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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列宁号 沈靖 5389 2024-10-16 19:28

  

  盲人耳聪。虽说朱来福不是瞎子,几个月来,一直在洞里,不见阳光,又好长时间昏睡,慢慢好些,能睁开眼睛也没有用处,就习惯闭着眼睛。朱来福想,一个人也是一样,不论有多大本事,没有党,我朱来福还是一个庄稼汉,不懂得道理,活在世界上等于没活。当时他娘跟他说的还不理解,还追问,明明活着咋说没活呢?他娘又说,一个人的生命长短都是很有限的,譬如知了,根据叫声,俗称“叽溜子”,在土里几年甚至十几年,到世上只能活一个月甚至更短,但是我们都知道叽溜子的叫声,知道叽溜子一叫,夏天就到了。而那些长寿的乌龟,躲在水里,千年万年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如石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娘的话他听懂了,但是娘不能悟出这些道理,这些都是蒋先生对娘说的。蒋先生说,几千年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都在啃土地,默默无闻的活着,但是几千年了,世界变了吗?没有,几千年也等于昨天,几千年也只是个漫漫长夜。可是就在昨天,孙中山领导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改变了世界。这个也只是叽溜子在叫,也只是一个夏天而已。如今共产党来了,他们才是为农民说话的人。虽然很艰苦,也许有牺牲,但是共产党叫得最长,也最好听,因为他们是牛,是老黄牛。有个大学问家叫鲁迅的,发表文章说,“俯首甘为孺子牛”,意思就是要像牛一样为老百姓服务,这就是共产党。共产党,一条老黄牛,农民能离得开吗?有了老黄牛,就有了田种,有了饭吃,不再饥饿,不再被欺压。

  蒋先生还说,孔夫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也。大圣人都是这样说的,看来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明事理。如今,国民党猖狂,屠杀共产党就像砍瓜切菜,一点也不手软。

  宋二丹说,管雪凤在县城,女人都在喝血,用玻璃瓶子装的,紫红紫红的,里面加了冰块。宋二丹没有喝过,也不够资格喝,所以只是远远地见别人喝。当时,他跟在二虎后面,到了管雪凤住处。管雪凤住的特阔,大大的房子,放着好多床,比床还要软和,他坐了一下,以为坐在女人身上,跳了起来。管雪凤也是一惊,问,咋了?宋二丹说,这床太软,把我弹起来了。管雪凤哈哈大笑说,你错了,那不是床,那是沙发。沙发,你知道吗?笨蛋。沙发,是英文。要是翻译成汉语就是“板凳”的意思。宋二丹惊讶,原来板凳还有这样的,比床还软和。宋二丹又用手摸,是皮子的,十分光滑。宋二丹就怀疑,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一定是用人皮做出来的。可怜呀,要缝制这么多沙发,得多少人皮呀?最起码也得四五十个人。这皮很细滑,不是男人皮,男人皮粗燥,看来一定是女人皮,只有女人皮才这般软和。这么多女人,都被魔鬼杀了,还把皮剥下来做板凳。这些人是谁呢?这些天来,每个村子都抓女人,叽哇喊叫的,成千上万,造成一个个无人区。这些女人都是红军家属,可怜呀!自己也是从红军那里过来的,这些人都剥了皮,还能饶恕我吗?

  从那个时候起,宋二丹学刁了,不再多说话,学会了察言观色,从二虎那里了解一些情况。杀朱来福,就是从二虎那里得到证实的。宋二丹说,二虎正在擦枪,擦着擦着还用嘴吹,两个腿抖着,牙齿咬着,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好事不让搞,这等勾当叫爷爷,真是倒霉!刚说完呢,团丁吴三娃来了,外号“秃子”,尖嘴缩腮,敬个礼说,队长,参谋长让我叫你。二虎说,在哪儿?在特派员屋里,说有事商量。

  捉奸呀?扯淡!二虎喊,二丹,把老子的枪挂墙上,什么吊事,我去去就来。

  朱来福心想,不对呀,宋二丹果然是叛徒。宋二丹说他是偷了吴绪红的枪,是在枕头下拿到的,还说,这把枪是管雪凤送的,美国造。但是在洞里,宋二丹擦枪,听声音好像不止一把,一定还有一把。这个家伙,还瞒着我呢。这就说明宋二丹是派来的卧底。

  朱来福彻底失望了。在这几个月里,生不如死。宋二丹给我讨饭,给我擦洗,还给我端尿,为了我能吃上一顿饱饭,自己饿着,听说还被狗咬过,还被人打过,这些事情,朱来福是慢慢知道的,也是宋二丹在洞外警戒时自言自语说的。有时,宋二丹睡着了,做梦说出来的。至于为了救朱来福,挤兔奶,朱来福不知道,宋二丹也没有说。

  那个时候,朱来福很激动,觉得宋二丹还小,不懂事,犯下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甚至为宋二丹去死,只要宋二丹不再为敌人做坏事,也是值得的。但是,万万没想到,这都是为了赢得信任,都是为了套取飞机的下落。太卑鄙了!差一点上当。朱来福想,无毒不丈夫,今天就把他解决了,也算为党除害,也算为那些死难的战友报仇。

  主意已定,朱来福深呼吸,在做最后一搏的准备。这个时候,只听到后山哗啦一声,像是石头滚落山下。一定有人。朱来福睁开眼睛,吆喝:谁?

  谁?是我。朱队长。你的耳朵真尖,你不是让我找手枪吗?啰,看看,多亮呀。说着,就把手枪递给坐在那里背靠在树上的朱来福。

  朱来福接过枪,没有看,扭过头张望,刚睁开眼睛,很疼,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朱来福说,不是你,好像洞的左侧有人。

  瞎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猫耳洞,左右都有路不假,那是啥路?左侧就是峡谷,深着呢,除非是猴子。大别山有猴子吗?娘没说过。娘说,有野猪、狼、豹子等,没有猴子,也没有老虎。对,有野人。有人见过,说是比我们要高,手臂就有一丈多长,脚跟摆治草屋的拍耙样……

  猫耳洞?朱来福更加猜疑,心想,我被捕不就是在猫耳洞吗?这时也在猫耳洞,管雪凤太熟悉不过了,要是搜山,还不被活捉吗?

  对呀。听了朱来福发问,宋二丹并不觉有什么不对,只是朱来福在哪儿被捕,宋二丹不在面,不了解。实际上朱来福记错了,他被捕应该在朝阳洞,离猫耳洞有一段距离,隔着两个山头。朱来福担忧是对的,只是宋二丹没有这个感觉,也许是太小了。朱来福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因为最安全的地方一般就是弹坑,没有重复投弹的道理,更何况此时,在管雪凤阵营里,没有人知道朱来福还活着,也没有人认为,在大别山猫耳洞,还有赤卫队员存在。

  朱来福发问之后没再问,竖起耳朵,还是听到有人出气,就嘘了一下,让宋二丹别出声,然后说,二丹,你去看看,左边,左边像有人。朱来福说的很小,又用手示意,让他慢点,再慢点。

  宋二丹看到朱来福这般紧张,也就不再笑了,看着他手中的枪,不走。朱来福把枪递了过去,说,你,去看看。

  宋二丹拿着枪,蹑手蹑脚穿过树林,大约走了十多米远,就到洞口的左侧。宋二丹停下来,偷偷张望。这个时候只是初春,树叶虽说冒出嫩芽,但是整个山上还是稀疏可见。宋二丹已经很有经验了。先是到处找,没有;又卧倒,从树根部看,也没有。宋二丹掂着石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甩,一边甩一边说,我看到你了,要不出来我就开枪了。说时迟那时快,猝溜,从灌木丛中跑出来一头猪獾,宋二丹笑了。原来是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捡块石头,对准猪獾头部砸了过去。猪獾哼了一声,还是跑,往峡谷里跑。宋二丹又拿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这次石头大,劲儿足,是致命的,猪獾被砸翻了。但是猪獾滚到下面,好在下面是荆棘丛,把猪獾捧住了。宋二丹就把枪别在裤腰里,慢慢下去,捞上来,背在肩上,高兴地爬上来了。

  宋二丹上来就喊,朱队长,你真有口福,刚一出洞,就遇到一头猪獾,这回有肉吃啰。哎,几个月没沾荤腥了,熬死了,熬得直流口水呢。

  是个小猪獾,但是不对呀,明明是人的出气声,这个人是从沟壑里爬上来的,到了这里,喘着粗气,现在没了,一定是发现了我们。朱来福高兴不起来,问宋二丹,没发现有人?

  鬼话,大白天,别吓唬人好不好?朱队长,你一定是病久了,疑神疑鬼,听觉出了问题。宋二丹说,要不是这个猪獾,连一只兔子也没有,哪来的人?宋二丹往下捡猪獾的时候,也看见了小树被拉断的痕迹,宋二丹以为是猪獾滚下去压断的,此时,朱来福这般说,宋二丹又不放心,放下猪獾,又去到那里仔细听了听,看了看,没有异常,又走了回来说,朱队长,我敢保证,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条小猪獾闹出的动静儿。

  宋二丹说过,也不懂朱来福解释,又继续说,朱队长,你在这儿坐着,我到屋里拿刀出来,把皮剥了,烤着吃,香。哎,就是没有盐。朱队长,明天晚上,我想到县城去,县城有个石家老盐铺,偷一点回来。今天就这样将就着点儿。

  朱来福听说宋二丹要进城,心情立即复杂起来。心想,枪到手了,又被骗去了。不是被骗去的,是自愿给他的。难道真是听错了?好多天没吃东西了,饿了。饿了,人就会产生幻觉。也许是幻觉。但是,又不像呀。明明是听到人出气的声音呀。听声音好像还是个女人,难道是白花花知道我病好了,今天又是三月三,一定是来看望我了。花花呀,这就给你报仇。再不报仇就来不及了。这个家伙,知道我养好了,准备进城给主子报信了。想着,朱来福看了宋二丹一眼。宋二丹长高了,但是还是一个孩子,瘦了,嘴尖了。活该!为了飞机的秘密,下这大的工夫,活该!对这种人绝对不能手软!别看他是个孩子,恶事做得太多了,不能同情。到时候也不听他狡辩,一枪崩了算了。

  朱队长,外面还是有点风,我背你回洞里好吗?要是病了,就麻烦了。

  嗯,外面真好。哎,二蛋,你那枪是什么枪?

  叫什么“布朗云”,我也是听来的,当时那“婊子”说的,还是个女人的名字,一定是女人发明的。宋二丹说,这枪有点小,像女人用的。要是娘活着,给娘用真好。

  还在装,我让你装。朱来福说,我还想在外面晒晒太阳,眼睛刚睁开,想适应一下。哎,二丹,把枪拿来,我还想摸摸。

  好嘞。说着,宋二丹就递了过去。

  朱来福翻过去看,翻过来看,知道保险栓没拉,看看宋二丹站在那里盯着,就说,真好,只是保险栓在哪里呢?

  宋二丹说,你还是队长呢。说着蹲下,在朱来福面前,伸手接过手枪,往后拉开枪栓说,啰,就这般简单。队长,你应该知道呀?

  朱来福摇头,装着不知道,就接过手枪,看了看,忽然,把枪口顶着宋二丹的前额。

  宋二丹吃惊,不知道朱来福是干啥?就说,别开玩笑,队长,枪里没子弹。

  没子弹?朱来福知道宋二丹怕死,一定是缓兵之计。荒山野洼,就如同掉进汪洋大海,谁来救你?最主要的是你犯下的罪孽是要报应的。朱来福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说,好,你个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我今天就来揭穿你的阴谋,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死了也别再托生成人,最好托生成狗——一条野狗,一条疯狗!

  宋二丹傻眼了。一边惊慌,一边伤心。叹口气,闭着眼眼,在那流泪。

  越是这样,朱来福越是憎恶。看来,宋二丹太狡猾了,到这个时候了还在那装,想让我饶他一条狗命。

  朱来福开始数落宋二丹的罪行。从宋丹丹到蒋孝智,从管雪凤到管云龙,再说到自己,说到这些天来的宋二丹表现,朱来福义愤填膺,骂道,你当我眼睛瞎,我耳朵也聋吗?你错了。管雪凤知道不管用哪种办法,即使把我砍死,把我全家杀光,把我的皮扒了,我也不会叛变,也不会把党的秘密说出来,更何况飞机这样大的秘密呢?于是,他们就来了个假枪毙,把我踢到黑龙潭,故意让你把我救上来。在这山里,你伺候我,让我感动,好套出飞机的秘密。有时候,我也真的被你骗了。那一次,你遍体鳞伤,上山来对我说你见到吴大麻子了。吴大麻子的管家打了你,又戳狗咬你,讨了一点饭你舍不得吃,给我吃。我感动呀,我落泪呀。我心里盘算,要是我朱来福有那么一天,一定会为你两肋插刀,为你挡子弹也行。我这条小命是你救的,就算是你的了,你想什么时候拿去都行。可是,我猛然想到党,想到王师长临走时对我说的话——保护好飞机,对谁都不要说。飞机比我们一个师的兵力还重要。你是党考验出来的忠诚的革命战士,这项光荣的任务就算交给你了。当时,我就跟王师长保证过。人在,秘密在;人不在,秘密还在。王师长感慨地说,就算我们这支军队打完了,只要你还在,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飞机就是我们红四方面军的见证!王师长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深夜,还是一个急行军的深夜。王师长戴着斗笠,穿着草鞋,腿上没有裤子,一块破布在风中晃动。王师长看着,拍拍我的肩膀说,风很大,雨也越来越大,夜晚很黑,也看不到人影,也分不清是人是鬼,马上要到冬天了。入冬了,没有吃的,是人是鬼都出来了,但是,不管环境咋恶劣,我腿上的这些破布我都不能甩,我要带着他们走向胜利。

  朱来福很激动,本来有些结巴,这个时候就更加结巴,说的话也不成句。朱来福说,我握着王师长的手表示:王师长,你放心,不管条件多艰苦,我用一切办法保守秘密,等待你们的到来。

  希望有那么一天。王师长说过,走了。

  可是你宋二丹太卑鄙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不能饶你。今天是三月三,我送你一程,让你做鬼去吧!用你的血,用你的狗命告慰那些英灵!朱来福说完,就咬牙,闭上眼睛,正准备扣动扳机。忽然,一个女人大声喊:慢着,朱队长,慢着……

  声音这么熟悉,谁呀?朱来福睁开眼睛,立即侧身,调转枪口,发现一个头上戴着松毛的女人站在左边,距离不到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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