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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精选 李国文 8736 2024-10-16 21:09

  

  这位声称要死的老前辈,口碑不算十分地好。其实,他没有害过谁,甚至,除了自身安危不得不为之外,也给人家打招呼,这说明他心地不坏。纯粹为整人而整人,如同为艺术而艺术的行为,他也不干的。

  但中国人,有个毛病,自己倒霉,而对别的不倒霉的人,有种悻悻的不满,这大概也是多年养成的平均主义的后患了。

  我一点也不想为这位忘年交辩解,他既没委托我,我也没有义务。不过,凭良心讲,要都是像他这样不怎么收拾人的话,第一,天下太平得多;第二,人间悲剧能少三分之二;第三,事后落实政策的麻烦,也会相对减少。但大家背后说起他时,摇头的多,点头的少。

  智者明白这些对他的不佳舆论,他回答得也很俏皮,“人,比较害怕凶神恶煞,越是面目可怕,人,越是敬服。人,还有另外一个缺点,怕硬欺软,你对人无害,人,本应该庆幸,至少可以多一份安全,但是,人有不安于位的本能,不会满足这安全,反过来,还会产生一种对弱者施虐的欲望。”

  别人对他的评价,他也不在乎,一个人,能一辈子平安快乐,无灾无难,在中国这几十年来,实在是为数不多的,不是这次运动,就是下次运动,迟早会摊在头上的。他能远离中国的一切的人为的政治灾难,能比别人相对地少受到折腾,除了有福气,有运气之外,也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明白的人,才能巧妙地周旋,不使自己卷入漩涡里去。哪怕马上要身陷囹圄,也能从狱卒的手下奇迹般逃生,这真是了不起的超人一等的聪明,直到他年逾古稀,仍看不出他的一线昏愦。他那眼睛,鼻子,耳朵,始终处于一种可怕的清醒程度之中。

  吃一辈子政治,吃成了精。

  有一次,我们这些他的朋友,在帘子胡同他家聚会,都承认,一个人难得不倒霉,而对老先生说来,最伟大的是一辈子不倒霉,这简直是当代中国史上的一个特例。将来要写《第二十八史》的时候,好像应该给他立一个吃政治的传。

  他一边饮酒,一边微笑,“诸位别恭维我了。”

  那天我多喝了两杯,我没有他永远不醉的高水平,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从我一九四八年认识你起,在阜平西寨那山沟里,我就不怎么佩服你的,白涛老兄!但几十年交往下来,我又不能不赞成你了。因为你活得不但比我们哪个人都好,而且聪明到共产党拿你没办法的程度,了不起。”

  他笑笑,根本不把我的讽刺当回事,因为我是晏波带到解放区去的关系,他跟我不甚见外。“大家只是个印象而已,其实比我春风得意些,左右逢源些,沾共产党的便宜多些的,大有人在。老实说,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只顾自己的聪明人,不是很多的,那些不但聪明而且会整人的人,害人的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才是真正吃政治的英雄呢!”

  大家哄然叫绝:“对极了!”

  “喝酒吧!”他端起杯子,“没有必要为无谓的事情伤脑筋!”

  我是他府上的常客,因为我们相识太早,记得进入解放区后,第一个用枣子酒把我灌醉的就是他。

  他还为我写过一首诗:

  阮伶不戒酒,

  李白诗丰收。

  人生常苦短,

  何故不自由?

  那时,我们这些新去的知识分子都吃大灶,领六斤小米的补贴。他其实早去不多日子,也是晏波通过封锁线,护送到根据地的。但他是诗人,又到联大去讲了几个月的新诗运动,竟混上了中灶伙食,营级干部。可护送我们这些大学生到解放区去革命的,那个风风火火的晏波,经常出生入死的城工部的人,也不过和我们一块啃窝窝头,享受大灶待遇,我们替她打抱不平,要找领导去说理。

  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种赤诚的职业革命者了。她好像除了动员知识分子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如同播火那样,把我们这些青年人的热情鼓动起来外,她对于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无所谓。她阻止了我们,“干什么?干什么?”走到半路上,被她追上来,赶我们回驻地去。

  后来,也知道,她不是没有想法,不过,她觉悟高,不去想而已。也许因为这点历史因缘的关系,我和智者这几十年倒没断了来往。

  他就这样渐渐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诗人是他不官不民的特殊身份,上见大官,下见平民,就这么一个自由自在、但又很有分寸的态度。他不去讨人喜欢,也不特意地讨谁不喜欢,他让人觉得他无野心,可信任,不戒备,可又是有本事,很努力,有分量的人物。他的诗,经常见报,他的画,也有水平,他在文化人中,像官员,可在官员眼中,又是一个从老区来的属于我们自己范畴的文化人。身体又不好,经常住医院,也就不把他太当回事,又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对象。所以解放后,这次运动,那次运动,在劫难逃者众,他能安然无恙,而且并不比别人吃亏,就是沾了这种不即不离,和不使得强者十分在意他的便宜。

  “这老小子,该捞的全捞到了。”这也是有些人不肯恭维他的原因。

  一九五七年,我被打成右派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潦倒落魄。那一次,晏波也险些给戴上这顶桂冠,亏了加农炮保护了她,这位将军进城后官做得很大,说话自然算数,也就把她下放拉倒。因而,剩下一个白涛,总是他把我找去帘子胡同,到他家陪他,有时小酌,有时赏饭,倒不怎么嫌弃我脑袋上那顶帽子。因此,我固然不甚喜欢他,但也不像别人那样讨厌他。虽然心里也不甚平衡,我倒霉因为我写了小说,晏波倒霉因为她说了农村的真实情况,而比我们俩更言不及义的白涛,刚一开始整风,就因胃溃疡住进了医院,他三教九流的人认识得多,医生总不让他出院,躲过那场暴风雨。

  “别喝闷酒哦!”

  我借酒盖脸,故意问他:“我弄不懂,怎么她有事,而你没事,她下放,而你安然无恙?”

  “你以为是我把我老婆推上断头台的吗?”

  我说:“但愿不是!”

  “当然不是!”

  后来,没有很久,晏波下放结束,又回来了。我们谈起来,对于她先生这平安无事的岁月,使我不能不相信命运这一说,不知为什么,上帝总给他笑脸。我从来也不敢跟上帝作对过,但上帝却总是惩罚我。

  他当着晏波大发宏论:“那因为你们太执著,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有时候执著,有时候就不能执著,要知道,脚上的泡,全是自己磨的。”

  我说:“我其实是很现实的,我怎么不想适应?我讨好过,我改变过,我服贴过,我低头过,我甚至求饶过,但上帝仍旧不允许我适应呀!”

  智者一笑,“这说明你适应得还远远不够,适应是一门学问。有主动的适应,有被动的适应,有适应中的不必适应,也有作出不适应的样子,而实际的适应,有大适应而小不适应,也有半适应的半不适应……”

  晏波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算了,别贩卖你的庸俗哲学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滑头——”

  “不是滑头,而是聪明,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生存,都有一个态度。有人要硬碰硬地改造这个世界,有人只想以柔克刚地适应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最根本的分歧!”

  晏波也不客气:“这也就是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的缘故。鸡和兔固然不能同笼,鸡和鸡,兔和兔也未必能在一个笼子里共同生活下去。”

  一提到这个古老的问题,白涛哈哈大笑。笑归笑,但从那开始,这两口子实际上也就分道扬镳了。所以,那位百分之百的女布尔什维克,忍受不了造反派对一位清白无辜的人,那种诬陷不实之词,才愤而突围牛棚,一走千里,踏上她自己的寻求伸张正义之路,也许是对他这种适应生存学说最后的弃绝吧?

  也许,她终于醒悟了,去寻找她错过的爱?人家越是要揭发那尊加农炮,她倒越是觉得自己当年的弃绝,是多么的错误了。于是,她走了,留下了白涛在牛棚里作一群被管制的走资派的头。

  从我认识白涛那天起,他就是一天生应该当头的人。如果你和他一起沦落到一座孤岛上,那他准是鲁滨逊,而你却非是礼拜五不可。他这一生,组长,队长,部长,会长,主任,常委,成员,书记,没有他没干过的职务。他是我们国家里常见到的,一个永远动嘴,而不动手的人物。他认为,真正的革命家,不必一定身体力行,只管原则领导,只管掌握方向,只管划圈拍板,只管给下面精神、指示和红头文件就行。坐在主席台的位置上,能够到时候说上几句提纲挈领式的意见就行。

  当然,在主席台上,还得有一个自己的用塑料丝织成的套子裹住的茶杯,有一个塞在耳朵里的助听器,有一副看文件的老花镜。其实,他听力和视力,都好得异常,那位德国医生给他查过的。

  我时常替他扮演的角色担心,“万一,你说出一些不在行的话来呢?你不可能是万能和全知的上帝。”

  “阁下,以后请你不要向我们这些成熟的老同志,提这些幼稚的问题好不好。领导只抓原则,而原则是虚的,是纲,是精神,是形而上的,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怎么能外行呢?”

  有一年,他到新疆和田地区去了。回来,给我捎来一块石头,说是和田玉。

  “你到那儿干什么?挖掘古文物?”

  因为他是文化人,而且在文物收藏上有点名气。

  他告诉我:“我去是抓棉花生产。”我差点笑穿肚子,他也笑,当然是奸笑,然后正经地说:“我还担当两州八县的消灭二代棉铃虫的指挥呢!”

  “你可是连大麦和小麦,玉米和黍子都分不清的主——”

  “这一点也不奇怪的。你还记得吧,老兄,大炼钢铁那时,我搞土高炉群,烧红了半边天,还向全国介绍过经验。”

  他在这方面,简直是多才多艺,花样百出。点子多,名堂多,所以,哪儿热火朝天,哪儿准有白涛。他这一生干了多少光辉业绩呀,说来简直可怕。将来给他写悼词,还真是难以下笔呢!诸如大放卫星,化肥开花,全民食堂,土地深挖;诸如戏剧改革,全民诗歌,英雄人物,样板歌曲,他都参与领导过,兴风作浪过,火上浇油过,天翻地覆过,最后弄得一塌糊涂过。这位老人家,跟着党一块儿成功过,也跟着党一块儿犯错误过,但是,成功的时候,处处见他的身影,错误的时候,就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和他说了。凡是我们党头脑一热,搞这些莫名其妙的大呼隆运动时,他就来劲了,共产党说一,他准是要加翻成为二,共产党说二,他准要搞到十,不过头,不罢手的。

  这人,就这么神!

  所以,上头看他是文化界的砥柱,底下看他是艺术界的栋梁,外行人看他是专家,专家又觉得他是内行。搞美术的看他是鉴赏家,搞国画的认为他是收藏家,搞音乐的当他是个知音,搞京剧的相信他是一个不错的票友,在诗人眼里,他的五言诗,也算独具一格,在作家眼里,他要品评一篇小说或是散文,那一个个新名词进出来,也让人头晕的。在艺术家协会里,他被视作一个超脱的领导,活得潇洒的人物,是与广大群众不摆架子,和蔼可亲的首长。因为大家对那些在位置上喜欢指手划脚的头头脑脑,不免反感,因而对他另眼相看。可惜他身体状况不佳,否则,他要主持经常工作的话,也就是大家的福气了。

  人是一条龙,

  也是一条虫,

  懂得辩证法,

  一生便从容。

  他的这首五言诗,倒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玄机。

  他才不会事必躬亲呢!他没这么傻,他就在这抓与不抓之间,才得猎取人心,不抓不行,太抓也不行,只有这样,一可偷懒,二可少负责任,三也省得和那些抓权的人,增加矛盾。

  这首题在画上的龙虫诗,还挂在集雅画廊里出售,那些虚无缥缈的龙,和支楞八岔的甲壳虫,看不出多好,也看不出多坏,和他当领导的本事一样,什么都有一套,但不能深究。不过在中国,或者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跟长官过不去,要探根寻底的呆子,几乎是没有的。所以,只要沉得住气,唬住人就行。

  谷玉经营的这家集雅画廊和艺术品公司,其实是倒卖文物的一个黑窝点,推销这种龙虫图,和莫名其妙的现代绘画,纯粹是门面。你要有工夫在那坐一会儿,准会听那女人给来光顾的人介绍:“这位老画家深受马蒂斯野兽派的影响,还与西班牙的戈雅的画风,多少有点近似,所以,这是西化的国画,也是中国画风的西洋绘画。中国独一,西方无二。”那个成熟的桃子,与其说介绍作品,还毋宁说是展览自己,那流溢出的色香味,能让顾客情不自禁要咽下口中的唾液的。

  漂亮女人兜售商品的一个优点,就是容易使顾客产生人和物的错位感,使他认为那个女人的天生丽质,也就等于所买东西的货真价实,就来不及地掏出钱包了。每当我在集雅画廊里,看到那些冤大头们,居然相信她说的这些鬼话,居然买这些鬼画,我除了惊叹这个世界没法讲得清的无可奈何外,不能不赞佩这个尤物,那种要把整个世界摆平的雄心壮志。

  有时,我也纳闷,“谷小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干嘛不正经找个女人的归宿?在这里混得这样开心?”

  她笑了,那眼波飞来,令人眼晕:“你不愧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可太过实际,就俗了。你要知道,一个漂亮女人的黄金时间是很短的,我倒要试试,能做到什么份上?然后也不枉此一生。”

  这个早先艺术学院的一个三流学生,能够巴结上白涛,能够跟一位比自己父亲还年纪大的老头睡觉,也真是够胆气豪迈的。“我非常感谢老头儿,他正好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舞台。”

  我心想,小姐,你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会不了解你缠着老头子不撒手的底蕴?

  这个女人聪明,她说我想错了她:“第一,我不愿随便嫁一个男人,糟蹋了我的本钱。第二,女人不全是为**活着的,我有我自己的十年计划。第三,白涛虽老,但他风流,至少我还未遇上一位超过他的,能够与我旗鼓相当的男人。老,我不怕,只要有功夫。”

  谷玉这番话,也许是实情。白涛对于女人,应该承认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而且,大概懂得一点**。连晏波,那么一个追求革命理想的人,几乎为他牺牲了一切,差不多毁了自己。如果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家伙,这两个女人恐怕不屑一顾的。

  我认识晏波在先,接触白涛在后。一九四七年,我还是个高中生,她来发展我们参加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抗先,有了来往。她父亲是大学者,住在帘子胡同一座前后两进的四合院里,到她们家,满坑满谷,都是线装书,还有许多书画古玩之类,好像进了琉璃厂一样,现在这些都成了白涛作为学者化艺术家的本钱了。

  可第一眼看到白涛时,已经到了解放区。也许因为他听晏波提到过我,非常亲切,非常热情,而且来了一个在解放区很少见的洋礼,拥抱我,一连三次。

  我很尴尬,他很自然。

  老实说,他能在当时那种相当清教徒的,相当禁欲主义的空气里,自行其事,也着实令人佩服他的勇气。譬如,大家都穿二尺半的军服,戴八角帽,他偶尔还穿起西装来,戴上毛主席去重庆的巴拿马帽,招摇过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革命队伍中的个别死角现象,有的人,他就可以被允许,被默认,不必一定拘束在规矩方圆之内,稍微出点格,不太伤大雅,人们可以容忍,可以视而不见,也颇是很令人费解的。

  我想这和加农炮的性格有关系,他喜欢有才华的部下,虽然他是红小鬼出身。

  那时,宋稼农是我们五分区的一号首长,绝对的一个大老粗,脾气大得厉害,绰号也是由此而来的。按照一般规律,他应该不大喜欢文化人,但也怪,很宽容白涛那种名士风流的行径,也许在他眼里,多少有点像见到稀有动物似的新奇好玩吧!他很少有说有笑的,但白涛经常到他那儿去喝酒聊天,给他讲北平的所见所闻,很使首长开心的,所以,司令部出出进进,独他是很随便的。

  大凡领导人聚在一起,并不都言必马列,也是需要一些轻松话题的,他就经常制造一些绯闻啦,浪漫啦,笑话啦,洋相啦,让人们在那清苦的日子里,至少嘴上不那么单调。尤其他的诗,不晦涩,很上口,那些文化不甚高的首长,看得懂,读得通,对他还是欣赏。加之白涛这人,别看他有时装疯卖傻,其实很聪明,说他颇有心计,也不为过。他即使出点格,过点头,冒点炮,也不会走得太远,总是适可而止,差不多便收。有时让头儿伤点脑筋,可也不至于为之大动肝火。闯一点小祸,屁股也好擦。所以对这位基本上识相,不给领导造成大麻烦的他,优礼有加,因而破例地不怎么严格要求他。我们出操的时候,他可以睡懒觉,我们学习的时候,他可以在他的屋子里写诗,我们帮老乡收割庄稼,汗流浃背,他可以背着手,在那里“悠然见南山”,构思什么宏篇巨著,这就使别人眼红不得的了。

  可在大会上,只要加农炮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他,必然会站起来招呼:“我们的大诗人,不当场来一首诗助兴吗?”

  偏他有这种说来就来的捷才,记得我到解放区的第二天,正碰上一次祝捷大会,司令员话音刚落,他跳上台去,即席朗诵了一首诗:

  日头天上挂,

  人间大变化,

  小米出真理,

  枪杆打天下。

  这首诗,好是说不上的,但有点气势,行伍出身的宋老总马上高兴了,他是个粗人,但有时——那是不发脾气的时候,是个可爱的将军,因为他的脾气讲求痛快,连声说:“好!白涛的诗,简单明了,通俗易懂。”

  那时的白涛,人长得帅,要个子有个子,要文才有文才,尤其令人钦服的地方,笙箫管笛,无不在行,唱戏演讲,慷慨激昂,提起画笔,像模像样,作曲指挥,当仁不让。那时,时兴木刻,他操起刀来,也是一个行家里手。若是谈文学,谈诗歌,就更难不住他,而他的五言诗,对不起,说起来都能把人吓一跳。

  “诸公,我写五言诗的本源,如长江,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一样,是从这儿起始的——”

  于是,他拿出一把折扇来作为佐证,你一看,不得不肃然起敬了!

  扇倒无甚稀奇,竹骨纸面,制作粗陋,但却是毛主席的墨宝。那扇面上龙飞凤舞着“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诗句。我未考证过,白涛自成一格的五言诗,是否受主席这首诗的影响,抑或他自己的攀靠附丽?但那笔主席的手书,是毫无疑问的。我刚到解放区,认识他不久,就看他经常放在手边了。我很惊奇,他竟然对毛主席这把具有某种文物意义的扇子,不怎么当回事,至少,在表面上他是这样子的。一谈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早先,求主席写两个字,不是太困难的。”

  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足以说明,他资格比我们老,接近重要的人物比我们多。他说,他写过一些诗,送呈给毛主席过,遂有了这把扇子。这故事不知真伪,但他出版过一本《新五言》诗集,倒是不假。其中有一首:

  初到解放区,

  天地顿时阔,

  滴水注大海,

  小我成大我。

  诗下自注曰:“在平西,呈毛主席。”

  日理万机的毛主席,那时忙于进城,成立共和国,是否有空一阅,待考。但他送上去,大概也是千真万确,这也算是他一生中的殊荣,也是他终生享用不尽的政治资本。

  他也会调侃:“不是谁都可以吃政治的,除了有吃政治的聪明,还得有吃政治的本钱。”

  我斜着眼打量他,表情虽然平淡,但那暗中得意的劲头,也不是看不出来,因为能有这份本钱的可以骄傲者,并不多。他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除非到了一定的临界线,再不在乎下去,会给他带来灾难时,他才会收敛。否则,该拿的拿,该要的要,该伸手的伸手,该脸皮厚时,也够厚颜无耻的。他知道我在腹诽他,反过来问我:“你肯定没有送过,即使你有这份心思,连往上递的门也找不着的。别不服气,命也运也。”

  他对我说这话时的神态,满足之情,溢于言表,这时候的他,便是神采飞扬的白涛了。

  服了!虽然,我嫉妒得恨不能骂他王八蛋,但我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活得比谁都好。但是,忽然之间告诉我,说他想死了,我不讳言心胸里的阴暗,坦白讲,真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感呢!就像希望一个不败的拳王,也有倒下被人数十的时候。

  谷玉在电话里,听我说他不怎么想活,虽然认为可能是白涛的故伎,喜欢耸人听闻,并不太当回事。她说她和这位老板谈完调拨头寸的业务以后,就过来帘子胡同。不过她一再申明,如果老头真活腻了,不是她惹的,而是其它什么缘故。

  “你估计,因为什么事触动了他,才想到死亡的。”

  她说:“反正他从不提晏波的,这倒是有点蛛丝马迹的意思!”

  等我到了帘子胡同,那座磨砖对缝的四合院里的大枣树下,老鸦在聒聒地噪着,很有点不吉祥的气氛,我以为我来晚了,没准他先行一步,到上帝那儿去报到了。推门进去,看到他面前放着几盒录像带,正对着电视机那一片雪花发愣,我放下了心。

  “哦,你还有心思看三级片,大概还不至于马上涅槃?”

  他听出我话中的讥讪之意。“老兄,不要用这种腔调同一个命在旦夕的老同志说话,我找你来,正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行了,老先生,你离死神十万八千里,别制造新闻了,我拜托你!”

  “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不哄你!一个人不会拿死来开玩笑的。”

  我站在那里,怔住了。因为自打在根据地那山沟里的西寨村,和他交往以来,无数次地听他这样那样当回事的,甚至赌咒发誓的语言。我都是在信和不信,或疑信参半地听着的。但这一次,我望着这老朋友,不能不相信他大概真的遇上了什么难以解脱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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