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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出版) 许开祯(出版) 6504 2024-10-16 21:09

  

  江长明被搅进一桩贪污案。

  纪委专案组在调查中发现,有一笔二十万元的治沙资金去向不明。这钱是香港一家民间组织以捐赠的方式捐给沙漠所的,总数为六十万。沙漠所研究后,决定拿这笔钱支援沙县,培育第三代防护林,援助项目具体由郑达远落实。可是查帐时却发现,沙县只收到四十万,另二十万不明去向。

  龙九苗一口咬定,这钱让郑达远私吞了,说沙县的项目包括课题都由郑达远负责,别人插不上手。调查组也觉蹊跷,他们虽不相信郑老会干这事,却又一时找不出证据来排除。沙漠所的财务管理十分混乱,混乱得几乎令人发笑。表面看,每一笔资金都有审批,都有所长郑达远的签字,可细究起来,这些签字就十分值得怀疑。有一笔十五万的资金,钱花出去半年了,课题组才补交了审批报告,连同资金发放表还有发票一并由郑达远补签。郑达远也真就给签了。财务呢,只要有课题负责人的签字,有郑达远最后的审签,他们就做帐。对资金的使用情况,具体走向,一概不予过问。甚至有些白条子,他们也拿来做帐。调查组一问,他们还挺有理由:“我们多是跟农民打交道,钱都补偿给了农民,你跟农民要发票,有吗?”

  而且,多的资金都是有头无尾,头尾不符。领取时是整数、大数,回来报帐却是分期分批,有些甚至就是有去无回。科研所多年的习惯,评价一个课题或项目,只看这课题搞了多少年,搞出什么成果,最终是否得了奖,是否在下面推广,产生效益。至于钱的事,很少有人过问,他们认为钱是为课题服务的,搞课题就得花钱,至于怎么花,那是课题组的事,要是盯着这事儿不放,还像个科研人员?

  就在调查组从乱麻一样的线索中寻找那二十万的下落时,有人突然举报,说郑达远在长达十五年的所长位子上,独断专行,大搞一言堂,任人唯亲,将财务人员换成自己的心腹,导致沙漠所财务管理失去监督,财务形同虚设。而他本人则利用手中职权,大捞特捞,中饱私囊。信上还例举了郑达远前后负责过的几个项目,其中有两个就是省重点项目,郑达远从这些项目中拿走的钱,足足有二百万!

  检举信还同时举报了江长明,说他是郑达远的亲信,跟郑达远穿着一条裤子,干着同样的勾当。在五佛两个项目上,江长明也有贪污和挪用公款的犯罪事实,他跟郑达远串通一气,将沙漠所一笔三十万的社会捐助款据为己有。

  “无耻,真是无耻!”江长明忍无可忍,冲调查人员吼起来。他早就料到,有人会来这一手。“这是扰乱视线,想搅浑水。”他又说。

  “长明同志,请你不要激动。”

  “我怎能不激动?老师尸骨未寒,他们就急不可待跳出来,想往老师头上扣脏水。”

  “清者自清,浑者自浑。我们希望你能配合,尽快将问题查清楚。”

  江长明是配合了,但问题哪能那么容易查清楚。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江长明才发现,老师在钱的问题上确实一塌糟。不是说老师真就贪污了,是老师压根就对钱没感觉,是钱害了他。

  “我早就提醒过他,让他别管什么财务,他哪有精力管这些?就自个那点工资,还不知怎么管呢。”

  埋怨归埋怨,问题还得进一步查。江长明拼命搜索记忆,想把当时的情况想起来。可这太难,只记得当时的确是开过会的,会上老师好像说过,沙县方面资金紧张,防护林配套资金不能到位,只能先把沙漠所这点钱拿出来应急。钱也确实是一次划走的,具体事儿还是他跑着办的。怎么到了沙县帐上,就成了四十万?

  “沙县治沙站查过没,会不会是他们那边出了问题?”江长明问。

  “查了,可这事当时是老汪具体经办的,老汪年前死了,其他人一问三不知,都说只收到四十万。就这四十万,还是郑达远花的。”

  “老汪死了?”江长明一惊。这么大的消息,他竟然不知道!

  调查人员一阵沉默,老汪是沙县的土专家,也是个老学究,一辈子只知道治沙,种树,别的事儿,他比郑达远还愚钝。可惜年前查出是食道癌,晚期,住了不到一月院,闭眼了。

  江长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好人总是命不长?那个老汪可真算个好人,不只是专业上强,对人对事,心诚得没法说。江长明在五佛,还得到过他几次帮助呢。他还不到六十岁,怎么也给?

  半月时间,江长明算是把检举信中属于自己的问题给交待清楚了,他经手的每一笔款项,都花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经得起细查。惟有一小笔,当时是老师借去周转的,说沙县那边资金紧张,顾了头顾不了脚。当时江长明没细问,将钱转借给了老师,后来才知道,那笔钱老师买了树苗,全栽到了二道梁子。事后江长明让供应树苗的单位出具了发票,只是因工作忙,一直没下帐。至于信中检举的其他问题,纯属捏造。

  中间江长明在纪委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去了趟师母那儿。他也是抱着一丝侥幸,如果找不到更有利的证据,老师很有可能就背上这口黑锅,毕竟,那么多钱都是在他手中流失的。江长明暗自猜测,老师会不会把一些单据或者业务单位的票据放在家里?没有,翻遍了老师的书柜,最后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找到。

  师母困惑地问:“长明,你翻腾个啥?”

  江长明不好意思地说:“我年前把一篇文章交给了老师,现在急着用,却又找不到底稿。”

  “你啊,跟你老师一个样,总是丢三拉四。赶快成个家吧,往后这些事,就交给媳妇做。”

  找不到证据,问题就不能澄清,郑达远涉嫌贪污的怀疑就不能排除。调查组本打算让他再留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再找出点线索,不料周晓哲这边发话了,如果江长明本人没问题,就让他立即回沙县,那边的工作不等人。

  没办法,调查组只能让江长明先回沙县。

  临走这天,江长明跟孟小舟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

  接受调查当中,孟小舟前来看望过江长明,他的态度出奇的好,嘘寒问暖一阵后,略带神秘地说:“他自己的事情不交待,反倒要扯上别人。郑老辛苦了一辈子,还要遭此污蔑,亏他能做得出。”

  那几天江长明心情比较乱,也有点急,本来他就怀疑,匿名信是龙九苗写的,因为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孟小舟这一说,他就越发相信了。孟小舟走后,江长明径直找到龙九苗办公室,进门就说:“郑老活着时,没开罪你吧?”龙九苗当时正在柜子里翻资料,一听是江长明的声音,忙将半个身子从柜子里取出来,茫然地盯住江长明:“长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想举报就光明正大地举报,别搞这些下三烂!”

  “举报?你是说……”龙九苗快快地锁上门,压低声音道:“你是怀疑我举报了郑老?”

  “龙大所长,你就少演戏了,一天到晚演戏你累不累?”

  “冤枉,长明你这是冤枉!”龙九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我龙九苗举报郑老,天大的冤枉。我自己这一大堆破事还不知是谁举报的呢?!”龙九苗仿佛受了刺激,说着话,身子竟筛糠似的抽搐起来。江长明吓坏了,龙九苗本来心脏就不好,加上他目前正在受审查,精神状况一定很糟,要是因为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件小事儿。龙九苗抖颤了一阵,终于安定下来,身子不再抽搐了,不过他的嘴唇血紫,面色也一下暗下来,样子仍是骇人。

  “你没事吧?”江长明忍不住问。

  “没事,老毛病了,一生气就这样。”龙九苗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几口,面色有点恢复。“长明,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背底里也盼着我出事。现在我算是倒霉了,大家怎么看我,我已不在乎。不过郑老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我龙九苗再卑鄙,还不至于冲郑老下黑手。”

  “那是谁?”江长明本能地就问了一声。

  龙九苗没急着回答他,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姓孟的是不是找过你?”

  “找过,就在刚才。”江长明说。

  “这个卑鄙小人,他已坐在位子上了,还想咋?难道要把沙漠所赶尽杀绝。”龙九苗再次激动起来,江长明发现,一提孟小舟,龙九苗的双眼就会射出狼一般的蓝光。

  “你是说他?”江长明也有些犯疑了,这两个人,到底谁是狼,谁是羊?或者……

  “我没说是他,但沙漠所很多事,都跟他有关。你想想,自从他打国外回来,所里出了多少事,闹了多少不安宁?还有,他对郑老,啥时候真心尊重过,郑老的成果,他骗去了多少?”

  一提这些,江长明的怀疑,就慢慢转向孟小舟这边。是啊,如果不是他,他又何必找自己说那番话呢,孟小舟何时关心过别人,何时又对别人付出过真心?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敢伤害的人,他的品质能好到哪里去?

  他跟龙九苗说了声对不起,本来还想多安慰几句,又一想,这种时候,任何安慰话都是多余。龙九苗心里的伤,哪是他几句安慰话能抚平的。算了,他叹了一声,告辞出来。

  本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江长明也没打算找孟小舟追究。谁知就在他去师母叶子秋家里找票据时,沙漠所又出了件事。

  管党务的老宁为一件小事跟龙九苗吵起架来,吵到中间,竟骂龙九苗是贪官,是大腐败分子,还说她已掌握龙九苗跟沙县沙生植物公司合伙敛财的犯罪事实。这些日子龙九苗本来就对贪官两个字敏感,哪怕别人不说,他心里整天也惊儿战儿的,这下好,老宁竟将话骂到了面子上。别人骂龙九苗兴许能忍,老宁骂他,他受不了。想当初,是他通过种种关系将老宁调来的,老宁本来没专业,进沙漠所原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龙九苗当时找到他的老同学,院党组一位负责人,说所里缺个负责党务的,他考察了一番,老宁很合适。院里研究了多次,看在龙九苗一心要将老宁调来的份上,才勉强同意。谁知老宁竟恩将仇报,这么快就落井下石。

  事后江长明才知道,老宁是受了孟小舟的蛊惑,孟小舟以推荐老宁当副所长为诱饵,唆使老宁在背底里冲龙九苗搞小动作。江长明还听说,最初检举和揭发龙九苗的,正是孟小舟。他忽然就搞不明白了,孟小舟何至于此?就算他有野心,想当所长,也不至于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龙九苗搞腐败是龙九苗的事,上级纪委会管着他,用不着孟小舟如此挖空心思。两件事加起来,江长明就有点忍无可忍,他不是袒护龙九苗,江长明一向的做人原则是,为人不能太歹毒,做事要光明正大,就算搞斗争,也要光明正大的斗,不能在背后耍阴谋。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孟小舟深谈一次的时候,纪委对他的处理决定下来了,由于事实不清,纪委撤销了对他的立案。孟小舟闻讯后,第一个赶来向他祝贺:“好险啊,我说不可能嘛,你长明怎么会跟腐败沾上边呢?他们还不信,非说你有事。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他们?”江长明正视住孟小舟,他倒要看看,今天的孟小舟,怎么跟他演这出戏?

  孟小舟一看江长明脸色不大对劲,掉转话头说:“不说这些了,长明,你马上要走,我替你送行,走,去岳阳楼怎么样?”

  “孟大所长可真有心情啊,难道你不怕请我吃饭,让别人抓你把柄?”

  “这有什么好抓的,咱俩多年的交情,吃顿饭有什么关系?”

  “行了,孟所长,我江长明也不至于糊涂到任你耍的地步。既然你提起了交情,我问一句,这些年,郑老和我,对你怎么样?”

  “郑老?长明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不会也听到什么吧?”

  “听到什么,你说我能听到什么?!”江长明猛地抬高了声音。

  孟小舟结了几下舌,江长明的反常令他不安。“长明你……”

  “我问你,检举信是不是你写的?关于郑老贪污腐败的谣是不是你造的?”

  “长明,你可别乱说。”孟小舟慌了,他让江长明搞了个突然袭击。

  “我乱说?那你告诉我,是谁?沙漠所还有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是……是……”孟小舟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他脸上的慌意越发让江长明确信,他就是匿名信的制造者。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搞这些,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是不是很好玩?就算爬,也用不着拿死去的人开涮吧?你难道不觉得这事做得很过分,这样做你的良心就能安?”江长明一气说了许多,他真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孟小舟被他说急了,脸一黑,突然就吼出一声:“够了,江长明,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凭什么断定,检举信是我写的?别以为你现在是周副省长的红人,就可以不把别人放眼里。我告诉你,你要对今天的话负责!”

  “好,你总算发作了,总算不再伪装了。你放心,对今天的话,我会一直负责到底,而且我也要警告你,别以为当了所长,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干下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如果我再听到有人给郑老抹黑,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江长明这番话,登时让孟小舟白了脸。孟小舟本来还想威风几句,一听江长明要抖他的老底,当下惨白着脸道:“我不跟你争,我真是不跟你争。跟你说这些,犯不着。”说着话,他便倒缩着退了出去。

  江长明掩上门,在屋子里孤独地坐了一个下午。他心里真是乱极了,种种迹象表明,孟小舟正在往一条危险的道上去,如果弄不好,还要连带到林静然,殃及到沙漠所。可许多事,他也是道听途说的,缺乏必要的证据。他不可能学孟小舟那样,将一些不太确凿的事实反映上去,再者,就算他说了,周晓哲会相信?

  夕阳缓缓从窗户里落下时,江长明离开办公室,这天他没去师母那儿,本来想约林静然吃顿饭,又一想,见面说啥呢?他在街边小饭馆随便填了点肚子,正想着去滨河路散散心,肖依雯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江长明说正往滨河路去,肖依雯在电话里惊讶了一声:“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傍晚的滨河路,真是情人的世界,夕阳早已退去,晚霞染过的草地,散发着一股股诱人的香气。垂柳依依,晚风习习,百年古槐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浓密的树荫下,一对对情侣相偎而坐,或拥抱,或缠绵。脚下的石子路,远处的黄河声,还有迎风而来的阵阵花香,无不提醒着江长明,这儿曾是爱情的栖息地,是他和白洋海誓山盟过的地方。

  哦,白洋。他心里叫了一声。

  肖依雯默默跟在他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可怜。下午,肖依雯去看望叶子秋,叶子秋告诉她,江长明的问题查清了,是别人诬告。肖依雯高兴的,当下就想给江长明打电话。这段日子,她心里一直为江长明不安,尽管她也深信,江长明不会是那样的人,但,事情水落石出前,谁也不敢保证有什么变故,况且这事还牵扯郑达远。肖依雯尽管对官场的事很陌生,但报纸上天天看,电视里天天听,对腐败两个字,还是心存惊悸。再者,她跟江长明毕竟认识时间太短,彼此了解还很不够,她也担心自己会看走眼,被心底的那层好感给蒙骗了。这下好,叶子秋一说,她的心立马落了地,再也没了那份担忧。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当面向他祝贺。叶子秋见她魂不守舍,知道她是对江长明动了心,便说:“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事情虽然查实了,但长明是个很要强的人,从不容许自己身上有啥污点,这事对他一定影响很大,有空,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太放在心上。”肖依雯嗯了一声,就急着往外走,当着叶子秋的面,她还真不好意思给江长明打电话。

  没想刚走下楼,就接到医院电话,要她火速回去,说是来了急症病人。等把病人处理完,已是八点多钟,肖依雯饭也没顾上吃,就给江长明打电话,一听他往滨河路去,想也没想就说自己也要来。可真来了,却发现,江长明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反倒心事重重的,比前几天还沉重。肖依雯是那种最能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也许与她长期跟病人打交道有关,医院说穿了就是一个沉重的地方,是一个黑色永远大于红色的世界,尽管它在人们的眼里永远是白色的。

  江长明不开心,肖依雯也不敢乱讲话,只能跟班一样跟在他后面。他走,她走,他停,她停。见江长明对着渐渐浓重的夜色发怔,她忽然想,自己来得会不会不是时候,莫准他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让她打扰?

  夜色渐深,晚风渐凉,这晚的滨河路,并没有人们期待的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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