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如坠五里雾中。
要不是系主任派人来找他,要他的身份证去订飞机票时,他还不会发现他的皮夹子丢了。
这可未免有些太糟,也许这是有学问的人的通病,大智若愚。直到需用身份证明才发觉,他自己也认为不像话。
“是在皮夹子里嘛?”他的太太和女儿满屋子翻找。
他劝她们罢手。这一点,他记得清楚,身份证是在那个洋人送他的真皮皮夹里。
他妻子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了,当着外人而且还是下级,责备丈夫他太不留面子了。从学校回来过星期天的他的女儿,脸上没有表情,但这比有表情更坏。因为刚向他写信要过钱,没有答复,心里不痛快。他自己也苦笑不迭,丢了东西,浑然不觉,马大哈,太马大哈了。而且,至少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遗失的。整整两个星期,闷头在家,在突击赶写这篇将要去参加的学术会议的论文。天晓得,也不知丢了多少日子了?
买飞机票,就是为到上海去开这个会。
“你再仔细地回忆一下!”
吴教授在屋子里踱着步,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往前思索。
第一,他怎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丢的,还是被偷的?第二,他无论如何回忆不出,那皮夹子里面,除了身分证之外,还有什么东西?
那皮夹子是一个叫安德森的洋学究,在伦敦的牛津大街一家豪华百货公司里,花了一百六十四英镑买来送他的名牌货。后来他直懊悔,既然人家实心实意地问你,你喜欢什么,你干吗还要假门假势地客气呢?这就是中国人的臭毛病了,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当时怎么也不好意思张嘴,他知道他女儿想要一台挎在腰间的“walkman”,听听“popmusic”。老实说他才不需要那个高档的皮夹子,这不是英国式的幽默么?一个教授(中国的),有多少钱能往里装呢?
他女儿嘲笑他:“假圣人!”
“总得考虑一点人格国格!”
“狗屁!要我,就干脆说,你还不如把这钱给了我,让我来支配呢!我很奇怪,你干吗不承认你穷,你难道不就是如此吗?”他说:“那怎么行?再不济,我也是个学者,是个教授啊!”“哦!天!”对他这番学者,教授的清高,他女儿报之以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系里的秘书等着下文:“吴教授,怎么办?”
吴教授陡生一计:“工作证呢?行不行?”
秘书说:“现在飞机场就认身份证——”
“那怎么办呢?”他妻子替他先生犯愁。当然不是害怕他失去身分证,就会变为一个非法公民;而是抓住这次和领导相处的难得机会,使上头更多了解和关心,对于今后的升职提薪,出国讲学,分房福利,电话安装等等,肯定会有好处的。女人,当了主妇,就是现实主义者了。吴教授一介书生,两袖清风,连个皮夹子都看不住,有多大能耐是可想而知的了。
他女儿建议:“干脆坐火车吧!”
“只能这样了!”但继而一想,“可软卧要查工作证的,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呢?”
把书桌的每个抽屉,都来个底朝上,也找不见。“那还用说?”他妻子又摇头,“肯定和身份证一块丢了。”
死心吧!丢定了!他,他妻子,他女儿,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也好——”吴教授和秘书商量,“那我就不去了吧?反正有校长和系主任——”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是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你是唱主角的。你不出席怎么成?”秘书转过来安慰他,“吴教授,你就甭管了,我回去想想办法……”说完就告辞离去。
“你这个人哪……”他知道,客人一走,他老婆就要数落,果然。他也只好不作声,有什么办法?中国人,最爱当事后诸葛,从丢身份证,工作证,皮夹子,一直说到他空有许多学问,却不懂得如何适应生存,结果光混了一个好听的名,实际上狗屁也没落着。“学问顶什么?煮不得,熬不得,也不能当衣服穿……”
“行了吧!行了吧!”他高悬免战牌,求她住口。
“上次安德森教授到北京,你这点可怜的工资,你这间破旧的房子,连在家里回请人家一下的勇气,也没有!陪人家逛长城,还穿着那件出国时做的打锣西服,也不怕安德森笑话?”
“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是不想弄一套男人的世界,抖一抖!”
“你不觉得你多没劲吗?”
要不是送信的喊他们家拿图章,这场口头官司大概还要打下去的。他女儿跑出去取回来一封挂号信,地址莫名其妙不说,名字也怪怪的。“这是谁给你的信?爸!”
他拆开一看,喜出望外,不但身份证,工作证,连他女儿的信,和几张准备报销的公共电汽车票,地铁票,也都一齐寄回来了。吉人天相,自有好人帮助。“这下好了!你也不要埋怨了,我马上把身份证给系里送去!”说着就打算走。
还未走出门,只听妻子“喔”地一声,他立刻止步。
“看,还夹着个条儿!写的什么呀……”他老婆连忙戴上眼镜,他和他女儿也围过去看。
字虽然潦草,而且歪歪扭扭,不过,能认得出。
“见你皮夹里,只有八块钱,和一封你女儿跟你要钱的信,我觉得偷你这样的人,是不道德的。现给你退回去,算我倒霉!”
好久好久,他,他妻子,他女儿,这一家人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说的,而且,似乎有好多想说的,但不知为什么?干愣在那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劲地沉默着。
只有墙上的那架寒酸的老式挂钟,在走着。“滴—嗒,滴—嗒”的声响,猛听上去,很像是在说着:“最—佳,最—佳”似的。那么,“最佳”什么呢?还用问吗?
当然,是这位小偷先生了。
(原载1992年11月18日香港《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