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晓得的,鬼打墙,迷路了。
想到自己当过兵,早年在这一带打过游击,竟怎么找不到要找的村子,转了小半夜,又绕回到古庙的废墟上来,不禁哑然失笑。
好清亮的月夜,按理说,他不应该。
太熟谙的山路啊!会在脚下走失吗?
他分明感到王庄不远,似乎那棵古槐,古槐下那间旧屋,那旧屋的漆门,漆门上的环,都已经在眼前了。谁知翻过山去,在庄稼地里迷失了方向。高粱正红,路都埋藏在青纱帐里,草长露重,曾经是游击队长的双腿,已非神出鬼没的突击奔袭的当年,走着走着竟滞重起来,以为该到王庄的时候,不料却是古庙的废墟,出现在眼前。
那残存的石拱门,在月光下,兀立着。
他记得,他应该如约来这里接她一块儿走的,他没有来,他随队伍开拔了,他不知她那晚上等了多久?他不知她第二天,第三天晚上还来这古庙废墟没有?汉白玉雕成的菩提花基座的石拱门,像水洗过似地洁净,还是当年那落寞的样子,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了。他叮嘱过她的,不见不散,但他失约了。三十多年以后,快四十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他又来到这古庙废墟、断垣残壁的瓦砾场中,这座石拱门居然还存留着。那兴高采烈的女画家,非要在这里露宿,过一个再诗意不过的明月之夜。他想到了背约的往事,时光虽逝,记忆犹存,石拱门总是似乎在提醒什么,于是,便告辞了那对旅伴,趁大月亮天往王庄去。
古庙到王庄其实并不远,只不过翻山稍稍费点力气,耽误时间。他年轻那阵,对这不高的山压根不当回事,脚步矫健,如履平地,走起来飒飒生风的。到底如今六十五岁的老者了,年岁不饶人,就不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糊里糊涂绕回原地。顿时,他呆住了,一身冷汗,是枉走了一遭?还是压根儿没走?或竟是梦,是梦游?
他笑自己,会碰上鬼打墙?
他更觉得可笑,好端端地从家里跑这么远的路,在这深更半夜的荒野里,干巴巴地愣神,究竟为什么?他想,要是告诉谁,只不过因为和老伴怄了点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出走的,人家会相信么?
假如在火车站,没有碰上这张退票;假如在列车上,没有遇到这对年轻旅伴,也许此刻还在家里高枕无忧地躺着。
月光如水,山影幢幢,抬脸仰望星空,离天亮还早,也许应该先回到旅伴那儿去。
那位女画家,很讨他的喜欢,甜甜的面孔,和亲热依恋的表情,对他很有些吸引力。至少这多年来,他不曾在他妻子、女儿的脸上见到过。或许因为这个隐隐约约的缘故,他陪他们来到了他打过游击的地方。
他听说过的,如今有这种新潮女性。那么,他头一眼就留下这个印象,毫无疑问,这个穿得太大胆的女人便是。
她是从硬席车加钱补票坐到软卧包房里来的,带来了她的画具、行囊,和一个他无法判断是丈夫、情人,还是模特儿的小伙子。
“对不起,打扰您的清静。”她伸出手,像男人似地使劲握手,接着自我介绍,“我叫蒋卉,他嘛,你就叫他戎戎好了。您呢?”
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并不认为有多么漂亮,但那通体裹不住的青春气息,倒使得刘磊心动。也许,许多年以来,还不曾和一个年轻的、有魅力的女性,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紧捱着过,破例地笑着请她坐下:“叫我老刘好了!”
她说:“也许该称呼您刘老?”
“不必了,不必了!”他表示他不喜欢老气横秋。
她高兴地笑了:“那说明您还青春常在。戎戎,你能不能为我们助兴,献给老刘一支歌子呢!”
戎戎懒洋洋地站起,从上铺拿下来吉他,轻轻拨弄起来。看得出,这是个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毫无主见,绝对受蒋卉辖制和支配的青年人。调了好一阵琴弦,才想起问:“唱什么呢?”
蒋卉已经打开她的速写本,开始勾勒他的轮廊。“那么,就唱与我们一路同行吧!”
这时,戎戎才无精打采地唱起来,唱得既不动听也不难听,和他人一样,唱得有板有眼,但缺乏精神劲。蒋卉问道:“您觉得他唱得好吗?”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其实,刘磊心里好笑,听戎戎的歌,不知为什么联想起冬天南墙根晒太阳的狗。一路上,他的任务除了唱歌助兴外,戎戎还得按她的摆布,做出各式姿势,让她画速写。刘磊翻阅过,整整一厚本,几乎全是这个木偶似的漂亮人。戎戎放下吉他,就没事可干,常常盯住一处凝注地看。那神气,听蒋卉讲,最让她心醉。也许,他沉默的时候,确实有可爱的地方。不过,刘磊想,最好别唱歌,别讲话,只要开口,这青年人总是没头没脑的。
最初,他捏着那张火车票进站,多少有些后悔。这一辈子,出格的事,越轨的事,稍稍与理相悖,与众不同的,简直屈指可数。有为这点子拿不到台面上的理由斗气出走的吗?等到列车开出了城市,驶进满眼金秋的原野,悔意渐渐淡了,敢情洋人旅游兴浓,原来还有这等乐趣。
这时想得远了,明知是邪念,忍不住由它思索下去。难道,你营造了这个家庭的同时不也为自己营造了一座牢笼么?难道,你苦心孤诣领导的那个机关,不也成了自己精神上的樊篱么?也许是这样,人一旦成为生活的主人,自以为掌握了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说你又必须就范它的束缚……他甚至为自己敢于迈出这一步而开心了。
那时,刘磊还未想到王庄。生活就这样使人成为自己的奴隶,大概因此在求生的同时,你就得努力忘掉什么,而拚命记住些什么。等到包房里多了这对旅伴,特别是一下子就赢得他好感的蒋卉,她一笑那甜甜的酒窝,倒真愿那首流行歌曲唱的,让我们一路同行了。
“你们似乎不太像蜜月旅行咧!”
她笑了,戎戎漠然地看着她,脸部了无反应,但笑弯了腰的蒋卉反问:“难道一定只有蜜月才旅行么?中国人的无聊透顶的俗气。您呢?”
“我只是出来透透新鲜空气,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性。”
她拍手:“戎戎,你听,这世界上不光咱们俩这样,走到哪算哪,还有这位老先生。哦,对不起,您并不老,您这行动,更证明了这点。”
王庄那古老的槐树,槐树下破旧的房屋,突然浮现在脑际。也许应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了却一项心愿。无论你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刘磊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食言的负情人。你让人家在古庙的石拱门下等你,然后带着她到天涯海角的嘛!他没对蒋卉讲这段最早的罗曼史,天底下知道这件往事的只有他和那漆门里的女人。但他提起他打过游击的偏僻山区,那里的风土人情,女画家马上神往了:“真的吗?真的吗?那山里的女人以为自己相好的男人越多越荣耀么?戎戎,戎戎,咱们进深山去,好么?”
戎戎无可无不可,他听着,可似乎什么不往耳朵里去,但说他根本没听,只言片语讲出来又沾点边。他冒出一句:“那里该有狼的!”
“鬼——”蒋卉蹦了起来,差点碰了头,笑着说,“你胆小得要死,我就盼着像杰克·伦敦那样,遇上一群狼,把你吃掉,不留给任何人,然后把我撕个粉碎!”接着,冲到对面铺位上,双手捧住戎戎的脑袋,狂热地吻着。
在包房里,他无处躲,只得闭上眼睛。这蒋卉,够放浪的,不过,他想,这也许是新潮。刘磊是过来人了,他最早的罗曼史中那位情人,并不比她逊色些,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他站起身,准备到车厢过道里去吸口烟。那鳗鱼般女人身子立刻松开戎戎,拦住了他,并且攀附着拉他回座位上去:“真是没办法,我太爱这个大玩具娃娃了。”
戎戎的思路离强烈的爱很有些距离:“早知道,我该把汽枪带来。”
“汽枪?对付不了狼的。”他告诉这位大玩具。
“有登山鞋就好了!”戎戎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刘磊怕他动摇:“那里,山都矮趴趴,圆嘟嘟的。”顺便掠了一眼蒋卉发达丰满的胸部,把到嘴的譬喻词句压在舌头底下。每当游击队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向王庄,只要看见那从地面隆起的山丘,总使他联想起槐树下旧房里那个女人,她,还记得门环轻轻的三叩么?
戎戎又开始百无聊赖地重复拨弄着同一琴弦,这使他想起弹棉花的弓子,绷绷作响。刘磊简直弄不懂这个小伙子,有什么地方值得女画家这样钟情?她把速写本摊在膝部,开始画起来。每当画一笔后抬头再端详戎戎的时候,刘磊观察到,被看的这个在他眼中是绝对愚蠢的家伙,根本无动于衷。她烧灼着的情不自禁的神态,画家的冷静让位于沉醉在爱情中的狂热,是很令人心旌动**的,可三流歌手(蒋卉怕伤她所爱的人那无聊的自尊心,悄悄告诉他,并希望他包涵,尽量做出欣赏的样子)却丝毫无所谓。她是真爱,但被爱的一方却没有什么反应,刘磊不禁十分地讨厌这个麻木的年轻人了。
最怕的是生生死死的爱,结果扑了个空。
刘磊替这位多情的画家犯愁,无论如何,那棵槐树下旧屋里的女人,得到过他热烈的回报。虽然,终究她在石拱门下绝望地等待过,他不知道她最后怎样使自己死了心,了结这场春梦?但是,他良心上稍稍能够平静一点的,只要能有去王庄的机会,不管路途多远,多难,多险——有时候,要通过好几道哨卡和敌人的封锁沟,也挡不住他,这些只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具体入微地回想出来。看来,拚命记住的倒未必记得住,拚命忘掉的却永远忘不掉,只不过埋藏在脑子里更深些罢了。
当然,他给过她炽热的爱,门环轻轻叩响三下,那是约定的信号,无论深更半夜,无论刮风下雨,总会咿呀一声,漆门闪开条缝,一张笑着的脸,一种热烘烘的散发出只有他熟悉的气味,立刻透过来。这个永远等待,时刻等待着游击队长的女人,总是把那年月里最珍贵的一切,从满腔的爱到藏在炕洞里的鸡蛋,都贡献出来。
她曾经对他有过什么过分的奢望么?结亲,成家,留下来,不打游击?刘磊记不得了,也许压根儿她不指望,她像山里女人一样,把他当作一个真心的相好。露水夫妻不久长,她说过的。好一场大家丢手,各过各的日子,也是那里的沿习。但她有了他以后,就专注地心里只有他,而他,也好像把魂丢在了王庄,想方设法地找机会朝那老槐树目标接近。他们是一支不怎么成气候的小队伍,局面打不开。因此,小组的乃至单枪匹马的活动是主要的,也就成全了刘磊。
夜里,总是夜里去叩那门环,而且夜又那么短。青纱帐起就好了,她可以到约定的地点来相聚。庄上的人都会以为她去给死鬼丈夫上坟了。其实篮子里的供品,倒是让他果腹的。后来,隔了好久,他才知道她那当伪军的男人,倒是他们游击队干掉的。“你为啥不早说?”
“说了你就该走了!”
“你不恨我?”
她摇头。
“他待你不好?”
“不如你懂得疼我!”她把煮熟的鸡蛋,剥得干干净净,递在他手心里。那年头,兵荒马乱,能吃饱饭的人极少。
“你吃!”
“你吃吧!”
“咱俩一块吃!”
她只咬一点蛋白,然后全塞进他嘴。
刘磊想起来,那女人的眼神,和对面卧铺上作画的蒋卉,大概差不多的。事隔几十年,他还记得那熠熠发亮的眼仁,一汪水,恨不能吞了你。
“你不再嫁人?”
“嫁谁?”
“你不丑!”
“我男人是凶死的,都说我命硬克夫,谁敢?”
是他下决心要把她带着,随大队伍走的。他记不得这个付出了全部的爱,以及所有一切的女人,为此而要他怎样报答。她当然不愿意他走掉,但山里人有她纯朴的天然本性,真要一走了之,她也没有办法。那是很穷的山区,男人差不多不是当土匪,就是当兵,或远远地到矿上去当苦力,留不住的,所以这里的女人对贞操不怎么看重。他就是很偶然地在高粱地里埋伏,准备赤手空拳夺枪时,结识了这个正在耪地的年轻寡妇。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队伍,要干什么事情,她劝他:“不会有落单的兔子让你逮着的!”他轰她走:“你要害怕溅上血,你快耪完回你的家!”她说:“你这个当兵的,呆着也是呆着,不能帮把手?”刘磊拗不过她,接过小锄铲趟:“你倒挺会使唤人!”她笑着回答:“我又不白用你!”一大块麦面馍放在他脚下。亏了这点顶饥的粮食,到底等到傍晚,一个喝得醉气醺醺,可力大无比的,挎着盒子炮的二鬼子,被他收拾了,那地里好大一片庄稼都被这场恶斗给滚平了。她衷心赞叹着:“你劲真大!”埋完死尸后气喘吁吁的他,感谢她那块麦面馍,要不然,非吃亏不可。她告诉他:“家里还有咧!”他婉谢了:“不吃了,我该找队伍去了!”她一把拉住他:“你这浑身血,走不出几里路就会教人抓了。我先回村去,找两件我死鬼男人的衣服,天全黑了,你来,大槐树底下,那旧屋,你在门上轻轻敲三下。”
该带她走的,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但话说回来,刘磊想,现在这种日子就能说不完美么?和他怄气的妻子,自然是要自首偕老的了。但是他试着把思路延伸开去,他会冒着生命危险,翻封锁沟,去会他现在的老伴么?即使刚结婚不久,他记不得他有过这种**。同样,又怎能预卜他果真在石拱门下接了她走,是幸,或不幸呢?
鬼打墙,他知道,迷路了。
石拱门像水洗过似地皎洁,泛出冷冷的萤光,那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熟睡。他有点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好快活,好自在,好无拘无束。肯定的,十有八九,戎戎怕不是蒋卉的合法丈夫,她比他要大些。正如那棵老槐树下守着寡的女人,一口一声好兄弟,你别忘了你姐一样,那爱抚中又多一层母性的色彩。每次到王庄,天麻麻亮前必须出庄,那里距伪军据点太近,炮楼里推牌九赌钱的吆喝依稀可闻。她从来不敢约定他下次什么时候来,也许太爱他,怕自己的克夫命给他带来什么不幸,万一她真的约定哪一天,她说害怕没准那天要出事,所以,只求他别把王庄的姐忘了。幸运的是,始终平平安安,假如那时,他的上级,他的部下,要是知道他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女人家,不毙了他也要剥层皮的。所以,他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既然已经如此,只好带她随队伍撤,留得下是罚是打,心甘情愿领受,留不下,他就和她远走他乡。商量好了的,她也认可了,山里的女人倒有股烈性子,只要你跪下来求她,无不应的,哪怕是苦海,她也会跟着你跳。刘磊在炕前屈了双膝,那女人搂着他头:“好兄弟,只要不因为我而难为了你,我跟你走。”
“明天,在古庙那儿等我。”
“你们队伍上规矩多,行吗?”她有些不放心。
“你等我吧,不见不散!”
到底没有去古庙那石拱门接她,在最后一刻刘磊动摇了。于是,这场春梦,便是他心底永远的秘密了。石拱门当然记得那个茕茕孑立着翘首企盼的女人,这使他有点羞惭。所以,蒋卉坚决邀他同在一起露宿:“您怎么这样见外呢?挤得下的!挤挤还暖和咧!”他拒绝了,这大好的月亮天,他好像多半辈子没见过了,又不是不认识路,游击队长呢!刘磊向他挥挥手走了。
如今年轻人端的了不得,行囊里能容下一顶尼龙帐篷,三下两下铺张开来,并不比看秋守园的窝棚小多少。刘磊也算是领导干部,不得不承认赶不上时代,他告诫说山里的夜晚凉。鸭绒睡袋放在吹气膨胀起来的垫子上。戎戎把野炊的炉子点起火来,准备弄晚餐。这混蛋(他在心里骂)想不到说句客气话,他更得走了。尽管如此,他边走还是边替他们高兴,尤其为蒋卉这个笑语解人的画家高兴。他们不会受到什么难为,也无所谓许多规矩,能够愿意走到哪算哪,多好,多美?人不成为自己的奴隶,偏不他妈的循规蹈矩,这种解脱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后悔他出走得晚。
他后悔他撒下那个他真心爱的女人。
也怪了,他总把蒋卉同她比,而把自己同那个三流歌手比。那个穿得过薄的女画家,在车窗西射来的光线映照下,简直透明,那纤毫毕露的肌体,总使他想起在烧得滚热的火炕上,穿得很少的山里女人。她们两个,当然无法相比,但豁出命去爱这点上,却是一样的强烈。遗憾的是他回报了这种爱,而最终丧失了她;可戎戎呢,并不把蒋卉的爱多么当回事来珍重,这混蛋却轻而易举地获得一切。
那山里女人,只要能见到便紧紧搂住不放。而这个弹棉花似的吉他演奏家,竟爬到上铺去呼呼大睡,蒋卉向刘磊解释:“他有点孩子气,不是嘛?”
唉!所有女人,都存在这种原谅她所爱的人的天性。他很想把那个智商不高的家伙揪下来。陪陪这个太爱你的女人吧!如果你认为吃了饭睡觉绝顶重要,又何必作漫长的旅行呢!他也想对画家讲,这白痴式的小伙子,值得你神魂颠倒么?
蒋卉有她的灵气,似乎能感应到他心中的询问,笑了笑,说:“爱,是不由人的事!”
想到这句话,刘磊更觉得后悔了。
也许他思前想后的缘故,路在他脚下走迷失了,绕了一圈,又转回到原地。人生本是环行道,他记不得谁说的,细琢磨似乎不无道理。
露水越下越重,凉意越来越浓,他觉得寒浸浸的,大概只好去扰那对年轻人的好梦了。刘磊穿过石拱门,向支撑着尼龙帐篷的早先是大雄宝殿的空地走去,为了怕吓着或惊着他俩,一连踩着瓦砾,使其有些响动,一连捂住嘴轻轻咳嗽,意在提醒有人来了。
他听见蒋卉在问:“谁?”
“我!”
“老刘吗?”
“是!”
“哇”地一声,那画家哭着从矮帐篷钻出,跑过来扑在他怀里。
“怎么回事?”
“戎戎走了!”
“走了?不是说你们愿意到哪就到哪,一直走下去的吗?”
她啜泣地说:“他变卦了,他说他离不开他爸,他妈,他那个和他一样的三流剧团,他需要的三流观念,和他觉得怪不错的三流前程……”
“那你们之间的爱呢?”
蒋卉索性哭出声了。
他记得她说过,爱是不由人的事,那么,这该怎样解释呢?当然,这个哭得像泪人儿的蒋卉,是不好张口问的了。刘磊抬脸看天,倒希望从那儿获得满意回答似的。
但是,他觉得好像那点缀着繁星的天,在反问他:“你说呢?为什么?游击队长,你会不明白么?”
石拱门似乎在冷冷地笑。
(原载1988年1月《小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