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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雪城:全2册 梁晓声 18944 2024-10-16 20:38

  

  木料仓库比教堂还静,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听。

  “你们想一想,许云峰有妻子儿女没有?肯定有。江姐有丈夫没有?有的。书也罢,电影也罢,反正是同一个人。叫彭松涛嘛!还有个儿子,别人代养着。可他们置夫妻儿女于不顾,宁愿去死。图的什么?世上有无所图的行为吗?绝对没有!他们图名节,图流芳千古,图成为英雄,图被后人敬仰。说白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我们后人被他们感动了。为他们的壮烈牺牲流泪了,还要纪念他们,缅怀他们。他们图的就是这个!他们那么一种人,活着所追求的就是有机会壮烈一死!人固有一死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们的信仰归根结底也是个人主义的嘛!充其量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嘛!死,完成了他们那种人的精神追求。给他们带来满足,带来快感。要不怎么叫从容就义,笑赴刑场呢?他们那儿满足了,体验到心理快感了,从容就义,笑赴刑场。您哥们儿今天为他们落泪,您不是大傻帽儿吗!他们为了实现他们的追求,使他们的亲人悲痛万分而心肠如铁。这是一种异化了的自私,更冷酷无情的自私,更深刻的自私。还不如甫志高呢!甫志高还有点儿人情味儿呢!甫志高为什么叛变?因为他想到了他妻子!甫志高被捕时不是说了句‘她什么也不知道’吗?这是很感动人的!甫志高不值得同情?他是一个悲剧。您许云峰您江姐身上体现的是人自私本质的一方面。我甫志高身上体现的不过是另一面。都是自私,分什么叛徒和烈士?这种观念上的分法儿公平吗?不肤浅吗?《红岩》我在学校读过。不都说是本使人感动的好书吗?那么我就研究研究。我与别人读得不一样,我是边读边思考。你们觉得我的许多见解不凡,为什么?因为我习惯善于对许多事件独立地深入地思考。来支烟……”

  好几个人掏出烟,朝一个闪耀着“新思想”光芒的方位扔过去,整个仓库都仿佛被一种“新思想”的光芒普照,气氛是那么地肃穆。

  “这烟味不正。对不起了啊,我换一支吸。‘三五’的,哪位哥们儿这么慷慨?还是‘三五’吸着来劲儿!中国那么多制烟厂,就是生产不出抵得上‘三五’的烟!……接着刚才的话说。打个比方,给你们侃侃《西游记》!比方许云峰江姐是唐僧,甫志高是猪八戒。你们别笑!《西游记》我也研究过。没思考成熟的见解我不与人谈,深刻的思想首先是成熟的思想。您唐僧,一门心思取经,一门心思修成正果,历尽千辛万苦,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那是您所要达到的个人目的,那是您的活法,那是您的人生观,您对生命价值的一种选择。我猪八戒不是您唐僧。我要回高老庄做高员外的女婿,我追求的是人世间的享乐,我追求的是女人。有个外国老头儿去看病,他说:‘医生,你得给我想个办法,我已经一百岁了,可是还在追女人。’医生说:‘那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我帮忙?’外国老头儿说:‘因为我在追女人的时候,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追她们了。’这叫人性,男人的人性。记者问美国总统卡特:‘总统先生,您见了漂亮的女人时会做何想法?’卡特回答:‘什么想法都产生过,有时甚至产生强暴她们的念头。’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没产生过强奸的念头?这不是男人不好。谁叫有些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呢?你漂亮,我就想强奸你。不是我获得了强奸你的快感,就是你加给我强奸不了你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倒是女人们应该开明点儿,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接回来说,猪八戒追求的是女人。您唐僧心归正本,绝了七情六欲。您是个人,不想当人。我猪八戒有我的活法,有我的人生观,有我对生命价值的另一种选择。人活一世,谁比谁活得崇高啊?欺人之谈嘛!可惜猪八戒后来还是被正统思想牵制着,妥协了。猪八戒也是个悲剧。这就是《西游记》的局限性。越是名著,往往局限性越严重。有一个时期,我还想给《西游记》补续呢!可惜没工夫。我还不那么打算出名。现在这年龄,正是玩乐的年龄。享受享受青春,你们说对不对?烟灭了,谁有火?”

  “我有火!”姚守义大声回答。

  第二车间主任屈尊移趾,他来到这个“新思想”的布道场,怀着对一位大专生的十二万分的羡慕和敬意,躲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一边吃饭一边听,听的却是一大套使他七窍生烟的高明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的火压不住!

  妈的你小子不想当英雄也罢了。和平年代,想当英雄也没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条件。你不该信口雌黄作践英雄!更不该作践死去了的英雄!妈的老百姓说法你小子这叫鞭尸!

  姚守义是共和国的一代长子中“正统”思想基础最松散的一个。因为“正统”从来也没把他当成怎么回事儿。“正统”曾赏赐给这一代人的那种种嘉奖,他所得到的太少了。“努力争取”了十一年,直至他灰心丧气,不懂再如何“努力”如何“争取”的时候,“正统”才丢给了他一枚团徽。就好像当妈的随手丢给对她的感情变得淡漠了的孩子一块糖盒里遗留下来的难以剥下糖纸的糖。那是大返城前几个月的幸运。“趁团支部还起作用,咱们拉守义一把,让他入了团吧!”完全是几个团员知青出于义气,他才最后一批“单不棱儿”地入了团。

  “正统”思想之对于姚守义,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她们保存它们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显得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远比核桃干了的时间要长。

  姚守义是返城知青中最明智地向生活进行主动的协商,最善于同生活“和平共处”的一个,是最早学得世故起来和圆熟起来的一个,也是最早从身上血淋淋地撕下愤世嫉俗的一层皮的一个。他原谅自己有时变成滑头,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他可以做到不与滑头哲学争辩,但他毕竟还没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的“超境”。

  他端着饭盒,大步走向“新思想”的“精神领袖”。

  “没想到主任也光临了,惭愧惭愧。我若瞧见您,就请您坐我对面了!”“领袖”颇感意外地说。

  众人对他的突然出现不无诧异。

  “你不是讨火吗?”他走到“精神领袖”跟前,将剩的半饭盒米饭扣在对方头上。扔了饭盒,双手按住对方的头,洗毛皮领子似的,就往对方头发里揉搓大米饭。烧茄子的油汤从对方头上往下流,糊住了眼镜片,一双别人称之为“深奥”的眼睛鼠目寸光了。

  “再说给我听,许云峰是自私的吗?江姐是自私的吗?黄继光董存瑞是自私的吗?!说!”

  他双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的脸憋得绛紫,连气儿都喘不过来,哪里说得出什么话!

  “说啊!”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大哥你干什么?”

  “大哥!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吗!”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洗不干净了!”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你不爱听可以和人家辩论嘛!”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儿快感不可!”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暴行嘛!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强奸幼女我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呀!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神准备。虽然他不是“精神领袖”,但毕竟有精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狼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话一说完,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不入党又怎样?”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哪儿跟哪儿呀!扯不上边儿嘛!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床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企图怀着某种利益动机“混”入“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入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吗?赶紧地给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

  4

  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小曲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在你家我气他了吗?你听着的啊!”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嘛!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他是骂猫。”

  “骂猫?”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了。”

  “你敢?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逼我追你的!”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他不去!”

  恶人先告状!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干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那谁知道!”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儿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我带着你快点儿,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承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嘛!有多少气您都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撒气?”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儿……耐心……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老头儿宽厚地说。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我让谁挪谁就得挪!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吗?!”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吗?”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做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上提。该往线上挂,你就放心大胆往线上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他说,又嘿嘿讪笑。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一九八六年了!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不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似的!”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还不许人笑?”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二字,“你别改,啊?”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念给我听!”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

  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什么欠妥当?那是完全错误的!就照我的话写!是完全错误的!要在一九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做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产党鼻梁上爬!重抄一遍!”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日子就写今天吧?”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主动写了交给我的。听明白了?”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兽。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

  5

  老头儿接着说:“你再给我写。”

  “还写什么?”已然大受感动,听从摆布就情愿多了。

  “写入党申请书!”

  “这……”

  “这也是严严肃肃的事!”

  “可我……得考虑考虑……”

  “入党!不是逼你入教!考虑什么?”

  “考虑怎么写好啊……”

  “写明白了就算写得好!不需要你长篇大套的!谁有工夫看?”

  他看看手中的笔,瞅瞅秀红,讪笑加苦笑。

  “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敝党?”

  敝党——又来了!总说不揪辫子,可老头儿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他想:局里那些官老爷能轻饶我吗?没老头儿荐举我当厂长的事儿也翻不出整党期间那件事儿!我姚守义压根儿不想当厂长啊!妈的邢大头!你巴不得当上厂长,你就不该得罪了老头儿。更不该算计我!算计了我你该当不上厂长还是当不上厂长啊!

  想到了邢副厂长,心里暗暗咒骂着,却忍不住鼓起勇气问老头儿:“老厂长,邢副厂长配合您当几年副厂长了,您怎么不首先考虑荐举他啊?从各方面讲,他当比我当更合适嘛!”

  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暗骂归心里暗骂。邢副厂长无疑是个“面面光”,滑头一个。但滑头也是可以当厂长的嘛!可能还会当个不错的厂长。如今不精不滑的,想要当官难;当上了要当长久更难。

  他这么认为。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邢大头?做梦!休想!”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这不太可能吧?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秀红两眼炯炯射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他儿子个王八蛋!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不得好死!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儿报私仇。

  “住口!你……你给我滚出去!”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门干扰着他们。我干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逼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

  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

  不写则已,信笔写来,竟有些收不住了。平时常寻思的一些想法,一吐为快,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一句是一句,自以为哪一句都不是废话。不是不会写,是连说都不愿对人说。不过他忘了,他在写入党申请书,不是写日记。

  老头儿早已吸完一支烟,见他接连吸了好几支,写得没完没了,连头都不抬一下,问:“你打算出本书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长篇大论”之嫌。写完整又一句话,不管能否“收”住,干脆作罢,了结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似的,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抹了把额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老头儿又闭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动:“念。”

  他就拿起来念。整整一页纸,名字被排挤在一角。念时,他感到自己是写得太直太白太露了。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种调侃的口吻念,冲淡仿佛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连自己听来都不像念入党申请书。只那么念了两句就明智地打住,改用念“红头文件”那种庄重的语调念完,惴惴地瞧着老头子。

  “你这不是申请入党,还是善里藏刀地挖苦敝党嘛!”结论一下定,薄而色黑的嘴唇紧抿起来,严丝合缝,连眼也不睁,使人不安。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们猝然一张开,会冲他脸喷出股炽炽烈火。

  “我……我自己也感到……写得不理想,我重写吧?”

  老头儿沉默了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不必重写。这么个样子,也很好。”伸手朝写字台那儿指了指。

  姚守义顿悟,起身将老头儿推到了写字台前。老头儿拿起那截红蓝铅笔,又在他的入党申请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阅”。没有空白,只能喧宾夺主地压迫着他写的满页字。

  “也放我这儿。”

  “我听您的……”

  他存心站着,期待老头儿立即打发他走。

  “你站着干什么?”

  “我……我打扰您太久了吧?”

  “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他不得不又坐在沙发上。

  “你大概寻思,因为邢副厂长骂过我,我才不荐举他当厂长吧?”

  “不是他骂的,那话是他儿子骂的。您千万别信秀红的……”

  门突然被推开,秀红抱着“继革”站在门外,柳眉倒竖:“姚守义你想干什么!在我家里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姚守义火了,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沉下脸道:“别放肆。我是你爸请来的!”

  “你!……”她将“继革”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老头儿的宠物“喵”地叫了一声,打个滚,寻求保护地蹿到老头儿怀中。

  老头儿一手搂着猫,一手指着女儿:“把门关上!没规矩的东西!”

  门哐地关上了。

  姚守义站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你说,她信社会主义吗?”

  “她不是说,她信吗?”

  “我问你。”

  “问我……还不如再问她……”

  “她说一百遍信,其实我也不信她!我的女儿,信不信社会主义,我自己还不知道?她若真信,连这只猫也信了。她不信。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信了!她两年前就彻底‘现代’了。信及时行乐,还抱怨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混到十一级,白瞎了我这份革命资历……”老头儿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悲哀,那是一位老父亲从内心里发出的极大的悲哀。

  姚守义不知如何安慰他好。端端地坐着,沉默着,同情地望着他。

  “三个女儿。老三压根儿不信社会主义了,老二也压根儿不信了,只有老大一个信。老大吃苦顶多,‘文革’中我挨整,老大在大学也挨整。后来背着‘走资派’女儿的罪名,被分到山沟沟去了。学的是儿科,让她当兽医。如今是入了党了。我给她去信,说趁我要离休,作为个条件向组织上提出来,把她一家调到我身边吧。她回信说,那地方太需要医生,她又当了乡卫生院院长,不想回来……她俩妹妹就讽刺她是‘顽固不化的布尔什维克’……我最希望老大在我身边,可她不在我身边……”

  两颗挺大的泪珠,从老头儿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溢了出来。

  姚守义望着它们慢慢淌在老头儿核桃似的脸上,终于先后滚落在老头儿枯槁的手背上,仿佛完全渗入了皮肤。他的心灵受到了一种撞击,有一块碱在他心里溶解了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党。三个女儿,只教育成功一个信社会主义的。那两个,她们教育我别信社会主义的时候,比我教育她们要信社会主义的时候还多。我没文化,能和她们打个平手,就算我的一次胜利了。再加上个女婿,她们的同盟军,常常一块儿围攻我一个老头子……我是少数,单枪匹马的……只有老婆子站在我一边儿……你知道,她也没文化,又不是党员,充其量算我个‘红外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叫我承认我入共产党是入错了门儿,我能吗?现时有些人瞧不起共产党了——有些让人瞧不大起的地方,这,还不怎么寒心……自己的女儿瞧不起自己入了一辈子的这个党,我才觉着寒心啊……”

  老头儿不说了。姚守义看得出来,他是说不下去了。他的薄而色黑的嘴唇抿得更紧,他脸腮上的皱纹深深地聚在一起。他那奇大而突出的喉结,上下艰滞地运动了一次,又运动了一次,好像随时可能破皮弹出。

  老头儿的心在哭。

  姚守义低声安慰道:“您心里有这么多苦闷,就应该多找我们年轻人聊聊才是。”

  “跟谁去聊?谁听我这一套?”老头儿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叫我‘左爷’?我还倚老卖老,去讨你们厌?”

  “我,我可没那么叫过……”姚守义的喉结也运动了一次。刚才,他不过是觉得老头儿有点儿可怜,这会儿他是觉得老头儿很可怜了。

  “从前呢,我还以为自己对党挺重要的。如今才明白,蛮不是那么回事儿。没文化,大老粗,能双手打枪,四十年来也没仗再用得着我去打。现在给我支冲锋枪,抱是还能抱得动一会儿,端不动了,老了。离休了,想想,才知道,党是养了我四十来年。党早就对我没那么高要求了。别犯反党的错误,特殊化别不像话,木材厂别着火……我当厂长以来,木材厂没着过火。再想想,也觉还算对得起党。三个女儿,教育成功一个党的人,交给党了。我也就能做到这点了……二比一,二比一也比三比零强啊……”

  “现在的年轻人,并没对党那么绝情,更多的是嘴上放肆。中越边界反击战,不都是年轻人在打吗?比如秀红,不是前几年还想要参军吗?”他为了安慰老头儿,竟又替秀红说好话。

  “别提她。提她我生气……跟邢副厂长的儿子,要好,好得像一个人;翻了脸,像仇人。明明怀的是人家的孩子,还偏偏自己四处说,不是人家的,以为人家会懊恼,人家才不懊恼呢。人家反咬住理,说就为这,不跟她结婚。我也不是因为邢副厂长的儿子对不起我女儿,记恨在心,才不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我不荐举他有三条,第一,是他怂恿儿子追我老三的。以为和我成了亲家,我离休,厂长的椅子会让给他坐。当面套了我几次话,我都没肯定回答。觉着我靠不住了,又怂恿儿子跟我家老三吹灯拔蜡。他家小阿姨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家小阿姨。我起初不信,回想回想他当我面说过的话,不由我不信。共产党不兴这么干啊。第二,他像卖给小孩子玩的风转轮儿,顺着风滴溜乱转。他当厂长,全厂人都得跟着他转得迷迷糊糊,光他自己不迷糊。正确的永远是他,不正确的永远是群众。第三,他就是你申请书上写的那种人,入了党,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当官。我不是个好厂长,逢年过节,我还亲自登门到一些老工人家问问寒问问暖。就算说我是装的吧,我也装了。你父亲退休后,我哪一年没去过一次?也就今年,腿不灵便了,想去没去成。我心里有着当年和我一块儿把个日本人扔下的破烂摊子办成一个厂的那些老工人,他心里有吗?去年闹洪峰那天晚上,我眼不好,看不清路,还拄着手杖,冒着暴雨,叫老伴儿领着道儿往职工区奔,一路摔了多少跤?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拖着这身板儿查看职工宿舍,指挥抢险,他那时可是在哪儿?在局干部处处长家打麻将……厂里的老工人们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我特殊化点儿他们原谅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心里毕竟还有他们!你说我能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吗?”

  老头儿的喉结又上下运动了一次。

  姚守义的喉结随之上下运动了一次。

  他们的目光接触了。老头儿眼角的泪痕,已完全渗入鱼尾纹中去了,连点儿湿都看不出来。足见那张核桃般的脸的皮肤,是多么地渴望些水分。谈话的内容变了,那张核桃般的脸也变了!悲哀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哀也渗入到那张灰黄而瘦的老脸的皮肤中去了。那张脸又恢复了常态,一种自信的、威严的、时刻打算发号施令的常态。

  姚守义暗暗觉得奇怪,他始终望着那张脸,竟没有观察到它变化的过程。它是根本不变地就变了。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我来之前喝酒了?我来后酒劲儿冲头了?或者打发女儿在厂门口堵着我把我找来,本就是醉中的清醒,清醒着的醉态?可老头儿又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姚守义用鼻孔做深呼吸——空气中丝毫没酒味儿。该自己知道的事,不能不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但愿不知道。知道事情多的人,麻烦便多。这是他总结的一条生活经验。倘知道的事情属于别人的隐私,则不但麻烦多,仇怨也必然多。一九八六年了,许多人想做“信息”灵通者,许多连人民币还不够花的人,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世界货币兑换价格,关心美元的贬值或日元的升值。姚守义觉得这些人好笑,无法理解。他不相信一个人光靠信息便能与别人活得两样。而别人的隐私,他以为是最没意义的信息。比如某某男的或女的电影演员在某某宾馆与某某人物睡觉,知道得如数家珍,能编一本大百科字典,也还是最没意义的信息。

  老头儿的话,他觉得已超出了“信息”的范围,太属于隐私了,双重隐私。既是邢副厂长的隐私,亦是老头儿自己的隐私。不,岂止双重隐私,简直是双双重隐私嘛!既是党内隐私,亦是党内领导者之间的隐私,恶性隐私。倘什么时候老头儿和邢副厂长握手言欢了,秀红和邢副厂长的儿子破镜重圆了,他大概就会是最使他们瞧着别扭的人了吧?他举措不安,如坐针毡。

  6

  “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吗?”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竟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一九八〇年……”

  “那就是一九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我回答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吗?’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吗?”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好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厂党委会上,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屁!’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意了!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走的不是一根神经。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谅你小子也不知道!不是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两个月前还有人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务‘实’!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留下话说:只要发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王八蛋!”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你有个哥们儿叫严什么东是不是?你别瞪眼!有没有?”

  “有……”

  “干什么的?”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间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和他做着买卖呢?图他钱?嗯?”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啊?”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头儿,对不?公安局也挂着号呢!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儿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是!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没名没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们儿牵连了你!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吗?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还是应该怨恼您呢?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您到底需要什么呢?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告我!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不是。你是我女婿?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你不当谁当?他当了我睡得着觉吗?他当了不要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刚来急什么!”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想办法吧!”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存心想饿死人!”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吗?”

  “有!你不耐烦了?”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吗?”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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