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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年轮 梁晓声 17774 2024-10-16 20:38

  

  1

  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这里那里,野花烂漫。

  连长朝后一招手,大声而且充满乐观地喊:“都来吧!到连队啦!”

  蒿草分拨开处——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郝梅、张萌等一批知识青年依次出现。他们一个个泥猴儿似的不成个孩子样儿。

  他们面面相觑——这就是“连队”吗?怎么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见一所房子,我们究竟住在哪儿呢?他们最后都将目光投在连长身上。

  吴振庆鼓起勇气说:“连长,连队……在哪儿?”

  连长却已蹲在地上,从拖拉机上抠下了一大块泥巴用手攥着,赞叹地自言自语:“嘿,太肥啦!能攥出两手油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出驾驶室,问连长:“这一大片都归咱们连啦?”

  “不归咱们也得行啊!”

  一些老战士、老职工也拨开蒿草出现了——扛着知识青年们的行李箱,拎着他们的网兜手提包之类。

  一名老职工刚要把他扛着的柳条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议:“哎,你别把我的柳条箱放地上哪!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吗?”

  分明地,那老职工想抢白一句什么,但却忍住了没说,只好将柳条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着东西拎着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和一个个心灰意冷的知识青年,都望着连长。

  连长说:“大家先扛会儿!谁叫你们是老战士老职工哪,这点儿义务还是应尽的嘛!”

  他走向拖拉机,从驾驶室取出两把镰刀,给了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一把,紧接着一弯腰,唰唰,割倒了一大片草。

  韩德宝、徐克等几名知青悄悄怂恿吴振庆:“你倒是问问啊!”

  吴振庆说:“我不是问过了嘛!他不回答,我有什么办法?”

  徐克说:“刚才他没听见,你再问一句怕什么?”

  吴振庆说:“我也不能老做出头鸟哇!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句话吗?”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将两片草集中在一起。

  连长对知青们说:“东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问:“连长……”

  连长回头看他:“嗯?”

  他指着吴振庆说:“刚才他问你……咱们连队在哪儿啊?”

  连长说:“肯定就在这儿!找找,没错儿!”

  他说完继续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哝:“找找?”

  老战士老职工们窃笑。

  郝梅忽然有所发现,她用手一指:“在那儿——”

  知青们的目光一齐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泥土中钉入一块牌子,上写“十三连在此!”

  ……

  连长吩咐老战士老职工们:“都先忍着点儿烟瘾吧!天黑前,抓紧时间支起帐篷,垒好炉灶,把晚饭吃到肚子里边去!”

  于是他们极其顺从地扔了烟,开始从大爬犁上往下卸东西……

  王小嵩轻声然而很清楚地说:“他骗了我们!”

  连长回头:“嗯?谁说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寻找说话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缄默。

  吴振庆挺身而出:“我说的!”

  连长说:“又是你。你叫吴振庆,对吧?”

  “对。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知青对峙地瞪着连长。

  卸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们默默关注着事态。

  连长说:“这你可得好好给我说清楚。我怎么骗了你们?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承担骗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说:“动员我们来的时候,可没讲这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讲的是砖瓦房、沙石路,完全机械化,上工下工,卡车接送……”

  一名老战士教导他:“谁这么骗你们的,你们将来找谁算账去。可不许跟连长胡闹!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兵团战士啦!是战士,就得懂点儿战士的规矩。”

  另一名老战士揶揄地说:“一句骗你们的话不讲,你们就能唱着歌儿来了。”

  “都一边儿去!没你们的事儿!”连长说,回头又对知青们说,“我也觉得,你们如果都是听信了那样的话才来的,当然等于是上当受骗啦!不过,我可没到城里去动员你们是不是?咱们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地对你们说,要充分做好应付艰苦的思想准备是不是?”

  韩德宝凑到了连长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连长,那……我不在这个连队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几个连队吗?再把我分到别的连队吧……您不是从骑兵部队转业来的吗?我爸也当过骑兵。兴许你们还是战友呢,我爸叫……”

  吴振庆厉声呵斥:“韩德宝!”

  连长说:“嚯,刚来就跟我套交情,现在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可晚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儿离最近的连队,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们又一阵面面相觑。

  王小嵩说:“够啦!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尽管你没亲口骗我们。”

  郝梅跺了下脚:“小嵩!”

  她走过去,将王小嵩拉到一边。

  连长笑了笑:“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码说了一个事实,不但我和那个对你们讲假话不讲真话的人是一伙,而且,今后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棒打不散。今后咱们都是北大荒的人,还不是一伙吗?”

  知青们都只有默默听着。

  连长说:“我理解你们,风餐露宿三天多,满心希望能洗上个热水澡儿,被请进一切都布置好的砖瓦房里,往热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各处参观参观,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比梦里梦见的更理想、更美好。砖瓦房,其实是有的……”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醒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2

  夜,降临在这一块荒无人烟的草地上,临时帐篷总算搭起来了,可是,谁知第一天就发生了真正的恐慌,一条蛇钻进了女知青的帐篷,而且咬伤了最怕蛇的郝梅(不知是什么情形,据说郝梅被蛇咬,与张萌有关)。幸而老兵团战士闻声赶到,打死了蛇,及时地治疗了郝梅的蛇伤。

  第二天连长替郝梅的腿缠纱布,缠好后说:“明天给我好好躺着,绝对不许弄脏弄湿伤口。在这地方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长又望着众知青们说:“明天起,先放你们两天假。洗洗衣服,美化美化咱们周围的环境。我呢,亲自给你们做顿三鲜汤!”

  一名女知青问:“哪三鲜啊?”

  连长说:“鱼,青蛙,还有那条蛇。你们就尽管守着锅可劲儿‘造’吧,那才叫补呢。”

  众知青似信非信……

  嘹亮的号声。

  帐篷里,知青们纷纷醒了。

  韩德宝揉着眼睛嘟哝:“不是说放两天假吗?”

  徐克说:“放假就等于可以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哇?起来起来!是战士就得闻号而动。”

  知青们端着脸盆依次钻出帐篷。

  最后欲钻出帐篷的是张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帐篷口站住,回头望郝梅——郝梅低头系鞋带。

  郝梅一抬头,两人目光遭遇。

  张萌立刻旁视,嗫嚅地说:“都怪我……”

  郝梅问:“怪你什么啊?”

  “要不是因为我把帐篷掀开了一道底缝儿,你也不会被蛇咬!”

  “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想不到蛇会钻进帐篷。”

  张萌见郝梅起身端脸盆,又说:“你别出去了,我把洗脸水给你打回来。”

  “我不至于……我可不愿一个人整天待在帐篷里。”

  小河边,知青们在洗漱。张萌对郝梅说:“你千万别碰水,弄湿了伤口可不得了。”说着拿起郝梅的盆,从河中打了盆水端到郝梅跟前放下。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凑在一起洗漱。

  徐克说:“你们看,你们看。”

  韩德宝问:“看什么?”

  “那位骄傲的公主呗,现在落到了侍候人的地步。”

  不远处,张萌蹲在地下,绞湿了毛巾,递给郝梅。

  郝梅说:“没想到一往下蹲还真有点儿疼。”

  张萌一边替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你别不好意思,侍候你是连长交给我的任务。”

  郝梅正擦脸,一听这话,看着张萌说:“连长的原话是让你照顾我。”

  张萌却故意不看她,淡淡地说:“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儿,那请刷牙漱口吧!”张萌将牙缸和牙刷递给郝梅。

  郝梅心中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瞪着她而已。

  韩德宝看见了说:“这才叫,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最应该接受这种再教育啦!”

  吴振庆将一口漱口水猛地吐出,严厉地说:“今后我如果再听到谁说这类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王小嵩说:“振庆……”

  “叫班长!”

  “班长……我看……我想……”

  “什么我看我想的,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王小嵩说,“咱们别孤立人家张萌,她也怪可怜的。”

  吴振庆瞪着徐克和韩德宝:“听见没有!”

  徐克大叫:“听到了!”

  王小嵩说:“也让张萌成为咱们一伙的吧!”

  吴振庆说:“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刚来就搞小集团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像你父亲嘱咐你的那样,今后……你也对张萌关心点儿。”

  “那就要看她首先对我怎样了。”

  “不管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得多关心她点儿。”

  “我是你班长,你给我记着,以后别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吴振庆说罢端着盆扬长而去。

  韩德宝说:“你们看出来没有?刚封了他个小破班长,他就当上瘾了!”

  徐克说:“小月孩儿咂手指头,他那是还不懂滋味二字哪!”

  这时传来连长的呼唤声——“开饭……”

  连长腰扎围裙,在帐篷前,一手持一把勺子,守着一左一右两个大盆——盆放在一木板上,木板两端垫着土块,土块是用铁锨就地挖出的,切得方方正正。临时的板案上还放着柳筐,筐内是烙饼。

  男知青和老战士们取了饼,用饭盒、缸子、碗让连长盛了汤后离去,或单独或扎堆儿地吃起来。

  女知青们却趔趄不前。

  连长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都怀疑我的水平?都不肯给我面子?”

  郝梅说:“不是的连长,我们都不敢吃蛇肉。”

  “哪还有什么蛇肉啊,肉都煮‘飞’了,汤成了羹了……”

  “那……我们更不敢喝了。”

  连长说:“我早预料到这一点了,没有见这有两盆汤吗?这一盆是为你们做的,除了鱼没放别的!”

  “真的?”

  “当然!我是连长,能拿威信开玩笑?”

  郝梅半信半疑地上前,连长往她饭盒里盛汤。

  “你带个头儿,尝尝,不好喝,我也不勉强你们!”

  郝梅尝了一口汤,对女知青们说:“鲜,真鲜!都快来放心大胆地喝吧,没治了!”

  女知青们这才纷纷拥上前。

  徐克喝完汤,对韩德宝、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咱也尝尝给女同胞们做的汤什么味儿!”

  他走去在另一盆里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味儿啊!”

  他端着碗走到了女知青那一堆儿去:“哎,你们喝着好喝吗?”

  郝梅说:“好喝呀!”

  徐克朝连长那边瞥了一眼,小声说:“你们上当了!都是一锅汤,被连长分成两盆罢了。不过,蛇汤确实补身体。”

  张萌愣愣地看他,瞧汤,忽然,放下饭盒,跑一边去吐起来。

  有几个女知青也紧跟着跑一边去吐起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发现这一情形,朝连长使眼色。

  连长扭头,大声喊:“徐克,你过来!”

  连长站起,训斥:“好小子,你出卖连长!”

  “连长,您别生气,我可不是成心的。”

  “哼!”连长走向女知青们。

  女知青们一个个不满地瞪着他。

  连长低头,讪笑着吸烟。

  郝梅看着连长,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还是连长呢!”

  连长说:“我说姑娘们,我先认错。不过呢,你们也得听我解释几句——从今天起,你们都得变一变了,变成什么样呢?要变成这样——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情况之下,说睡,倒身就能睡,哪一天断粮了,只要是没毒而又能吃的东西,管它什么,都敢吃。”

  张萌问:“还会……断粮吗?”

  “那可保不定。今天,就算对你们一次小小考验吧。”

  他说完离开。

  女知青们望着他的背影——继而互望。

  郝梅端起自己的碗,一闭眼,一口气喝完了汤。

  女知青们讶然……

  郝梅说:“一来就被蛇咬过了,还怕喝蛇汤啊!我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昨晚被挤出了那么多血,该补就得补!”

  3

  拖拉机锐利的犁头,插入这片处女地。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列成松散的一排观望着。

  拖拉机手注视前方,神情煞是庄重。

  连长扣上了旧风衣的风纪扣,肃立着,仿佛面前存在着某种神明,他虔诚地说:“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请认真听着,我们,是那么崇拜你,又是那么敬畏你。我们这些人,不管是刚来的早来的,不管是从哪儿来的,来了,就都是你的人了,为了把你变成北大仓,我们是不会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们之间,一向是只有你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没有我们多么对不起你的时候。这他妈的不公平,为了今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彼此善待,我们一些早来的和这些打城里刚来的孩子,现在恭恭敬敬地对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报我们一个大丰收。我们就要斗胆在你身上开犁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冒犯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想,说的却是:“我们对你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双方,忠不忠,看行动吧!”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肃立鞠躬。

  知青们在他说话的时候,也一个个不禁变成了立正的姿势。他们随着连长鞠躬。

  鞠躬毕,连长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老张,谁愿意坐着跟你一块儿感受感受,你带谁一圈儿吧!”

  那老战士朝知青们点点头。

  于是大家一齐拥向拖拉机。

  吴振庆喊道:“都站住!我还没发话呢。能都坐上去吗?我说谁先上谁就得先上。别假谦让,但是争也没用!”

  他的目光扫视大家。

  张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们时,郝梅以为第一个肯定是自己无疑了,不待他开口,已向拖拉机走去。而张萌,却不禁朝后隐退。也许她心中想的是,最后一个轮到的,才会是她自己吧?

  不料吴振庆说:“张萌。”

  张萌万没料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众人的反应,犹豫地望着吴振庆。

  郝梅不禁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吴振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振庆却看也不看郝梅,不看其他任何人。

  他只看着张萌一人,又大声说:“张萌,你先上。”

  郝梅有点儿不高兴地退回了原地。

  张萌却并未显出荣幸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不安,以一种近乎诧异的目光,看了看众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从命令。她低着头从吴振庆面前跑向拖拉机。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赶紧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韩德宝:“瞧,不但无限崇拜,而且还迷信哪。”

  吴振庆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制止:“少见多怪!”

  黑浪一直涌向天边。拖拉机绕回时,张萌从驾驶室探出身来,朝大家招手。

  张萌跳下拖拉机,众知青围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感受?什么感受?”

  “有自豪感吗?”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张萌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那么一种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么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机。

  又一股黑浪在犁后呈现。

  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因为它乃是从祖先至我们,以人类的名义所肯定的奋勇……

  劳动开始了。

  晴天,他们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们用各种能遮雨的东西盖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墙。

  男知青们在草甸子深处割草。

  女知青们在帐篷前编草帘子。

  他们的身影沐浴着朝霞在处女地上进行地块丈量。

  知青们纷纷在给家里写信。

  王小嵩的信——妈妈,我觉得我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个月底我还能给家里寄三十元钱。一想到我已经能挣钱养家了,什么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妈妈,我每天都挺高兴的,千万不要挂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帐篷了,我们住上了自己盖的房子。我们管自己盖的房子叫“知青宫”,咱家的小偏厦子,房顶有一处还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过了?是否抹了第二遍墙泥?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已经移住到我为家里盖的小偏厦子里了。阳光照在妈妈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让我给咱家的小偏厦子起个名,我就叫她“母亲宫”。爸爸你千万别生气,这并不证明我心里只有妈妈。而是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家太可怜。自从瘫痪以后,就没晒到过太阳……

  吴振庆的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儿一切平安。望勿挂念。儿现身为一班之长,时时感到就好比知青大家伙儿的家长一样。儿一定牢记爸爸对儿的教导,关心知青大家伙儿,胜于关心自己。当然也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

  4

  夕阳西照在小河湾。

  吴振庆持着鱼叉,拎着小桶,沿河边寻寻觅觅地走来。

  他驻足,发现了鱼,举叉——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他兴奋不已地从叉上取下鱼,放入小桶里,继续向前寻觅……

  他忽然又驻足呆立,果然他又有所发现——不过那显然不是鱼。

  他蹲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经受不住**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洗澡——上半截**的身子背对着他,长发瀑散,遮住了颈子,分披在两肩上——是个女的……

  青春的优美胴体,在夕照之下那么动人。

  吴振庆看得屏息敛气。

  洗澡的女知青优美的双臂不时伸展开,用毛巾擦洗着身体,她用毛巾包住了长发。

  她转过身来了,是张萌……

  她朝吴振庆游了过来。

  咚的一声,吴振庆的小桶掉进了河里……

  张萌一惊,立刻缩身水中,仅露头和肩——她转动着头四望。

  她发现了吴振庆,由于意外,而一时愣愣地望着他。

  吴振庆赶紧说:“我……我没看见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哗——一桶水泼在他身上,桶也飞上了岸。

  落汤鸡似的吴振庆一动也不敢动,仍紧闭着眼睛。

  等他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河中已没了张萌的影子。

  他捡起桶就逃,仿佛后面有只猛兽在追。

  晚上,吴振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他想——如果她向连长揭发我可怎么办?她肯定会的!她似乎永远瞧不起我,尽管我讨厌她是假的,可她瞧不起我却是真的……也许她现在还没有去找连长告我的状,倒不如我主动去坦白交代……

  他坐起来了,开始穿衣服。

  韩德宝问:“你怎么了?闹起失眠症来了?”

  一片轻微的鼾声——王小嵩和徐克都睡得很香。

  “我解手去……”

  “撒谎吧?解手穿这么整齐?”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知青宿舍旁是连长住的一间极小的单人宿舍……

  连长也睡得正死,打着鼾。

  吴振庆在一旁叫:“连长,连长,连长你醒醒。”

  他把连长捅醒了。

  “你?”连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什么事?半夜三更的!”

  “连长,我犯错误了。”

  “明天再说。”连长又倒下欲睡。

  “明天不行!明天交代就晚了!”

  连长一翻身趴在枕上,瞪着他:“有这么严重?那你交代吧,简单点儿!”

  吴振庆讷讷地说:“我……我看女知青洗澡来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可还是被我……看见了。”

  连长哭笑不得:“你给我回去睡觉去!这种错误也来把我搞醒!”

  吴振庆只好走向门口。

  “站住!”连长叫住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抽空组织知青班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后在那条河分个男女界限。不许到远处去洗!更不许到深处去游泳!”

  知青们聚集在宿舍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吴振庆手拿“红宝书”,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咱们学了一遍。为什么要学呢?因为,出现了违反的现象。比如第七条——洗澡避女人,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包括女人洗澡也避男人的意思,还包括男人洗澡避女人的意思……”

  知青们莫名其妙。

  张萌始终望着别处,这时转过脸瞪着吴振庆说:“我理解,尤其包括男人不得偷看女人洗澡的意思,这是下流可耻的。”说完又望向别处。

  吴振庆说:“对,张萌补充得很好。不过这样的不良现象,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萌又转过脸瞪他。

  夜晚,知青们烧荒的壮观场面……

  吴振庆围着火说:“注意,风向转了,别烧着自己!”

  他见火舌扑向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似乎显得有些慌措。

  他跑过去,搂着那人的头跑开了。

  那人是张萌……

  吴振庆很窘地放开了她——张萌也很窘。

  吴振庆说:“你怎么不戴帽子,看,把头发烧焦了吧!发你的手套呢?”

  张萌说:“我不戴!”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我怕别人批评我娇气。”

  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单帽扣在她头上,又摘下手套塞给她:“戴上。我不批评你娇气,谁敢?”

  “班长!班长!”一男知青跑到他跟前,惶惶地说,“班长,韩德宝到营里去取信,现在还没回来!”

  吴振庆说:“那他就是住在营部了。”

  “可是……他骑的那马跑回来了!”

  “你报告连长了吗?”

  “报告过了,连长已经带着人找去了。”

  徐克说:“班长,这一带可有狼。”

  吴振庆说:“少废话!都跟我去找!”

  黑夜中狼嚎声凄厉而长……

  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照耀着火把,手电筒和马灯的光。男女知青们的呼唤声:

  “韩——德——宝——”

  “德——宝——”

  “韩老六!你在哪儿——”

  ……

  一双双脚在“塔头甸”的水沼中踏过。

  郝梅摔倒了,可她一手还高举着马灯。

  王小嵩将她拽了起来:“你那只鞋呢?”

  郝梅摇头:“不知道。”

  王小嵩脱下自己的一只鞋给她穿上。

  郝梅哭了:“我怕……”

  王小嵩说:“别怕……跟住我……别走丢了。”

  郝梅说:“我是怕……他被狼吃了……那我们可怎么对他爸爸妈妈说啊?”

  一声枪响。

  两人不安地循声望去……

  一双双脚走向一起。

  寻找者们终于围拢成了一个半环,各种光亮照向中间。

  韩德宝枕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酣睡在一片灌木草中,有如醉卧万花丛中。

  一女知青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连长说:“这小子,吃槠柿吃的。”

  吴振庆生气了:“他妈的!起来!”

  他狠狠踢了韩德宝一脚。

  连长将韩德宝背了起来,自责地说:“大家也别怪他了。咱们到处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大家伙儿有责任告诉你们——槠柿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上一小碗,跟喝上二两酒差不多,且后劲很大。有人因为吃得多了醉过一天一夜呢!”

  黑夜中,一行人的身影向连队驻地走去……

  5

  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吗?”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哪!”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那可没准儿。没路,咱们不是也来了吗?慰问团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慰问嘛!”

  “都瞎高兴什么!好好看看,这是哪个月的报纸?”

  拿报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时又情绪全无:“白高兴一场,上个月的。”

  于是那份报纸被冷落了。她们各自退回了各自的铺位。

  口琴声从男知青宿舍传来,她们静静地聆听着。

  张萌看完信,溜下铺位,将信投入了火炉。

  压抑着哭声的——是郝梅,她用枕巾盖住脸。

  女知青们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个女知青对张萌说:“张萌,你和郝梅是一个学校的,小学又在一班,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她?”

  “就是的。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家信了。”

  张萌扭头看了郝梅一眼,语气淡漠地说:“没谁教过我怎么安慰别人。”

  话音刚落,一只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谁打来的。

  张萌无动于衷,用木棍拨散了她那封信烧成的灰烬。炉火映在她脸上。她脸上有一种心怀侥幸的表情。

  吴振庆和徐克在马厩旁铡马草。

  吴振庆说:“铡不少了,歇会儿吧?”

  徐克说:“你是大班长,歇不歇得听你的啊!”

  “就咱俩的时候,咱们是哥们儿!”吴振庆抚了他的头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郑重地说:“咱俩得找个机会向小嵩道歉。”

  吴振庆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俩打他一顿,他也不会生气的。谁跟谁啊!”

  徐克坚持说:“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俩当时也没仔细看看他弟弟写来的那封信。信上说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里借了很多钱。”

  “真的?”

  徐克点头。

  “那你那儿还有钱没有?”

  徐克摇头。

  “我也没有了,和你一样,开了工资,留下了点饭钱,其余全寄回家了。”

  徐克说:“所以我说应该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么用?咱们得替他借一笔钱寄给他家里!”

  “向谁借钱啊?”

  吴振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家伙借呗!你借。我是班长,我不好意思出头。照着一百元借吧,借不够的,我跟连里借。以后由咱俩还就是了!但这事儿得瞒着他,一点都不许让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点头。

  一女知青出现在房山头,看见他们说:“班长,你快来吧——张萌要当逃兵!”

  她一说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着爬犁的拖拉机正待开走,张萌拎着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围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带上的开拖拉机的老战士,望着这情形摇头,卷起一支烟吸了起来。

  吴振庆和徐克匆匆走来。

  吴振庆大声问:“张萌,你要到哪儿去?”

  “到团里去看病。”

  “什么病?”

  “那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吴振庆克制地说:“看病也应该请假。你向谁请过假了?”

  “我现在向你请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带着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张萌说:“也许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带些什么,有备无患。”

  一男知青说:“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说,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正经干过几天活?”

  张萌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热,只能发一分光。再说我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

  一女知青说:“你别忘了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把接受再教育说成是劳动改造,对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听了这话不入耳,他站起来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都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如果你们知青是,那么我们这些老战士岂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张萌跟前:“张萌,你这样多不好。大家对你会是什么看法呢?”

  张萌说:“我不靠别人对我的看法活着……”转脸又对那女知青说:“告诉你,以前我是‘走资派’的女儿,现在我又是革命干部的女儿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结合’了,而且是市革委会常委了!”

  “岂有此理!”徐克气愤至极地扑上去,夺下张萌的皮箱,并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许这样!”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下了拖拉机,将张萌扶起。

  张萌冷冷地扫视大家之后,默默打开皮箱,只将钱包拿出揣入兜里,也不盖上箱盖,异常镇定地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东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可以全分了!”

  吴振庆的表现十分复杂,他忽然命令似的说:“张萌,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张萌犹豫地看看他,跟了过去。

  吴振庆说:“张萌,以前我对你……一直很不好。其实,我心里总想对你好一些……”

  张萌默默地冷冷地听着……

  他又说:“你别走。今后,我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像王小嵩对郝梅那样。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长,我要像关心和爱护每一个知青那样……”

  “将来呢?……”

  “将来……将来早着呢,想将来干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上中学就开始想将来了。”

  “将来嘛,这儿会出现一个新连队,我们都是老兵团战士了……也不错,是不是?”

  张萌冷笑:“那时,你就该提出要我嫁给你了!在这鬼地方成家,生儿育女?”

  吴振庆说:“我……我没那么想。”

  “你现在是没那么想,将来你那么想的时候,我怎么办?”

  吴振庆恼羞成怒:“我……我揍你!”他举起了拳。

  张萌又冷笑了:“原形毕露了吧!”

  老战士匆忙挡在他和张萌之间:“谁敢耍野蛮,我修理谁!”

  王小嵩和郝梅将吴振庆拖走。

  张萌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老战士说:“我并没说不带你去嘛!是他们围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请上拖拉机吧!”

  他护着张萌上了拖拉机。男女知青围阻在拖拉机前。

  老战士探出头:“大家给我个面子,还是散开吧!连长不是正在团里开会吗?我向你们保证,一到团里就向连长汇报这件事还不行吗?”男女知青终于默默散开了。徐克退到一旁后,指着张萌说:“张萌你听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诅咒你父亲,他迟早还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驾驶室里的张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拖拉机开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们的视野内,越去越远,渐渐地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一男知青宣泄地说:“把她的东西都烧了!”

  几个女知青随即附和:“对!烧了!烧了!”

  张萌的被子、褥子等一切东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脚将她的脸盆踩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郝梅、韩德宝却没有参与宣泄,他们比别人的心情更为复杂地望着,然而也没有制止。张萌的东西终于被堆在一起烧着了。人对社会的最大愤懑,归根到底,几乎全部萌发于人头脑中的公平意识。当这一点遭到蔑视的时候,他们便认为他们有理由做一切事情。当年的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只手从火堆旁捡起一张烧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张萌的头部——她妩媚地微笑着……捡起它,不,应该说捡起“她”的是吴振庆。

  他们情感年轮的全部遗憾在于——当他们还不善于表达爱情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爱情已在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现实的钉子冷漠地揳入他们脆薄的蚌壳,而他们懵懂且迷惘,同时自觉羞耻,不知怎么才能把它变成珍珠。他们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边,吴振庆看着张萌曾经洗澡的地方。吴振庆呆坐着,望着水面发呆……

  河中又出现了张萌洗澡的情形……张萌只将头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着他嫣然而笑,说:“来呀!脱了衣服下来游呀!水一点都不凉。咱俩比比,看谁游得远。”

  张萌潜入了水底。

  张萌在他不期然处倏地浮出水面,望着他笑笑,又潜入了水底。

  这里那里,张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美丽的水妖,在故意**他。

  张萌最后一次潜入水中,不再出现。

  吴振庆陷入幻境地四处寻找:“张萌!张萌!……”他眼面前的现实的水中猛地冒出三个人——王小嵩、徐克和韩德宝。

  “你给我下来吧!”

  徐克猝然将他拖入河中。三个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齐往他身上泼水。

  吴振庆的湿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儿坐在河边打水漂。

  吴振庆说:“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儿。”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说:“班长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韩德宝说:“别只表你一个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补充一句,韩德宝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着吴振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徐克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王小嵩不悦:“你们做事,开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别多心!你和振庆什么关系?那是我俩能比的吗?”

  吴振庆说:“得啦,别说了!让你们俩越说越神秘了!”

  徐克说:“说别的,说别的。哎,坦白坦白,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发的什么呆啊?”

  吴振庆说:“没有独自发呆的时候,那不成傻子了吗?”

  韩德宝说:“嚯,你蛮深刻的哪!”

  吴振庆回头问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没吵过架吧?”

  王小嵩奇怪:“我们吵架干吗?”

  吴振庆说:“没吵架就好……我是怕你们吵架,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王、徐、韩三人一齐困惑地瞧着他,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吴振庆自言自语:“我想那样,都没个人,可以对人家那样。”

  徐克说:“哟,多愁善感劲儿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我、爱护我呀!”

  “你?”吴振庆没把话说下去。

  一队女知青,或者腰间卡着盆,或者头上顶着盆,从河对岸走过——她们的下半身皆没在草中。四人一齐望着她们……

  她们明明发现了他们,可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段下坡路将她们婀娜的身影隐没了。

  吴振庆慢慢地说:“咱们走吧……”可是他并没有动。

  徐克说:“走……”也没动。

  韩德宝奇怪地说:“走啊!怎么光说不动啊!”

  而他同样不动……上游传来了姑娘们的悦耳的嬉笑声,一阵一阵的。

  她们仿佛是故意笑给他们听似的。她们中有谁唱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众姑娘合唱下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徐克说:“班长,她们太放肆了吧?还唱起黄色歌曲来了,这不明明是向我们进行挑逗吗?”

  韩德宝说:“就是!你也不管管!”

  吴振庆说:“走!都跟我走!心里边希望那样,才会觉得是那样!”

  他带头站了起来,徐克赖着不动,嘟哝说:“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哪,阳光晒着多舒服!”

  他发现了什么——一件花衬衣顺流漂下……韩德宝也同时发现了:“看!……”

  二人不管不顾地,争先恐后地扑入河中捞那件花衬衣,一边互相嚷嚷:“我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我去送!”

  “我!”

  花衬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闪倒在水中。

  猫在上游草丛后偷望的姑娘们,开心地大笑。岸上的吴振庆和王小嵩发现了这一情形。

  吴振庆“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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