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快,一年去了大半。树叶儿纷纷坠落了。
人呢?同样,一眨眼工夫,垂垂老焉!谁也说不好自己,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老的?说老,我们这几个当年通过封锁线跑到解放区去的一拨子人,好像约齐了似的,须发白了,寿眉有了,牙齿脱了,儿孙大了,追悼会上晤面的次数多了,一下子全都老了。像秋天里留恋在枝梢的黄叶,只待一阵风,便会扑棱棱地跌落了。
老梅打来个电话,建议老同学们聚聚。
“好,我赞成——”这位准部长大人有办法找到按内部收费的大饭店,“大家凑份子,打平伙好了!”
“用不着,”他从来有气派,“既然我起头,我付钞便是。”
“您破费啦!部长——”
“甭提部长这两个字,老兄!”
“没捞着?”
“根本我也没想,我还是当我们永远的班长吧!”
我们到了解放区,就进了联大,他当班长。老梅是天生的领导型人物,个子高高的,声音大大的,仪表堂堂的。似乎这班长非他莫属。果然也是如此,事实证明他是当时联大的一个挺能干、挺得力的班长,校方相当器重他。
“‘牢骚’呢?”
“牢骚”是我们三个人结成一组去解放区的另一个,“牢骚”是外号,当然,这外号很适合他,要不然,近四十年,我们不会这样叫惯了的。我在电话里告诉老梅:“他老人家还健在。”
“没有闹什么风流韵事?”
我笑了,“前些日子他差点脑血栓形成,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牢骚”可以说是一辈子坎坷,但艳闻始终不断,也许女性容易同情身陷苦楚境地里的他,他总是得到这种异性的温馨、慰藉和爱。老梅骂他,讽刺他,也嫉妒他。说来也怪,我们这位班长,可以说得上是有魅力的男子汉,似乎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记录。他命令地说:“你一定把‘牢骚’给搬来!”
“万一他犯倔——”
“一定,我要朝他打听个人。”他又叮嘱,“拖也把他拖来!”
“哪一家饭店?”
他报了好几家高级饭店的名字,让我挑选。我拣了家近些的,省得坐车麻烦。他说也罢,依了我。我问他订哪天哪顿?他说,当然今天晚上。我担心来不及安排,可这似乎是多余的,老梅把电话挂了。
我忘了他是一位准部长大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天生指挥别人,而且也是一个天生有办法的强者。
我们是头一份到达这家四星半级饭店的,“牢骚”马上不满地嘟哝:“他作东,倒先不来。”幸好饭店总服务台知道这回事,说梅主任才来电话关照,要稍稍耽搁一会儿,然后派服务员送我们到西餐厅。
“我不爱吃洋饭!”他站住不走了。
对这位“牢骚”,也真是没办法。如果是中餐的话,他准会说:“老是这一套,就不能换换花样!”我拉他走:“算了算了,老梅赏饭,你挑挑拣拣什么,要不,你请——”
“牢骚”的小品文写得漂亮,可数量有限。那几个大子儿的稿费,是鼓不起肚子进这种阔绰饭店的。
“他干吗请客?”
“我知道?”并且白他一眼,吃就是了,多余这份迂腐。
“总得有个题目!”他见我没有反应,便说,“摆谱!他妈的,就是他这点能耐,什么办公厅主任,办吃厅主任罢了。”
“牢骚”这一病,比我们谁都老得邪乎,脸像核桃一样,满是皱纹,其实,他年龄倒是最年轻,六十才出点头吧?拄了根老气横秋的拐杖,说话时上下嘴唇竟有些不对榫了。
老同学陆续又来了几位,这些人在一起,使我联想起伦敦的蜡人陈列馆,或者到琉璃厂去翻古旧图书的感觉。幸好老梅一阵风地进来了。他衣冠楚楚,精神焕发,那套绝非国货的猎装,那条必定名牌的领带,把在座的老朽之辈都比得没点颜色了,他抱歉,新部长突然光临他寒舍,脱不开身。
“干什么?”
“礼贤下士,做做姿态。再说,原来他是我手下的一个处长嘛!”
“爬得够快的。”“牢骚”大摇其头。
“不谈他,不谈他——”这时,饭店经理,餐厅领班,女服务员都随着他的出现而出现了。老梅派头十足,仿佛他不是来揩油吃饭,从那些围绕他转的饭店里的人脸神看,对于他肯赏光,甚至感到荣幸呢!法式大菜显然是早订妥的了,在商量着的是酒。老梅漫不经心地应付那位讨好的打着黑蝴蝶领结的年轻领班:“随便吧,随便吧,醉翁之意不在酒罗!”尽管说是马马虎虎,又不是款待外宾,结果端上来的托盘里,竟有人头马。
“牢骚”忍不住愤慨:“这狗世界——”
“少做文章,老弟。”他摇一个手指头警告着。
“不像话,民脂民膏!”“牢骚”摇头不已,还跺他的龙头拐杖。
“你好!‘牢骚’,拿着共产党的工资,写千字文损共产党,算了吧!”
“挖苦一下你这样的好货,有何不可!”
老梅没兴趣争执,颇有气度地一笑,说:“拉倒吧,‘牢骚’老弟,还是留着这张嘴吃喝吧!”他举起酒杯为大家的健康一饮而尽。
“你这辈子的全部回忆,大概只是吃喝!”“牢骚”决不示弱,过去这样,现在这样,撅嘴的骡子卖个驴价钱,这些年总是在运动的边缘上挣扎,始终没能发达。等到不搞运动,可以施展才华的今天,对不起,老了,连人头马也只敢抿抿而已。
在座的联大同学中,老梅年岁较长,偏又是他最不显老。酒量也数他最豪,喝得很多很多而不醉。满座之中,他那领袖群伦的风度,着实迷人。如果记忆不出什么误差的话,他这多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当班长时,我们都是毛头小伙子,他各方面比较成熟,举止老练,言谈得体,考虑问题周全,遇事不慌不忙。此后,他好像定型了一样,多少年不变。而我们这些人却早不是当年那血气方刚的模样,相比之下,老梅倒神采奕奕。真可惜,没捞个部长当当,前半年,倒嚷嚷过一阵,大家还替他高兴来着。
也许因此,他眼神里多了一层迷茫,过去倒没见过的呢!
“怎么样?”老梅提议,“难得聚会,咱们唱一唱当年的联大校歌,如何?有谁还能记得?”
“雅兴不浅,我看你是马尿喝多了。”说实在的,老天巴地,谁也张不开这嘴,大家都不响应。
老梅笑着说:“我们这位新部长,在我手下这些年,竟不晓得他老家会是联大驻扎过的村子。细细想,也怪有趣。那时我们唱得正欢的年头,这位部长当时还在村口撒尿和泥玩吧?”大家笑了,老梅又朝我们,“来,我指挥,预备——唱!”
有的只能跟着哼哼,有的还记起只言片字,有的统统忘个精光。我属于最后一类。要不是歌声,那多沙的北风天,坐在马扎上听报告,一坐好几个钟点的情景,都淡忘得差不多了。还记得那时唱歌似乎是最大娱乐,只要聚会就互相拉歌子,照例,老梅这个活跃分子站起来指挥我们这个班,风头是很足的。也怪,命运总成全他,一帆风顺,到了准部长这一级。在他那个部里,据说,知道他的人要比知道部长的人多得多,因为部长像走马灯似地换,他却总当这个谁也离不了的办公厅主任。
活见鬼,他准是喝多了,有点子醉意了。别人都把嘴闭上,或者索性对付蜗牛和人头马去了,他一本正经地唱,亏他好记性,把支校歌能有头有尾,有板有眼地唱到底。
“怎么啦?”邻座的同学议论,“他!”
“谁知道,该不会邀我们来听他演唱。”
“也许因为没当上部长。”
“其实多余,过着神仙般日子,愿意受那个累!”
“年纪一把,去伺候原来自己的下级,这种心理障碍,不大容易克服。”
老梅眼光掠过来:“你们背后搞什么自由主义?”
“怕你醉了赖帐,不肯付钞。”
“我倒希望今天能喝醉咧!”老梅一点也不是炫耀,相反,倒觉得怪异似的,“一辈子没醉过,越喝脑筋越清醒,酒精对我也许不起作用。”
“牢骚”嘲讽他:“所以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做一个人,总是清醒,总是要保持清醒,也够累的。”
他们两个,一个也许太顺利,一个也许太不顺,只要碰在一起,准是针尖麦芒地顶嘴。这一回很例外地,老梅非但没反驳“牢骚”,而且颇有感触地拍拍他肩膀表示首肯,接着又吆喝我们大家把杯子满上。
“你不唱了?”
“我不唱了。”
“换个题目?”
“好,换个题目!”老梅赞成了,“咱们言归正传——”
“牢骚”打断他,举起酒来:“除去老梅,为我们享受离休待遇的人,平安至死而干杯!”
“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
“你会有希望当副部长,这不,新部长登门拜访,你和他又拉上了联大这份乡谊——”
老梅苦笑:“别扯淡了!”
他是我们当中最幸运者,而且一直走运,甚至“文革”也没冲击了他什么。有一次我从干校回来,看他继续自在,不免眼红:“你倒混得不赖,造反派没踢了你?”他笑笑说:“谁当官能少了牵马扶蹬的。”当时,我羡慕他,可不佩服;事过若干年后,到了大家都该划句号的年头,对他这一辈子,我佩服,可并不羡慕了。
“我们这位新部长——”
“牢骚”不愿意听了:“你这职业病又犯了,三句话不离上司。”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能记起当时许多事,也许儿童时代留下的记忆最不容易抹杀,他居然谈到了咱们班的一位同学,教他们唱过歌。”
“谁?”
老梅说出个女性的名字,怪陌生的,在座的似乎都没有一点印象,互相瞅着,看谁能想出些由头来启发一下。
“老梅,这你升官有望,你和新部长共同语言挺多的嘛!恭喜您啦!”
“你真的忘了,‘牢骚’?我才不信。”
“你不知道我脑血栓后遗症吗?”
“她对你还有过一段感情,你不会忘记的。”
“哦!我忘掉的东西太多。老梅谈别的话题吧!”
老梅说:“不,我正想问你,你后来去过她家乡了么?”
“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事我已经记不起什么了。”
老梅突然慨叹地说:“你能有可记的,也算一种幸福。”
谁也弄不懂他这句话,大概他是喝多了,便从他手上把杯子夺下来:“出息,没当成部长,这份颓唐,真不像是班长你了。”
“真的,回过头去看看,没有可记的,才没有可忘的。我也想了好久好久,才想起她叫黑妮——”他在那无可记也无可忘的头脑里搜寻似的,“她是我们班最早离开人世的一个,而且是横死,忘了?”
“哦——”有人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回家跳了崖的?”
“她好像没多久就离开联大了,对不,老梅?”
除去“牢骚”可能由于脑血栓形成,记忆力损害外,这黑妮的外号,使我们一点一滴地把这遗忘的形象回忆出来了。
“她的《燕燕下河洗衣裳》唱得蛮好的,晚会节目!”
“她就是本乡本土的人,说话有点山区的味。”
“对了,老梅,她家似乎是老区哪个县的开明士绅,相当进步的。”
“后来,我们下乡参加土改工作团,她没去,她回老家了,她不知为了什么自杀了。”
“老梅,有一年春节,你和她还一块演过秧歌剧《夫妻识字》,你忘了,头上扎羊肚子手巾……”
这位班长显然像被蜇了一下,杯里的酒都泼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如果,我这一辈子有可以记,可以忘的,恐怕就是这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爱。从那以后,我就好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怪不得他邀我们来聚聚,大家都沉默了。
“‘牢骚’,我想问一下,这也是你最早的一次罗曼史吧?”老梅拿酒杯去碰他一直擎在手中,光看不喝的酒杯。“我记得,你到底还是去了的。”
“我什么也想不出了!”
直到席终,我们也打不起多大兴致来,于是便在寂寥中散了。
我和“牢骚”慢慢地溜达回家,夜阑人静的马路上,踩着飘落的黄叶,脚下竟发出窸窸窣窣的脆裂声,清晰可闻。“牢骚”很有点诗人气质,他说:“我几乎不敢举步,真不忍心踩碎他们最后的梦——”接着,他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想想,老梅也挺悲哀,是不是?”
我停住脚,问他:“这么说,你并没有忘记!”
“不能忘的事情,永远永远也不会忘的。”
“那你们俩,当时——”
“只能是一种朦胧的,淡淡的恋情吧,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她是个极富幻想的女孩子,她绝没想到斗争会那么残酷。破灭了,便从她家乡有名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彻底绝望的必然结果。”
“死前,曾经来过一封信,他是班长,他去,也许能得到这份爱情,也许她会觉得还可能活下来。”
“他没有去?”
“当然,而且还不让我去。”
“你也没有去?”
“去了,可晚了。”
“那他今天往事重提,为了什么?追悔?”
“也许是这样。”
我问“牢骚”:“你说你忘了,又为了什么?”
“怕追悔——”
我们继续往前行进,他踩着落叶,仿佛自语地:“一个人从来没有痛苦,没准也会成为一种痛苦。你说,老梅一生,除去这一个淡淡的梦以外,还有什么?”
黄叶仍在纷纷坠落,虽然是生机的终极,但每张叶子,都有过它自己的春天。
(原载1987年4月《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