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位子

九、无为而治是最大的治

位子 杨新城 11013 2024-10-16 19:28

  

  孙乃夫借了一辆车,出城向金剑北的王国金家墩开去。下了国道,他有些内急,看到旁边有一片小松林,顺手把车停在了一旁,闪身而进。他有个毛病,小便时从不看底下,而是远眺。透过夕阳余晖下的疏枝密叶,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大片向日葵,在深秋的地里,耷拉着脑袋,像是在接受某种审问或者是惩罚。通过它们在微风中的互相摩擦,仿佛感到它们是有生命的,在低语着。两个农民在收割,也可以说他们在割去向日葵的脑袋。在即将黄昏的日光中,孙乃夫仿佛看到它们的血液在流淌,看到他们在日光的悲怆中,抖落愤怒的种子,看到它们最后一次抬起头,张望着西去的落日,张望着它们的灵魂。

  他慢慢扣上裤子上的拉链,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一场黄昏的杀戮,可惜我不是画家,不能在画布上记录下来。凡·高大概看到过它们的生死。”说完,自嘲地笑了笑,干脆不走了,点燃一支烟,看着远处的向日葵和脚下的小松树沉思着想,自己就是一棵向日葵,尤其是退居二线后,随着“孙主任、孙秘书长”等各种称呼和光环的消失,自己逐渐就变成了现在的向日葵,脑袋被人拿去了,只剩下了一根空杆,木木地孤独地立在旷野中。但是最近几个月来,自己又像这片小松林了,有些生机勃勃了。原因是金剑北的挚友、谭丽萍的舅舅欧阳俊把他这根空杆移栽了,不断施肥浇水,使他在心灵上又长出了青枝绿叶。

  那天下午,欧阳俊从家里出来坐着出租车去找魏正义,想到他那个法律服务所里找个军师的活干,不想对方不在,自己回去又没什么事干,就在街上瞎转悠起来。走到外贸局门口时,肚里的茶水和早晨吃的油条稀饭循环了一圈后开始找出口了。还真得感谢博士书记的亲民政策,命令各单位的厕所对街上的行人一律开放,他进了一楼厕所,里面脏得下不去脚,根据经验,他上了局领导和办公室所在地的三楼,他知道,局里的清洁工也是投机取巧的势利眼,一般领导在的楼层都打扫得特别勤。果然如此,干净倒是干净,不过这个局搞的厕所也太不讲究,男女卫生间之间只隔了一块纤维板,不见人影可听人声。只听那面哗啦哗啦的声音结束后,门关上又开了,一个开朗的女中音说道: “姐们,在蹲坑上发什么呆啊,想网上的情哥哥呢?看你这两个熊猫眼,昨夜是不是在网上泡了一宿啊。”另一个细细女低音嘟囔着说: “别胡说了,哪像你,结婚了还在屏幕上找帅哥,小心我姐夫揍你。都愁死我了,哪像你们人事科,填几张表就完了,我们这个倒霉的办公室,天天是写不完的材料。这不,省厅要的总结还没写完,局长又要讲话了,市政府来电话说三季度总结明天报。”女中音说: “从网上搜搜,克隆一个不就得了。”女低音说:“哪这么容易啊,网上只有格式和写作方法,哪有咱局里的事啊。也是,淘宝店里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材料的。”两个女人又嘻哈了一些别的八卦,互相夸着、比较着对方的**和乳罩走了。

  聪明的欧阳俊大脑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创意,第二天广发英雄帖,把几个大局的,市委、市政府两办的一辈子靠码字为生,已经退居二线的十来个故交叫到了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宣布要成立一个“秘书服务公司”,要求大家加盟,理由有三:一是现在分到机关的年轻人别看都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可人心浮躁,根本不愿写材料,也不肯下功夫去钻研,总想着自己在这个岗位上离领导近,好好巴结巴结,快点升个小官,发点儿小财;二是咱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填方格了,别的屁本事没有,干别的不会也觉得掉价,大家都刚下来时间不长,对全市的政治、经济和各方面事业的发展历史和现实以及方向都还熟悉,人脉也熟悉,不愁揽不到活,发挥点老专长,不愁挣不到钱;三是机关铺张浪费很大,文印费、资料费开支根本没人管,发票报销没问题。几句话一出,这些过去在机关从来以大秘著称、以才子自居摇头晃脑,下来后像被骟了的公鸡瘟头瘟脑的家伙立即雄起了,欢呼雀跃起来。一个原来在市委办公厅综合处当过副处长,后来到党校做了副校长叫温来堂的家伙更是兴奋,大声说:“欧阳兄的主意甚好,现在各个单位写材料的,都是我们的小徒弟,哪个往市委报材料我不指点他们几招啊。”

  商量完了细节,找了几间闲房, “秘书服务公司”的牌子就挂起来了,看着市委办发的电话本,精通计算机的温来堂给各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和写材料人的手机上进行了信息群发,并说明了价格。甭说,欧阳俊看得真是准,还真来了不少活,挣了点儿钱。不过这帮在机关白吃白喝习惯了的人一上班就忘了自己二线干部的身份,仿佛又到了机关,大部分中午不回家,隔三岔五地到附近的饭馆里吃喝。平常习惯于写材料时旁边冬天写字台前摆着一瓶老白干,夏天放着一瓶啤酒和花生米香肠,喝一口打几个字,咀嚼着下酒菜再写一大段材料的文莱唐对欧阳俊说: “不行啊,老兄,咱们揽的净是小单位的小活,这帮老兄们的酒钱倒是有了,可别的发不了啊,一出来一整天,给家里蹦钱不交,老婆子也不高兴啊。你得想点辙啊。”欧阳俊让雇的一个有点姿色中专毕业的小姑娘拿来代写材料登记表,翻开一看,基本全是局下属单位的小材料,市委、市政府下属大单位的很少,即使有,也是小简报、小汇报,也就是收几十块钱的买卖。

  他隔着玻璃看着门前高高的囱杨树上叽叽喳喳乱飞乱叫的麻雀想, “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又想起了 “**”时期的一副对联,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自己嘿嘿笑了。看来自己找的这帮落魄文人分量差点儿,必须请一个大海龟过来撑门面。他把二线干部的人想了一遍,便找到了孙乃夫,单独收拾了一间大办公室,按市委的布局安排好,恭恭敬敬把孙大秘书长请了来,明确为总顾问,所有材料在写作前都要向孙秘书长汇报提纲,让他出路子,交出去之前要通过孙秘书长签字发送。

  人的名,树的影。有人打水擦地,有人来请示工作,不断地签字批文,孙乃夫乂找到了做秘书长的感觉。随着他那流利的行草小楷批语重新现身江湖,“秘书服务公司”声名大噪,又赶上新来的博士书记本身就是大秘出身,不愿听河海人土声土气的声调汇报,愿意凭文字说话,谁找他说什么事,他总说写个材料过来,搞得各局局长以及班子里的副职很是头疼,现在有了一个在市委做大管家几十年、跟了好几任书记,并且号称是“河海第一支笔”的人替他们代言,自然是大喜过望,一时间,材料、订单纷至沓来,金钱也自然“哗哗”流进了“秘书服务公司”的财务账户,大家不仅革命小酒天天喝,月收人差不多也和工资持平了,公司上下一片欢腾。孙乃夫似乎又回到了市委的决策层,时刻掌握到了河海各方面工作的进程,把握到了时代脉搏的跳动,连妻子凤英也感到了青春和**又回到了丈夫身上,所以,才有了今日驾车到大军寨踏秋的雅兴。

  “天生我材必有用。”孙乃夫有些兴奋地把烟头扔到自己洒出的尿液里,听到“吱”的一声火遇到水熄灭的声音,仿佛有了一点儿成就感。他重新发动车上路,在车上不自觉地哼起了新兵蛋子刚人伍时的一支曲子:“欢迎的晚会上,拉起了手风琴,同志们手挽手,激动了我的心……”

  将近黄昏中的金家墩,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农家小别墅大屋顶的起脊上、绿树的枝头上都罩上了一层光晕,勤快的人家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使人似乎闻到了柴草烧出的饭菜香。

  村子似乎扩大了许多,寨墙还是由刺槐、酸枣疙瘩针组成,护村队已经不再是老头老太太了,清一色穿军训作战迷彩服的壮小伙,人手一把能整理高空树枝的特大号月牙剪,安在长长的白蜡杆上,扛在肩上,既像古代武士随皇帝出行护驾的戈,又像《水浒传》里徐明用的大破铁甲马阵的钩镰枪,长长的白刃上闪着寒光。

  金剑北侄子金马驹迎上来说: “奉叔叔之命迎接孙秘书长到来。”看着孙乃夫的眼光还放在刚刚过去五人一组的巡逻小队上,解释道:“这儿年村里富了,外村的盗贼把这里当成了肥肉,就挑了一批复员军人当护村队员,枪支和刀具都受国家管制,就用了这种特大号的树枝剪,一来可以作为武器,二来村里树多,护村队也担负着护林和修剪任务。”孙乃夫开玩笑地说: “告诉你叔叔,以后出门别再坐汽车了,用八匹马拉一辆大车,上面竖起黄绸伞盖,让你们这些护村队员换上盔甲,也骑上高头大马,扛着那个家伙,就是皇帝巡幸出游了 ”

  金马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说:“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要不您跟上边说说,给我们特批点真刀真枪。”

  这时,村西北角响起了锣鼓声和鞭炮声,金马驹有些急切对他说: “孙秘书长,明天是旧历十月一,是给已故老人送寒衣的日子,我们姓金的要在祠堂搞家族祭拜,我叔叔说了,金家子孙谁也不能缺席,我得赶紧去,要不,你先到村里的小宾馆歇着,还是?”孙乃夫理解地点头说:“你去吧,我来这里多了,也不是不熟,我就随便转转吧。”

  看着金马驹蹬车飞跑的样子,孙乃夫不由赞叹道: “狼走千里吃肉啊,金剑北就是金剑北,除了在河海城里露鼻子露脸外,老了回到家乡照旧干成了一番事业,成了一方霸主,真是快哉啊,比自己在那个鸟公司里当个鸟顾问强得不是一星半点。”顺手把车靠在了大街的一侧,饶有兴致转悠起来。

  搞了一辈子政治的官员都有一个习惯,到一个地方先看地理村貌,后看墙上的标语,是不是和中央以及省市委的要求合拍。他很快看出了金剑北这个家伙不讲政治,没有像别的村庄写满了市县委领导提出的什么“践行科学发展观,富民强市”、 “开拓进取,实现三年翻一番”等时髦的标语。在临街的墙上,不远处有一个四四方方镶着天蓝色挡风遮雨塑料瓦的宣传栏,白石灰抹底,几行规矩的黑体字写着类似教化民众的顺口溜,他一块一块往下看,“叫乡亲,听俺言,千万不要把脸翻,冷言一句半年仇,良言半句三春暖”、“一辈官司三辈仇,咱在村里要住百年,别给儿孙留孽障,和和睦睦老少欢”、“过日子人人需要钱,想钱咱要自己赚,坑人害人是孬种,金家墩没有不要脸”。进了胡同,各家门前也有一个类似的宣传栏,就是面积小了点儿,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的人家门前写着“遇见事,别着急,着急不解决大问题,尤其是两家矛盾事,着急就会出恶语,有理变没理”,有的写着“进门是媳妇,出门是闺女,都是这样过来的。老一辈,少一辈,没事想想这个理,和和气气过日子”。

  孙乃夫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但又想,这些东西比那些冷冰冰的宣传标语多了亲切感,但和唐诗宋词比起来又庸俗了点儿,可以肯定都是金剑北的点子,是这位自学成才的金大才子江郎才尽,还是其他呢?正要看第三块的时候,听到有人喊道: “孙秘,你怎么有空到这来了啊? ”回头一看,是长年穿一身中山装的市委原农工部的副部长去年退居二线的尹泉,可能是常年跟农民打交道的结果,说起话来特别啰唆,按河海的土话说是个“话痨”。只见这家伙还是穿着老行头,上衣口袋里挂着两支钢笔,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本本。孙乃夫知道老尹老家是流来县的,就问: “怎么,来串亲戚了?”

  “什么串亲戚,我老家是这个县不假,离这里还有60多里路呢。现在的亲戚之间也成了利益关系,你不在位子上了,给人办不了什么事,谁还欢迎你去!我在这里工作了,任第四村民小组的政治指导员,也就是分支部书记。这不正在庭院搞经济调查呢。是金主任把我们请来的,去年咱们市委和市政府退居二线的那一批来了好几个呢,有档案局的老郑、人事局的何大胖子、宣传部的刘副部长,都是指导员,每人管几十户上百人呢,比我在农工部管的三个科室八九个人多得多,在那里我连个讲话的机会都不多,在这里每个星期给他们开一次会。住宿有平房小院,吃饭有自助餐厅,还有津贴,比工资也不少。说实在的,在河海城里,咱们这样的干部二线了就没人拿你当人了,连看门的保安也向你翻白眼。到这里,人人敬着,找到了状态。你也来吧,你的官比我们大,说不定能弄个村党委委员当呢。”

  孙乃夫不置可否笑了笑,岔开话头看着第三户门前说: “你们好赖也是大学毕业,刘副部长还是有名的大秀才,你看这宣传栏写得水平也太低了点吧。”

  “这你可错了,这叫有的放矢,因人制宜,哪家墙上写什么是根据这家的特点和性格定的,通俗易懂,群众看了对口味,照着做。”尹泉指着第三户的门墙上念道, “ ‘酒是粮食精,男人见了都高兴,多喝了可不行,砸盆子,摔碗子,两口子摔脸子,左邻右舍看乐子,耽误了往家挣票子’。为什么这家写这个呢,就是这家的男人爱酗酒,每天回家看一遍,这毛病就改多了,还有前两户,一个是两口子都是火暴脾气,遇事爱着急,净干瞎仗;一个是婆媳不和,老婆婆总看着儿媳妇不顺眼。伙计,这里边学问大了,都是金主任想出来的,他教化百姓的办法多了去了。走,我领你到街口看看,还有新鲜的呢。”尹泉说得兴致勃勃,拉着孙乃夫走到街中心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向阳的一面立着一块一人多高方方正的汉白玉板材石,上面用隶书规规矩矩写着“功德碑”的旁边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功德栏”,树的阴面竖着一个用粗糙的黑石头凿出的黑色圆柱体,上面用惨白的字体写着“耻辱柱”。尹泉介绍说这也是前几年金剑北开了家族会、群众会和村党委会定下来做的,村里谁做了好事,先记在小黑板上,到年底让大家评选,谁做的好事大,就刻在功德碑上,千秋万代保留下来,让这家子的后辈永远光荣;谁做了坏事,就刻在耻辱柱上。功德碑是洁白的大理石上刻金字,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温暖、露脸;耻辱柱是黑色的石头刻白字,在背阴里特别扎眼。

  正在尹泉絮絮叨叨讲解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紧身裤、大红毛衣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张表,用农村妇女特有的大嗓门喊道: “尹书记,我们家的收人我算出来了!你看看,房后还有一块空地,不知道应该种什么,你来给出出主意。俺妹子刚送来了几个秋丝瓜,我用它炒肉丝,熬的红小豆、黄豆、小米三掺的黏糊饭,一会儿就在俺家吃饭吧,俺家那个死鬼不在,我陪你喝两杯。”尹泉连忙对孙乃夫说:“工作耽误不得,你在这村里也熟,金家祠堂就在西北角,你自己去找吧。”说完,跟着那个农妇屁颠屁颠跑了。

  “这家伙,责任心还挺强的,是不是和这个妇女有一腿啊? ”孙乃夫自言自语说着,往祠堂方向信马由缰地走去。

  居于村西北角原来是金剑北家老宅基地的金家祠堂经过几年的整修,更加像样了。门前原来一片杂草丛生的野荒地种上了横竖看都成行的松柏树,中间一条小路绿意盎然,肃穆静寂。路面不是城市里那种用水泥磨平的光光的道,而是用农村大坑里挖出的胶泥土铺就轧平的,路旁开着星星点点的野黄**,路面上长着细细的小草,不仅营造出了特殊的氛围,而且形成了小气候,老远就能闻到弥漫出的松针香和青草的鲜味。

  小路很窄,别说是跑汽车,就是小三轮车也进不来,只能是单人行走,最多是两人并行。孙乃夫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漫步走出了小松林,六间蓝砖青瓦前出一步廊的大抱厦出现在面前,门前有一大块空地,也是胶泥碾就,特别平整干净,像部队训练集合的大操场,上面用白石灰画出了一个个方格,大概是进祠堂朝拜时排队的地方。飞檐斗拱的大门楼下,两棵硕大的塔松并肩而立,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墨绿,分外旺盛。门前有一块长方形的太行石,上面刻着金氏家训十条,内容无非是不许违反国法,不许恃强凌弱,不许偷盗**,不许不忠不孝,不许不读不耕等,都是大白话,很实在,确实易懂、易记,不像颜氏家训那么之乎者也。抱厦底下的白墙上搞了浮世绘,用连环画的形式记载着金氏家族的历史和迁徙,历史和轩辕黄帝连起来了,名人有清朝的金圣叹等人,往后就是金氏族人哪支、哪股、哪家生前的善行,做的善事,主要内容是如何仁义、有操守、扶危济困的故事。

  金剑北迎了出来,看着孙乃夫看得出神的样子,说这样做是让大家不忘祖宗,而且培养人们的道德情操,恢复过去淳朴的乡风。文化才是生命,效率来自道德。

  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松林外又传来小汽车的鸣笛声,走进来两个年龄正在风华,衣着规矩但不失光鲜的女人,孙乃夫一看,是县委新上任的统战部长和妇联主席。这位部长是从市委统战部下来任职的处长,也是河海政界中屈指可数的美女之一。因为自己二线了,不愿和现任的干部多说话,瞅着金剑北有些见色忘友的样子,孙乃夫便跨上高高的台阶,往里面走去。

  类似北京王府的银安殿一所高大并不失雄伟的建筑里,雕龙画凤的前廊里摆放着一溜金家已故前辈们一尺见方的照片,有的大概是那时落后或家贫,生前没有拍上照片,是根据画像翻拍的。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金氏家族的老老少少,没有农村老百姓聚在一起的吵吵闹闹、叽叽喳喳,而是秩序井然,人人表情肃穆。金剑北的本家兄弟金剑凡指挥人们按辈分给祖宗们上香,献纸糊的寒衣、骡马车轿,旁边还有一个偌大的箱子,让人往里放各自从家里拿来的棉衣、毛衣毛裤、被子等,这是给条件不好的活人准备的。

  在河海市委办的时候,一次喝醉了酒两人闲聊,孙乃夫听金剑北说过他家的辈分,金家墩建村的历史并不长,来这里也就十来辈,活着的上五辈没有了,在世的是现在的下五辈,字的排位是“天、地、剑、气、豪”,金剑北说按这几个字来说,他的祖先应该是有点儿文化或者是爱好,也可能是会点武术的人。在村里,他算中流辈,比他高两辈的男性大部分都故去了,剩下的都是孤寡老婆子。

  金剑凡颇有堂兄之风,指挥得有板有眼,让人们按辈分分成几队前后站好,人人手里拿着香和贡品,还有要捐献的衣物,他首先喊道: “请 ‘天’字辈的给祖宗上香。”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最前排的将近80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上前,放下小包袱,左手拿香,右手拿着纸糊的前清时代的长袍马褂,哆哆嗦嗦往前跪拜,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中年妇女忙上前扶她,被她使劲推开说:“不能扶我,敬祖宗是大事,也是自己的事,出的是自己的心,得实心实意。我这一辈的就剩下我这个老帮子了,也给祖宗烧不了几年香了。老辈的人不容易,为咱这个寨子吃了多少苦啊,如今他们到那边去了,咱活着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冻着、饿着,更不能让他们没钱花。咱们村这几年让小北子倒腾得越来越好,比那一辈人过得都好,也是托祖宗的福啊。小北子还把周围几个村姓金的也照顾过来了,这也是老祖宗想办的事啊。今天我得好好把这个事给老祖宗们念叨念叨。我听老辈的人说,原来咱们都是一个门里出来的,都是从山西老槐树下迁过来的,都是亲人啊。他们刚过来,日子过得不好,这不,我也做了一床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被子,交到这儿,看谁家过冬被子少,小凡子,你可要给他们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香凑到预先准备好的蜡烛上点着,向上举了三举,虔诚磕了3个头,才两脚倒退,坐在了小辈们早就给她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

  孙乃夫发现,这个金剑凡主持得很有分寸,尊敬,幽默,风趣,嬉笑怒骂皆有,活脱脱一个金剑北的克隆版。他对“天”字辈的老奶奶很是尊重,礼貌有加,对 “地”字辈岁数大的也很看重,但对辈分只比他大一辈、年龄小的就有点走样了,不时听他喊道: “你这个小叔叔,怎么走道腿一拉一拉的,是不是叫俺小婶子昨天晚上折腾得下不来炕了?岁数不小了,得悠着点儿啊。”“还有你,小婶子,你也别太贪了啊,那个事又不能当饭吃,咱这一大家子人还指望着他过日子呢。”往往招来两口子的一顿臭骂。对平辈的哥哥嫂子他就更没正形了,对着一个50来岁的中年妇女说:“你看你做的这个棉袄,皱皱巴巴的,像个老头的蛋包,做的时候没让俺哥给你撑着点儿啊,拿出去给咱老金家丢人啊。” “还有你这个老娘们,也是老嫂子了,咋还把30年以前的老棉裤往外拿啊,我这几年亲眼看着俺那侄媳妇给你买了好几件羽绒服,留着在家里下小的啊。”闹着玩就把人批评了,使许多没轮上自己上香的人都赶紧解开自己的包揪看自己的作品和要捐献的物件,有的还悄悄让孩子拿回去换。

  金剑北安排人送统战部长和妇联主任去村里的宾馆,最后一个进来捐献。他进来后,也没理孙乃夫,拿出一把香恭恭敬敬点上,往上举了三举,行了三拜九叩头的大礼,把三大整箱簇新的羊绒衫、羊绒裤、棉鞋、羽绒服足有60多件摆在了各位祖宗的相片前,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啧啧赞叹声。

  待人们逐渐散去,金剑北和孙乃夫漫步往村委会走去,边走边聊,说:“这几年我很少出门,全力经营这个村子,按你们官方的说法也就是做大做强。和外边联系,就地取材搞了几家企业,农业生产也分成了粮、棉、树、经济作物、养殖几个专业队,势头很好,唯一的感觉就是地越来越不够用,另外看着周围几个村庄不死不活没多少发展的残象,心里也过意不去。再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国人的通病,你富了,他们眼馋,总是来算计你,村里守住了,地里的庄稼和厂里的产品你不可能不丢,逮住了,你处理得轻了没震慑力,处理重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何况许多人家都姓金,百年以前是一家。就想到了兼并,条件一是那个村必须是姓金的比较多,二是姓金的掌着权,三是和我们村里姓金的亲戚多。利用宗族的根系搞联合,联合后统一规划使用土地,他们的青壮劳力来企业上班,老人和金家墩一样享受补贴和退休待遇。”说到这里,他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老人家曾经说过,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其实,在农村,老人们以及传承下来的血脉文化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前两年,我们按照民间的老礼,套上了3匹红马拉着的大马车,我赶着,装上老白干和下酒的凉菜,拉着村里的老辈和老人小孩愿意吃的、好用的东西,足足串了一个月的亲戚,说家世,冋忆族史,追忆家族里历史上出现的能人、善人,展望能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好处,陆续兼并了四五个村,村里增加了 3000多人,土地也多了不少,下一步准备统一规划盖标准居民楼,腾出更多的土地来搞大棚菜生产,现在的产量根本不够两个脱水菜厂吃的。今天凑着寒食节让人们搞一些捐献,主要目的是合村先合心,一来照顾一下刚兼并过来的那些村的贫困户;二来培养大家的爱心,持之以恒;三是这些年人们生活好了,追求时髦了,家里的旧衣物也太多了,浪费多,也是资源和废物的重新利用。说句咱们那个时代的时髦话是,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听到这里,孙乃夫想起了在职时总结过东部城固县建立连村党支部的经验,觉得金剑北干的这些很靠谱,效果更突出,就说写个材料报上去,准火。

  金剑北听后仰天“哈哈哈”大笑,指着孙乃夫的秃脑袋说: “你小子真是写党八股写出瘾来了,别书生气了!你知道现在农村的整合力量是谁吗,谁能说了算吗?我告诉你,有三种力量,一是家族,二是经济,三是宗教。要是有四的话,才是党的组织力量。你别瞪眼,你们,当然也包括我,过去总结的那些典型基本都是掺了假的。你说,过去人们为什么开始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有吃有穿,后来党还在农村说了算? 一是那些干部都是打天下出来的,人们服气,人家打下的天下嘛,就该人家坐。我记得我姑姑婆家村里的老支书是个抗日军人,只要别人不听话,他就把裤腿挽起来,指着上面的枪伤说,我这是叫狗咬的啊,就能把社员们镇住。二是那些干部身上按毛主席说的,还保持着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种拼命精神。三是到了 ‘四清’、

  ‘文革’时代了,那时是靠政治高压,靠分配权的绝对统一,你不服,先给你戴上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上台批斗,戴上纸糊的高帽子四乡八村地游街,丑摆,作践你,让你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儿子说不上媳妇,闺女找不上好婆家。再不行让你挣低工分,扣你的口粮,党的力量就表现在这方面。可现在你凭什么让群众跟着你走啊?成分没有了,

  ‘四类分子’绝迹了,土地到了户,农业税也免了,出去干什么也不要介绍信了,他不犯法你管不着他,你不能给他们好处,他们凭什么听你的啊?所以,这就要靠本事把他们组织起来。但是,农民是那么好组织的吗?他们自私、固执、多疑。现在老百姓是三不听啊,一是不听中央那些理论的说教和灌输,社会主义价值观学者们提炼总结得好啊,但是太概念,太书面语言了,又那么长,别说老百姓,别说基层干部,就是你们这些机关秀才也背诵不出来的;二是不听当官的开会说教,今天在台上夸夸其谈穷白话的,说不定明天就坐了牢房喝稀饭吃窝头就咸菜去了;三是不听模范人物的,今天的典型,明天让人撩起了屁股帘子,露出的是一堆龌龊,谁还信啊。只能拿出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来说事了。敬天法祖是中国农民几千年的传统了,你看见我们的祖训十条了吗,看见金家的善人谱了吗,看见街上那些宣传栏和每家每户门前的座右铭了吗?你小子长学问了吧,告诉你,这里处处体现了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我们建的祠堂也是按以前的样子盖的,每月几位有名望的长老都要议事,各个家庭里的、邻里之间闹别扭的事都说都管,连男女不贞的事只要有反映也要管一管,当然不是像过去那样,女的骑木驴,男的木笼下井、沉河,而是把孔孟之道变成老祖宗的语言教育他们。一会儿你看看我们村委会门口挂的社会治理先进单位的牌子,好几年了,现在也是将近5000人口的大村了,一个上访的也没有。乡亲们有什么大事小情,老辈人从中说和说和,就解开了,再加上我让刘副部长他们编的那些有针对性的标语和宣传栏,平时人们瞥上一眼,也能起到大作用的。我一直在想,在农耕文化背景下,首先不是法律,而是秩序,是老祖宗、老爹、老娘和家族里传下来的老规矩。还是这个管事啊,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一方水土传下来的规矩,人们还是惧怕的,尤其是我们合村以来,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在乡亲们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越界啊,这就是农村文化道德的力量。照我说,无论搞现代化也好,搞城镇化也好,不能让常年生活在一起的农民随便分开。如果按照咱们博士书记的要求,农民都搬到城里去住,这些农民就变成了没有职业的流民,进一步就成了乱民。从目前的经济情况看,农村不适宜搞什么城市化,群众也不适宜进高楼居住,生产工具往哪放?进去了很可能是扛着铁锨上楼、担着粪便下来。”金剑北憧憬地说, “其实,我心目中的农村,用文学语言来说,晨曦中村里传来孩子们郎朗的读书声,黄昏中小夫妻劳作一天结伴回家,头顶灿烂的星光或者是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个大桌旁吃饭,爷爷奶奶给孙子孙女讲着过去的故事的意境。”

  孙乃夫再次被金剑北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说折服了,想起在市委办公厅主任岗位上整天为协调那些上访的烂事焦头烂额,一味地唬、吓、抓、骗或是拿钱买平安,真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一塌糊涂,对社会的乱象也没起到一点治理作用,虚度了大好光阴,真还不如和金剑北一样做些实在事的好。不过,这里的经验是写材料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素材,真该向上反映一下,让那些整天坐在上面一会儿讲引进西方社会管理的模式,一会儿讲德治,一会儿讲法治,一会儿又讲综合治理的家伙明白一点儿。但又一想自己都二线了,下来后小伙计们敬而远之,也没有哪一个常委给自己打过一次电话,谈过一次心,像一条忠实的老狗被一脚踢出了门,放逐到荒郊野外没人问,更没人管了,自己再操那个心纯属自作多情啊。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