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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李国文小说精选 李国文 16308 2024-10-16 21:09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古老破旧的楼房。唯其古老,所以破旧,倘不破旧,也难显出古老。S市人有点胆量,当然包括我在内,竟敢在这危楼里一住若干年,繁衍出两代人来。而更让人叹服的,S市领导层衮衮诸公,危楼像脓疮似的在眼皮下长着,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小半个世纪,可见其深悟为官之道,御民之术,已到如何透彻地步。

  幸好斗转星移,万象更新,危楼终于夷为平地,众人也皆乔迁新居。过去既已成为过去,本应一律向前看。但当年并不曾为老百姓服务,而要老百姓为他服务的大小人物,至今还不懂得一点应该把脑袋钻进裤裆里去的羞惭。人们常由此想起古老破旧的危楼,噩梦般的岁月,和把荒唐当作正经来顶礼膜拜的悲剧,以及一切的灾难和不幸。什么叫历史?无数的教训加经验而已。一部《危楼记事》,也只不过是这段惨痛历史的小小注脚罢了。

  故事之末:关于商代夜壶,关于由夜壶产生的想象,以及围绕夜壶的众生相,一篇结束《危楼记事》的主旨性小说。

  “夜壶?”

  “夜壶!”

  “烟壶吧?”

  “不,夜壶!”

  “什么夜壶?”

  “盛尿容器的夜壶。”

  “夜壶也是可以写得的?”

  “为什么不可以写夜壶?”

  摇头,叹息,捶胸,跺足。“堕落啊堕落,颓废啊颓废,居然写开了夜壶。这样下去,岂不很快要写到抽水马桶了吗?”

  我对这位长者表示忏悔,并请他老人家息怒。“杜老,是这样,抽水马桶肯定不会写的。但要不写夜壶,我就无法结束这组系列小说《危楼记事》。我不知道别的城市怎样,S市十年‘文革’却是不能不涉及这夜壶的。”

  他忘了,他当年也对这只大夜壶顶礼膜拜过的。

  在S市,患健忘症的人特别多。

  同样,在S市,喜欢指导别人写文章,用一种十分和缓的口气,但却是相当坚定的态度,要你这样写,或要你不那样写的人,也特别多。

  我还发现,在我们S市,凡患有健忘症的人,大多也染上了这种诲人不倦癖。所以,我这系列小说,一直无法收尾,一提夜壶二字,就像碰了谁的神经根似的,轻则金刚怒目,重则大动干戈。幸好,天无绝人之路,S市获准对外开放,来了一位推销过时产品的某国电脑公司的老板密斯特塞拉西——他长得很有点像那位被推翻的皇帝。他的名片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头衔: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

  啊!万岁!

  S市人顿时好像从睡梦中醒来,敢情,耻辱与荣光,卑污与高尚,并无截然的分界线,于是豁然贯通,夜壶也是上得台盘的物件。健忘症者的最大幸福,心灵上常无过去阴暗记忆的负担。健忘不同于麻木不仁,也不同于装孙子,健忘是一切一切均不存在,全部空白。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反套过来:最快乐的莫过于把昨天以前的羞耻全抹掉。于是,他们又簇拥到这只大夜壶身边。

  大夜壶万岁!

  也确确实实该喊万岁,这是一只商代夜壶。

  据密斯特塞拉西先生用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测定,这青铜器夜壶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他服了,五体投地钦佩这只神圣的,隐隐可见光环围绕的夜壶。

  他看见了,我们看不见。

  正如我们读某些评论家所推崇的某些作品一样,他说得如何如何的美仑美奂,尽善尽美,无与伦比,足堪传世。我们读过来,读过去,把每一个老五号铅字,掰成四瓣来读,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折磨杀也幺哥。可怜我等愚民,不论怎样努力,依旧一只夜壶,实在没有法子。

  这位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被中华文化征服住了。塞拉西刚到S市来开拓他的市场时,何等趾高气扬,再加上我们一些同志,想换些兑换券,想捡些外国洋捞,想到国外遛达一趟,想把儿女送出去镀金,或者想借外国人的高鼻子、蓝眼睛吓唬本国同胞,都到当时S市惟一的宾馆去朝见这位皇帝——他长得真像下台的塞拉西,包括那撮山羊胡。门槛快被S市的显贵权要踩平了,恕我不一一列名了。反正老百姓一个没有,因为他们连宾馆也进不去,更休说跨进塞拉西的套房了。曾几何时,他坐车驶过Y大街J巷危楼旧址。房已经拆掉,土地平整得差不多,准备施工了。虽然现场贴有“时间即是金钱,效率等于生命”的大字横标,但人们却大方得并不在乎金钱,慷慨得不计较生命地在闲聊天咧。突然发现小轿车嗄地站住,跳下一个外国人来,直瞪着两眼,好像得了疯魔一样,直奔危楼人家尚未来得及运走,堆在一旁的破东烂西而去。

  刹那间,施工现场的全体人员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S市人就是这样一个风气,要不然,十年“文革”会一浪赶过一浪地那样热火朝天么?别的且不说,仅就“文革”中改名而言,S市居全国之冠。小城市,人口不多,但百分之八十八以上,都换了顶顶革命的名字。连八十岁的瘪嘴老太,牙都掉光了,一辈子没个名字,户口簿上只写周吴氏三字,也是危楼住户,每天端把竹椅在门口坐着,呆呆地看过往行人,我们都管她叫老太。忽然间也有了名字,叫吴清华,吓我们一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位缠足老太和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女主角,联系到一块。一方面说明样板戏深入人心(至今犹绵亘不绝),一方面也证实了S市人的疯劲。

  大家把塞拉西围裹得紧紧地,屏神敛息注视着这位几乎跪倒在大夜壶前的洋人。所谓伟大,所谓渺小,有时也很容易混淆,塞拉西视为圣器的大夜壶,竟和马桶、脚盆、垃圾箱、恶水缸挤在一起。

  到底是夜壶权威识货,他马上辨明这只锈迹斑斓的铜家伙,是了不起的宝贝。“文革”十年,不知出了多少宝贝?什么都可以成为宝贝,有的比大夜壶也不如。人们由于偏见,由于盲目,由于无知,由于蛊惑,常常把不是宝贝当作宝贝,而把宝贝不当宝贝。这位电脑公司老板,曾经以《上古夜壶演变史》、《夜壶与亚文化史的渊源考证》、《夜壶——**崇拜的异态心理研究》等论著,获得博士头衔的夜壶爱好者协会主席,竟膝关节一软,跪倒在这只商代夜壶前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虔信到相当程度以后,便会产生逸出常规的举动了。塞拉西先对大夜壶磕了一个中国式的头,然后又行了个洋礼,吻了吻这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董。

  “谁的?”塞拉西问在场的人。

  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谁也不肯承认是谁的。中国人,不,具体地说S市人,总怀有一种先天的原罪感,好像随时提防会飞来横祸似地小心谨慎,大家面面相觑地沉默着。

  “那么,要多少钱?”塞拉西岂止汉语说得流利,汉学也很有根底。他怀疑自己的汉语表达能力,为什么了无声息。但当他掏出钱夹,当真地准备付钞票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危楼住户和从未与危楼有任何牵连的,都自告奋勇当大夜壶的主人了。而且,钱根本还未到手,这里,自称是主人的一伙,先角斗起来,打得不可开交。要不是年逾八旬的老寿星来提醒大家,塞拉西可就有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嫌疑了。

  老太颤颤巍巍地警告撕掳在一块,难解难分的人们。她双手一伸,指指天,又指指地:“真不要脸,这夜壶是没主的东西?你们记性让狗吃了么?”看起来,健忘症患者只要良知还未泯灭,总还是可以救药的。大家住了手,细想想,也无味,为一只夜壶,怪没意思的,讪讪地走散了去。这种白折腾一场,屁毛捞不到一根的无趣心情,S市人可没少体验。谁教他们那样疯?那样爱赶热闹?整整十年,最终不也没精打采地收场了么?

  塞拉西没经过斗批改,没见识过小爬虫、变色龙,恐怕听都没听说过S市在十年间,有那么多疯狂荒谬,滑稽突梯,稀奇古怪,错乱痴癫,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苦难不幸。他哪知道商代夜壶的底细,便问老太:“我应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位负责人呢?”

  “随我来!”

  大家马上明白老太要把洋人领到什么地方去。

  由此可以证明她虽年事已高,脑筋并不糊涂。记得S市“文革”初兴那阵,赐了她一个再革命不过的名字吴清华时,她对危楼左派范大妈说:“我活了宣统、民国、共产三个朝代,从来没个名字,不也活得好好的?干吗到‘文革’这朝代偏要改户口簿呢?”

  “您老——”居民组长范大妈左归左,还未左到六亲不认,长幼不分,“这呱呱叫的名字,别人抢还抢不到手呢!我好不容易给您争取来的。”

  “谢谢您啦!”老太半点也不承情,自言自语地,“哼,宣统梳辫子,民国放脚,共产吃双蒸饭,到了‘文革’这朝代,又要改名换姓,真让我越活越奇怪!”

  要换个主儿,范大妈早就定性,恶毒攻击,送专政学习班去了。这不是典型的今不如昔的反动言论么?可是有什么办法,到底八十岁了,说句把错话,也不忍心捉她坐牢去。所以范大妈至死也是个居民组长,未能得到晋升,可能和她左得尚不彻底,还留有人性论或人道主义尾巴有关吧!有一回,全市开忆苦思甜大会,主会场在市中心十字街口,分会场分布郊区县数十处,广播喇叭连着,那声势,只有S市人真干得出来,登台表演凡数十人,从早晨直至傍晚,午间不休息,一律吃忆苦饭以不忘昨天的深重灾难。中国人,不,我们S市人真善于表演,台上人演给台下人看,台下人演给台上人看。说到痛心处,台上咬牙切齿,台下义愤填膺;台上痛哭流涕,台下涕泗滂沱。那天S市泪飞若雨,以致郁结成云,升腾而上,吓得民航机不敢降落,被这异常气象弄糊涂了。会议**,老寿星登台,她不但反复阐述四个朝代的理论,而且,“要说苦——”,老太双手一伸,上指天,下指地:“苦莫苦过于吃双蒸饭那三年灾荒时期——”全市数十万众,听到这里,无不破涕为笑。天哪!这还了得!S市出了个八十岁的现行反革命!

  我亲眼看见坐在主席团位置上的杜老——也就是诫劝我勿写夜壶的长者,站了起来。起初都以为他老人家心脏病又犯了呢,好不容易刚刚亮相结合到革委会,这病犯得可不是时候,幸好,不是病,而是发至内心的革命义愤,所以捂住胸口,表示他激动到何等程度,已经按捺不住了。其实,三年困难时期,是他主政,S市饿死人的事情,是受到中央通报的。但对健忘症者来说,已经消失的记忆,如同底片曝光,一无所有了。他“抓起来”的“抓”字刚出口,范大妈以一种刀下留人的难得勇气,跳上台去用身家性命,保这位说走了嘴的老太。

  “她老糊涂了,各位领导,多担待!”

  “我不糊涂,我一点也不糊涂!”老太坚决否认。

  “你怎么不糊涂?”范大妈一心要为她开脱,“你连哪个朝代都分不清,还说什么啊!”

  老太挺认死理,现在看来,记忆力好未必是件好事。她振振有辞地回答:“不是让我拣最苦的讲么!”

  “嗐!”范大妈不当业余警察的时候,是很通情达理的。她踩了老太一脚,意思是快收住嘴巴:“你还有碗双蒸饭楦饱肚子,我和毛毛娘儿俩,只能喝酱油汤,饿得眼前直闪鬼影。能说吗?说不得的!”但扩音器把这说不得的话,传遍全市。

  “我说错了么?天地良心,句句是真!”老太还在辩解。

  不论杜老怎样义愤,别人并不动弹,在场的谁不曾从三年灾荒过来,只有他老人家饱汉不知饿汉饥罢了。因此老太四个朝代搞乱套,错把无产阶级饿肚皮当作苦来忆,罪该万死;但造反派网开一面,处罚尚属宽宏大量,游街两天,便算拉倒。吴清华很高兴,载在解放牌大卡车上,能把她这双小脚走不到的S市各个角落看个遍。那时武斗刚刚告一段落,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她看一路赞叹一路。虽然兵不兵,将不将,乌合之众,论打起仗来,鬼子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比不上造反派的火力和破坏性,硬把城市一角夷为平地,真教历经四个朝代的老寿星开了眼界。

  第三天,没让她去游街,她还觉得遗憾呢!

  就这样,老太凭她八九十年顺民的经验,永远先给厉害的菩萨烧头香。她把外国人领到杜老四合院去,好像理所应当。虽然,我们颇替这位记忆力不错,但却缺乏变通的老太捏把汗。杜老恐怕不会对商代夜壶那样兴致勃勃了,说不定还会反感。不过,再让老太游街也不至于,因为拿她爱说的语言来讲,“文革”那个朝代已经过去;而且,敬爱的杜老,终于因年高德劭退居幕后了。

  让她去吧,顶多碰个钉子。

  我不能断定S市会不会是另一个殷墟?反正经常从地底下挖出些青铜器。据说王国维、罗振玉二氏,曾经慕名来过,可惜一无所获地走了。后来,也陆续出土了一些钟鼎彝尊之类的古董,不是被愚昧无知的村夫俗子砸烂了论斤卖废铜烂铁,便是被奸佞不肖之辈贪图钱财,转手盗卖给外国人。解放后,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散存在各家各户的一点古董,凡金属物,都和菜刀铁锅一起,统统被送进高炉熔炼。“文革”初兴,又砸四旧,青铜器遂完全绝迹。

  这夜壶命大,直到大铸纪念章时,才被发掘出来,否则,命运也未必见佳。看来,机遇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只要赶上点子,夜壶照样红得发紫。

  我们S市这只商代夜壶,经过“文革”,走了一段之字形的弯路,由于洋人的叫好喝彩,又重新发扬光大了。别的城市有市花、市树、市鸟之说,S市的耆老们作出决议,前不久在报端公布,征求市民意见,拟将这只商代夜壶,定为市壶,它的光辉岁月又该来了。样板戏不已经死灰复燃了么?而夜壶与样板戏、纪念章、红卫兵差不多同时出现在S市。于是,曾在危楼居住过的房客,不免自豪起来,敢情重又焕发光彩的夜壶,早先却是我们从危楼粪坑发现的。

  原先造楼的人,只知道四万万同胞,根本没想到十亿还打不住。因此,不但载不动这许多人,成为危楼,化粪池装不下越来越多的排泄物,也成了灾难。于是清扫这些差使责无旁贷地落在我们头上。幸好那时候牛鬼蛇神占总人口比例数甚高,只要范大妈念念有词,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全楼四分之三强的居民,一律投入疏通茅坑的工作,倒也不怎么劳累。虽然脏一点,但总比牵来牵去被批斗强,也比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请罪要自由自在些,大家也乐得去干。

  何况,此时此刻,真正的左派绝不沾边,假左派则离得远远的,只有范大妈这等左派末流,在干岸上站着,大讲知识分子改造和劳动锻炼的必要性,哇啦哇啦,满巷皆惊。那口吐飞沫、诲人不倦的样子,有时候令我们听众坏人们不禁怀疑她所追求的,或者感到心理上极大满足的,不在于讲些什么,而在于讲的这形式本身。

  突然,有人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坑底露出个铁家伙。

  那是一个警惕性高到疑神见鬼的年代,岂止范大妈左派,连我等牛鬼蛇神也马上意识到,是不是有阶级敌人把定时炸弹埋伏在茅坑,准备炸掉厕所?这种堵人后路的做法,实在有点卑鄙。

  范大妈一个箭步蹿过来,那张年轻时也曾浪漫过的脸上表露出来,这可是立功表现的机会,展示在面前了。只可惜事前没写下几页以明心志的日记(那是当时很流行的英雄模式),不过没有关系,可以后补。想到这里,扑通一声,跳进了茅坑里。当左派容易吗?必要的时候,也得动真格的才行。虽说粪坑已经见底,跳下去能没有思想斗争吗?范大妈算了算账,总还是划得来才干。

  由此,也可证明范大妈左得可爱之处。其实她完全可以让我们打捞上来,她捧去请功。一部“文革”史,就是互相摘桃史,结果谁也没捞到一根桃毛,相反,演了一场猴戏。所以,范大妈如今在九泉下,我们有时还想念她,比那此死了恨不能立时三刻忘个干净的人强,可能由于她更多时间像正常人的缘故吧?

  谁也猜不透茅坑里沉重的东西是什么?

  人们已习惯于草木皆兵,自然想到爆炸物的为多,不过,也纳罕不已:干吗要炸厕所?加在一起也不值一颗炸弹的钱,阶级敌人会傻到不识数的程度?“文革”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愚昧,大家还一本正经地相信这些愚昧,谁也不敢去拆穿愚昧,正是因为有权柄者需要这些愚昧。范大妈当然果真相信马上就会爆炸,危在顷刻。不排除她有部分即兴表演的成份——她在未成左派之前,还私下里说狐仙附身,跳过大神的。但她高声朗气地吆喝我们赶紧闪开的气概,真教人感动不已。

  “快躲开,快躲开!”

  “毛毛娘,毛毛娘……”危楼的女性们,都以为诀别的时刻快到,非但不散开,反倒围了上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着。那凌厉凄绝的声音,撕魂裂魄地灌满了J巷。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把毛毛托付给你们啦!”范大妈高八度的托孤悲腔,多少透出她早年跳大神时哼哼呀呀的韵味。我不得不佩服S市人的演戏才能,怪不得乡巴佬阿芳,会评为最佳女演员。虽然连情书也写不通顺,但签名却秀美极了。可见人杰地灵,时势造英雄。范大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个沉沦在粪坑里的商代夜壶扳动起来。大家以为会轰然一响,慌忙堵上耳朵,闭上眼睛。范大妈也在考虑,以怎样的姿势英勇就义更美一点?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手一松,那夜壶懒洋洋地又躺在粪汤里了。

  错就错在“文革”期间,把许多真正有学问的人都关进牛棚,送往干校去了。谁都不认识挂满铜绿的这物件,竟是老祖宗使用过的夜壶。上面自然有铭文在,但明白钟鼎文的老夫子早和四旧一齐给横扫了,弄不懂是盘庚迁都于殷以后的小辛、小乙,还是武丁年代的东西。所以也无法从铭文中了解它是一种溺器,正如古代的鼎镬和现代的钢精锅、铁炒勺、电饭煲,毫无共同之处,商代夜壶和近代夜壶也大相径庭的——

  汉刘歆《西京杂记》五:“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铸铜其形为溲器,示厌辱之也。”

  溲器,也就是夜壶。由此可以看出古代人的罗曼蒂克的气质,不拘泥迂腐,不偏执保守,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兴之所至,任意而为,多自由自在。决不像“文革”时连戏也必样板,把人的思想桎梏成模压皮鞋一样,号码尺寸全国统一,这恐怕也是“文革”像迁延性肝炎,久久不能痊愈的原因。时至今日,病毒犹存,君不闻“谢谢妈”又甚嚣尘上了吗?

  汉代人造一个虎形夜壶,表明了创造性;那么商代青铜铸造匠人,以高超冶金术,为小辛、小乙,或许是武丁这样的国君,制成一个完全出乎后人常识以外的夜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只怪我们太习惯于程式化地去思想,去行事罢了。其实,古人是不怎样讲究规矩与章法的。

  《庄子》《人间世》:“夫家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

  《史记》九七《郦生传》:“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蜃是蚌壳,儒冠是帽子,几乎无物不可以充当夜壶。反过来,夜壶登上庙堂,溺具成为圣器,不能不佩服S市诸公的想象力,同时,也佐证我们S市人的歇斯底里到何等狂热地步。所以,当范大妈用小板车拉着这个不知为何物的青铜器,向革命大联合司令部送去的时候,弄不清是范大妈无师自通,突然悟到禅机,还是路旁献忠心的造反派牵强附会,自作主张,或是杜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经他们一点拨,谁看谁都说像,这夜壶造型,猛乍一看,正是三忠于活动的忠字。此时,恰逢S市献忠心的最**。

  赶早不如赶巧,这夜壶在欢呼声中成为祥瑞。

  其实细琢磨也并不太像,可在那个指鹿为马的年头里,谁也不敢持异议。杜老甚至给刚实现大联合,坐到一张桌子上来的猢狲、鬼魂二派头头献计献策,应该赶紧给“中央文革”发个表忠心的告捷贺电。

  “您看着办吧!杜老!”

  那时造反派信任他胜于副书记。因为自三年灾荒以后,杜老实际上只是挂名,S市工作全是危楼二双的爸爸,倒应该算作一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独自支撑着。虽然正直得不免迂腐,卖力得近乎傻干,却一心想叫S市老百姓温衣足食的。唯其如此,“文革”一来,首当其冲,成了走资派。滑稽的是,斗归斗,干归干,他还得让S市的各级职能机构运转。说来也可怜,副书记(S市人至今还惦念这位副书记,似乎副是他的姓,书记是他的名)每天结束了工作和被批斗以后,漫漫长夜,像个木头人似地伫立着,仰望天庭。那时,同关在牛棚的人很多,有的说他在看北斗星忽明忽灭,是不是毛主席老人家受了蒙蔽?有的说他在研究天体国运,是不是果真要改朝换代,王八登基?也有的如危楼的乔老爷说:“屁,他只不过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像一个人似地出那口鸟气罢了!”

  如今,他即使英魂不灭,也无可依托。给他开平反追悼会时,骨灰盒里其实是空的,所以也无从获悉他当时在夜空里怅望什么了。

  夜壶登上历史舞台以后,杜老觉得光给“中央文革”发致敬电还不够,根据他的领导经验,声势是顶顶要紧的,投上级之所好,千万别怕过头。错了,责任不在你,对了,功劳就加番。而且,形势永远大好,越来越好,哪怕错,也错得正确。所以,他给造反派出主意:“顶顶革命的革命造反派同志们,棋高一着,满盘皆活。S市三忠于活动要做到‘旗手’说过的出绿,最好仿这古铜器,做成忠字纪念章,保险,能在全国打响。记住,铜一锈,就出绿了!”

  马屁也要会拍的——

  《新唐书》二〇二《宋之问传》:“于时,张易之等蒸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出绿,真亏他想得出来。一纸命令,到了当着走资派还要抓生产的副书记手里。幸好是夜壶,倘若是抽水马桶,副书记还未必能在S市筹集到那么多做纪念章的铜呢!

  副书记自然不敢怠慢,其实他本人也是尽忠,效忠,甚至是愚忠的一个。同关在牛棚里的老乔偷偷劝过他:“跑吧!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怕当盲流,也比这活受罪强!”

  他喃喃自语地说:“我应该经风雨,见世面,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我应该触及灵魂,将无产阶级‘**’运动进行到底……”毫无疑义,造纪念章,让S市人人脖子上挂一只夜壶,也是应该的了。

  乔老爷浪**公子出身,正经学问有限,三教九流,左道旁门,倒堪称得杂家。有一天夜里,他悄悄附在副书记耳边说:“我想起来了——”

  副书记吓了一跳,只以为半夜三更又押他去触及灵魂呢!“别害怕。”他连忙安慰这哆哆嗦嗦的老上级,然后,提了个荒诞的问题,“古代人小便不?”

  副书记不解其故,没有回答。

  “古代人用不用夜壶?”

  不知其所以然,仍在暗中发怔。

  “副书记,我看这青铜器,很可能是那玩意儿呢!”

  他堵住老乔的嘴:“你疯啦!你想讨死!你活够了!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

  一夜无话,可乔老爷听得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天麻麻亮,他忍不住了,趴过来问:“老乔,你根据什么这样看?”

  乔老爷说:“造物者必有所本,万变不离其宗。夜壶这东西,总是脱胎性器官而来。”

  副书记懵懂了,可那是一个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年代,他怎敢违拗,只好布置下去。不过,他和杜老不同之处,当上上下下脑袋发热到四十度的时候,他宁可冷一点,否则,最终吃苦头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他去找他的对头,希望能影响一下造反派,万一真是夜壶,那亵渎罪可是十恶不赦的。

  “什么?夜壶?胡说八道!……”杜老差点没蹦到房顶。

  “你冷静些!”副书记对他并不怎么客气。要不是他儿女多,儿女亲家多,死保住他,不撤职查办,也该卷铺盖滚蛋了。副书记也自有革命天真之处,总期待着他的觉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譬如他将拆迁危楼的经费,盖了他住的四合院,倒是副书记在全市党员大会上检查自己没坚持原则。其他劣迹,恕我为维护老人家的名节,就不一一写了。杜老自己也很坦然:“有什么?大家都犯的错误,大家都搞的特权,大家都沾的便宜,大家都有的关系网。彼此彼此,我虽不比谁少,可也不比谁多,才不在乎咧!”他进一步阐发这理论,“大家都这个水平,大家都这个作风,大家这些年都这么过来的,你能拿大家怎样?大家不怎么样,我杜某人又能如何?”

  “您老高见!”我不得不钦佩。

  “这就是气功!”他没头没脑回答了一句。

  好久我没能悟透杜老这句话的真谛,后来终于明白,气功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出神入化,刀枪不入了。

  杜老听到副书记冷冷的语气,更是火上浇油。那时,他有造反派撑腰,而且他家把我们危楼的一位半仙之体,武老头,悄悄地请到四合院里,让这位阴阳先生看了看风水,是发还是不发?发在儿孙还是发在本人?希望得到启示。武老头外号武铁嘴,旧社会在城隍庙靠算命打卦为生,他知道这位大干部,不好意思出面,躲在屏风后面,竖着耳朵;便天花乱坠,云山雾罩地开讲,科学术语,革命词藻,阴阳五行,善恶轮回,一锅大杂烩把杜老说得心悦诚服。最后又掏出一张大团结票子,请老神仙摇了一卦签,签上四个字:“福至心灵”,差点没把屏风后边的人,高兴得滚落到藤椅下面。压了好些年的杜老,“文革”一来,副书记靠边,他便有了小老婆扶正的得意感,指着对手说:“你不觉得天变地变人也变么?老黄历看不得,老调子已经唱完,老路压根儿行不通了么!老弟,奉劝你一回,大家都不认为是夜壶,大家都希望表忠心,你还是不要跟造反派小将作对,闭上你的嘴,去好好干吧!”

  我们S市发放小夜壶那天,真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全市人载歌载舞,喜迎宝章的狂热劲头,简直非笔墨所能形容。那时值得敲锣打鼓去游行庆祝的事件,节日,喜讯,指示就够多的了,但由于是S市自己的献忠活动,越发搞得有声有色,挂小夜壶成了隆重的授勋仪式。排场之大,花钱之多,连怂恿造反派放手干的杜老,也不得不赞叹小将们的勇气。

  危楼自不例外,也应该轰轰烈烈。可是,世界上最善于搞繁琐哲学者,莫过于我们自己了。谁有资格挂,谁无资格挂,订出来五条十八款三十二项细则的标准,各街道成立资格审查委员会,一个人一个人过筛子。可怜我们危楼近百名居民,能够上台伸长脖颈套小夜壶者,只有范大妈等有限的几位。至于已经定性的坏人,也就死了这颗心。可半好半坏的人,或不好的好人,不坏的坏人,却十分看重这夜壶,它等于是通行无阻的腰牌。没有它马上被视为异类,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或是实行种族歧视政策下的黑人、犹太人一样。

  危楼成了一锅粥,那还了得,夜壶等于是通灵宝玉,有它不见得多好,没它可是性命交关。争的抢的,哭的闹的,好端端的,平添一段烦恼,弄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现在回头去看,危楼一部争斗史,你咬我,我咬你,恶性循环,似乎人到世上来就是咬人与被咬的。其实换一种不龇牙咧嘴的生活方式,彼此相安无事,地球也未必转得慢些。好,连有一个最最革命名字的老太,也剥夺了夜壶悬挂权。因为她散布过今不如昔的反动言论。

  “我活了八十岁!”吴清华找绳子要上吊。

  挂了几次,危楼的木头早朽烂了,硬是吃不住劲,还没等绳圈套住脖颈,便断了。大家见老太死意坚定,便向资格审查委员会打报告。结果批下来了,四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上吊,奈何奈何!”危楼人文化水平不高,怎么也揣摩不透“奈何奈何”的题外之意。老太自己也糊涂了,不知是生好,还是死好?手里掂着根绳子,两眼发直,已露出精神分裂症的先兆了。

  S市人民至今犹缅怀死于“文革”的副书记,恐怕还在于他能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其实S市的子民,最容易满足,他们并不要求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哪怕先天下之乐而乐,能够分一杯残羹给大家,也就可以了。所以,副书记对拆迁危楼的经费,被杜老挪去盖四合院,从心里觉得愧对危楼百十口人,总是不能释然于怀,时不时来Y大街,踅进J巷看看。正巧这一天,四句偈语下达,老太生死两难之际,副书记被危楼吵闹得如四级地震般摇晃不已的状态吓坏了,问了究竟,方知为了宝章差点闹出人命。这位布尔什维克一面感叹,中国人的命也太不值钱;一面更沉重地思索,革命本来平等,共产主义的目标乃世界大同,却偏偏要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尊尊卑卑,等级森严,贵贱有别,层次分明。可想到自己也成了九类分子之一,不禁苦笑,真有白革了这多年命的怅然若失感。不过,小夜壶手里尚有数枚,全掏出来,交给这群鸡争鹅斗的人。

  他以为本可以平息这场争吵,危楼再经不起折腾了。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自以为是好人,脖上已挂有夜壶者,又愤激地表示抗议:“他们也有资格佩戴宝章,我们通红通红的红五类往哪儿摆?”

  副书记想想也不能怪他们自恃高贵,这些年自己不也助长这可悲可怜的胎里带的优越感吗?“好了,好了,你们成分好,出身好,家庭没有污点,个人历史清白如玉的,一人可以佩戴两枚宝章!”

  万岁!

  于是,危楼百十口人,浩浩****,成双列通过J巷,Y大街,朝十字路口进发。龙种们胸前,两夜壶撞击,叮当作响,好不荣光。非龙种们脖下,虽仅有一枚夜壶,形单影只,但聊胜于无,也足够维持心理平衡。一路上,锣鼓自然要敲,样板戏自然要唱,也许心情太激动,来不及西皮二簧,一板一眼,干脆在范大妈的手势下,只喊“谢谢妈”三字,不言而喻,是为谢谢妈赏赐了夜壶而呐喊的。

  主会场的热闹排场自不必说,“中央文革”的特派员都到场助威。杜老三一说,四一说,竟和这位大人物排上了转折亲。儿女亲家多的好处便显示出来了,如同押宝似的,门门有彩,怎么能落空呢?天气又那么好,话题就更多了。会场风光,杜老几乎独占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同是夜壶,区别颇大。不但像奥林匹克运动会奖章,有金质、银质、铜质之分,而且在重量上有三千克、两千克、一千克的不同。中国人在封建社会生活了几千年,搞这一套可算十分娴熟顺手。危楼人刚才拼死拼活争夺的夜壶,不过是十五至二十克的大路货而已。

  杜老知道那三千克重的金质夜壶,是要送给“中央文革小组”衮衮诸公的,他不敢僭越。仗着和特派员的临时搭上的关系,他也不客气地取了个二千克重银质夜壶,挂在脖颈上,闪闪发光。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人长了两张脸皮,分不清哪是真脸,哪是假面?哪是脑袋,哪是夜壶了。

  就这样,大大小小的夜壶,在S市泛滥成灾。直到冬天,干校因为煤粮两缺,怎么变,精神也变不了物质,来解决冻馁之虞,只好放假让莘莘学子回S市过年。那些收藏过秦砖汉瓦的,那些研究过毛公鼎,大司母戊鼎的,那些攻读过罗振玉氏甲骨文专著的,那些论述过殷墟、仰韶、龙山、小屯文化的所谓残渣余孽,统统回来了。一看满街夜壶,熙熙攘攘。先是可笑,后是惊讶,结果耐不住了,讲了:“诸位,你们挂的那玩意是什么呀?”

  “献忠心的宝章啊!”

  “可那造型,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讲,很像商代夜壶的模样呢!”

  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造反派头头耳朵里。“这帮臭知识份子,我让你们跳!”一声令下,统统关进学习班,按计划,要定恶毒攻击罪名判徒刑的。幸好,那位特派员来信了,口气十分严厉地申斥他们胆大包天,竟用如此卑劣下流的作法,污蔑“中央文革”。现已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列为大案、要案,由中央专案组处理。学习班里的老朽们以为这一来可以出牢笼,认为到底是真理战胜谬误。雀跃欢呼了好一阵,并不见人来放他们。这些人不懂得错误也分正确与不正确两种,好人犯错误,上级犯错误,领导犯错误,通常都是好的错误。一般情况下,好的错误,良心上不受谴责,损失也不必在乎,更用不着认错改正,有必要,还得让它错下去。因此,学习班还为他们办下去,家属继续送牢饭。

  而造反派头头呢,杜老早给开脱了:“不知不为罪,是阶级敌人利用新生红色政权还未巩固和成熟,诱使我们犯错误的。”“即使是错误,也是前进中的错误,是动机良好的错误,是吃一堑长一智的错误,是逐渐成为革命者的,必须要付学费的错误。”根据杜老的推论,愁眉苦脸的造反派,一个个喜笑颜开。

  “这么说,我们错得对,错得好?”

  “当然啰!不过,我要提供一个情况,事先有人知道是夜壶,让我们有意上当。教训啊,教训!顶顶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他们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做梦也要复辟,梦想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啊!”

  “谁?”

  一言九鼎啊!副书记的灭顶之灾降临了。先是二双的妈妈被逼自杀,不多久,副书记惨遭毒手,连尸骨也**然无存。一对双胞胎兄弟,要不是危楼人冒死收留,怕也早折磨到地府去寻找双亲了。

  历史的一页,就这样轻轻掀过。

  可在健忘症患者的脑膜上,连这轻轻的动静也不会有。“文革”以后,杜老只记得自己也是夜壶事件的受害者。其实是造反派也害怕他,不敢用他了。因祸得福,如今全对了,对得不能再对。前不久,S市整党,关于清理三种人问题,他还作了二十多分钟指导性发言。

  有人给他递了个条子,请他解释一下二千克银质夜壶宝章,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他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好像外星人ET,提出了一个绝对外星人的问题似的。难得的是他老人家很坦然,若无其事。讲完了话,继续在主席台上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作长者相。

  因此,我们大家替吴清华老太捏把汗,真把塞拉西和这商代夜壶,弄到杜老的四合院去,万一唤醒他失去的记忆。那冤魂,那鲜血,那泪水,那哀鸣,那呻吟,那黑暗,那污秽,那一切一切都涌上来时,他一定会疯狂得把老太掐死吧?

  幸好,健忘是种顽症,不大容易痊愈。否则,许多作长者相的同志,总惦着自己没擦干净的屁股,就会坐立不安,有失体态了。所以,健忘(包括为了忘却的忘却)是比麻木,比装孙子更高的幸福。瞧,四合院的门已经为远隔重洋的客人,和这只商代夜壶打开了。

  满面红光的杜老,拱手抱拳迎了出来。

  我不由得纳闷,没有人打电话,没有人通风报信,杜老怎么能未卜先知地,获悉吴清华老太要领密斯特塞拉西登门拜访?前不久,我也同样奇怪过,他老人家有那么高的雅兴,教导我勿写《夜壶》。可洋人港人感兴趣的国粹方面,目前只剩下北京前门外八大胡同,上海四马路会乐里那样的勾栏院、烟花巷,还无人问津,非行家里手,谁个敢写?所以我只能凑趣写个《夜壶》。但杜老能在四合院里,感知S市哪怕最微细的神经末梢的颤动,可见他退而不闲,离而不休,身虽在野,心犹在朝,余热熊熊,欲罢不能。现在,他的头衔,倒比他未退之前,翻了一番。

  塞拉西也算深知中国的,连忙作揖。

  现在,这位皇帝不怎么居傲了。第一,这幢在S市首屈一指的四合院,便知道主人非等闲之辈。第二,同样退,从台前退到台后,和从台上退到台下,是不等值的。第三,他认为,在夜壶上必须和这位大人物,要好好合作的。因此,鞠躬如仪,礼貌备至,朝深深庭院走去。

  老百姓是最识趣的,吴清华便晓得该止步了。但这只商代夜壶还在门外,赶紧咳嗽一声提醒。

  杜老停住,慢慢转回身来,好像头一回见到这不伦不类的东西。自从黄金时代结束,夜壶灰溜溜回危楼这几年,风吹雨淋,倒真的像“旗手”希望的那样“出绿”了。S市人病态的疯劲,必然同时爱走极端。再不济,这夜壶也是商代的呀!但只要加以否定,就全他妈的不存在了。看样子,这位先驱者是不打算承认这好不容易出绿的夜壶了。

  记忆力怪好的老太,提醒他:“您忘了,那时节人人都挂的。后来,又说挂错了,人人都请罪。二双他妈、他爹不就为它活活送了命么!”

  老太爷记性不佳,老大爷的众多子女,却听得十分堵心。于是便借洋人的光,把老太和围观的凑热闹的群众赶开,并且以威胁的口吻警告众人:“你们谁再敢把大夜壶弄到我家门口,别怪我们不客气!还不赶快扔茅坑里去!”

  “扔扔扔……”S市人最乖顺了,都是左边嘴巴挨打以后,又把右边嘴巴奉献上去请打的老实主儿,急忙把那夜壶挟起来,准备来处来,去处去,继续沉沦,等下次“文革”。

  密斯特塞拉西一看形势不妙,连呼:“NO!NO!”急得连汉语也讲不上来了。这位国际夜壶权威全不顾体统地冲过去,一把抢过来,将这夜壶紧紧揽在怀里。

  我们敬爱的杜老,记忆力衰退已无法挽回,该记的全记不住了,但理解力还是不错的,反应也相当敏捷。马上,他明白了全部精髓所在。尤其塞拉西名片上的头衔,使他茅塞顿开。他连忙伸出一只手去,那姿势很有点像溺水者捞救生圈一样。搂住夜壶的塞拉西,赶快腾出手来握住杜老,大有捉一条滑腻的泥鳅,生怕逃走的模样,死死地攥紧着,再也不肯撒手。两个人出发点不同,但不言自明,竟那样心心相印了。

  那天夜晚,杜老摆了一桌鱼翅海参席,宴请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四合院里,张灯结彩,透出一派喜盈盈的气氛。

  他的儿女们自然拥护老爷子巴结洋人,在搞洋务吃香的时代,攀附上外国人是再时髦不过的事。不过,讨好一位夜壶权威,怕不免有点尿臊味;而且“文革”夜壶丑闻未泯,老人家至今屁股上残留没擦净的粪迹,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吗?

  “错啦错啦!”杜老指点他的接班人说:“听着,孩子们,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为了两张皮,一张脸皮,一张肚皮。你要脸皮,就不能要肚皮;你要肚皮,就不能要脸皮。我这一辈子,总算悟出这点学问,你们好好琢磨去吧!”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那些如狼似虎、为非作歹的少爷小姐,大的四十老几,小的二十出头,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老爷子口出真言。这发自肺腑的人生哲学的最高精华,如醍醐灌顶一样,每个人立刻都大彻大悟了。

  夜壶!啊!夜壶!

  赞美你啊!商代夜壶!

  就在那天晚宴上,我们S市的中国夜壶研究会正式成立了。会址就设在用修危楼的钱,盖的这精致漂亮的四合院里。在履舄交错,杯盘狼籍的餐桌上。S市的那些无法和外商签订合同,捞取几十万美元回扣,存入外国银行的人;只会画圈当官,胸无点墨,无法和洋人进行学术交流,不甘寂寞的人;拿不出正经货色,贩卖一些国粹垃圾,以博高鼻子一粲的人;以及一切想拣洋捞,抢外快,图洋货,吃洋饭,为了肚皮不要脸皮的人,都围在矗立于宴席中央的商代夜壶四周,频频举杯,向塞拉西敬酒致意。

  S市将成为夜壶之都。

  S市将是夜壶发扬光大的文化中心。

  S市的市徽是这商代夜壶。

  S市的市壶,毫无疑问,必将是这呈“忠”字形的夜壶。

  万岁!

  沉睡了十年的记忆力复活了,与会人士的脖子上,重又套上了或金碧辉煌,或银光灿烂,或铜绿斑斓的夜壶宝章。杜老依然恪遵旧制,挂的是两千克重的银质夜壶,可见不该记住的东西,他倒偏偏没有忘却。

  酒喝多了,慢慢地,视像模糊起来,一个个座上客,都成了夜壶。他们彼此感到惊讶,然而也似乎不觉异常。

  壶欤!人欤?连我也莫衷一是。

  整个四合院,飘飘欲仙,当逝去的岁月复归,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境感。恢复了青春的样板戏,重又在现代化的立体音响设备里放送出来,虽然不免令昔日的票友、当年的知音产生一种感伤惆怅的情调。但魂兮归来的呼唤,却也能抚慰那如醉如痴过的脑袋。正好,“谢谢妈”又来了,一曲难忘,都举杯起立,浮一大白,好不痛快。

  不过,那满得快溢出来的杯子里,斟的不是酒,而是那十年漫漫长夜里,正直善良的人所流的血。一杯杯鲜红鲜红的血,滴在桌上,滴在地里,滴在一块块应修在危楼的砖的缝中。

  也许正是这血,冲决出一个新时代。

  也许正是这血,推平了歪歪斜斜的危楼,一幢新的建筑物正在地平线上崛起。

  也许正是这血,我们不应该忘记那场荒谬,那场灾难,那场悲剧。

  当我结束《危楼记事》系列小说时,不禁思索:是因为有了危楼,才出现仍在四合院里豪饮狂啖的夜壶?还是由于有了夜壶,在S市Y大街J巷里才出现像比萨斜塔似摇摇欲坠的危楼?类似先有鸡后有蛋或先有蛋后有鸡的问题,直到写到最后,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愿有识诸公,幸以教我。

  (原载1986年8月《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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