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报有雨,而不下,很闷热。徐炯敲门,不请自进。坐下,就讨茶喝。我对他的出现,颇意外。因为他是稀客,尤其是一位当令的人物。
何谓当令?适时走俏之意也,这是故去曹诤的话。他这样解释:譬如春季,掐花带剌的黄瓜,碧绿喷香的椿芽,在菜市上最走俏,这叫当令。过了节气,香菜不香,韭菜发臭,市场价值就没有了。徐炯,总当令,总卖出好价钱,曹诤才这样赞叹。
徐炯,曹诤两君,与我谊属同窗,但后来各走各路。曹诤教书,我写小说,老徐从政,算是最发达的一个,遂有在朝在野,或忙或闲之别。徐炯和我们,来往较少。尤其尽量避免与曹诤打交道,因为,夫子那张嘴刻薄。不过,如今,老曹安息了,老徐想听他的逆耳之言,也听不到了。
想不到,未打招呼,突然闯来,一进屋,嚷嚷。“倒茶来,要好的。”
一方面,表示热络,老同学,不见外;一方面,当官的,颐指气使,已成习惯。他这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手眼身法步,相当在行。别人到他这年纪,早赋闲了,至少,退到二线,他仍挑大梁,唱主角,可见其混得不错。我从写作的角度,曾向他讨教过当令的诀窍。他跟我打哈哈,介绍他的为官哲学,不求得意,但求如意。我笑了,“老兄,这是屁话,不得意,焉能如意?如意了,自然,也就得意。”
曹诤健在的时候,当着他的面,不知是奉承,还是揶揄。老兄,不知你哪来的本事,总能当令。徐炯一乐,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予置评。但教授想出的这两个字。堪称史笔,准确得不能再准确。
“好久没见了!”我给他沏上茶。
“忙,昨天还陪同一位外国元首,在南方参观。
“非洲的?”
“真黑——”
我看他一脸得意之色,便说:“你大概也只能陪陪这样的。”
这个不服输的家伙反嘲我:“你还别小看,这就意味着够一个层次,到这个台阶上,对不起,我见到的人,你见不到;你见到的人,我不屑见。”
这一点,我绝对相信,不过,“徐炯,你见到的人,我不一定想见;我见到的人,人家也没有这个必要去见你。”
他笑了,“你在学死去的曹诤,嘴损!”
我说:“从同学开始,就爱斗嘴,要想改,老了,也不行了。”
贬了一通我的碧螺春以后,他问我:“你知我来找你干什么?”
我摇头。
他说:“就是为了老曹的事来找你的。”
我不解,他要在死人身上,搞什么名堂?因为,对这位先生来说,他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一直想为这老夫子立个碑,尽管,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但同学一场……”
听到这里,我真的愣住了。
“你应该装个空调,看你满头汗。”
是有点闷热,但这汗却是因他的话而惊出来的,平白无故,立哪门子碑?“老曹走了快两年了,再说——”我把接下来的话,压在舌头底下。第一,夫子有妻有子,人家自会操心。第二,夫子跟你,生前不算知己,甚至还是情敌,你张罗个什么劲?又打什么如意算盘?
他说,“地买了,离十三陵不远,碑刻了,故历史学家曹诤先生之墓,找一位名书法家写的,每个字,看我面子,要一千元。但想不到出了麻烦。”
“怎么啦?”
“昨天一下飞机,秘书告诉我,家属不愿意。”
我明白了,“是要我去做说服工作啦!”
“就是这个意思罗!”他欣赏我说了他要说的话,然后,好像把任务交待完了,站起身来,要走。“对不起,我还要去部里汇报,那位黑元首,还有点要求——”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晚上,他来电话,“怎么样,妥了?”
其实,我还没去曹家,尽管住得不远。再说,我也没有太当回事,第一,我反对他心血**。第二,我也不赞成显他能。第三,怎么事先也不跟曹诤的太太,和在外省工作的儿子曹彬打个招呼?太越俎代庖了!
“明天,我听你的消息。”不管我是否愿意,或者是否应该替他办这件事?说完,把电话挂了。这人,就这派头!
曹诤早说过,这个家伙,当官当出一身臭毛病,除了比他官大的,全世界的人,他都认为是他的下属,见了他应该立正。
去你妈的!我才不为你跑腿。但第二天,我尽管心里骂娘,还是敲开曹诤家的门,因为,他立这块碑,太晚了点,但不是坏事。曹诤的遗孀刘莹,住得离我不远,中间隔着一座公园。若从园中穿过去,十分钟的路程。曹诤活着的时候,每逢他在大学里,挨批挨斗,连个说话人也没有的时候,就约我在这座公园的水榭里见面,解解心烦。其实,常常也没有什么话,该说的全说了,夫复何言。于是,唯一可谈的话题,就是徐炯了。因为,徐炯官做得不小,他要肯帮忙,曹诤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但他,这个太政治化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这我们也能理解,有时候,救一个溺水的人,要没有救生本领,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或许,他如今感到有点内疚,给这位教了一辈子书,立德立言,学术有成就,而且桃李满天下的老同学立块碑,没有什么不好。
曹诤在世,就门庭冷落,死了,更无人问津。半天,他太太刘莹才出现,一见我,马上猜出来意。“李先生,谈碑的事,就免开尊口了吧!”
一听,不客气,我声明,“我不是必须说服你们,但这不是坏事。再说,徐炯,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拦不住的。”
“麻烦你对他说,我们不承情!谢了!”
我知道她对徐炯不感兴趣,因为他是个挺叵测的家伙,熟知他的人,都得防着他三分。“不过,我也再三地想了,他会在立这块碑上,做出什么文章呢?”
“是嘛?”她半信半疑地反问我。
“老曹该有块碑!”
“那我们来立,用不着他。”她有些发火。
“可他,比我们谁都有办法。你看设计图——”
她差点跳起来:“我不要看,不要看!老头子就死在他手里!”
我望着激动的她,不知怎么办好。过了一会儿,天开始掉点,我看我该走了,她终于冷静下来,并向我解释,不是冲我这个说客而来。我也为我担当的角色,感到没劲,这大热天,在家歇着多好?替那个家伙,管这份闲事干什么?
刘莹的话,有点夸张,曹诤一辈子,从来也不曾顺利过,但不是徐炯的过错。历次运动都逃不脱挨整,毛病出在夫子钻到学问堆里,而对社会却十分茫然的书生气上。但凭良心讲,虽然他苦头没少吃。最后,还是看在他的学问上,放他一马,这就是所谓批判从严,处理从宽,让他继续从事突厥语,西夏文,鲜卑社会,氐羌风俗的研究。
每次获得自由,我都祝贺他:“因学问倒霉,也因学问沾光。这大概由于中华民族,到底文化古国的缘故,你才能幸免于难。”
曹诤坐在水榭的长椅上,自由了,也不轻快,一脸灰色,对我的调侃,略无反应。后来,听他太太刘莹说,每次运动,他都像生一场大病,一时半时缓不过来,等好容易复元了,下一次运动又要开始了。所以,他那部大著作,总是完成不了。
他承认,“我真没用——”
曹诤倒有先见之明,早就预言过,“上帝赏识的,是能够适应这个世界的聪明人。一个人才智有限,全用在专业上,那他在别处碰钉子,也就无可抱怨了。”他好像早知道他会倒霉,倒霉一辈子,而且早知道徐炯要发达,发达一辈子,所以,拜托过他,“春风得意以后,可别忘了老朋友呵!”
那是五十年代,二十出头年纪,刚参加工作时的笑谈。谁知后来,不幸而言中,徐炯官运,一直亨通,我成右派,每况愈下,教授更惨,连老婆,也跟他分手了。
这也是刘莹生气,不肯让徐炯立碑的原因。离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曹诤的前老伴,那位话剧演员,接着再嫁的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徐炯。看来,老天存心跟他别扭,哪怕下一个雨点,也打在他这倒霉的头上。你说,她嫁谁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偏要嫁他;他娶谁不行?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定娶她,这不是存心叫板吗?
尹曼,当时正在演一出描写大跃进的话剧,她扮演的那个赶英超美,气壮山河的女主角,从头到尾,豪言壮语。用于必须声嘶力竭的喊叫,每天喝彭大海润嗓子。就这样喊红京城,声振中华,领袖接见,亲切合影。我们三个被拉去看她的彩排,老夫子如坐针毡,我忍受不了那高分贝的刺激,只有徐炯,不但看完了戏,还坚持等她卸了妆,用车送回来。大概脸子漂亮的女人,上帝就不给她太多的智慧了。所以,女作家常常不具太出众的姿色,道理恐怕就在这里。而头脑简单的女人,往往经不起成功。一发红发紫,就坐不住金銮殿,就要做些傻事和蠢事。
我劝过她,尹曼,慎重些,徐炯爱你不假,但他更爱政治,和曹诤爱你更爱学问一样,你没有必要从屎窝挪到尿窝。而玩政治的,尹曼,你可绝对不是对手!到第三次听我这样开导以后,她翻了脸,那是在剧场大门口,观众还未散尽,就朝我嚷嚷起来,“哪怕他是狮子,我被他吞,老虎,我被他吃,甘心情愿,死不后悔。”像她饰演的那个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女主角,掳袖子,挽胳臂,作英雄就义状。天哪!立刻招来一圈看热闹的,我赶紧躲开。
跟这种幼稚的女人,无法理论,找到徐炯,只有吼他了。你他妈的什么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那时跟一个很大的首长做秘书,炙手可热,还没人敢这样当面给他难堪。他恼火,又不便发作,把脸一板,“我倒想请教一下,你算老几?曹诤他不跳,你跳什么,你要再不走,我叫警卫员来——”
“嗬!神气什么?狗仗人势!”没办法,侯门似海,我只好悻悻然地撤退。
不过,徐炯说得也对,我在图书馆的书库里,找到了这个被抛弃的丈夫,正盘腿打坐,翻阅资料。那神态,真像一条蚕,钻在书堆里给自己做茧呢!
“真可怜!”我跌坐在他身旁,不停叹息。
他半天不吭声,然后说:“用不着你同情!”
“老婆都丢了!”
“至于说得那么难听吗?”
“事实!”
他说:“我不觉得尹曼这样选择,有什么不好?女人,并不都那么有识见,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同样,我希望她做的,她办不到。勉强在一起,她不快活,我也不轻松,那就不如分手。”
我看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面如死灰,两眼无光,我就知道他又陷入无法招架的仓皇之中。一受到打击,就这种凄凄惶惶的德行,尹曼离开他,比运动时挨整还难承受。他实际很爱尹曼,并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的。可他又无力去拼去斗,唯有像驼鸟把头埋在沙里,躲起来。我只好坦率地对他说:“肯定你的感觉器官,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徐炯早就对尹曼下功夫了,你不会笨到看不出来?只是你知道自己是懦夫,是倒霉蛋,是注定的失败者,于是索性钻到图书馆里来,给他创造机会。”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他长叹一口气,然后,**地说,“在这种年头,由那个当令人物照顾着尹曼,我还多少放点心。”
我真想掴他一下,让他清醒。“不行,不能这样便宜了那小子——”
曹诤差点要给我下跪了。“我求你了,让他们去好了,我只是希望尹曼真过得好。”
但尹曼跟徐炯结合了以后,过得快活还是不快活,满足还是不满足,得到了她希冀的幸福,还是没有得到,由于免得尴尬,我和曹诤,跟这位当令人物有意的疏远,便不得而知了。但在报纸上一大堆出席会议的名单里,偶能见到徐炯的名字,至少,还在继续当令,那么,尹曼应该说是不错的了。
那个漂亮风流的尹曼,有点昙花一现的意思,很快开放,很快凋谢,出名以后,还没风光够,就离开人世。这样,我们三个人,像从前那样重新有了一些来往。不过,曹诤对徐炯,不免有了芥蒂,言语间多了点刺。奇怪的是,通常不让人的徐炯,无论夫子怎样挖苦,总是隐忍不发。于是,我想,朋友妻,不可戏,这段历史,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轻松的。
或许,这是他要给这位故去老同学立块碑的隐衷?所以,这人即使多不好,在这一点上,无可指摘。但刘莹不相信,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我说,不至于吧?给一位学者立块碑,除了卸掉心头这一段感情负担,还能图个什么呢?要名?他已相当有名,要利,天晓得,这是贴钱买卖呀!
天色渐渐重起来,远远还有雷声。她老对我说,气象台报了,是场大雨,显然希望我走。如果不是这个话题,也许并不反对我听听她整理丈夫遗著的事情。那时候,她从曹诤的研究生成了他太太后,若是无法勉强她的丈夫,做些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就得搬动我来说服老曹。
有学问的人,对于礼尚往来,人情世故方面,是很茫然的,但他则更懵懂。哪怕在运动中,被暗示作一个认错的检查,就可以过关,他硬是不肯写半个字。哪怕在学术中,向那些假权威,半学者,表示一下亲善,也不至于老是陷入小人重围,可他连笑脸也不给一个。哪怕更大的人物莅校,要来看望他,其实也是做姿态,校方希望他虚与委蛇几分钟,肯定会拂袖而去。碰上曹诤犯这一根筋,不肯转寰的时候,她只能坐在那里暗自掉泪。
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多少有点二百五的尹曼,凭她那张脸子,自来熟的本领,任何机关,任何首长都敢去请托奔走的勇气,对于曹诤的重要性了。尹曼从来不找我帮忙,她自己就有能耐使曹诤在灭顶之灾中,绝处逢生。而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太太,就没有这份本事,文革期间,老曹进了牛棚,她带着不是她生的孩子,到干校去,可是受了罪的。徐炯,却由于尹曼认识要人的缘故,那几年两口子竟能在港澳躲风。
于是,我不禁怀疑,徐炯一定要娶她,是不是有一点实用主义的考虑?他是个政治家,他不能不在乎把朋友老婆搞到手的后果?但正因为是政治家,才需要这张助他飞腾的漂亮面孔。从徐炯家里至今还挂着的照片看,尹曼挽着那些名字说出来吓人一跳的大人物,那种紧贴着的亲昵神态,天哪,还有什么达不到的目标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上帝所以不给漂亮女人以过多的智慧,就因为她们拥有比智慧更有用的东西。也由此印证了曹诤病重弥留时的感喟:“读书多了,有什么用?学问大了,有什么用?”大概,他后悔自己成天关在图书馆里,而把美丽的太太冷落在一边,未能充分发挥其才能,以至于落寞一生,从来也不曾当令过。
这就不得不佩服徐炯,这位生活的强人,无用讳言,这是他的时代。而像曹诤,像我,屡屡败绩,只能怪自己是笨伯。曹诤的后老伴,不同意我的见解,她对徐炯不以为然的地方,是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要不是他夺走了尹曼,老曹的著作,也完成了,而且肯定也出了,尹曼那张脸就是无往而不利的通行证。
我倒不是为当今人物辩解,徐炯是不怎么样,但这么多年看下来,利己的事,是有的,害人的事,至少明面上,没看到。
“可他夺走尹曼,等于要了老曹的命!”
雨到底下了起来,但照样闷热,我想再谈下去也无益,于是,告辞了。
一到家,徐炯电话就追到了。这家伙,就这种不达目的,绝不休止的性格。“不行吧,我早知道。”
“知道还让我去碰钉子。”
“我以为你面子大!”他又布置起来任务来,“这样吧,麻烦你打这个电话试试。”
我一边记号码,一边问他,“你要干什么?老兄,这回我坚决不奉陪了。”
“你再跟曹彬说说!”
“他不是在外省?”
“这会儿,他在北京,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打,要绕这个弯子——”
电话那端沉默下来。我喂了一声,对方还没有反应,我突然悟到为什么了。因为,尹曼离婚后,没有要孩子,而曹诤,这个心肠实在太好的人,考虑到一个年轻女人,前程似锦,拖一个孩子是多么累赘的事,才把曹彬留在自己身边。当时,我持反对意见。“干嘛?那你还搞得成学问嘛?”说罢就要去找他们,徐炯该担起这份责任。他拉住我。仍是那样无可救药,“我求你,别管了,只要她能幸福,我怎么都行。”显然,徐炯尽管做一件好事,由他来给曹彬打电话,总有些尴尬。“好吧,我豁出去,给你当牛马走了。”
没想到,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曹彬跟他老爹,一样,又不一样,很有学问,我还很少看到这种学者型的干部。然而,待人接物,大度豁达,不像他父亲那样呆板愚执,也不像他继母那样狭隘偏颇。他听了我婉转表达了徐炯的想法和做法,我还几乎像担保似的,认定他此举毫无什么色彩,只是一种老同学的心意。曹彬说,“那真得谢谢徐叔叔,其实是我应该做的事。因为我在外省工作,鞭长莫及。我娘跟爹一样,是做学问的人,办这种事,极不在行。”
有他这番话,我想还是敞开心扉,爽兴全盘托出为佳。“唉,也许人老了,就没有那种少年意气,老徐的心里,恐怕多多少少,总觉得对你父亲,在感情上欠缺一些什么吧?让他这样补救一下,说不定能平衡一点!”
“李叔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也不能,也不必总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说对不对呀!我娘那儿,我负责。你放心,也让徐叔叔放心,就照他的意思办吧!”我没想到曹彬,说得这样明理而又透彻,到底是在省的领导岗位上,做了这些年的实际工作,历炼得相当成熟了。
于是,就有了三伏天里十三陵之行,虽然还是闷热的天气,还是有雨下不来,但在那初具规模的老曹墓前,汉白玉的基座,花岗岩的石碑,还有一圈苍松翠柏围着。即使不懂风水的我们,也直觉地感到这墓穴的地势气脉,挑选得相当不错的了。一路上总是绷着脸的刘莹,直到这时,才露出了一丝和解的微笑。至于曹彬,我想他是十分满意的,但他宁肯谨慎地称道:“不错,不错,娘,你说呢?真谢谢二位叔叔了。”
我注意到徐炯,第一次没有那种大咧咧的神气,和横着膀子走路的得意劲头,而是像小学生做完了一份作业,等着老师批卷子似的,看能得到几分成绩地期待着。天又开始掉点了,不过大家都未在意,尤其老徐,甚至有些兴奋。我想,这或许才是真实的,本来面貌的徐炯。一个人到了这年岁,能够想到尽心尽力地去为别人做点事,对他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了。
于是,我不禁有点喜欢这个不那么追求当令的人物了。
大约,隔了一两个月,潮热气温的雨季终于过去。有一天清晨,我到公园遛达,有人叫了我一声,站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在那里做香功的刘莹。她显然高兴的样子。
“你好啊?”她问我。
我想我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回答道:“还凑合吧!”
她告诉我:“你知道嘛?曹彬马上要调回到北京来了!”
“是嘛,这不挺好?你本来不愿跟他到外省去,这回,儿子,儿媳,小孙子,都团到你眼前了。”敢情,她脸上充满幸福的光彩,原来喜事临门,我连忙向她表示祝贺。
刘莹附在我耳边说:“上次,伏天,他回来,原来是中央找他来谈话的。”
“那他在哪个部门工作?”
听她说了那分量很重的四个字,到那样一个重要机关工作,真奇怪了,我马上涌上来的感觉,不是为曹彬的上升趋势而惊奇,毫无疑义应该惊奇;也不是为刘莹的晚年幸福而高兴,那绝对是应该高兴。而是头皮有点发炸,后背有点冰凉,为我那位同窗,作为一个当令人物,居然那么早早的就未雨绸缪,高瞻远瞩,不得不五体投地的佩服。
如果,要是让我选举一个“时代骄子”的话,我绝对会投徐炯的票。
(原载1996年11月《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