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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江中土地转让存在的乱象,黎汉河听的并不怎么认真。这是一个很庞杂的问题,很棘手。想理清,得花费一定时间。所以戴冰瑶前面说了一大堆,黎汉河脸上表情都没怎么动。
注意力是从罗湖湾三宗土地开始集中起来的。罗湖湾三宗地,才是关键,也是黎汉河暗中关注的热点。
戴冰瑶说,罗湖湾开发,是伊腾实业率先提出来的。伊腾自从以招商引资名义引到江中后,发展得极不顺利,前面几个开发区和工业园区,伊腾几乎都未按常规拿到地。每次竟标,都会被淘汰出局。伊腾目前在江中共拿到三块地,一块是最初招商引资时江中给的优惠地,后来又交了巨额差价。另外两块拿得很艰难,一块是以合资形式从莱蒽集团这边拿的,但所谓的合资,不过是莱蒽高价转让土地的一种操作模式。就是先以合资名义,双方共同开发项目,但莱蒽这边一分资金都不注入,却能控股。后来戴冰瑶才发现,这种合资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新形式,地其实早就在莱蒽手里,莱蒽只是找个掏钱或担名的伙伴而已。但你真的掏了钱入了股,等于就钻进了一个套。所有的资金都由你出,地永远不在你手里,因为后期她才知道,地早被莱蒽多次重复抵押给银行。银行这边只认莱蒽,却不认实际出了资的伊腾。莱蒽等于是拿这个项目不断从银行转移走资金,政府按规定要返还的土地保证金,也不会返还你的帐面上,照样会到莱蒽手中。按说发现这样的问题伊腾会申请退出项目,实际上一旦跟莱蒽签订了合资协议,你就永远退不出来。因为地不是你的,项目也不是你的,你的帐户全被银行冻结,你除了不断往里填钱,一点退路都没。
另一块地是从银行手中拿的。从银行拿地,也算是一件新生事物。伊腾找银行贷款,银行提出的条件是款可以贷,但必须以贷款形式接手一块地。戴冰瑶当时资金太过紧张,只好答应,土地也确实到了手,但是价格跟正常拿地的价格相差十几倍。而且伊腾要的是工业用地,银行给的地块却是商业用地。地还是那块地,使用性质却变更了。伊腾要上项目,必须上商业项目。而伊腾自己又没有商业项目,这时候会有人给她出主意,将用地性质再变更回去。戴冰瑶问土地差价银行会退不?答案肯定是不能。戴冰瑶想将这块土地以商业用地的形式转手出去,操作中发现,没有一家企业再敢接盘,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块地只能按工业用地来使用,任何商业项目都休想建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从政府建议,将土地性质变更回去,这样她的项目才能在这片地上开工。
没有办法,戴冰瑶最终以损失六千余万的代价做成了这笔交易。
后来她不敢在贸然在中心地带拿地了,就将目光瞄准在不被人们看好的罗湖湾。整个罗湖湾开发,前期工作都是伊腾做的。后来政府决定启动罗湖湾开发并出让成熟的三宗土地时,戴冰瑶想怎么着也该有自己一块。但事实让她惊掉眼睛。罗湖湾三宗土地最终被莱蒽集团、恒洋生物和柳思齐的天鹰集团竟得,戴冰瑶再次被淘汰出局。
这次戴冰瑶不干了,直接找到市长刘路这里。罗湖湾项目开发由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负责。市长刘路从林默达这里了解情况,林默达给出的所有解释都是合理的,土地是公开出让的,各家企业的手续全是各方审批的,竟价过程也符合法定程序。但在接下来的运行中,就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先是柳思齐找到她,想将自己拿到的这宗土地转让给伊腾,戴冰瑶也答应了,但在两家快要签订协议时,被相关方面叫停。江中政府给出的理由是三宗土地不许买卖,只能合作开发。就在戴冰瑶跟柳思齐商议由转让改为合作开发时,又受到来自恒洋生物的干扰,恒洋生物想将柳思齐这块地“合作”过去。柳思齐不答应,结果林默达给出一个建议,三宗土地均由莱蒽集团合并收购,集中开发。
再后来,戴冰瑶听到更为骇人的一个消息,这三宗土地,其实得手的三家都不得实质性开发,必须集中起来,交由另一家从未在江中谋面的企业建项目。
这家企业就是谢非卿他们的光正华旗。
听到这里,黎汉河瞬间明白了,原来光正早就在暗中行动,就因刘路后来站出来搅局,才没得逞,不然该项目早就落户到江中罗湖湾了。
这么大的地下交易,他这个省长居然被瞒得严严的,一点风都没听到。
更可怕的,戴冰瑶说,市长刘路就是因为气愤,才从这三宗土地入手,下决心查清江中土地非法交易黑幕。但市长刘路想法太简单了,他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将江中黑幕揭开。谁知还没查到一半,出事了。
戴冰瑶说,市长刘路调查三宗土地,的确是从柳思齐这里入手的。但根本不是外界风传的在查天鹰集团,是其他两家莱蒽和恒洋刘路根本碰不了,只能选择天鹰。
“当然,刘市长当时也是抱了私心,选择天鹰做突破口,他也是有其他考虑的。”戴冰瑶道。
“什么考虑?”黎汉河感觉戴冰瑶话里有话。
“首长真的不知道?市长当初虽然没明说,但我估计着,他是怕柳总被搅进去,给首长您埋下不该埋的炸弹。”
“不该埋的炸弹?”黎汉河的心重起来,眼前又浮出刘路那张清瘦的脸来。刘路从外表上看,怎么也不像个官,倒像个呆在书宅里的知识分子。一张脸清瘦到没有肉的程度,一双眼睛更是布满了阴郁,有人说他像一个过气的诗人,眼里除了忧伤还是忧伤。黎汉河说不准确,他总觉刘路那张脸是石头刻的,一个在风中特立独行的思考者。
黎汉河跟刘路私交不是太多,刘路主动找他的时候少,汇报工作也是简单明了,有啥说啥,说完就走人。从不借汇报之名套近乎拉关系,这点让黎汉河很舒服。但这人个性太强,官场中那些大家都在用的套路他一样也不用,接触起来让人生硬且费劲。黎汉河以前还真不喜欢这个人,过分的离经判道或是标新立异,都会令人不舒服,会让整个圈子远离你。黎汉河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对这个特别在意。
虽然他也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但他还不至于用个性把自己彻底孤立起来。
刘路却是这种。
戴冰瑶叹了一声,道:“首长难道没一点洞察,当初市长找柳总,确有这方面的私心呢。而且我还听说,柳总跟莱蒽这边较劲儿,扬言不打垮莱蒽誓不罢休。而下面有人巴不得她两家斗得凶,使了劲地添柴,想让火往旺里烧。市长就是担心柳总走火入魔……”
“别说了。”黎汉河打断戴冰瑶。关于柳思齐跟向慧母女间的恩怨,黎汉河自然清楚,两家企业之争,他也听到不少。柳思齐的确有跟向慧争的意味,为此他不至一次警告过她,让她野心不要太大,更不要乱结敌。
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争,去比,尤其我们力量不够过分强大时。
可是……
谈话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戴冰瑶以为刺痛了黎汉河,吓得脸色都变了。静坐一旁的巩心适时插话道:“我家老刘真的对柳总是没有敌意的,而且,他能查出那么多,多亏了柳总。”
看着一脸悲伤和不安的巩心,黎汉河的心瞬间又软了许多。他不能再让这女人伤心,更不能让她不安。于是打起精神道:“咱都甭客气,现在要紧的是把真相查相。如果市长真是清白的,我们必须还他这个清白。”
这句话让巩心脸上表情活泛起来,以前她找过黎汉河几次,黎汉河每次说话都很谨慎,话也讲得很周全,意思有了,但从不明确讲出来。今天黎汉河明确了,而且她能感觉出,黎汉河的天平是朝着她家老刘倾斜的。
这令她感动。
自刘路出事,她上访之路不知走了多长,见过的领导少说也有几十人了,谈其他似乎都可以,但独独还清白这话,没人提。大家似乎从不相信,刘路是清白的。
见气氛缓和,戴冰瑶的话又多起来,她告诉黎汉河,关于罗湖湾三宗土地的黑幕,全是柳思齐提供出来的。柳思齐不只是提供了这些,她将这些年非常隐蔽但也非常活跃的江中土地非法交易情况,以及这条链上的主要人员,整理出一份详细资料,呈到了刘路手上。这是刘路交给她的一项任务,也是刘路跟柳思齐之间达成的一个秘密。柳思齐为什么要听市长刘路的,戴冰瑶不知原由,但她保证,所有外界抹黑柳思齐的传言,都是故意搅浑水,甚至有故意往黎汉河这边转移视线的意图。
黎汉河越听心里越沉重,有些事在他心里也渐渐明晰起来。不过还是不大放心地问出一句:“你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她真的是在帮刘路?”
戴冰瑶重重点头:“现在这种时候,我怎么敢说谎话?”
一直坐在边上的秘书长李国庆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道:“首长我检讨,大火之前柳总交给我一样东西,一直没敢呈给您,我这就把它拿来。”
说完,匆匆走出去,不多时又回来,手里拿的,正是柳思齐交给刘路的那份材料。柳思齐将一份交给了市长刘路,另一份一直想给黎汉河,但因为跟刘路有约定,所以迟迟没能给。后来刘路出事,柳思齐更不敢给黎汉河了。大火前那个夜晚,她慌乱中见李国庆,交给李国庆的,就是这份材料。
黎汉河接过,快速看了起来。戴冰瑶、巩心还有李国庆三人目光交换着,脸色一个比一个沉。
黎汉河大约看了十分钟,不看了,合上材料说:“真是让我开眼界啊,我原以为对江中情况还是能把握一些的,现在看来,全是扯淡!”
接下来的事就更扯淡。
巩心说了两件事。一,两天前她突然收到一大包钱,数额大约在百万左右。钱是别人放到她家门口的,那人摁了下门铃,等巩心开门出去时,楼道里已没了人,只有一个大包。她拿进门,里面装满了钱。二、巩心说,丈夫出事前曾跟她叮嘱过一件事,如果香港这边有人跟她分钱,千万别收。巩心一直没当回事,香港这边她一个关系也没,怎么可能有人给她分钱呢?可就在巡视组副组长苏小蕊跟她见完面第二天,巩心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是香港的,刘路生前在香港分得一笔钱,大约两千多万,要她动身去香港,商量这笔钱怎么处置。打电话的人叫杰瑞,说他一直受刘路委托,代他管理这笔钱。
“杰瑞?”黎汉河几乎是失声叫出这名字的。
“对,他告诉我他叫杰瑞,还说跟首长您也熟悉,我这才急着来见您。”
黎汉河无语了,杰瑞代刘路管理钱,怎么听着像是天书?
戴冰瑶说:“据我了解,市长出事就是因为这笔钱,调查正要进入核心区的时候,有人找到他,跟他谈起这笔钱。市长说胡扯,他哪有什么钱在香港,对方笑吟吟道:“你对我们帮助很大,是我们将你该得的一份,存在了香港。”
“对方是谁?”黎汉河紧着问。
戴冰瑶再次迟疑,见黎汉河发了狠,才道:“向慧。”
“向慧,你能肯定?”黎汉河这一声问得很大。他已感觉到,这是一个庞大的局,一切都围绕着晋家展开,包括谢非卿带来的项目,都是精心策划好的。
目的就是将江北置于他们的控制下。
黎汉河再次想起关于晋家跟向慧的诸多传闻,以前他不相信这些,觉得根本不可能。但现在,他开始信了。
“市长出事那个晚上,跟我通过电话,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被人陷害了。”
“陷害?”黎汉河目光再次盯住戴冰瑶。此时的戴冰瑶根本不像是企业家,倒像是反贪局长。
说的也是,当正义被损害被践踏,受害者便会层出不穷。这些人中总会有人站出来,他们不是捍卫自己的权益,而是剑指不公。
这些年江中受害最深的,怕就是戴冰瑶了。这也可能是她能跟巩心走到一起的最直接原因。权力会把一些人踢开,但权力同样会让它不喜爱的人走到一起。黎汉河他们有站队,有结盟,民间同样有抱团。
天下每一枚剑都是双刃的,这怕是黎汉河他们这些手握大权者想不到的。
“是啊,我们哪有钱存在香港。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查这事,感觉老刘真是受到什么威胁。老刘还说,如果他有什么意外,让我直接去找中央,别找省里,省里不可靠。要是中央不管,就让我把他放在家里的一份材料传到网上。可我做不出啊,我虽是受害者,但毕竟也受党培养多年,又是政法委干部,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能。省长,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大着胆来找您。”巩心说不下去了,低头打开包,拿出一个档案袋。
“这是他关于江中土地非法交易的调查材料,只写了一半,没写完。”
黎汉河接过,看了几眼,就看到莱蒽集团四个字。他的心又是猛地一震,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事非同一般,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说着,将材料交李国庆手上。
巩心抹了把泪,又道:“巡视组找我了解情况,这些话我都没敢跟他们讲。现在不讲不行了,有人恐吓我。”
“恐吓,谁?”
“乔秘书长。”戴冰瑶替巩心回答。
乔争光、林默达,向慧,向伊真,莱蒽集团,恒洋生物……黎汉河想出一堆人,一条线明晰起来,而所有这一切,背后只有一个人:罗浩武。罗浩武身后是谁,他就不敢判断了。但是东山会三个字,还是强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他的身体暗暗抖了一下。这些年他一直在回避,对莱蒽集团和向家母女的事,从来装聋作哑,而且要求姚碧华他们也绝对不能碰,核心,就在东山会这里。
这个根太深了,不是他黎汉河碰得的。但是现在不碰显然不行。思来想去,他冲李国庆说:“马上订去北京的机票,你带二位明天一早飞北京,这事必须要向中央反映。”
目光扫向戴冰瑶和巩心,意在征求她们意见。戴冰瑶显得很坚定,点下头说:“我听省长安排。”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李国庆跟巩心他们都已坐车到去往机场的路上,黎汉河突然打电话又叫住:“不行,我陪你们一道去!”
黎汉河一边让李国庆帮他订票,一边叫了车子往机场赶,等他们过了安检,快要登机时,江中代市长曹玉林突然打来电话:“首长,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黎汉河在电话里问。
“大火遇难者家属围住了巡视组,大约有四百多人。”
“这事你自己解决!”黎汉河丢下这句,狠狠地关了手机,他怕曹玉林再有啥消息扰乱他,让他放弃北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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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汉河从北京回来的第三天,中央巡视组结束了对江北的巡视。
有人说,巡视组是因莱蒽商厦大火遇难者家属发起的群访事件,突然结束对江北巡视的。这起群体事件持续了三天,最终是因省委叶广深书记赶往现场,拍着胸脯向家属表态,省里将再次派出调查组,此场大火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叶广深在现场据说都流了泪,他的表态感动了家属,风波才被平息。也有人说,巡视组突然回去不是因群访事件,而是黎汉河。
黎汉河一行反映的问题,震惊了高层。高层决定撤回巡视组,重新部署对江北的调查。
反馈会召开前两天晚上,三江这边出了件稀奇事。黎汉河都已睡下了,这次去北京,比计划多留了几天。不是他想留,而是高层觉得问题重大,且敏感,遂将他留下,又分头向几位首长做了汇报。担任省长后,黎汉河还是第一次这么密集地见高层领导,感觉从身到心都有点累,所以回来这晚,早早就躺**了。
电话是李国庆打进来的,说:“三江又出事了,这个高庆源啊,真是让人不省心。”
一听是高庆源,黎汉河没好气地说:“这种事以后不要半夜打电话来,晚说一天他不会跳河。”
没想李国庆说:“他会跳,所以我不敢耽搁。”
黎汉河以为是三江纪委书记廖洪明查出了高庆源什么问题,高庆源惊了,冲李国庆说:“什么事,讲。”
没想等李国庆讲完,压根不是这事,而是一件十分荒唐十分滑稽但又罪有应得的事,气得他差点将电话砸掉。
市长高庆源跟女人在宾馆鬼混,被人告密给杨丽,老婆杨丽一怒之下带人去捉奸,结果事情闹大,公安介入。高庆源跟警察耍二,激怒了警察,索性将他带回派出所,不放出来。
李国庆请示黎汉河,此事该咋办?
黎汉河没好气地说:“凉办。”
李国庆在电话那头噤了半天声,又道:“不行啊首长,巡视组还在,这事要扩大出去,影响怕是……”
“你还懂影响?懂影响就少跟他老婆来往,搞什么搞,你是省府秘书长还是杨丽的秘书长?”
一句话吓得,李国庆再也不敢吱声。平息一会,黎汉河说:“这事谁也不能干预,既然在警察手里,那就让警察按规定去处理。”
高庆源这点乱事黎汉河是没心思去理的,不作不死,自己宁要作,谁也没办法。
黎汉河叹了一声,原又上了床。
反馈会这天,高庆源果然没来。传进黎汉河耳朵里的是,这次公安认了真,拒不放高庆源出来。跟高庆源鬼混的不是茹娟,举报人倒很有可能是茹娟。自上次黎汉河在三江给高庆源和茹娟来了那么一出,高庆源这边真是提高了警惕,不再跟茹娟来往。浅水湾项目,别人没拿到地,茹娟的万邦同样没拿到。问题是高庆源不来往行,茹娟这边却不行。加上纪委廖洪明他们咬住万邦不放手,已经查到万邦不少违法事实。茹娟慌了,天天吵着要见高庆源。高庆源摆出一副要跟茹娟断绝来往的架势,茹娟两次到办公室找他,他都拒而不见。
茹娟也不是一个善茬,不想见是不是,想撕破脸是不是,好,我让你撕。于是这夜,茹娟眼见着高庆源跟一个叫卢静文的女下属一同进了酒店,马上打电话给酒店老总,确定二人是去开房,茹娟没离开,在宾馆守了半个小时,这才掏出电话,打给杨丽。
杨丽一听高庆源又跟女人鬼混,还不是茹娟,还让茹娟给她打电话,哪能受下这等辱,当即叫上弟弟,就往宾馆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别人描述,黎汉河自己也能想到。后来杨丽弟弟在宾馆闹得太凶,叫卢静文的女下属怕吃亏,偷偷报了警。也是巧得很,来的警察中有一人曾经是区公安局治安大队副队长,有次高庆源到区上检查工作,就因这位副队长疏忽,没将值勤工作做好,高庆源便责成公安局对其做出严肃处理。结果此人的职位丢了,成了一名普通治安警。
谁都有报复的心理,这话一点不假。你很难说自己一直会高高在上,不落在他人手里。高庆源这次就算落个正中。
黎汉河气的不是高庆源,而是李国庆,是李国庆跟高庆源老婆杨丽。杨丽一见事儿闹大,公安不但将人关了不放,而且第一时间报告了上去。这下好,不出一小时,全三江市的人都晓得了。因为眼下正是“八项规定”落实之际,高庆源敢顶风作案,敢在这个关键时期跟女下属开房,市里不能不当回事。王瑞森迅速召集在家常委,开了个短会,大家意见惊人的一致,此事应该立即向省委还有省纪委报告。
这一报告上去,高庆源再想来省城开会,就是笑话了。
更笑话的是杨丽。杨丽突然醒悟过来,明白是上了茹娟一当,做下这等蠢事,后悔莫及。哭哭啼啼来求李国庆,要李国庆无论如何出面善后,把她家高市长给放出来。李国庆不答应,杨丽居然不离开。还是黎汉河出面,狠狠将杨丽训了一通,杨丽才眼泪汪汪地走了。
“舍不得就把她娶进家,不娶,就让这女人走得远远的!”这是黎汉河骂李国庆的话。
李国庆让黎汉河骂的,跳楼的心都有。他哪是舍不得啊,这女人就一张狗皮膏药,愚蠢的狗皮膏药,黏上真心不好甩。
反馈会没安排在省委礼堂,就在省委大院五楼大会议厅召开。组长严学恭代表巡视组就巡视中发现的问题做了说明。会场气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紧张,甚至有几分轻松。严学恭的口气很松,五个问题都是用很普通的语气说出来的。让与会者感觉,五个问题都不怎么严重。
但是黎汉河清楚,越是这种语气,越表明问题的严峻性。
严学恭指出的第一个问题,就跟他有关系:干部队伍带病提拔,组织部门把关不严,未严格按选拔程序,个别干部的任命甚至存在一人说了算。
黎汉河感觉,这个别干部,就是指江中代市长曹玉林。
第二个问题:工业园区管理不规范,个别项目不适合江北,但因为了完成任务,或为了政绩,不加选择地引进。招商引资不是从江北实际出发,而是从干部自身利益出发。
第三:土地划拔和流转有违规现象,群众意见比较大。
这点谈的尤其轻描淡写,严学恭多一句也没展开。
第四: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少,对基层情况吃的不透,民情民意摸得同样不透,离中央要求还有很大距离。官僚主义作风依然存在,“八项规定”贯彻不严,顶风作案顶风违纪现象依然存在。
黎汉河暗暗想,这一条估计是临时加进去的,至少后面这句,明显是指高庆源。心里同时道,高庆源,你再想出来几乎就是梦了。就冲巡视组这句话,你所有问题,也都该清查了。
最后一条,严学恭才谈到商场大火,他是这样反馈的,安全工作重视不够,监管不力。火灾发生后从上到下处置不力,至今未向社会公布死伤人数,引发更大的社会矛盾。省里要负主要责任。
黎汉河看见,叶广深的头低垂了下去,他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
巡视组很快离开江北,省委马上召开省委扩大会议,就巡视组提出的问题研究如何整改。
这个时候没人敢马虎。
官场一个显著特色,是要紧时候,大家突然全能紧起神,虽然不能保证心往一处想,但从外表看来,大家是往一个方向奔的。
这方向就是火不能烧起来,更不能烧到自己。
黎汉河早早来到会议室。准备开会前,纪委高华生书记去了他办公室,似乎有事想跟他碰头,黎汉河借故要准备会议发言,婉拒了。他知道高华生想跟他谈什么,高庆源。可高庆源的问题现在还有谈的必要吗,黎汉河还是觉得高华生不太成熟,是非轻重都分不清。
跟高华生不同,黎汉河紧着要考虑的是,三河这盘棋怎么下?不只是高庆源,怕是王瑞森,他也得果断了。巡视组虽然没到三江,但带病提拔四个字,肯定是有特指的。
会议先由广深书记发火开始。
叶广深轻易在会上是不发火的,但今天这火,必须发。
这个黎汉河能理解。而且他也需要叶广深发这场火,巡视组还在江北巡视,就敢目空一切,为所欲为,不光是市长当到头,其他问题一项也少不了。
果然,叶广深发完火,直接道:“纪委要迅速介入,对给江北这样抹黑的领导干部,绝不能手软,必须一查到底。”
黎汉河看见,坐在下面的王瑞森在暗暗偷笑,心里忍不住又悲凉了一声。都说下面这些干部贼精,在黎汉河看来,一点都不精。比如此刻的王瑞森,幸灾乐祸个什么啊,难道他就没能嗅到,高庆源这个插曲,已经殃及到他了?
智商,绝对是智商有问题。
黎汉河厌烦地将目光收回,再也不想多看王瑞森一眼。心里同时悲叹,当初怎么就能看上此人呢,还固执己见,顶着那么多压力提拔了他?
看来他也有犯错的时候啊。
目光无意中又跟华声书记碰上。高华生似乎从他神情中捕捉点什么,黎汉河再次扭头,将高华生的目光避开。
黎汉河有种预感,高华生在江北的时间不会长过一个月。或许很快。他奇怪的是高华生自己竟一点没有察觉。
可惜啊。
黎汉河正起身子,不敢再分神,这个时候他必须跟叶广深保持高度一致,这便是他们这个层面理解的政治。
这天的会议一共讨论了五个问题,就是巡视组提出的那五项,最后叶广深讲了三点意见。
一是立即成立莱蒽商厦火灾调查组,由主管副省长任组长,人大一名副主任任副组长,重新进入江中,彻查火灾。
叶广深没提安监局长杨运才。这多少让黎汉河有点意外。本来还想,假如叶广深继续让杨运才带队去调查,他要提醒一下。不是反对,是心平气和地提醒。这场大火,所以现在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又让家属在江中给巡视组来了那么一出,跟最初派人有很大的关系。
当断不断,麻烦不断。这点黎汉河是有深刻教训的。有些事能包庇,有些事坚决不能。但凡涉及到生命安全的事,想要采取遮掩术,玩瞒天过海的游戏,无异于自己扑火。黎汉河相信,事情弄到这一步,叶广深一定很后悔。
二是省里立即成立专门调查组,由分管国土与矿山资源的副省长任组长,国土厅长任副组长,对全省各大工业园区土地出让及相关问题做一次清查,发现问题随时上报,由省委常委会研究定夺。
叶广深没点江中的名,也许是碍于罗浩武在场,毕竟人家也是副省级领导。但此举显然是针对江中几个工业园区。
三是组织部牵头,对全省贯彻落实八项规定做一次全面检查,发现问题,现场查处。同时对个别群众意见大,带病提拔的干部,重点监督。发现违纪违规问题,一律严查。
宣布完这三项,叶广深才将话头转给黎汉河:“汉河你这边呢,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
黎汉河没有客气,今天这会,客气等于就是心虚。他接过话头,目光环视了在场各位,清清嗓子,用非常沉重的语调说:“巡视组提出的五大问题,相信大家都已在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不敢提出来,不敢正视或解决?我认为根本一条,就是我们低估反腐的形势,对中央精神领会不够,八项规定贯彻落实不到位。警钟啊同志们,反腐已是大势,无人可拦,也不能拦。腐败和不作为乱作为,对我们党威信的损害,对党在人民群众中形象的损害,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总书记多次强调,一定要从严治党,党要管党,这是新时期对党提出的新的要求,也是我们党能长期执政下去的基石。没这个认识,我们就不配坐在这里,也不可能领导好全省人民。所以我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光是针对中央巡视组提出的五大问题,而是要全面检查我们自己,检查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们的思想是否能跟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在反腐倡廉和整顿党纪纯正党风中,能否有创新,有大举措,这是对我们每一个人党性最好的考验。”
黎汉河一下就将发言的高度提升了起来,他看见,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已有不少人低下头去,前面还暗暗得意甚至幸灾乐祸的王瑞森,脸色也发生了变化。起先那层轻浮和得意没了,换以沉重的色彩。
这就好,他不是刻意拔高主题,而是有时候,你不拔高,大家真就认识不到。我们总是习惯于观望,总是将上面的行动当成一股风,认为风头过了,一切便会照旧。可黎汉河知道,这一次,绝不是刮刮风,中央对江北,那是认了真的,大动静还在后面。这个时候他要不高调,那他的政治觉悟还有政治敏感性就太差了。
黎汉河不光要高调,更要发威,要抢在中央对江北采取大的举措前,制造出一种声势,搞出一片动静。
不能等,绝不能等。不管叶广深他们乐不乐意,情不情愿,这一炮,他必须点。
黎汉河甚至坚信,中央查江北,更深的用意并不在江北这里,江北只是一扇窗、一条河,是打开东山会的一个缺口。对,缺口!
他的感觉骗不了他,分析更不会有错。可惜叶广深想不到这点,叶广深只担心江北,只担心他的乌纱。他不能像叶广深那么狭隘,他必须要有远见,要深刻洞悉高层的意图,并全力配合。
对,查江北就是配合,就是将那支剑插得更**得更准。
黎汉河兴奋了,他无法不兴奋。
谈及江北本身存在的问题,他道:“光提出问题不行,重要的是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而且我们必须主动,不能再让巡视组二次巡视。所以我觉得,广深书记提出的三条,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时。接下来我们就要抓落实。我个人再提两点要求,一,关于莱蒽商厦火灾,必须立即向全社会公开真相,包括火灾原因,死伤人数,这些都不能再回避,更不能抱侥幸心理。除做好遇难者家属的工作外,更要对安全两个字,引起高度重视,实打实地来一次安全彻查。而且要查清,这座大厦当初怎么建在这里的,消防安全经过严格审批了吗,广场建商厦,符合城市规划不,这里面有没有其他交易?
讲到这,他停顿下来,目光再次扫过台下,扫过前来参会的林默达他们。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在这样规格的会议上对商厦发问,台上台下的人都有些吃惊,包括叶广深,当然也包括台上坐的罗浩武。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他脸上,一个个眼里闪出惊诧。他这是怎么了,向来对莱蒽集团抱有禁忌,绝口不谈的黎汉河,怎么在如此规格的会议上突然向莱蒽集团发难,质疑起商厦的合法性来?
未等这些人想明白,黎汉河以非常坚定的声音说:“如果商厦一开始就是违规批地违规建设,那我们就要问问,江北还有没有正常的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又是谁在公然破坏这个秩序?”
会场立刻鸦雀无声。大家全都被黎汉河这话骇住了。黎汉河发现,一直挺胸昂首正义凛然坐主席台右边的罗浩武,脸色瞬间变黑。头也无可奈何地垂了下去。因为已有不少人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黎汉河没在这事上多纠缠,凡事点到为止。有些话不是你说多了才有威力,而是你说的恰如其分。
黎汉河接着道:“二,巡视组提出的土地违规问题,我个人建议分两条腿走。国土查国土的,同时省纪委介入,但凡在土地审批和划拔中存有违规违纪,不管涉及到什么人,涉及到哪一层,都不能手软,不能姑息,一定要问责。”这一次,他将目光看向高华生。
高华生刚才就骇了一骇,此刻听黎汉河点名让纪委介入,心更是怦怦乱跳。这是典型的当场要将啊,将他硬往火堆里推。高华生不是不想作为,也不是想纵容腐败,他也想查,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可关键是,他敢查谁,能查得起谁?
想想江北这些错综复杂布得四处都是的网,高华生心里就冒冷汗。黎汉河说得轻巧,他有背景,有那么深的根,有他的家庭,还有萧老在后面挺着他。他呢?如果黎汉河跟他一样,会这么理直气壮会这么义无反顾吗?
高华生耳边突然响出一个声音,就在前两天,北京有个职位不低的领导打电话给他,提醒他:“江北情势很复杂,搅进去的力量很多,高层到底什么意思,是针对谁,目前很不明朗,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冲动,不能做别人的炮灰。”那人又说,“宁可离开江北,重新找个岗位,也绝不能掺进这场斗争中。别人玩得起,你高华生玩不起。”
是啊,他玩不起。高华生悲哀地扭过了头。
会议最终并没就此达成一致性意见,制约黎汉河的,不只是一个高华生,更重要的还有罗浩武。罗浩武不表态,等于谁说了也没用。高华生是耍滑头,而罗浩武却分明摆出一个架势,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将我奈何?
这些黎汉河早就料到,但是黎汉河仍然坚持将态度撂在了那里。他相信,总有一天,罗浩武会哭的。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叶广深打电话请黎汉河过去。
黎汉河起先犹豫着,想找个借口不去。后来一咬牙,还是去了。两人在省委那间叶广深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小会议室,有大约三十分钟的谈话。
叶广深态度很真诚,黎汉河在会上的慷慨之词,忽然让叶广深明白,这个时候他必须抓住黎汉河,必须跟黎汉河站成一道线。否则,他很有可能提前离开江北。
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局。
是的,他是对黎汉河有意见,此人太过专断,常常无视他的存在,常常越过省委发号施令。虽然萧老批评过他,可黎汉河一点也不收敛,根本不把他叶广深放眼里。但这是平时,是工作状态。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特殊时期,或者紧急状态。高层随时都有可能对江北班子做出调整,他作为地方大员的使命时刻都会结束。叶广深忽然有些留恋,觉得在省委书记这个位子上还没坐够,内心有很多想法,还没来及施展,不少蓝图还没来及描绘。他不能就这么离开啊。更让他恐惧的是,一旦离开,他到哪里去,能不能安全着陆,这都是问题。叶广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担心,但有件事,他一直不敢跟别人讲,那就是老婆。
老婆盛可敏背着他,做了许多不该做的,甚至……
唉,一想这些,叶广深心里就疼,有无数个锥子在锥。他把什么都防范到了,独独老婆这个关口,没把好。起初他是严加防范的,为了不让她搅进不该搅进的麻烦,甚至顶着压力,将盛可敏弄出国。可他哪里能想到,他能送出多远,人家就能将手伸到多远。
向慧!
叶广深恨恨地叫了声这名字,一股无名之火腾就冒出来。是她拉盛可敏下水,是她以各种名义,各种关怀,让盛可敏松懈了神经,最终……
当然,一切都怪他,这个时候想将责任推别人身上,不仅不现实而且滑稽。有谁会去这么想问题呢。省委书记连自己老婆都管不好,还能管得了谁?
叶广深现在想争取时间,他跟盛可敏推心置腹谈过,将其中利害讲了个清楚,相信盛可敏已经有所触动。接下来,他必须争取主动,这主动就是让老婆站出来,如实地向组织交待问题。但老婆这一关不好过啊,她承认自己错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更害了叶广深,但让她站出来检举揭发,老婆根本做不到。
不是舍不得那些利益,老婆这时候啥都舍得,只要不进大牢,只要不影响到叶广深的前程。可她惧怕,就在刚才,老婆闷腾腾地跟他说:“你压根不知道向慧是谁,后面又站着谁,莱蒽你们根本动不了,黎汉河比你清楚百倍,他在会上高调,不过是想借你之手掀起巨浪,让你做炮灰。你是书记,出了任何事,你都是第一责任人。”
后面的话叶广深无所谓,但老婆说的向慧是谁,后面又站着谁,却深深地吓着了他。他不是不清楚,他只是不敢信,急着叫黎汉河来,就是想从黎汉河这里得到确证。
黎汉河这晚也带着真诚,联想到之前叶广深在三河紧急叫停浅水湾,没让浅水湾荒唐一幕重演,黎汉河甚至还有几份感动。他知道,是该跟叶广深坦诚相对的时候了,这个时候两人再闹不团结,拆的,就不是对方的台,而是他们共同的台。
“感谢书记,这次巡视组到江北,给我们都上了生动一课,也让我们清醒地看到,江北还有不少问题,有些甚至是大问题,必须正视啊。”
叶广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汉河啊,也谢谢您能理解。江北最大的问题还在江中,汉河您不要有误解,我指的是现在的江中,不是您过去执政的江中。”
黎汉河说:“书记不用多解释,我要是连这点都分不清,不配跟你搭班子的。”
“汉河您这么说,让我松下一口气来。今天会上您也看到了,浩武同志还是转不过弯子来,一提江中,他就不高兴,好像我们有意跟他过不去。我们本来就没那个意思嘛,加上他又把江中治理不好,问题长久地积压在那里,越攒越多,越积累越严重。积重难返啊,这么浅显的道理,浩武同志就是明白不过来。我们得想个法子,得做通浩武同志的工作。”
这是两人搭班子以来,叶广深第一次当着黎汉河面谈罗浩武。黎汉河感觉叶广深有别的更深的意思,至少,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他跟罗浩武之间,并无什么交际,对罗浩武,同样很头疼。
这信息很重要。黎汉河所以长时间对莱蒽集团保持着警惕,甚至敬畏,除了莱蒽后面那强大的力量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叶广深。他一直搞不清,叶广深跟江中,跟罗浩武跟莱蒽,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按他平时的观察还有分析,叶广深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远比他谨慎,不会轻易搅进哪片浑水呢,也不会轻易跟谁结成同盟。叶广深在官场,有点独来独往的意思,一方面是他性格多疑,对谁也存有防范,不会轻易将心窝子掏给别人。这点叶广深跟他有很大的不同,他是那种爱憎分明,将什么都写在脸上,而且敢想也做敢爱敢恨的火炮性格。叶广深却像一杯温水,既不降温也不升温,既没有对手也没有盟友,跟谁都保持固定距离的人。所以,叶广深搅进江中风波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为零。这点从罗浩武对待叶广深的态度上也能得到验证。罗浩武是打心底里瞧不起叶广深的,而且他对叶广深有一种长久的抵制。罗浩武总觉得各方面都比叶广深强,坐在省委书记位子上的,不该是叶广深,应该是他罗浩武。
这点,江北每个人都能感觉到。
但什么事都有变数,黎汉河就怕这变数。尤其叶广深妻子盛可敏突然迷恋起古董,跟向慧走得那么近,黎汉河不能不多想。
好在这晚,叶广深还是极力地打破两人之间的坚冰,努力想跟黎汉河交底。既然人家交底,黎汉河也不能一点底都不亮。他道:“江中的事,也怪我,对它感情太深,总觉得自己在那里洒下过汗水,不希望别人将江中引到另一条路上。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江中早不是之前那个江中,浩武同志大手笔啊,他让江中游离于省委省府之外,成了一个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的独立王国。如果不是巡视组来,怕是你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他用了省委省府,等于是把自己跟叶广深站在了一条线上。
“说这些都有些晚,我们都被他坑了,坑了啊。”叶广深沉痛至极地道。
就这一句,黎汉河便懂,叶广深已经有把柄在罗浩武手里了。
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跟他谈下去?黎汉河脑子里紧急思忖,同时揣摩叶广深这么晚叫他来的目的。
半天,叶广深又道:“汉河啊,江北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说了算。这方面你比我经验丰富,也有胆略。我这人一辈子谨小慎微。越是到这关头,越迈不开步子。误了我自己,好说,因为我的优柔寡断,再让江北掉队,这责任就大了。今晚请你来,就是想跟你交交底,你能冲在前头,就尽量冲吧,别有什么顾虑。”
“书记您?”
黎汉河突然用了您。
3
三江纪委书记廖洪明和江中副市长吴修修一起来了。
黎汉河刚回到家中,门就被敲响,打开门一看,这二位站在门外。
“你两个怎么在一起?”黎汉河请二位进来,问。
“楼下遇上的,正好洪明也在楼下候着。”吴修修道。
“真有那么巧?”黎汉河目光盯住吴修修,说谎的人总是爱脸红。果然,吴修修脸红了起来。
廖洪明不敢隐瞒,如实道:“查出许多问题,我自己都觉得害怕,吃不准,就请吴市长帮我出出主意。”
“呃,吴市长什么时候改当参谋了?”
这句问的,吴修修更加不安,忙着检讨:“不是首长想的那样,以前呢,我跟洪明书记有些接触,还在中央党校一同学习过,工作中遇到问题,也喜欢交流。所以……”
不等吴修修解释完,黎汉河打断道:“做啥事都别撒谎。”教训完,才对二位说,“坐吧,喝饮料呢还是喝茶?”
吴修修赶忙说:“洪明你向首长汇报,我去烧水沏茶。”
“情况严重啊,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廖洪明屁股还没坐下,感叹声先就出来了。
黎汉河定定地看着他,问一句:“有多严重?”
“三江怕是要大地震,仅一个茹娟,就拉拢腐蚀不下五十名干部,市领导一半从她那里拿好处,下面人员年底拿分红。”
“王瑞森也拿?”黎汉河问。
“他拿的比庆源市长还要多。粗略估算一下,也有两千多万。”
“什么?”这可真是太出乎黎汉河意料。黎汉河一直以为,跟茹娟有染的,只是市长高庆源。没想王瑞森也给搅了进去。
等廖洪明将目前查到的情况一一汇报完,黎汉河这才知道,他对三江的情况还是低估了许多。廖洪明他们从国土资源局和招商局入手,先行控制了两家单位的副手,从副手这里打开突破,一层层的,将整个三江腐败线条梳理清晰。目前查得,,万邦自进入三江后,采取企业界最惯常也最老套的办法,一是送干股,二是直接拿现金收买。茹娟这女人,真是大方。但凡对万邦进入三江有过帮助的,不论大小,都给予了回报。最先调查的三江国土局副局长已经承认,这些年单是从万邦这里拿到的分红还有平时送的礼金,就高达四百多万元。廖洪明他们从这位副局长在省城江州一套空置房里,搜得现金五百二十万元,美元五十二万,各种名烟名表名酒,约折合人民币两百二十万元。招商局副局长也是如此,在江州一幢小别墅里,查到现金总额六百二十万元,另有三处房产。两位副局长同时交待了各自的正职,目前已有一名正职被突破,查得脏款两千多万,房产四处。这名正职是王瑞森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称王瑞森的左金钢。当初建在三江高速路边的“巴黎岛绿色生态文化园”,就是在王瑞森授意下由他引进的。他从该项目中先后获得好处高达三百多万元。
此人见大势已去,遂交待出王瑞森诸多问题。而且向廖洪明他们提供了一条非常有新闻感的线索。都说茹娟在三江的靠山是高庆源,那是太抬举高庆源了。茹娟来三江,最先接触并拿下的,就是王瑞森。她一次性给王瑞森送给人民币三百万元,美金六十万,还有上海和三亚各一套房产。高庆源说穿了就是茹娟用来掩人耳目的。茹娟是跟高庆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她到三江献身的第一个人,却是王瑞森。
“两人共用一个?”这次轮到黎汉河不敢相信了,这事太荒唐嘛。
廖洪明皱了下眉,道:“岂止两人,多啊。”
说着,将一份名单递到黎汉河手上。黎汉河盯着名单看半天,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惊着了廖洪明,也同时惊着了刚刚沏好茶的吴修修。
“这要是传出去,让我们情何以堪?”
“首长的意思是?”廖洪明明显是领会错了。黎汉河带着温怒道,“我还有什么意思,不查难道要放过他们?”
发完火又问:“茹娟人呢,采取措施没?”
“已经监控,但她是民营企业家,又是省政协委员,还需要办一些手续。”
“那就抓紧去办。”黎汉河已经很激动了。不激动才怪,原来想着江中是重灾区,没想到三江都成这样,他这个省长,怎么向高层交待?
等廖洪明将情况汇报完,黎汉河说:“跟华生书记汇报没?”
廖洪明说还没。黎汉河就有些不高兴:“洪明你怎么回事,你的直接上级不是我,是省纪委,重大问题应该第一时间向华生书记报告,这是程序,也是规矩,明白不?”
廖洪明连着检讨,说事情特殊,加上到省城后已是下班时间,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华生书记。
“不行,现在马上去。如果你不方便联系,我给华生同志打电话。”
廖洪明道:“没啥不方便的,我这就去见华生书记。”
黎汉河将目光转向吴修修:“吴市长你呢,不会再陪洪明去见华生同志了吧?”
吴修修飞红着脸道:“我接受首长批评,以后不再乱当参谋了。”
廖洪明很快走了。黎汉河心里,却是一浪淹过一浪。王瑞森早就跟茹娟在一起,却要让高庆源背这个锅。这人,该有多恶毒啊,他居然带病坚持提拔他。
想到这,他抓起电话,直接打给叶广深,问清叶广深还没休息时,道:“刚才三河纪委书记廖洪明找我汇报工作,情况非常不好,三河可能有窝案,整个班子都被一个叫茹娟的女老板给拉下了水。”
叶广深那边说:“情况我也听到了,比你说的更复杂。这个茹娟,还有个弟弟,说是弟弟,其实就是她姘头。叫茹志刚。借助茹娟势力,垄断了三江水产品市场,前年又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公安方面不久前查处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殴致死案,幕后凶手就是这个茹志刚。”
“这已经是涉黑了。”黎汉河附和道。
“遗憾的是,作为三江市委书记,瑞森同志不仅不阻止,反而跟茹志刚称兄道弟。听说茹志刚还定期给他找女学生,陪他过夜。”
“下流,没有底线!”黎汉河愤怒得已经不能自制。火气过后,马上又说,“对不起啊书记,瑞森同志蜕变到如此程度,我负主要责任,我要向省委检讨。”
叶广深咳嗽了一声,道:“省长也别这样说,当初虽说是省长力主提拔,但我也是点头同意了的,这事上咱们就不要抢着担责了。每一个干部的任命,都是经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论责任,咱们大家都有。现在不是抢着担这责的时候,关键在于面对这样一个局面,省委该怎么办?”
黎汉河没急着回答,手握电话思考一会,问:“书记的意思是?”
叶广深回答的倒很实诚:“不瞒省长,我很为难啊,不查,问题摆在那里,群众不答应,上面也不会答应。查,三江就是大案,窝案,集体式塌方。后面还有江中等着,也是雷区。你我二位,将来怎么向中央交待?”
黎汉河顿了一会,道:“就算是窝案,集体式塌方,我们也得硬着头皮查下去,不然,更不好向中央交待。中央反腐败的决心,我们不可怀疑。”
叶广深那边久长地不说话,黎汉河也不敢贸然再说什么。两人就在电话里僵着。到后来,叶广深重重叹口气,给了黎汉河这么一句:“行吧汉河,还是那句话,该怎么做,你定,我这边全力支持。”
三江的事并没按黎汉河所想,马上成立专案组进入。
廖洪明是跟高华生汇报了,高华生的态度却让人琢磨不透。他先是表现出一副不相信,认为三江不会成这样。接着就批评廖洪明,事先为什么不向他请示,弄到这样骑虎难下的程度却来找他?
廖洪明自然不敢说,查是黎汉河的意思,也是黎汉河的安排,他只能将过错背自己身上。但是他的节奏一点不敢慢下来,虽然高华生不表态,但廖洪明查的决心还有信心一点不敢动摇。这一天,他跟三江公安局长一道,终于办妥了各方手续,公安局经侦支队以行贿和非法经营等名义,将万邦老总茹娟还有茹娟弟弟茹志刚控制。
黎汉河马上指示廖洪明,调查从两个方向展开,一是突击审讯茹志刚,以出租车司机被害案为突破口,查清茹志刚涉黑事实,同时让其交待跟三江地方领导的各种交易。二是撬开茹娟嘴巴,将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并掏出来。
“但凡证据确凿的,纪委随时都可带人,要抢时间,明白我的意思不?”黎汉河强调到。
廖洪明说明白。
刚打完电话,李国庆进来了,低声告诉黎汉河一件事,高庆源老婆杨丽自杀了。
“自杀?”
杨丽真是个奇葩。
黎汉河自恃遇人无数,啥样的人啥样的景都经见过,但杨丽自杀,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李国庆说,高庆源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抓,杨丽开始后悔。她原以为,上面也只是查查高庆源作风方面的问题,虽然四处找人,四处闹着,还没那么悲观。可是前天晚上,茹娟突然找到她,跟她讲,上面的目的决不是查高庆源下半身这点事,是要将高庆源作为反腐典型,拉出来祭旗。
杨丽一听吓坏了。作为一市之长的老婆,杨丽太清楚反腐的意味了。她先是大叫,她家老高绝没有腐败,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爱找女人,其他方面是干净的。
茹娟冷冷一笑:“干净,你敢说你家干净?”说着,拿出一页纸来,上面密密码码写满了数字。茹娟继续冷笑着道:“看看吧,这只是从我这里拿走的,你算算,多少,少说也有五千多万吧,加上房子,还有你那些奢侈品,你儿子用的花的,凑一个亿不成问题吧。其他人呢,你家老公不会只关照我一个人吧?”
杨丽这才疯了。
杨丽的奇葩在于,她一直认为这些是合理的,这也是虽然她经常跟高庆源闹,但又从不离开高庆源的原因之一。她属于典型的既想做官夫人,享受各种好处各种实惠,又接受不了男人四处找女人这一事实。她这一生,只去想高庆源该不该在她之外找别的女人,而从没想过高庆源该不该贪腐这么多。她认为当官理所当然就该这样,不然还当个什么官?当茹娟把话突然挑明,她才意识到,真正的危机还真不是高庆源找了几个女人,而是他的腐败事实。
“怎么办?”她下意识地就跟茹娟讨教。
茹娟倒没扔下她不管,而是道:“还能咋办,抓紧活动啊,让上面停止追查,你不是有同学在省里吗,快去找他啊,只要你那个同学说动了黎汉河,你家男人才有救,不然,把牢底坐穿吧。”
“可是他现在不见我啊?”杨丽一脸懵地说。
“不见你?这不笑话嘛。谁都知道你跟他关系不一般,你去他办公室,去他家,守着他不走,不信他不管。实在不行,就给他上眼药,这个时代,得拿出点勇气来。”
“什么勇气?”
茹娟阴阴笑一声,给杨丽耳授一番。杨丽这个没脑子的,果然就跑到省里来,先是守在省府门口,李国庆派人劝她回去,她大叫着不回去,说不见着李国庆,她就睡在省府门口。李国庆没办法,又怕被黎汉河听到挨训,只能硬着头皮见。
谁知刚一见面,杨丽就说:“你得救他,必须救他,否则我死给你看。”
杨丽最终真就自杀在李国庆家楼下,死时还高喊着:“李国庆你个白眼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黎汉河听完,想笑,更想哭。末了,回李国庆一句:“白眼狼的滋味不好受吧?”
李国庆垂着头道:“真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女人。”
黎汉河和李国庆还在就杨丽自杀一事商量后续问题,江中曹玉林突然打进来电话,开口就说:“首长不好了,江中这边对柳总采取措施了。”
“采取措施?”
“我也是刚刚得知,江中公安以涉嫌纵火控制了柳总,人已经被带走。”
“涉嫌纵火,纵什么火?”黎汉河听得一头雾水。
曹玉林说:“我听到的消息是,江中公安已初步查明,莱蒽商厦那场大火是人为纵火,两名放火者是柳思齐高价雇来的,柳思齐跟莱蒽有宿怨。”
“胡扯!”未等曹玉林说完,黎汉河便挂了电话,冲李国庆说了一句,“有人抢先下手了。”然后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厅郭劲波。
“怎么回事,不是说人在你手里控制着吗?”
郭劲波没听明白,黎汉河又说一遍,他才道:“那两个早就放了啊,他们跟火灾无关,大火是因为莱蒽商厦旁边一间小卖店搞简易装修,电焊工违章操作,引发了火情。因为小店就贴着商厦,这才把商厦点燃。”
“跟我讲这些有什么用,他们现在把柳思齐抓了,说是她雇凶纵火!”
“首长别急,我马上赶往江中。”
虽然郭劲波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江中,但是柳思齐还是被带走了。江中方面振振有词,说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大火不是由旁边小店引起的,而是小店北面三米远处,那里也有一排临时建筑,住的全是农民工。纵火者就是其中二位,现已查明,这二位是受柳冰露唆使,违规焊接,故意引发火灾。
黎汉河已经不听这些消息了,他知道,这是有人精心谋划好的一处。他告诉郭劲波,不要插手,就让他们去查。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想把这场火势引到哪里?
第二天,黎汉河便去了北京。等他从北京回来时,中央做出一个决定,高华生不再担任江北省委常委、纪委书记,调离江北,到全国政协任职。
江北派来了新的纪委书记。
苏小蕊到江北任职的这一天,天下着小雨。黎汉河因为感冒,未能出席这天的宣布大会,在医院打吊针。
后来也有说,不是黎汉河感冒,而是他的前妻江心宇生命垂危,医院已经下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黎汉河不能不去。儿子江一知已经在电话里威胁了他几次,说如果他不陪母亲最后一程,以后就休想再看到他一眼。
怎么可能呢?
黎汉河绝不是那种人。他让李国庆跟省委这边请假,就说自己重感冒,无法开会。
中组部副部长在省委礼堂宣布中央决定时,黎汉河正握着病**江心宇的手。人的生命竟然是这么脆弱,不管你是何人,何等身份,也不管你后面站着谁,当病痛真正要夺走你的命时,大家都是一样的无力。
哦,是无力。
这双曾经温软如玉,天使般温暖,令他发誓要爱一辈子的手,经过漫长岁月的摧残,终于像一盏耗干了的灯,即将熄灭。
病**的人,也早已认不出他来。虽然他一次次地说,我是汉河,我不忍你就这样走开,可有什么用呢,她那双早已深陷下去的眼睛,还是一点点地走向熄灭。
哦,熄灭。
黎汉河颤颤地捧起那双手,满含着忏悔,将它贴到自己脸上。
他感觉到疼,生疼,刺疼。
这时候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她年轻时候,想起了他们的初恋,以及第一次牵手。
外面很静。
来的人很多。
哥哥胡楚界是先他一天赶来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儿子,是柳正正。
长得高高大大一看面孔就知是老黎家的江一知木然着脸,他的脸已经木了很多天,他看什么也没有表情,他的表情早已凝固,此时此刻,满脸写着一个恨字。
是的,恨。
边上不安地拿目光一直看着他的,是王落英。她也是紧急从美国赶来的,沈若浠不敢来,面对不了,她一直面对不了,但又不能不来。于是就让落英代她来了。
来了又能怎样呢?
谁能阻止一个人死去的步伐?
没人能阻止得住。
病房里响出一声。众人的心都跳了起来,一直木着脸的江一知突然扑进来,一头撞在黎汉河身上。
“是你害死了她!”
黎汉河被重重撞倒,王落英想扶他起来,他摆摆手,不让扶。柳正正害怕,拿眼睛看着胡楚界。胡楚界没扶他,而是走向病闲,冲病**那个已经离开的人悲哀地鞠了一躬。
外面的雨大起来,突然间就变成倾盆大雨。
省委礼堂里,关于苏小蕊的任职决定已经宣布完毕。苏小蕊的表态发言也已结束,该轮上叶广深讲话了。
讲什么呢?
叶广深看着台下,看着一张张神情肃穆的脸,脑子突然空白一片。该讲什么呢?
那就什么也别讲,等着风暴来临吧。
哦,风暴。台上的叶广深忽然想起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