后面再没人追赶,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充满了无限落寞:当年叱咤江湖的探花郎,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唉,时也,命也。
后来,生活无着的三师叔饿着肚子在西安街道转悠了大半天,他倒是见到了几个算命先生,可是他羞于上前,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尊心极强的三师叔不愿意被被人看笑话。人活脸,树活皮,三师叔宁肯饿死,也要自己那张脸。
后来,他想到了黄龙洞。他决定去黄龙洞碰碰运气。
黄龙洞是西安南面的一座小村庄,三师叔问过了很多人后,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村口,有几个人正圪蹴在老槐树下聊天,三师叔听到有一个人声音沙哑,他凭借声音就听出来,这个人就是在祠堂里说话的那个沙哑声音。
沙哑声音看到三师叔走进了他,就不耐烦地站起来,挥挥手说:“臭叫花子,快点走。”
三师叔冷冷地看着沙哑声音说:“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不是臭叫花子,我是来给你们送一套富贵的。”
沙哑声音把三师叔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他惊疑地问:“你能送来什么富贵?”
三师叔眼神望着远处,似乎看着沙哑声音,又似乎没有望着沙哑声音,他慢悠悠地说:“尖中里,了不起;里中尖,赛神仙。打开院门见青山,鹰飞雀跃在云端。我见到掌柜的才能说。”
三师叔说完后,那几个人一齐惊讶地望着他,赶紧把三师叔带进了一座门面很不起眼的院子里。三师叔刚才说的都是江湖谚语,意思是说,你有了好本事,还要会吆喝,这样才能赚大钱。大家都是行内人,但还是要见到老大。
这是一个贩卖假钞的团伙,老大是一个黑胖子,模样看起来很像鲁智深,或者镇关西,大腹便便,满脸横肉。黑胖子见到三师叔,问道:“打哪搭来的?”
三师叔指指远处的秦岭山说:“搁那边来的。”
黑胖子问道:“有何见教?”
三师叔说:“我不知道你们生意如何,但从你们住的是这种地方,就看出来生意不怎么样。”
黑胖子故意左右望望,问道:“你说什么生意?”
三师叔说:“人不亲行亲,都是一家人,我就直说了。我在南边也做这种生意,但我们做的是赌馆和妓院的声音,不做庄稼汉的生意。有钱人都集中在赌馆和妓院,他们的口袋里装着大把的票子,庄稼汉才有几个钱?你把票子给了庄稼汉,他们花不出去,那就要了他们的老命。你把票子给了赌馆和妓院,他们钱来的很容易,根本就不在乎你这几张花不出去的票子。”
沙哑声音他们几个一听,连连点头,都觉得三师叔说得有理。
黑胖子不服气地说:“你说得轻巧。赌馆妓院都是有钱人,也有警察,要是被抓住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把票子兑换给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万无一失。”
三师叔说:“此言差矣。庄稼汉本身就没钱,他们猴年马月才能挣到一张大票子。他们的钱都串在肋骨上,拿起你的票子,肯定要颠来倒去看。而赌馆和妓院花钱如流水,收钱取钱,谁会仔细辨认你的票子?这就叫灯下黑。”
沙哑声音他们几个又赶紧点头。
三师叔接着说:“派人去赌馆里,输的是我们的票子,赢的是他们的票子。每打完一盘,大家都只顾收钱取钱,谁还能分清是谁的钱?这样一天麻将下来,万儿八千就回来了。这叫瞒天过海。”
黑胖子一句话不说,沙哑声音他们都笑容满面。
三师叔又说:“到了妓院里,和窑姐儿说好,给她分成。我们的人藏在窑姐儿的床下,窑姐儿让嫖客把衣服放在固定的地方,放下帘子,窑姐儿吸引嫖客的注意力,我们的人趁机把嫖客身上的钱全部拿光,有多少拿多少,然后把我们的票子放进去。这叫狸猫换太子。”
沙哑声音们哈哈大笑,连声赞叹妙计。
三师叔侃侃而谈,黑胖子面露尴尬。自从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偷听到沙哑声音他们的话后,三师叔就知道了这伙人做什么生意;自从三师叔逃出了丐帮后,他就谋划着怎么混进这个假钞团伙。三师叔就是三师叔,无论是得意还是落魄,他都属于古老江湖人,严格遵照江湖规程,不骗穷人,只骗富人。
三师叔自称来自南方,在南方也从事贩卖假钞的生意,那个团伙中的每个人都赚得盆满钵满,所以,他一加入这个假钞团伙,很快就赢得了沙哑声音他们的敬重。沙哑声音他们按照三师叔的妙计,两人一组,组成老千,带着假钞来到麻将馆赌博,果然以假乱真,很快就赢了很多钱。这类小麻将馆不会换筹码,麻将桌上的人都是现钱交易。打麻将的时候,沙哑声音他们先故意输钱,把假钞输出去,赢钱的人只粗略地看看张数,放进抽斗里,然后就急吼吼地码牌,没有一个人会仔细分辨你给的钱是真是假。沙哑声音他们先输后赢,输的是假钞,赢回来的是真钱。
干瘪声音和另外几个人来到妓院里,和妓女嫖宿一夜,告诉妓女假钱换真钱的计策。妓女乐哈哈地答应了。这种卖肉的女人,早就没有了羞耻心,也就没有了道德观。
那时候的人们普遍睡着大炕,只有大户有钱人家才会睡床,床是文明的象征,妓院为了表示它是文明单位,也不睡炕,全部改成床。床有床头,高出床面两尺;**铺着床单,垂下来的床单苫盖了三面床棱。干瘪声音就藏在了床板下,没有嫖客会发现床板下藏着一个人。
嫖客上床了,妓女百般逢迎,帮着嫖客脱掉衣服,放在床头边的凳子上,然后,故意采用女上男下的姿势,让嫖客看不到床边。就在**翻云覆雨的时候,干瘪声音从床板下悄悄溜出来,把嫖客的衣服从凳子上取下来,找到钱夹子,里面有多少张真钱,全部取走,再把同样张数的假钱放进去。这种时候,嫖客是听不到的,因为妓女一直在故意发出**的叫声,声音掩盖了干瘪声音发出的声响。即使嫖客偶尔听到了干瘪声音发出的声音,也不要紧,妓女会假装说有一只猫跑过去,被妓女压在身下的嫖客,正在努力攀爬着愉悦的巅峰,他是不会翻身起来查看究竟的。
很快地,这个团伙里的很多人都挣了钱,他们也开始穿起了绫罗绸缎,吆喝着去下馆子,在馆子里吆五喝六,处处都向别人炫耀着他们是有钱人。
是三师叔让他们有钱了,他们对三师叔奉若神明。他们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可是三师叔说:“这点钱就算有钱?你们见过有钱人吗?有钱人都是奴役成堆,妻妾成群,我让你们两年内都过上这种生活。”
他们问三师叔有什么妙计。
三师叔说:“瞒天过海和狸猫换太子,只是小打小闹,仅能糊口而已,要想赚大钱,就必须做贸易生意,我们把成捆成捆的票子送出去,把成堆成堆的银元取回来。”
他们问:“怎么送?怎么取?”
三师叔说了一条计策,这条计策就是我们在赌馆遭遇的骗局。三师叔的人拿着假钱走进赌馆,专门找面相忠厚老实的人,故意输钱,输完钱后要求赢钱的人请吃饭,在饭桌上,三师叔的人向面相忠厚的人说起自己用的是假钞,如果想买的话,双方生意就可以成交。
很快地,不懂做生意的黑胖子成为了这个假钞团伙的老二,三师叔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
如果有人买假钞,这就是一条长线生意,三师叔要求注意培养长线生意,要摸清他们的底细,确保万无一失。那一天,三师叔手下的人在赌场看到了我,想要把我培养成长线生意,我没有答应,没想到神行太保跳了进去。
三师叔为了追踪神行太保,意外地发现了我。
三师叔正在说着,突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很轻,就像树叶飘落地面。三师叔又从炕上爬起来,贴着门缝向外面张望,看到东边的天际有了一抹白色,公鸡的啼鸣次第响起,一个黑影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我们一夜未眠。
天亮后,我让三师叔在炕上躺一会儿,我出去给他们买早点。关中的早点极为丰富,油条油糕胡辣汤,羊肉泡馍灌汤包,每一种都极为美味。我在街道上排队买灌汤包子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碰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他咧着满嘴的黄牙向我笑笑,表示歉意。我没有在意。
买好了包子后,我径直回到房子里,掩上房门。亮子和神行太保已经起床了,三师叔囫囵睡了一会儿,也起床了。我们一人拿起一个灌汤包子,准备开吃的时候,突然,门外响起了莲花落的声音:
远近客官快点跑,
这个地方真正好,
白的黄的花不完,
里面还有灌汤包。
………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转过身去,想要打开房门看看,神行太保突然喊道:“呆狗,你的背,你的背。”
我问:“怎么了?”
神行太保说:“你的背上被人画了一个圆圈。”
我脱下衣服一看,背上果然有一个圆圈。我想到买灌汤包子排队的时候,有一个乞丐在我后面碰了我一下,又听到门外莲花落的声音,我相信了,这是丐帮在给我们捣鬼。
我打开房门,突然看到门外站着黑压压二三十个邋里邋遢的乞丐,他们像一片被烧焦的枯树根一样。突然,我看到门扇上也被画了一个圆圈。
乞丐们看到房门打开了,突然呼啦一声涌了进去。事出突然,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自主地闪在墙角,乞丐们扑上去,把我刚刚买的,还没有来得及吃的灌汤包子一抢而光。
我看着这一片乱糟糟的乞丐,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为了灌汤包子来的,他们一定另有企图。我努力想想,觉得我自从来到西安后,从来没有得罪丐帮,他们怎么会这样?
乞丐们吃完了灌汤包子后,并没有离开。他们连鞋子也不脱,就踩上了我们的炕。有一个乞丐从怀里取出一瓶酒,几个乞丐围上去,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他们喧叫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们都受不了这群肮脏的乞丐,就走出了房门,站在了街道上。举头望去,我大吃一惊,街道尽头,还有乞丐在源源不断地赶过来。
乞丐的坚韧顽强和不要脸,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三师叔痛心地说:“看来,丐帮是冲着我来的。”三师叔逃离了那些采生折割的垃圾,没想到他们找到了只剩下一只手臂的三师叔。
亮子说:“我们走开吧,看他们能在房间里折腾多久,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离开了。”
我说:“也只好这样。”
我们沿着街道向北面走去,走出了好远,看到丐帮像狗一样跟了上来。我们走,他们也走;我们停,他们也停。这种景象很像当年我和豹子、黑白乞丐去往张家口的路上,遭遇乞丐的情景。
我们走出了县城,走到了北郊的旷野上。那天刮着西北风,风声呼呼,像抖动着一张巨大的床单。我们走到没人的地方,就聚拢了一大堆柴草,点燃了。火焰和灰烬向着后面跟来的乞丐飞去,乞丐们手忙脚乱,拍打着身上的草灰,我们趁机跑远了。
我们在外面等候到天黑,想着天黑后,这些乞丐就会回去的,可是,我们趁着夜色回到西安城后,竟然发现那些乞丐还在我们的房间里。他们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房间,房间里发出极为浓烈的臭味。乞丐鸠占鹊巢,我们无能为力。
三师叔黯然神伤,他说:“好男不和女斗,好汉不与狗斗。武松景阳冈打虎,大闹飞云浦,何等威武,最后还是斗不过一条狗,掉进了水沟里。罢了罢了,我们走吧,这间房屋就让给他们。”
我想了想说:“我要去雁北,给师父和豹子、燕子报仇。”
三师叔说:“我带你去。”
亮子和神行太保也要去,我对他们说:“关西帮没人不行,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亮子说:“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我说:“谅它一个炮楼里也没有多少鬼子,我一个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