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失踪了。
这消息绝对称得上是机密,可偏偏让尚立敏打探到了。这女人最近有些疯,像是咬住了马鸣还有孟小舟。她断定,马鸣跟孟小舟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关于“达远三代”的资料及沙县很多事儿,指不定就是孟小舟串通马鸣干的。她瞒着江长明,暗底里找了好多关系,包括教练丈夫都让她动员了起来,就想揭开这个谜。谁知市纪委有人暗中向她透露,马鸣在跟江长明见面后不久,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
失踪?江长明非常吃惊。从他掌握的消息看,目前还没有人把目光盯在马鸣身上,虽说有人怀疑马鸣的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可能存有洗钱黑幕,但由于沙县原县长白俊杰拒不承认自己跟该公司有染,加上目前高层对白俊杰的态度还不是很明朗,所以有关方面也是迟迟不敢对该公司采取相关措施。
情况真是复杂得很,江长明到现在才算明白,所谓的反腐倡廉远不像报纸或电视上讲得那么让人乐观,更不像他这样的老百姓想像的那么容易。有些事看似简单,一旦真的动起真来,情形怕又是另番样子。难怪周晓哲要在他面前发出怅叹:“长明,不瞒你说,沙漠所这盘棋,不好动啊。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在其境,便不能领悟其中的涵义。”白俊杰虽是被那个了,但目前仅仅是对他采取调查,至于他究竟有什么问题,谁也不敢枉下结论。况且调查这个词,很中性,也很有弹性,且不说方方面面的说情与干扰,单是他与银城高层的那点儿关系,就足以让有关方面彷徨。
调查某个人是一回事,怎么调查又是一回事,最终能调查出什么,更是另一回事。这中间,变数大着哩。
白俊杰的确是因龙九苗一案牵扯进去的,龙九苗刚一进去,便咬出了白俊杰,说五年前,白俊杰要竞选县长,到省城找到他,问能不能从他手中周转出点资金?当时龙九苗跟白俊杰认识还不是太久,两人是在一次会上认识的,后来又意外在秘书长家里相遇,关系因此而密起来。两人都把对方想像成了秘书长的人,秘书长也直言不讳说:“往后,你们彼此多联系,有什么事,互相关照一点。”这句话便成了他们进一步交往的理论根据。白俊杰的老丈人跟秘书长共过事,龙九苗呢,跟秘书长是同乡,跟秘书长的夫人又能扯上点亲戚。就这样拐弯抹角,两人便成了一条道上的密友。密友要竞选县长,龙九苗当然不能不管,况且他听马鸣说,白俊杰当选县长是铁定的事,人家只不过是在沙县用钱不方便,这才想到了他。于是,龙九苗就在自己的课题经费中擅自拿出二十万,借给了白俊杰。调查组查帐时,正好发现了这笔短款,龙九苗心想扯出白俊杰,就会有更多的人帮他说话,所以毫不犹豫就把白俊杰咬了出来。
没想,白俊杰一口否认:“借钱,我找他借钱?这不是天方夜谭么。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
调查组当然不能说白俊杰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他是沙县人代会选举产生的,是符合法律程序的。但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况且,调查组从别的渠道,又摸到白俊杰不少线索,心想,只要有一条能落实,白俊杰这个县长,就当到头了。
然而偏在这时候,银城高层又出现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就争得很热闹的两派,矛盾突然又趋尖锐,风传要出事的那位实权派人物非但没出事,反而稳坐在了台上,而另一方却显得有点不稳。高层的争斗历来是隐秘难解的,也是很微妙的,这就让下面的人总是处在小心谨慎中。没办法,这就是官场。
有谁不为自己的乌纱着想呢?
这一着想,调查工作便有了摇摆性。
任何事物都有摇摆,但对政治生活中的摇摆,江长明真是了解甚少。好在他并不愿意搅到这种摇摆中去,他就一个目的,将恩师郑达远的事搞清楚,至于龙九苗还有白俊杰他们,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不管怎样摇摆,正的总是正的,邪的总是邪的,这一点江长明还是很坚信。
马鸣一失踪,老师郑达远的事突然就断了线索,江长明甚是焦虑,思考良久,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晓哲的手机。
这是周晓哲不久前给他的一个新号,说随时都可以打给他。
没想,电话刚一接通,周晓哲便声音暗哑地说:“长明,眼下事情有变,电话里说不方便,有空,你还是回来一趟。”
这个夜晚,江长明几乎一眼未合,种种猜测跳出来,折腾得他无法安宁。天一亮,他便急不可待奔向汽车站,他担心事情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果然,周晓哲说,有人出面干预龙九苗案,本来已经有所突破的调查工作只能中止。白俊杰那边情况更糟,两天前龙九苗突然改口,说那笔钱不是借给白俊杰,是白俊杰让他借给马鸣。
“一定是有人串供。”江长明愤愤道。
“串供还是好的,我怀疑,马鸣失踪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周晓哲几近沮丧地说。
“你的意思是……”江长明傻傻地盯住周晓哲,他真是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周晓哲,也会跟他一样露出沮丧的神情。在他的想像中,到了周晓哲这位子上,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一个小小的沙漠所,居然就让他被动到这个地步,换上别的要害部门,那还……
“长明,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课题成果拿出来,还有‘达远三代’,我已跟科协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出把力。至于别的,暂且先抛脑后吧。”
“那……老师的黑锅,白背了?”
“放心,还没哪个人随便敢给郑老背上一口黑锅。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清者自清,浑者自浑,谁也不可能颠倒黑白。”说到这儿,周晓哲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江长明的心无端一轻,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周晓哲又道:“对了,前几天去看你师母,听她讲了你不少事儿。很难得啊,放弃美国的优厚待遇,甘愿跑到这儿受穷,这样的境界,也只有知识分子才有。”
江长明一脸尴尬,没想周晓哲会当面夸他。尽管周晓哲比他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身居高位,能用平等的口吻说话,本就让他很感意外了。听周晓哲这么一说,他越发不自在起来。好在周晓哲很快结束了这场谈话,临分手时,周晓哲像老朋友似地盯住他:“得空多陪陪你师母,别让她太孤单。”
孤单并不仅仅是指没有人陪,像师母叶子秋这样的女人,孤单其实是一种命定。以后的日子里江长明才知道,叶子秋的一生是极其孤独的,甚至充满了荒谬和欺诈,貌似平静的生活外象下,竟掩藏着难以想像的扭曲与变形。但在这个空气里横溢着苦焦味儿的九月的下午,江长明不会想到这些的,他脑子里除了师母的病,再就是师母一旦问起沙沙,该怎么撒谎?
有时候撒谎其实是件挺痛苦的事,可惜太多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反把撒谎当成了人生一门艺术。
吊满文竹的阳台上,师母静静躺在竹椅上,享受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怕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享受得了这九月的阳光。门是护工姚姐打开的,进门后却发现,肖依雯也在,正在翻看师母发了黄的相册。
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感觉心里怪怪的,其实这一次他们分开并不是太长,可心里,感觉已是好久没见面了。尤其肖依雯,一看到江长明,脸不由得就绯红起来,说话气也短了不少,感觉胸口在怦怦直跳,脸烫得要烧起来。
“你来了?”半天,她才说了这么一句。
江长明笑笑,没说话,但眼神却在告诉肖依雯,能见到她真是开心。
肖依雯拿着那本相册,一时局促在那里,不知该做啥才好。
那相册江长明看过,没有多少照片,最有纪念意义的,怕就是沙沙刚出生时那几张。有次江长明还问,怎么没有你跟老师的合影啊?师母张了几下嘴,很困难的样子,然后说:“你老师那个人,一辈子最怕上镜头。”
说的也是。江长明跟了老师这么多年,很少见过他拍照片,有次省报记者采访他,非要抓拍几个他在沙漠里的镜头,老师死活不干。记者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只照一张,还硬要江长明陪着他。那是江长明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是沾老师的光,白洋十分珍惜那张照片,拿着那张报纸,几乎夸遍了她的朋友圈子。
肖依雯放下相册,说:“这两天轮休,家里又没啥事可做,所以跑过来陪陪师母。”江长明正要跟肖依雯说句感谢的话,姚姐接过话头道:“老太太刚吃完药,躺竹椅上睡着了。”
“这么毒的太阳,不要紧吧?”江长明问。
“不要紧的,她应该多晒晒太阳。”肖依雯说。
“这两天情况怎么样?”江长明压低声音,生怕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过来。
“病情控制得还不错,比预想要好一些。”一谈起病,肖依雯就从容多了。
听肖依雯这样说,江长明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不过等他看到师母那张日渐消瘦的脸时,心情复又沉重起来。“吃饭怎么样?”他问姚姐。
“老太太胃口很差,一顿吃不了半碗。”姚姐是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丈夫也下岗了,两口子尝试着做过很多事情,但都没做成。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这份工作,听江长明这样问,还以为对她不满意,忙又解释:“我真是尽心了,可她……”姚姐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
“她……老是念叨沙沙。”姚姐说完,垂下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江长明哦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真是要拜托你了,你看这家里,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工作又忙,实在不能留在她身边。”
一听江长明这样说,姚姐马上红着脸道:“江主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给我的工资那么高,还有这位肖医生,对我也很好。你们都是好人,老太太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操心着,真是有福气。我虽没啥本事,侍候老太太,还行。你们全都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的。”
姚姐也是个有眼色的人,说了一会话,借故买菜,出去了。出门时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江长明和肖依雯都留下,说下午她擀手擀面,做臊子汤,让他们尝尝她最拿手的臊子面。
两个人相视一笑,尔后,便是沉默。不知为啥,最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老是沉默得开不了口,说什么话都觉不合适,每次都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流逝了。
这可能要怪江长明,他是一个外表潇洒内心却很沉重的人,多的时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脸上也因此而少了生动的表情。肖依雯呢,只要江长明不开口,她是很少主动开口的,有时候她盯着他,看他沉默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主动往他的沉默里走。肖依雯不是那种叽叽喳喳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喜欢安静的气氛,喜欢在这种无言的状态里揣度一个人的内心。这可能跟她的工作环境有关,毕竟医院是个天天面对死亡的地儿,生生死死的场面见多了,人的内心,自然就有了一种大静。这种静,虽是跟她的年龄不符,却又没办法,改不了。
这天的僵局还是肖依雯打破的,见江长明不说话,她轻声问:“又遇到困难了?”
“没,也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江长明赶忙应,其实他心里,是更加害怕这种沉默的。
“凡事不要太求圆满,其实圆满是不存在的。”肖依雯说。
“哪还有什么圆满,眼下只要能把工作局面打开,就算不错了。”
“我听乔雪说,苏宁教授在到处告状,是不是下面的工作真的很难干?”
“这倒不是,我们的情况跟苏宁教授他们不一样。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那个表妹,到底有没有对象?”
“怎么,你想当月下老人啊?”肖依雯忽然兴奋了,忍不住地,就往江长明这边坐了坐。两个人正要就这话题扯下去,扯出一点儿鼓动人心的话来,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了,第一句话就喊:“沙沙——”
马鸣的失踪立刻让沙县的空气陡添出几分紧张。有消息说,这一消息最终被证实时,第一个跳起来发火的,就是李杨。
“吃什么干饭的,不是再三叮嘱,要做好当事人的保护工作么?!”被训的是公检法方面的几个头头,马鸣一度时期曾是沙县的红人,这么不声不响走了,的确很有点不够意思。当下,就有人奉命去查那个沙生植物开发公司,结果,查来的消息让人大跌眼镜。帐面上的资金早在三个月前就全被转走,公司里除了几张桌子,啥都没了,一台破电脑都没舍得留下。再往下查,就爆出一个更大的新闻:那个姓董的女人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离开沙县,公司大笔资金正是她带走的。人具体去了哪,谁也说不清。
立时,沙县方面紧张了。不能不紧张。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名义上是沙县政府跟北方光大实业合资兴办的股份制企业,实质上,马鸣只投了区区二十万,其余资金,全是沙县的。不只如此,这些年,县上为了发展沙产业,或者说为了造势,从方方面面折腾进的资金,差不多有八百万元。加上因政策倾斜带来的丰厚利润,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实有资金应该在一千万元以上。如此一大笔资金不翼而飞,县上能不急?
消息很快报到市里,市里更是惊愕。一千万巨款去向不明,这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大案要案!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而且绝对应该占多数。当下,市委主要领导便做出批示,立刻成立专案组,追查巨额资金及当事人下落,同时责成有关部门,迅速查清这些钱从哪个渠道来,又是怎么到了沙生植物开发公司的帐上?
这一查,就把沙县政府的老底给抖了出来。
其实压根就不用查,消息刚一炸响,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纷纷跑到李杨办公室,又是检讨又是叫冤,很快就将沙县原县长白俊杰供了出来。
这家公司原本就是违法的!它是政府私设在沙县的一个大金库!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周转的资金,全是政府各部门小金库里调出来的,实在没有小金库的,索性就贷款入股,名义是支持沙产业的发展,尽快将沙产业做强做大,做成沙县的支柱性产业。其实是政府各部门合伙谋福利,说穿了,就是把小金库的钱集中起来,交给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做生意,赚了利润,大家再暗中分红。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开发公司这块盖子,竟能捂得严严的!
“我们一分都没拿到啊,说是要分红,可钱由白县长亲自批,他说没赚到利润就没赚到利润,谁个敢较真?”
“现在连老本也没了,那钱可是我们拿办公楼抵押,从银行贷来的。”叫冤声此起彼伏。还有更冤的,因为单位小,又是清水衙门,没有小金库,迫不得已,只好拿职工的住房做抵押贷了款,这下,哭都来不及了。
一时之间,再也没有谁还认得那个过去的白县长,更没有谁还敢指望他能回到沙县,生怕说的晚了,这责任全落到自己头上。望着这荒诞的一幕,市上来的专案人员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
李杨冷着脸,听大家一个个把情况说完,沉默了好长一会,然后道:“大家先回去吧,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还是等专案组的同志介入后再说吧。”
案情重大,专案组也不敢马虎,迅速将情况报告五凉市委。到了这时候,市委想保护一下谁,都没了可能。马鸣跟姓董的女人,把事情做得太绝,简直就把方方面面都给逼到了梁山上。
有消息说,本来已经打算到另一个岗位上继续工作的白俊杰,这一天被批准逮捕,此案正式进入司法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