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村庄走到黄河渡口,需要穿越一座镇子。那天镇子上有集市,街巷里人流穿梭。镇口有一个说书盲艺人,手中拉着三弦,脚腕绑着竹板,又拉又唱又抖脚,咿咿呀呀的三弦声,噼里啪啦的竹板声,高亢嘹亮的说唱声,混作一团,却又丝丝入耳,像万千礼花在头顶绽放,像无数彩带在空中抖动。
我走过去聆听,居然发现说书盲艺人说的是三天前豹子叼娃的事情:
皮影戏夜晚刚唱完,大伙们忙着往回赶。
娃娃们贪玩在路边,三个娃走在最后面。
突然一声野兽吼,跳出豹子在眼前。
这只豹,脑袋大,尾巴长,立起就有一人高,叼起娃娃往前跑。
两个娃吓得大声叫,叫来了壮士后面撵。
壮士跳沟又下埝,忘记了自己赤手和空拳。
那只豹子回头看,看到壮士人影单。
放下娃娃扑上来,壮士闪身在一边。
一脚踢上豹子头,踢得豹子滚两圈。
………
下面的人连声叫好。我也禁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这位壮士真是一条好汉,赤手空拳就敢和豹子搏斗。
说书盲艺人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听得入神。我看到说书盲艺人大约五十多岁,寡瘦寡瘦的一张脸,可他才能出众,出口成章,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够把三天前的事情编成评书。
我继续听下去。听到说书盲艺人说到这位壮士将豹子赶跑,救下了孩子。然后,他跟在豹子的后面,一直把豹子追到了豹穴里。第二天,他一个人拿着铁匠师傅的小叫锤,钻进豹穴里,把豹子全部敲死了。人们把几只死豹子从豹穴里拉出来,抬着一起去县衙请功。县长要封壮士官职,可是壮士坚辞不就。人群里有人认出来,这位壮士是黄河岸边的船夫,划船载人过河的。
怪不得这位壮士能够徒手打败豹子,原来是个力大无穷的船夫。我觉得这位船夫是条好汉,一是要去结识他。
我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菩提和青儿,现在囊无分文,没钱乘船买票,我决定在黄河北岸干一票,弄到钱后,就坐船去南岸,寻找豹子叔。在船上再打听这个独入豹穴的壮士,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他。
我在小镇上踅摸着,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可是,这座河边的小镇普遍贫穷,房屋破败,没有一户像样的人家。这样贫穷的人家,我不忍心下手,即使下手,也捞不到多少货。
距离小镇几里地的一座山坡上,有一座破庙。我来到破庙附近,突然看到了那些唱皮影的人。唱皮影的也属于江湖中人,江湖八大门:惊、疲、飘、册、风、火、爵、要,唱皮影的属于飘门。按照江湖上的规则,江湖人不能动吃搁念的。但是,我会不会从他们哪里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呢。
我慢慢走向那群唱皮影戏的,还没有到庙门口,就看见他们在交谈。我藏身在庙门前的柏树林里,听见一个留着黑色长髯的老者说:“今黑了就早点睡觉,明天要赶到垣曲县城。”
一个留着偏分头的少年问:“到垣曲县城干啥呀?”
老者说:“垣曲县城最大的财东家要给儿子娶媳妇,叫我们过去唱三天。”
一个穿着黑色粗布夹袄的中年汉子问道:“那我们不回华县了?”
老者说:“有钱不挣,是傻子瓜子。这财东家有的是钱,家里光骡马大车就有几十挂。我年轻的时候,跟着你师祖给他们家唱过一回。到了现在,他们的家业肯定更大了。”
少年问:“这财东家干啥营生?咋这么有钱?”
老者说:“开醋坊、开油坊、开染坊,全垣曲县的人吃的穿的,都离不开他家。你说他家还能不富裕?”
皮影戏里所有人都发出啧啧的艳羡声。
老者接着说:“这财东家有钱,但毛病也多。”
中年汉子说:“财东家还能没毛病?没毛病还能叫财东家?咱这些人倒是没毛病,可风餐露宿,吃的穿的都不如人。”
老者呵斥道:“你净在这里胡说啥哩,咱吃这口饭,走这趟江湖,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祖宗叫过一声苦没有?祖宗都没有叫苦,你叫啥呢?”
中年汉子羞赧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一个剃了光头的人说:“大当家的,财东家都有什么毛病,你给大伙说说,免得大伙破了人家的戒,叫人弹嫌。”
老者说:“财东家防外人像防贼一样,屋里有家丁,门口有岗哨,出来进去都要搜身,把人不当个人看。”
我站在黄昏时分的柏树林里,看到太阳已经落下了西边的山峦,天空中飞过了一群群归巢的鸟雀。远处的道路上,有几个牵着牛,扛着犁的农夫走过,他们黑色的身影衬托在青白色的天幕中,就像一幅剪纸一样。
我谋划着怎么才能混进垣曲县这个最大的财东家,突然听到老者说:“把戏箱子整理好,今晚赶紧睡觉,天一亮就出门,中午就要赶到垣曲县。”其余的人齐声答应着。
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黎明前夕,我悄悄摸进破庙。破庙里的香火断了很久,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不见天日的霉味,和汹涌澎湃的尘土味。破庙里一片鼾声,这些唱皮影戏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像大水过后散落一地的木桩。破庙后是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偶尔还会有湿漉漉的响鼻声传来。
借助着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看到佛龛前放着一口木箱,这就是老者口中的戏箱子。我轻轻打开箱盖,看到里面装满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幕布和皮影。佛龛旁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乐器和锣鼓家伙。
我把幕布和皮影搬出来,悄悄放在佛龛后,然后自己悄悄钻进箱子里,盖上了箱盖。
时间不长,我听到外面传来老者的声音:“起来,起来,赶快上路。”
破庙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戏箱子被抬起来,放在了马车上。接着,我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凌晨黯淡的天空下,行走在通往垣曲县城的骡马大道上。
从箱盖和箱身的缝隙间,我看到天色愈来愈亮,然后,有一道阳光像剑一样劈开戏箱子里的黑暗,辉煌地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知道,马车正在向着东方走去。
后来,我再看不到阳光照射进来,但是,戏箱子却变得非常闷热。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停止了。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一个声音传进来:“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老者的声音跟着响起:“黄老先生为令郎结婚之喜,华县皮影班子赶来助兴。”
先前的声音又传来:“老东家给娃结婚,你们咋知道的?”
老者笑着说:“黄老先生名播黄河两岸一十八个州县,这次为令郎完婚,一十八个州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黄老先生也派人邀请我们来表演。”
先前那个声音很得意地笑了,他说:“如此说来,那就请进。”
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马车有了轻微的颤动,车轱辘和地面也碾压出了坚硬而节奏分明的声音,我明白,马车驶进了黄老先生家铺着花砖的大院里了。
然后,马车停住了,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招呼皮影戏团去吃饭,老者说:“东西先放在这里,吃完饭再收拾吧。”
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渐离渐远,接着,四周变得异常寂静。我从箱子缝隙向外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就悄悄打开箱盖,钻了出来。
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院子,地上铺着方砖,砖缝间长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和一丛丛的野**。墙角有两间房屋,屋瓦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一只壁虎爬过苔藓,爬到了屋檐前,对着我探头探脑一番,然后飞快地消失在瓦楞间。
我走进一间房屋,看到墙角有几根烧焦的木炭,可能是孩子玩火后留下的。我捡起一根木炭,在一块方砖上写下“皮影在破庙佛龛后”,然后把方砖放在戏箱子里。
这时是吃饭时间,院墙内外寂无一人。我爬上院墙,看到有一座院子里摆放着花盆,但是院门挂着一把铁锁。我进入了这座院落,打开房门,伸手从柜子里找到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些金银首饰和一沓钱。我随手拿了几个金首饰,再拿了几张纸币,就离开了这座院子。
这座院子前有一棵浓密的梧桐树。我藏身在梧桐树上,梧桐树宽大的叶片遮住了我,没有人会发现我藏在这上面。
时间不长,我看到皮影戏那些人从树下走过去了,他们幸福地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用指甲剔着牙。他们来到了那座放着车子的院落,打开戏箱子,准备提前排练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傻眼了。
我看看左右无人,就飞快地从梧桐树上溜下来,也走进了这座院子。他们听到脚步声,一齐呆若木鸡地望着我,脸上是惊讶不已的神情。
我问:“怎么了?怎么了?”
老者说:“奇怪了,皮影不见了,箱子里只有一块砖头。”
我故意拿起砖头一看,然后对着他们吼道:“老东家给儿子完婚,请来你们,你们竟然连皮影都没带。”我指着少年和壮汉,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回去取。”
老者对我尴尬地陪着笑脸,然后又对少年和壮汉说:“快点,还等什么,还不快点回去取?”
我对老者说:“老东家不放心你们,让我过来查看。现在这样了,我就跟着你们去一趟,赶快把皮影取回来。”
我坐在车辕上,啪地一声抽响了辫梢,马车轻快地驶向大门,后面跟着少年和壮汉。
来到大门口,家丁问明情况,看到还有几个人留在院子里,就把我们放行了。
皮影班把我当成了大院里的人,大院里的人把我当成了皮影班,我顺利走出了大院。
我赶着马车向前走了几里地,看到路边有一片树林,就把鞭子插在车辕旁边的铁哨里,对坐在车厢里的少年和壮汉说:“你们先走,我拉泡屎就赶你们。”少年和壮汉向我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脸上极尽谦恭。我跳下马车,走进了树林中。
我在树林中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的那边,这才走出来,向着南面走去。豹子要去找总舵主,打听我的下落,他只会向南面。向南面,就是黄河。
当天下午,我走到了黄河岸边。
黄河岸上聚集了一群人,围成一圈,面朝里,屁股朝外,弯着腰,他们挡住了走向码头的唯一通道。我走过去,看到圈子里蹲着两个人,他们在地上画了方格,方格里是纵横几条线,交叉线上放着石子和树棍。我知道这是那时候农闲时节乡里人最喜欢玩的“媳妇跳井”的游戏。石子和树棍分别表示公爹和媳妇,把谁逼到了角落,就等于跳进了井中。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码头。码头上系着一条木船,船上坐着几个人,背着包裹,一看都是赶路的人。船上没有船夫。
我坐在船上,等着船夫过来划船。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船夫上船,倒是等到那些观看媳妇跳井的人上船了。
他们坐在船头,有说有笑,对别人看也不看一眼。他们不是秦晋一代的口音,像是河南口音,但又不像,也可能他们故意说着变调的河南口音。突然,我听到一个矮壮的汉子说:“既剪镖,又带清了。”
这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是连劫财带杀人。如果这条船划到黄河中间,这伙劫贼杀人越货,把尸首丢进黄河里,谁也不会发觉。
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我就多了一个心眼,闭着眼睛,靠着船舱,装着睡着了。
一个人问:“有没有线上的?”另外一个声音说:“都是空子。”前面一个声音问:船上有没有江湖中人?另外一个说:都是江湖以外的人。
又有一个声音说:“那个盘儿撮的,是火点。”一个声音接着说:“黄儿不少,招子放亮点。”前面一个声音说:那个长得英俊的,是有钱人。后一个声音说:腰里藏着不少金子,眼睛放亮点。
我想,他们说的肯定是我。刚才上船的时候,我看了船舱里那几个人,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没有一个顺眼的。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腰间有金子?哦,我想明白了,这些人故意占着码头通道,每一个上船的人都要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趁机试探这个人身上有没有钱。这伙盗贼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显然在这里经营了很长时间。
我听见矮壮汉子又问:“片子,小黑驴,有没有?”一个声音说:“没有。”矮壮汉子问的是,我们这些人身上有没有带刀子和枪。
谢天谢地,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我身上带着手枪。这一路上,为了躲避搜查,我把手枪夹在腋窝下面,他们肯定摸不到。而这伙劫贼居然能够摸出我身上有金子,怪只怪我刚才得意忘形,从他们的中间挤过去,忘记了要防备他们。
我听见矮壮汉子问:“三怪,上去看大掌柜的他们来没有?”大掌柜的就是这伙劫贼的首领。那个叫三怪的答应一声,从船上跳到了岸上。
我听到这里,暗暗心惊。这伙劫贼居然还有人没上船。我尽管身上藏着枪,但是,却没有那么多的子弹。再说,船上逼仄,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如果我被挤下水,那就更被动了。
我想:趁着没有开船,我还是上岸去吧,我犯不着走这趟浑水。
我站起身来,想要走上码头,但是,他们坐在船头上,突然发生了争吵。一个大个子莫名其妙地推了矮个子一把,矮个子立即骂骂咧咧起来。大个子扭着矮个子想要扳倒,可总是扳不倒。他们不但挡住了船头,而且趔趔趄趄地碰向我。我赶紧闪进船舱。船舱里那些空子们都钻了出来,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一对打架的人。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目的在于挡住去路,不让我上岸。
矮壮汉子走过来,他对着我嘿嘿笑着,露出焦黑的牙齿,从腰带上抽出旱烟锅,对我说:“小兄弟,抽一口。”
我说:“我不会。”
矮壮汉子说:“男人还能不抽烟?就连毛驴后面都吊着旱烟袋。”
船上那些空子们听到他这样说,一齐傻笑起来。公驴两腿中间吊着的睾丸,的确很像旱烟袋。
矮壮汉子又问:“小兄弟,我看着你面熟,在哪里见过。”
我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不让我上岸。这伙劫贼在黄河中央劫财害命,到了陆地上,人多眼杂,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可是,他们挡住了船头,我上不去。
两个劫贼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也一起凑过来,他们说:“就是的,就是的,这位小兄弟看着好面善,我们也见过。”他们三个围城了一个半圆,把我和船头隔开了。
我盘算着一拳一个,把他们打落水中,然后我只需三步,就能够跨到岸上。可是,就在这时候,船老大回来了。
船老大手握船桨,威风凛凛,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小伙子。我看着船老大,差点惊呼一声,他居然是我寻找了很多天的豹子。
豹子也看到了我,但没有打声招呼,他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他知道船上有劫贼。我真没有想到,豹子果然在黄河岸边做了船老大。
那些空子们看到船老大来了,就齐声喊着:“开船,开船。”
矮壮汉子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个朋友没有上来。”
豹子坐在船头,眼睛望着岸上,黄河上空炽烈的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黧黑。他坐在那里,就像半截黑塔。那个小伙子坐在船尾,手放在船舵上,一动不动,像座木雕。
等了一会儿,空子们又在鼓噪:“快开船,快开船。”
矮壮汉子对那个刚才打架的小个子说:“上去看看,都这么长时间了,大掌柜的也不来。他不来,谁带我们进货呢?”
小个子答应一声,就跳到岸上。可是,他走了没有几步,就回来了。我看到他神情慌乱,汗流浃背。
矮壮汉子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他。他说:“鹰爪孙来了,风紧,扯呼。”警察来了,情况危急,快点逃。
我偷眼看着豹子,豹子面无表情,他可能早就知道船上有劫贼。
矮壮汉子对豹子说:“船家,走吧,我家大掌柜的不来了。”
豹子解开缆绳,抽出竹篙,顶端插入淤泥中,一使劲,木船就慢悠悠离开了码头。豹子的双手交错移动,移到了竹篙的另一端,然后将竹篙从淤泥中拔出,放在了船边。
船尾的那个小伙子摇动着船舵,木船调转了方向。豹子把船桨伸入水中,一下一下地划动着,木船慢慢地驶向河心。
黄河中央,水流浑浊,风紧浪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打得木船向下游漂去。船尾的小伙子突然唱起了《黄河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竿?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豹子接着唱道:
我晓得,天下的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竿,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木船摇摇晃晃,让人无法站稳,矮壮汉子他们双手抓着船沿,一脸惊恐。
坐在动**的木船上,我看着豹子,心潮澎湃。豹子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最崇拜的一个人,尽管他已逾中年,但他的身上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会有的成熟和平稳,也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有的沧桑和坚韧。在我还是少年时代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豹子,我觉得他就像天神一样;现在,我步入青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坎坷,再次看到他,感觉到他依然形同天神。在豹子身上,我才知道了,有的男人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是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他们英气逼人,即使满头白发和密密的皱纹,也不能掩盖他们魅力四射。
我心中**澎湃,想要上去和豹子相认,想要诉说我们分别后的生活,可是,那几个劫贼严密盯防着我和船上的每一个人,我只能极力压抑着心中如火山般的**,面无表情地坐在船上,看着河面上黄色的漩涡铺天而来,又席卷而去。空中,有几只鸟长声嘶鸣,惊慌远遁。
由于黄河水流汹涌,木船没有在对岸的码头靠岸,而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几里远的一处荒滩上。这里荒无人烟,几十丈远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树林阴森恐怖,不时传来乌鸦干瘪而空洞的叫声,很像远古的幽暗传说。
船舱里一位留着老鼠胡须的中年人看着豹子,不满地问:“船家,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图财害命了?”
豹子一言不发。他从船头上站起来。
老鼠胡须回头对大家说:“大家要小心了,船家带大家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企图的。”
豹子依旧一言不发,他跳下木船,手中拉着缆绳,跳入了齐膝深的浑浊的河水中,绳子的一头,连接着铁锚。铁锚乌黑狰狞,张牙舞爪,看起来就觉得沉重而畏惧。
劫贼们看到一路摇晃的木船终于靠岸了,他们一齐从身上抽出了长刀,雪亮的刀片熠熠闪光。矮壮汉子对着我喊道:“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给老子掏出来,掏净了再上岸去。”
我看着矮壮汉子,手臂伸到了衣服下。
矮壮汉子又对着船上的人喊道:“一个一个来,谁敢欺骗老子,老子一刀剁翻了,丢到河水里喂王八。”
老鼠胡须突然大喊大叫:“船家,你把我们害苦了,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一名劫贼举起刀,对着老鼠胡须喊道:“妈的,想死了得是?快点把值钱东西留下来。”
老鼠胡须畏畏缩缩地取出了褡裢,从里面取出了几个大洋,叮叮当当地交到了那名劫贼手中。然后,他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船舱里的人,悄声嘟囔着说:“船家,你把我害苦了;船家,你把我害苦了。”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跳到了岸上。
矮壮汉子用刀尖指着我,喊道:“你的?他妈的快点。”
我把手指伸到了腋下,准备拿出手枪。突然,我感到一阵劲风从脑后袭过来,一条粗大的绳索像巨蛇一样从我的头顶上掠过,绳索的那头连接着铁锚,矮壮汉子看着铁锚,赶紧趴在了船舱上,铁锚也从他的头顶上掠过,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劫贼的身上。那名劫贼被沉重的铁锚击落在水中,他手中的长刀仓啷啷落在了船板上。
矮壮汉子爬在船板上,他催促着船上的劫贼:“快点上,剁了这个船家。”
劫贼们大声呐喊着,举起刀向着豹子奔去。豹子挥舞着绳索,举重若轻,谁冲在最前面,谁就会被铁锚击中。沉重的铁锚击打在劫贼的身上,砰然有声,劫贼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跌落水中。
矮壮汉子看到船上再剩下了三名劫贼,他催促他们:“妈的,快点上,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怕个卵子。”
那三个劫贼抖抖索索地跳下船,弯着膝盖向着岸边走去。矮壮汉子拎着长刀,从船舷边跳入水中,踩着齐膝深的河水,拼命地向斜前方跑去。
豹子抡起长绳,想要勾住矮壮汉子,可是绳索不够长,矮壮汉子逃脱了。
我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船舷边跳下来,跳入了齐膝深的污浊的河水中。矮壮汉子看到身后有人追来,跑得更快了。他连滚带爬跑到了河滩上,濡湿的河滩上留下他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继续追赶。
矮壮汉子跑了几十丈,看到身后只有我一个人追来,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狞笑着说:“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爷爷今天就送你到阴曹地府。”
矮壮汉子挥着长刀向我扑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极度自信的笑容。我蹲下身去,双手抓着地上的淤泥,等到矮壮汉子扑倒我的跟前时,我突然站起来,抡起手臂,把黄泥甩向矮壮汉子的面门。矮壮汉子的两只眼睛都糊满了粘稠的黄泥,他停住了脚步,也垂下了刀尖,我突然跳起来,一拳击打在矮壮汉子的眼睛上。我的拳头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黄泥的湿润和他眼眶的柔软。
矮壮汉子倒了下去,我看到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慢慢洇出,把眼角的泥巴染红了。他很不满地嘟囔说:“为什么不按江湖规矩?”
我说:“江湖规矩是老子定的,第一招,糊眼睛;第二招,砸眼睛。你服不服?”
矮壮汉子呜呜哭着说:“我服了,我服了,我真他妈的看走眼了。”
我戏谑地说:“你他妈的既然看走眼,还要招子干什么用?”
矮壮汉子摸索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哭喊道:“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我说:“老子今天饶你一命,以后你再敢干这种勾当,老子取你性命。”
矮壮汉子叩头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向着豹子走去,豹子已经把剩下的三名劫贼解决了。那些劫贼都被沉重的铁锚击中,他们躺在河水中,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连声呻唤。船上的人都来到了岸边,他们连声称赞豹子。老鼠胡须喊道:“啊呀呀,我冤枉了船家你啊,甭见怪,甭见怪啊。”
豹子看到我走过来,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他把我抱在怀里,我能够感觉到他两条臂膊的力量,像铁箍一样有力。他问道:“呆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围观的人向着我们涌过来。老鼠胡须异常热情地对我们说:“今天要不是你们两位好汉,我们都被抢劫了,大家决定,去码头上请你们两个吃一顿。”
我想把这伙人赶紧打发走,要和豹子好好聊一聊,我说:“不用了。”
豹子也摆摆手说:“不用了。”
老鼠胡须回头对着那群人喊道:“好汉不吃请,怎么办?”
那些人闹嚷嚷地走过来,一齐说着请我们吃饭的话。看到盛情难却,豹子就说:“那好吧,我们走吧。”
豹子系好木船,然后和我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那群人簇拥着我们,大家欢声笑语。我看到和豹子说话不方便,干脆缄默不语。
我们刚刚走到码头,就看到码头一座土台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瞎子,他用耳朵捕捉着我们的脚步声,形同木雕的脸上神情专注。
我们从瞎子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回头。
突然,身后传来了喊叫声:“猪八怪,猪八怪。”
老鼠胡须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回过头去,他问:“你是谁?你喊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