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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果然出了奇迹。
天刚放亮,日头露了脸。权桑麻慢慢睁开了眼睛吐了口气,我看见他紧绷的老脸皱纹舒展。
全家人兴奋地喊着:“醒啦!醒啦!”
消息传到日头村,全村沸腾了。
几天后,病刚有好转,权桑麻要回村里看看。回村后他没有说别的,转脸对我说:“轸头,咱老哥儿俩抽一袋。”我担心他身板,没答应。可是,权桑麻死乞白赖拉我。
我附和说:“你从阎王那儿逃出来,是该抽两口。”
我搀扶着权桑麻到了街上,在一个秫秸垛旁停下了。我把烟袋锅装好烟,递给他,啪一声,用打火机给他点烟。权桑麻摇了摇头,顺手拽了一个玉米叶子,用玉米叶点着了烟,香甜地吧嗒了几口。
起风了,一阵枯叶噼噼啪啪的响声传来。我俩坐在玉米秸上,慢腾腾吸着烟袋。权桑麻手里冒出几缕辛辣的青烟来。他抽了两口,把烟锅残留的炭火,嗒嗒地磕到鞋底上。
权桑麻揉着发黏的眼皮,打着哈欠:“娘个×的,轸头啊,这感觉忒他娘的好啊!忒好哇!”
我望了望天,脱口而出:“年轻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玉米秸上吸烟袋。”权桑麻也抬眼望着日头,一脸的破败相。
天空除了粉尘,没有飞来一只红嘴乌鸦。
其实我也有我的私心,权国金是我姑爷,我愿意让他接班,如果权大树这家伙接班,就没我们汪家的好日子了。我赶紧给一枝花挤咕眼,一枝花告诉权桑麻,是国金救了他的命,尝尿和大便配合杜伯儒开药救了他。权桑麻不相信,让我喊来了杜伯儒。杜伯儒对他说了说经过。权桑麻震惊不已,嘿嘿地笑了:“娘个×的,国金中啊,这小子真的中啦!”
权桑麻望着权国金老泪纵横:“儿啊儿,难为你了。爹心里有数儿。”
权国金的脸伏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悄悄说:“爹,儿子没啥本事,就一点儿,我永远听爹的,盼您健康长寿。”
权桑麻拍着权国金的肩膀:“啥都别说了,爹懂,爹懂啊!”
权国金立即发誓说:“我的命是爹给的,爹指哪儿就打哪儿!”
我发现自此他对权国金的态度大变。
二十天以后,权桑麻出院了。那天下了一场雷阵雨,地面湿了吧唧的。悍马车经过村委会大楼门口时,权桑麻吼了一声:“站下!”汽车停下了。刚刚下车,权桑麻扭头对我说了一句:“你带国金到我办公室坐一坐。”
车里人都愣住了。
权大树急切地问权桑麻:“爹,您是不是说错了,是叫我吗?”
权桑麻冷冷地说:“大树,我跟笨湖、你轸头叔商量点儿事,你暂时先回避一下。”
权大树强忍着一肚子的气,不情愿地退回去了。
在办公室里,权桑麻咳嗽了一声:“我活过来了,多亏了国金啊!国金这孩子忠诚,信得过。就让他接我的班吧!”
权国金扑通一声,给权桑麻跪下了。
我一听心里豁亮了。
汪笨湖连说:“好,权支书英明,英明啊!”
我走出来的时候,雨停了,天还阴阴的。
权大树慌了神,追在我屁股后头问:“轸叔,你给我透个底吧!”
我说了实情。
权大树跳着脚骂道:“奶奶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总该有个了断,这不逼我杀人嘛!”他的吼声,把我吓得跳了起来。权大树非要拽着我去见他爹辩论。
我挣脱着,连连劝说:“大树,听你爹的,认了吧。”
权大树吼:“×他个姥姥,我不认,我不服!”
他死死攥着我胳膊,我挣脱不开,就硬着头皮去了。
权大树黑着个脸,逼问权桑麻:“爹,我是您立的接班人,为啥让国金顶替了我?”
权桑麻始终只有一句话:“屎难吃,钱难挣,人难做啊!你是大哥,应该好好扶持你弟弟,把日头村的事情做好!”
权大树说:“爹,您都知道,我出生入死地拼命,日头村的家业是我打下的,国金干啥了?他不就是尝尝屎吗?他不就会整天跟在您屁股后头唱颂歌,溜须拍马吗?这不公平,不公平!”
权桑麻狠狠地一拍桌子:“国金比你忠诚。我早就跟你说,得先做人后做事。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啥货色?混账!滚出去,你爹还没死哪!”
权大树自知理亏,说啥都晚了。
后来,我听说权大树去了澳门赌场,几天便输掉了一个亿。赌场得知权大树不是一般的背景,赠给他一辆豪华轿车。权大树不要,挥舞着拳头吼:“老子是日头村人,谁要你们的赠品!老子还会赢回来的,全都赢回来!”他继续赌博,毫无心思打理企业,效益每况愈下。权国金几次劝阻大哥均未奏效,只得告知了父亲。
权桑麻让权国金带着人去澳门把权大树绑了回来。
我瞅见权大树人还没进院便给权桑麻跪下了,那天我也在场,权桑麻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
权大树哭着说:“您要是好受,就打吧,反正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
权桑麻挥手还要打,被我拦住了。
权大树站起来,扇了自己嘴巴,落下泪来,说:“爹,我错了。求您了爹,不让我接班就叫我出国吧,我带着资金去澳洲开矿。”权桑麻问:“国外有啥好?”权大树说:“您知道我脾气不好,难道就不怕您百年之后我会杀了老二?”权桑麻气得颤抖:“你敢!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的!”权大树抹了把嘴角的血,狂笑起来。权桑麻只得答应他考虑考虑。权国金对权桑麻说:“爹,叫大哥去吧,日头村一千多口子人都要受到我的庇护,包括大哥。而我又受到您老人家的庇护。顺我者昌,逆我者必亡!”权桑麻拍拍权国金的肩膀,嘿嘿地笑了。
当晚,一枝花心疼权大树,吹吹枕边风,灌了点儿迷魂汤。权桑麻做出决定,批准权大树全家移民澳洲,打理那边的铁矿石生意。
日头村工商联的轧钢厂、钢管厂和披霞山铁矿业务全都转交给权国金负责。
我听火苗儿说,金沐灶的铸铜厂低迷了一阵,最近效益很好,他已经完成了财富积累,赚了大把的钞票。他在城里住上了洋房,坐上了凌志越野车。火苗儿还说,金沐灶很难过。这正应了金沐灶说过的话,人一旦感到满足,灵魂便让魔鬼抢走。人不能让尿憋死,可他眼下真让尿憋住了。白天设计千条路,夜里还是磨豆腐。但是,现在金沐灶的精神重新陷入危机。有一天,我们俩喝酒,他吐露了真言:“轸叔,您说,我在商场上混得是不是太油滑了?是不是有些媚俗?我发现资本介入农村,比如钢厂,比如铁矿,比如我的铸铜厂,表面上看给日头村带来了繁荣,实质上是对农村的剥削和掠夺。环境破坏了,资源严重消耗,老百姓并没得到多少实惠。”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扭皱了一下脸,“我挣到钱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我还是那个追求真理的金沐灶吗?这些日子,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人如果真诚地面对生活,勇敢地面对自己,那么就有许多无法轻易解决的问题等待着他,让他寝食难安,痛不欲生。此时我就是这个样子,好难受啊!”
说着,金沐灶一口喝了半瓶酒。
我被他感染了,也跟着干了一碗酒。我醉醺醺地劝说:“你有钱了,也想让乡亲们都有钱,只有井里放糖,甜头大伙才能尝到。可是,你有那么多糖吗?整天忧国忧民的,这哪中啊。”金沐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突然发现,权家富了,袁三定富了,我也稀里糊涂地富了,日头村的乡亲,种地的农民并没有走向富裕。城市跟乡村的差距越拉越大,这究竟是咋回事啊?为啥会这样呢?”
我喝高了,长吁短叹地说:“稀屎好屙,屁股难擦呀!我也说不清。”
金沐灶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怪社会,不怪政府。党和政府给了农村好政策,可都让这些乌龟王八蛋弄走样啦!”
我深有同感地点头。
金沐灶痛惜地摇头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绝对不是……可为啥努力打拼了这些年,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啊?我手里攥着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的价值究竟在哪儿呢?”
我被他问蒙了,心里说:“我的老天爷啊,这问题也忒大了,我这敲钟人知道个啥?”
我扔下金沐灶离开饭桌,晃晃地走了出来。
火苗儿自然比我更惦记金沐灶。
我这粗心老头都看得出来,最近,火苗儿跟权国金感情出现危机。权国金当上了权桑麻的助理,整天见不着人影。他应酬太多了,除了陪酒就是待客,和火苗儿在一起吃顿饭的时候都少了。
权桑麻在权大树的陪同下,到澳洲考察铁矿去了。日头村照样正常运转着。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日头村的过去是权桑麻的,现在依旧是权桑麻的,权国金只不过是一个跑腿儿的。但是,权国金也练出来了,他知道该咋活在老子的阴影里头不出差错。
我仰了脸,起风了,风越刮越大。一股白毛风,从我身后卷了过去,卷走了窗台上的缸盖,吹飞了小板凳上的报纸。别的可以刮走,剧照可不能刮走,那上头有火苗儿唱评剧《杨三姐告状》的剧照。
我赶紧去追,刚追出院门口,迎面撞见了金沐灶。
我和金沐灶进了屋,喝着茶水聊了起来。我望着金沐灶说:“我听说铸铜厂的事,你都不咋管了,为啥呢?”金沐灶直截了当地说:“这些日子,我对经商越来越不感兴趣,可以说是厌倦了。铜钟、铜鼎的销路不错,也挣了钱。人一有钱,钱就扯淡啦!轸叔,挣了钱我咋一点儿都不高兴呢?”我插话说:“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金沐灶说:“我的兴趣转移了,我帮助吕教授搞农村问题调查。到附近几个村和外县几个村子走访调查,跟农民兄弟深谈,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非常珍贵啊!”我点着头,问:“咱日头村啥没有,为啥还跑到外村调查?”
金沐灶两眼放出光芒,亮亮的,像黑暗里的两盏灯。
我一边倾听,一边噗噗地吸烟。
金沐灶语气里充满了**:“唉,我认这个理。谁看不起农民,我就看不起谁!人生在世,生死无常,我常常想,人生的价值究竟在哪儿?生命的理想归宿又在哪儿?一个有良心的人,必须回答这些问题啊!”
我愣了愣说:“你啊,全村没人想这些问题,太高深了,想了也白想!”金沐灶依旧说:“我也知道,我这是庸人自扰,有时候我也劝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想明白又能咋样?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我额头冒汗,目光灰灰的。
过了一会儿,金沐灶又问:“轸叔,你觉得日头村的现状咋样啊?”我摇了摇头:“好心眼遇上了贪心贼,全村就是个火药桶啊!”金沐灶点头赞同。他从怀里抽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认不好字,但书名我能认出来,是《农村和农民问题研究》。金沐灶说:“吕富仁教授写的,他如今成三农专家了。”我看见书上画着红道道,就说:“你给大叔念念,这画红杠杠的地方!”
金沐灶晃了晃脑袋,念给我听:“过去有猫论,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大包干让农民填饱了肚子。可是,猫时代已经过去,狼如果不怕虎,那只有结成群狼。还有人提出了‘狼论’——不论白狼还是黑狼,如果不结成群狼,那注定是被别人猎杀的孤狼。对于我国农业和农民来说,走集体化道路,无论是农业生产的组织形式还是农业生产的生产经营方式,这都是必由之路……”
我听到这儿,心提了起来。
金沐灶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随便翻了几页,又说:“轸叔,农村回到老路是死路一条,可是,新路在哪儿?谁也没看见。这本书给了一些启发,还要读,还要想,用心去想。”
我很佩服他这个劲头,如今这年月,有几个人真为农民的生活焦虑啊?
我品味着金沐灶说的这些话,不吭声了。
我一看见金沐灶勾着脖子思考的模样,就想起那棵状元槐。
雨下起来了,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雨中的状元槐,焦黄焦黄,湿漉漉的。雨点儿掉在门口的河塘里,泛起水泡,像是金鱼脑袋上的花朵。雨点儿掉在倭瓜叶子上,叶子显得格外翠绿。房前屋后积满了水,我叫不上名的小虫子在雨水里打转转儿。金沐灶继续说:“轸叔啊,我有时心里挺矛盾的。最近我接触了一些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都变了,他们不再像父辈那样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亲近土地了,甚至鄙视自己农民的身份,他们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争着抢着往城里挤,就是再苦再累甚至押上身家性命也不回头。难道他们错了吗?就算是错了,难道都是他们的错吗?谁能告诉我,到底是谁错了?”
咣当一声,猴头推门进来了。
猴头穿着一件女式雨衣,整个身子裹得紧紧的,要撑破似的。两个裤腿都湿透了贴在了腿上。
猴头喊了一声爹,怯怯地望着金沐灶。
金沐灶打破尴尬问:“猴头,你不是在天津打工吗,有啥急事啊?”
猴头笑笑,磕巴着说:“我来跟,跟我爹借点儿钱。”
我沉了脸问:“借钱干啥?”
猴头咧嘴说:“厂子要扩建,老板要每个工人都必须参股,年底分红。我手里那俩钱儿……嘿嘿……”
金沐灶转脸盯着我:“又一个占地扩建,这真是大问题啦,耕地越来越少了。”
我叹息着说:“这又能怪谁呢?地少了,还有那么多土地撂荒了,放着不耕种,偏要进城打工……”
猴头看着金沐灶沮丧的神情问:“爹,看您说的,我不打工喝西北风啊?你和沐灶哥这是咋的了?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担上忧了。”
我扭脸说:“沐灶啊,也不能全怪进城那些农民,多少年了,种粮赔钱。”
金沐灶想了想,说:“对,轸叔、猴头,咱们一块儿算一笔账。”
猴头咧着嘴巴问:“啥账啊?”
金沐灶说:“咱们农业投入产出的账。”
猴头笑:“那还用算,肯定是风险大,收入低呗!”
金沐灶说:“唉,再这么下去,往后谁还来种粮食啊?”
猴头说:“种粮干啥?我做梦都想开铁矿。”
我骂道:“铁粉能吃啊?”
猴头说:“是不能吃,换来大把的钱,吃香的喝辣的。”
金沐灶说:“猴头说到关键处了,可是工业不愿反哺农业啊!”
猴头摇头说:“听说日头村要拆迁了,我就等着拆迁补偿了!”
我瞪了他一眼:“就你那点儿出息!纯属一个吃货!”
猴头缩了缩头,出了几口粗气,一跺脚,转身去了后院。
金沐灶想了想,攥住我的手说:“轸叔,吕富仁教授呼吁建立职业农民登记制度,改变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把土地交给新的职业农民来耕作。让他们成为生产者,同时也是投资者、经营决策者。”他说到这里,眼里闪光,好像心中的疙瘩化了。
我大概能听懂金沐灶说的这些话,焦虑地说:“谁听你的呢?吃屎的能把拉屎的拿住?”
金沐灶说:“我能力有限,但是,我跟吕教授一起写文章啊,向领导反映!”
他说得唾沫飞溅。
我给牛拌了第二遍草料,金沐灶约我明早跟他上披霞山铁矿去看看。我知道,他经常独自一个人去披霞山铁矿转悠,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我知道他去披霞山铁矿,是帮助他思考问题。这一晚,我脑子里全是金沐灶跟我说的那些话,赶也赶不走。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迷迷瞪瞪起了床,把窝里的鸡放出来,鸡用脚扒拉着麦鱼子,低头一啄一啄。我给鸡撒了一把小米,听见院外头金沐灶喊了一声,就弓着腰奔披霞山出发了。披霞山离日头村不到六里地,我俩出了村,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铁矿笼罩的粉尘烟。
隔了老远,我俩就听见了磨石机隆隆的声音。
金沐灶将嘴唇咬得紫紫的,生气地说:“轸叔,这高高大坝背面是矿山尾矿库,铁矿生产提取铁粉之后,剩余的废料都堆那里头了。这是悬在日头村上空的一把剑啊,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刺过来,灭了咱村的男女老少。”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也怦怦地狂跳了。我急忙说:“得赶紧整治整治啊。”金沐灶说:“整治,谁来整治?我跟袁三定发过火了,可管用吗?”
我叹了口气补充一句:“树冠不摇,树梢白晃**啊。”
金沐灶凝视着披霞山起伏的山峦,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在回村的路上,他还是一言不发。
到了村口,看见地上卧着五条狗,都没叫,瞪着眼睛瞅着我们。我问金沐灶:“你想啥呢?”
他啐了一口痰,说:“走,轸叔,上我家,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到了他家,刚落座,金沐灶就递给我一个暗红色的纸包。我慢慢打开,摊平,仔细一瞅,原来是那张带血的《金刚经》。
我想到金校长的冤屈,不知不觉又有泪水往下淌。
这是金校长死的时候,我偷偷用毛头纸在天启大钟上拓下来的,是沾着鲜血拓下来的。血迹变得墨黑,像是趴着一只红嘴乌鸦,多少年了,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珍藏着。
金沐灶说:“轸叔,谢谢您拓了它,每当痛苦的时候,我就读它。读完痛苦就减轻许多。”此时,他闭上了眼睛,抚摩着那张纸,好久才睁开眼睛。我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里似有莲花盛开着。他开始读起经文,他读的是第二十三品:净心行善分。复次,须菩提!
我不信佛,敲钟时常见这些文字,知道这是佛家劝人向善。
我看出来,这些文字中有一股魔力,深深抓住了金沐灶。
2
这天上午,日头照得我影子缩小,挪了几步,还是那么小的一疙瘩。
我瞅着自己的影子去镇上赶集,回来时候路过药王庙,跟杜伯儒说了那张带血的《金刚经》。
杜伯儒眼睛一亮,说:“听说过,可我没见过,《金刚经》可是佛家禅宗的核心经典啊,你带我亲眼看一看带血的《金刚经》吧。”
我答应了他。
第二天上午,我就带着杜伯儒进村去找金沐灶。金沐灶好久没见着杜伯儒了,现在见他鹤发童颜,白须当胸,目光深邃,平添几分仙气。金沐灶见到他,拱手抱拳,道一声:“道长慈悲。”
杜伯儒向金沐灶还礼:“无量天尊,慈悲,慈悲。”
金沐灶将带血的《金刚经》缓缓展开。
杜伯儒惊叹了:“无价,无价的宝贝呀!”
金沐灶眼睛湿了:“难得道长珍重啊!”
杜伯儒观察着金沐灶的脸色,笑道:“能不能交给我收藏啊?”
金沐灶一愣:“道教还收藏佛教的《金刚经》?”
杜伯儒说:“这已经不是一部佛书了,这是你爹的精魂啊!”
金沐灶摇了摇头说:“我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读通,让我读通之后再敬献于您吧。”
杜伯儒手捻轻须,说:“既然如此,你自己珍藏便是了,贫道岂能夺人所爱呢?”
说完,他轻轻飘走了。
我送走了杜伯儒,问金沐灶:“你为啥撅老杜的面子呢?”
金沐灶说:“我不想送出去的东西,谁要也不给。”
我沉了脸说:“这不是你小子的真话!”
金沐灶苦笑着说:“我有事是瞒不过轸叔了,这《金刚经》我想用于魁星阁。”
我点点头,赞许说:“有远见。是啊,人心乱了,用魁星阁把人心拢一拢。”
那一天,天气热赤呼啦的,地旱得直冒青烟。我和金沐灶约好去披霞山。
我在村口树荫下等金沐灶,忽然,听见有人喊:“轸头,轸头!”
我一抬头,瞅见拾荒婆婆笑着走过来。老人家背着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全是垃圾。她穿戴洁净,身上没有酸臭味儿。金沐灶开车过来了,要老人把袋子放后备厢里,帮她送到家。老人连连摇手,慈祥地笑。她跟金沐灶说起了她捡的女儿英子。拾荒婆婆说:“英子好像跟你外甥槐儿好上了。”金沐灶愣了愣:“槐儿在美国读书,没听槐儿说过呀!”拾荒婆婆说:“英子亲口跟我说的,你啥意见啊?”金沐灶说:“婚姻大事,听孩子的。如果成了,那是好事。我挺喜欢英子这孩子。”
拾荒婆婆咧嘴笑了。
我知道,拾荒婆婆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她男人黄二年轻的时候喝醉了酒就打老婆,每次都打得她见血。大包干那年,黄二喝酒暴死了,剩下了瘦弱的拾荒婆婆继续捡破烂。拾荒婆婆有一个手艺,用废旧塑料剪成塑料花,造型各异,五彩缤纷,招人喜爱。她慈祥地笑着把塑料花送给别人,只要你接受,她就感激不尽。她目不识丁,剪起塑料花却很快就进入一种神圣的境界。拾荒婆婆是个活菩萨啊!谁要是遇到了困难,她知道后总会尽自己所能地给予帮助。早些年,她在垃圾场捡到了一个女孩,孩子很小,不会说话,她给起名叫英子,靠自己微薄的收入抚养英子长大,可是吃尽了苦头。拾荒婆婆说:“老轸头,你说我死后能托生红嘴乌鸦吗?”我对她说:“红嘴乌鸦是灵鸟,人得三辈子行好,才能托生红嘴乌鸦!”拾荒婆婆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
我知道,拾荒婆婆是日头村第一批失去土地的农民。
那一年,权桑麻和权大树建设轧钢厂,就占用了她家的土地。钢厂有权桑麻撑腰,补偿款少得可怜。金沐灶记得,拾荒婆婆失去土地那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了两天两宿。
第三天早上,拾荒婆婆从家里走出来,踉踉跄跄摸到铜钟前,扑通一跪,悲怆地大声呼喊:“大钟啊,都说你是救命菩萨,还给我地吧,那是我的命啊——”
天启大钟默默无语。后来,我和我老婆把她搀回家里。
英子跟槐儿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有人欺负英子,身材瘦小的槐儿总要挺身相救。每一次他都被对方打得流血,但腰杆子从没弯过。英子就喜欢他这点儿。拾荒婆婆待英子如亲生女儿,英子说要啥,只要能办到一定给啥。英子想要一架钢琴,拾荒婆婆捡破烂卖钱,攒够钱给她买了钢琴。全省初中生钢琴比赛中,英子获得了第一名。拾荒婆婆抚摩着获奖证书,激动得哭了。后来,英子考进了外省一所医学院。槐儿留学海外。两人从此分开,天各一方。
亚洲爆发了金融危机,金沐灶的铸铜厂遭遇“三角债”,停产了。金沐灶想拍卖铸铜厂,拿出所得款项资助种地农民。
此举在村里引起一片哗然。也引起了权桑麻的关注,他几次追问我这事。难道他有啥想法?
我劝金沐灶说:“要建设魁星阁,还是要留下一些钱。”
袁三定一连三次向金沐灶发出移民邀请,让他换个环境,移民美国。
金沐灶又拒绝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中国人,哪儿也不去,你也记住,贫贱不能移!”
袁三定委托槐儿来找金沐灶,金沐灶同样说不。
有一天,我听见金沐灶郑重地对槐儿说:“希望你早一天学业有成,从美国回到祖国来。我们农村出来的孩子,不是进了城,海外留了学,就光宗耀祖了。”
槐儿怔怔地望着金沐灶:“舅,您说。”
金沐灶说:“回来,带着文化回来,那才叫真有出息呀!”
槐儿眼睛红了:“我明白您当年毕业后为啥回来了。”
权桑麻身子发软,晚上惊梦盗汗。
一枝花让我喊来了杜伯儒。我带着杜伯儒给他看过了,权桑麻留杜伯儒说说话。权桑麻问:“我是不是该走了?”杜伯儒支吾过去。我想,他为人霸道从不惧死,看来都是假的,死亡来了谁都怕,人越老越怕死。杜伯儒淡淡地说:“你是积劳成疾,静养吧!道家有一气含三之说,任何疾病都不离人体内环境和外环境中的物源、质源、玄源这三大范畴。修炼心神,制约情志,调和身心。”我在一旁听着,不敢插话。权桑麻将信将疑,长长地舒口气:“唉,我是早想躲个清静,到你的药王庙住一住。可是,咱日头村里的乡亲们哪,总是不答应,让我这老头子发挥余热。我纵然浑身是铁,还能打几个钉?”他说着,哼哼唧唧的。我在心里说:“人五人六的,真会装!”
权桑麻歪头睡了。我和杜伯儒悄悄退出来了。
村里年轻人纷纷外出务工,权桑麻拿出专项资金,作为村里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生活补贴。他让铁矿捐出一笔款,为村里诊所招聘医生,定期为老人免费检查身体,还出资把年岁大的老人养起来。他还让权国金在节假日的时候,为各家各户发放节日礼金和礼品。他甚至给每一个外出的人,一个月补助一百元的电话费。所有这一切都让权桑麻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金沐灶却不这样看,为此,我跟他有过争吵。
金沐灶说:“权桑麻用集体的金钱开道,帮他搞新造神运动。”我惊呆了,脑袋直冒汗。由于钢铁厂和铁粉尾矿的污染,村里人得了多种怪病,且病人越来越多。权桑麻拿出相当一笔资金,为患者医治怪病。村里人都把他当成了大救星。
金沐灶摇头叹气道:“得怪病的人,其中就包括我。污染是一方面,再往深想一想,这么多年污染为啥治理不了,还不是权桑麻不想往这方面投入财力和人力造成的。可乡亲们却把他当成大善人,真是悲哀到家了!”
我听了金沐灶的话,急着去找权桑麻。
这天上午,在权桑麻的书房里,他的情绪不错,正在摇头晃脑地听评剧。他好久不抠脚泥了,没有脚气说明身板不行了。我瞅着权桑麻的脸说:“你看看日头村这天气,乌烟瘴气,都得病了。再不管管污染,子孙后代都得跟着遭殃啊,你得管啊!”
权桑麻眨了眨眼睛,不吭声。
我说:“亲家,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权桑麻咳嗽一声,说:“亲家,你不知道,上级催效益,税务局催税款,工人张嘴等吃饭,不干中吗?”
我咧咧嘴说:“正常经营我不管。日头村都污染成啥样子啦,你得管管啊!”
权桑麻倔倔地说:“钱难挣,屎难吃。要挣钱,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你得替子孙后代想一想啊!”
权桑麻理直气壮地说:“咋没想,早想了,咋没想啊?”
我急切地问:“那你是?”
权桑麻严肃地说:“我早想好了,没跟你说呢。大树一家子都移民澳大利亚了,在那儿买了庄园别墅,子孙在那留学,将来让国金他们一家也过去。说不定,你老轸头还有出国探亲的日子哪!”
我咳嗽了一声,哑口无言。
天启大钟响了,我的笑声隐隐传开。
老轸头你听见了吗?你好窝囊啊,你为什么不跟权桑麻愤怒?我在天上被气得肉翅直抖。
我的骂声在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尖锐。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愤和激动,高声吼道:“权桑麻的谎言说得越来越真,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你别忘了,一个不爱自己故乡的人,不爱自己国家的人,你凭什么在日头村掌权?凭什么炫耀自己的财富?权家的财富都是怎么来的?”
可惜,我是局外人,人们听不见我在菩提树上的怒吼。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身。
3
金沐灶打着一只纸糊的灯笼看权桑麻来了。
权桑麻傻眼了,我也一愣。金沐灶这是唱的哪出戏呀?大白天打着个灯笼干啥?
权桑麻看见金沐灶手里的灯笼里面放着一根蜡烛。灯笼是四方形的,四个面上是风景画,画上有状元槐和天启大钟。
金沐灶瞅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晃了晃手中的灯笼,纸灯笼哗啦啦地响了一阵。权桑麻不说话。过了许久,都无话,沉默里似乎隐藏着更大的玄机。
权桑麻脸色难看,故作镇静地问:“沐灶,为啥大白天打灯笼上我家来了?”
金沐灶直截了当地说:“老支书身边一片黑暗,我来给您照照亮啊!”
我吸了一口凉气,日头村除了金沐灶,哪有第二个人敢跟权桑麻这样说话。
权桑麻气得一阵咳嗽:“你在学冯玉祥吗?当年冯玉祥见蒋介石就在白天打着灯笼,你是啥意思吧?”
金沐灶倔强地说:“你不都说明白了吗?蒋介石不抗日,搞独裁,所以他的身前身后一片黑暗。这些年你在日头村搞独裁,身前身后也是一片黑暗。我提着灯笼来,是想请你走了以后,给日头村留一片晴朗,留一片光明!”
权桑麻颤抖了:“只要你小子不捣乱,日头村就会形势大好,一派祥和。”
金沐灶说:“祥和?没听见百姓在咒你吗,好汉经不起百姓咒。只要有邪恶,就会天天有人咒你!亡灵不得超度!”
权桑麻喘着粗气,双手抖抖地吼:“娘个×的,滚!滚!”
我也担心会发生不测,连忙劝金沐灶出去。金沐灶说啥也不走,要跟权桑麻好好谈一谈。
权国金进来了,一见他老子满脸涨红,恶狠狠地瞪着金沐灶,他觉得金沐灶不宜再待了,背对着他老子堆着笑脸,往外推着金沐灶。
金沐灶手把门框不走,嘴里喊着:“别推我,我跟你爹还没说完哪。”
权桑麻吼:“娘个×的,给我滚!”
我见势不妙,跟权国金合力把金沐灶劝走了。
到了门口,权国金抬手给了金沐灶一拳头:“我对你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有啥怨气冲我来,我爹是个病人,你不知道吗?”
金沐灶没还手,权国金夺过他手中的灯笼,往地上一摔,踏了几脚,将灯笼踏个稀烂。
我急忙拉住激动的权国金。金沐灶望了权国金一眼,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没吭声,晃晃地走了。
金沐灶走了,我和权国金回到屋里来。
我们刚刚进屋,权桑麻就将茶杯打翻在地,吼道:“娘个×的,瞧你交的啥狗屁朋友!”
权国金劝道:“爹,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疯子,我刚刚揍了这个疯子!”
我不爱听了,争辩说:“国金,沐灶对你爹有看法,可他哪是疯子啊?”
权国金说:“不是疯子,也是书呆子!”他转脸望着权桑麻,“爹,您别生他的气,他就是那么一个不着调的人。”
权桑麻咳嗽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他是金家人,不是权家的种儿,我不生他的气,我是生你们的气!我死后就是担心你斗不过他金沐灶!”
权国金倔倔地说:“爹,我不怕他!”
权桑麻艰难地爬了起来,缓缓掏出兜里的那支戴了几十年的钢笔。他走到外屋灶房,那里有油锅滋滋响着。
我们也跟了去,瞅见他将钢笔扔进油锅。
我和权国金都惊呆了。
权桑麻说:“国金,你用手把钢笔捞出来!捞!”
我说:“桑麻,你这是干啥?”
权国金额头冒汗了,浑身颤抖,迟疑地望了望权桑麻:“爹,您这是何苦?”
权桑麻黑着脸:“你敢不敢吧?”
权国金咬牙:“我敢!”
我阻拦着:“不能啊,手会废了的!”
权国金挽起袖子,试探着走向油锅,手抖抖地伸向滚烫的油锅。我心提到嗓子眼儿,可是,权国金最终没敢伸手。
刺啦一声,权桑麻伸手将钢笔捞了出来。
我惊得合不拢嘴巴了。
权桑麻抖了抖受伤的手:“国金,国金啊,你看见金沐灶那个样子了吧?你不让我放心啊!”说着,他老泪纵横。
权国金扑通一声,跪下了发誓:“爹,孩儿明白了。”
权桑麻说:“你明白个屁,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究竟有几个人知道通罗马到底有几条大道?钱能通,权能通。但是,你别忘了,钱打不通的事情常常有,如果没有,那些老板凭啥巴结当官的?而权做不到的事就没有了!他金沐灶有本事,当过高考状元,为啥那魁星阁建不起来?还不是我不批准嘛!权力是个好东西,所以说,在日头村你要牢牢把权力抓到手里。”
权国金咬着牙说:“爹,我记住了,爹,我记住了。”说着,脸红了一下,瞅了瞅我。
权桑麻喝了一口茶水,说:“轸头是你老丈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国金哪,人比人气死人,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气死别人的人,另一种是被别人气死的人。你不气死别人,别人就气死你。你想做哪种人?”权国金想了想说:“爹,我既不想气死别人,又不想被别人气死。”权桑麻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嘿嘿笑了:“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除非你去学杜伯儒求道升仙。最后升不了仙,还会气个半死。”他转了脸又看着我,“你说呢,轸头?”
我苦笑了一下,说:“杜伯儒老爹杜康都没成仙,他就能成?”
权桑麻笑了,笑声很弱。
过了几天,权桑麻真的不行了。我看见权桑麻脸色苍白,脸上有泪痕。他知道死亡无法弄虚作假,生命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他在无奈之际只好对自己死亡之后做出安排。权国金害怕得语无伦次,问父亲该做哪些安排?权桑麻无力地说了一句,那意思是说最好的安排就是让人们以为我啥都没有安排。权大树也站在父亲身旁问:“爹,您还有啥安排?”权桑麻没有说话,眼神告诉他最好的安排就是让人们以为他没有死去。
突然,权桑麻向我和权国金提出要见一些人。
我的心哇凉哇凉的,大概权桑麻的大限到了。权桑麻找的第一个人是金茂才。金茂才是权大树的养父,他托付了啥,我不知道。金茂才一走,权桑麻就叫了我,让我好好扶助权国金。
我的嗓子呛了一下,说:“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扶助国金和火苗儿,让他们好好过日子。”权桑麻还特别叮嘱权国金和权大树,让他们精诚团结,从老权家大局出发,坚持和为贵。他还特别偷偷跟权国金交代,他说梦见袁三定了。权国金赶紧插话说:“三定请您去看看美国。”
权桑麻愤愤地骂:“美国有啥好,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权国金说:“爹,您别瞎骂,您得到那儿看看。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
权桑麻叹一声说:“那么远,我走不动喽。”
权国金说:“爹,我带您去美国。”
权桑麻说:“我就要死了,你咋带我?”
权国金愣了愣,说:“我带着您的骨灰去。”
权桑麻微微笑了:“说得好,你就带我的脊骨去。人哪,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傲骨!你爹一辈子骨头是硬的。你小子骨头软,缺狠劲儿,这一点儿比不上你大哥。不过,你要常带着你爹的脊骨,一根就够用。慢慢地,你就知道遇事该咋办了!在日头村,只要你自个儿不退缩,没人能干过咱权家!”
权国金点点头,说:“爹我记住了。”
权桑麻就要闭眼,忽然又睁开了,嚅动着嘴巴发不出声。
权国金趴在老爹的耳边,他听清了,权桑麻声音微弱地说:“记住,在咱日头村的地盘上,不能让金家建成魁星阁。”
权国金愣了愣:“这?”
权桑麻黑了脸:“咋?你不信爹?”
权国金软了声说:“爹,我是说,爹不能走,没有您我们可咋活啊?”
权桑麻瞪眼了:“净说没出息的话。爹想听你说,没有爹,你们会活得更好,让金沐灶永无出头之日!”
权国金说:“爹,您为啥那么恨金家?”
权桑麻说:“老二,你哥不在,爹跟你说几句私密话。这么多年来,你爹最大的贡献是啥?不是搞了企业,不是挣到了多少个亿的钱,而是替权家树了一个敌人,就是金家。不管金沐灶救没救过你的命,你都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家族的强大,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你懂这个道理吗?”
权国金一愣:“金家有那么强大吗?”
权桑麻咳嗽了两声:“傻蛋,金克木,能克我们权家的人能不强大吗?但是,他们克不动我们!为啥?我们权家人胆大,胆大的人,气场就大。在基层混,啥恶人都有,要想活出个人模狗样,靠啥?靠文化是扯淡,靠的就是他娘的胆儿,没有胆量啥事也干不成!你爹我就是权大胆!大胆靠啥获得?除了遗传,就是后天的磨炼。靠啥来磨炼呢?就是靠仇恨!人得靠仇恨提供动力呀!孩子,当有一天,你拼不动的时候,就多想想历史的仇恨。这话说着不中听,但是很实用。所以说,历史上权家武状元和金家文状元的故事不能忘啊!要一代一代地讲下去,讲给你的儿孙,把这仇恨传下去!”
我听了这话,连吸两口凉气。
权国金似懂非懂地瞅着权桑麻的脸,咬紧了嘴巴。
我惊讶了,脊骨冒冷风,没想到他最后跟权国金在传承仇恨。
权桑麻说着说着,就昏迷了,连续好几天像着了魔,喃喃自语:“娘个×的,娘个×的!娘个×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我瞅着他,脑子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图像,没有条理,轮番闪现出一群黑嘴乌鸦。我知道红嘴乌鸦不出现,就不会有奇迹发生。
权桑麻眼角滚落两滴泪水,眼睛永远闭上了。
我哭着喊:“桑麻走好哇!”竟啪嗒掉下一颗泪来。我看见一枝花没掉眼泪,她只是轻轻地吻了权桑麻的额头。
权家的保姆跪下祷告说:“菩萨睁睁眼吧,保佑我们的老支书,到了天国让他好好享享福吧!”说着,就哭出声来。
月亮太亮了。
人们纷纷远去,只剩下我孤零一人(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一股浩然之气在我胸中不息地流动)。我彻夜未眠,等待着权桑麻的灵魂飞升而来。
苦干了一生的权桑麻终于得到了安息。
其实我最后一次看到权桑麻是在一个梦里。这人已经很老了,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人世的感觉。他的离去给这个村庄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洞。我难以清晰地感受他离开尘世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悠悠岁月和伤心的故乡。
在这温柔之乡,永恒的宁静是对他最高的奖赏。
灵魂飞出躯体,我还构想出他灵魂的重量、形状以及无数想象出来的可能性。那个迷幻神秘的东西正穿过气层,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向我飞来。灵魂自古以来都被认为是非物质的,麦克特嘉博士却说:“灵魂并非虚无缥渺,它是有色彩有重量的。”如果麦克特嘉博士研究成果是对的,那么人们就不禁要问:灵魂既然是物质的,它又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呢?固态、液态还是气态?
灵魂学者把附着于人体的物质称作“灵魂素粒子”。人死后,灵魂素粒子就会从人的体内跑出来,之后人体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这具躯壳随着时间的消逝,不久就会腐坏。
我一直都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是:灵魂最后的归属是哪里呢?是爱人的怀抱?是永恒的泥土?是传说的天堂?还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对于灵魂绝不能用平常的标准来判断,我的脑海里总是旋转着一些离奇的念头。
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逼真而怪异的情景,权桑麻的灵魂来了,那是一股彩色的气体。
一般人的灵魂是白色的气体,权桑麻还是有他的特别之处,这个铁手腕人物的灵魂的构成太丰富了。
我立刻被斑斓的色彩吸引了。
忽然,灵魂喊起了口号:“娘个×的!”
我听出声音里有钟的旋律(尽管有钟声,我对他这一生的衔接似乎有些困难,所以对一些问题有待证实)。
我追问他的灵魂,谁是最后的死?谁是死的父亲?
死人的排场也就是活人的排场。
村上死了人,照例要请响器班子吹一吹。悲戚的喇叭一响,我就哭了,哭得鼻涕都流下来。权大树请来了村里百姓陪哭队,还请来了河北梆子演唱。火苗儿带来了城里的评剧团,唱了一阵评剧。权国金最孝顺,最懂老爹,他请来了时装模特队做时装表演,时装模特每人都抱着美女纸人,为他老爹烧纸人。
人们围在烧纸人的模特队这边,连河北梆子、评剧名角都唱不下去了,纷纷跑过来观望。
出殡那天,天气晴朗。权桑麻的葬礼非常隆重,县里、市里、省里,甚至北京都来了领导和朋友。很长很长的吊唁车队,体面无比。
权桑麻走的那几天,我感觉大白天撞见了鬼。其实,日头村平安无事,可是,总是觉得缺少了点儿啥。
权国金不管在哪儿现身,人们都向他行注目礼,怎么看他都像他老子。那背着手踱步的姿势,那斜着眼睛看人的表情,那说话的语气,那句不离口的口头禅:娘个×的。尽管是笑着说的,威慑力照样厉害。因为,大家伙听着,感觉跟权桑麻说的一样。有不少时候,人们听见明明是权国金在说话走路,可却是权桑麻现身。揉眼睛再瞅,就是权桑麻。越揉眼睛看得越清楚,就止不住浑身打哆嗦。人们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权桑麻根本没死,他还活着,活在日头村的犄角旮旯,活在每一个人的脑瓜顶上,好像日头还绕着权桑麻一圈一圈地转哩。
第二年清明节,细雨绵绵。
权家为权桑麻搞了一个盛大的周年大祭。我和火苗儿都去了。我突然看见权桑麻的坟头上悄悄长出一棵小槐树。权国金悄悄地对我说:“这棵树多年之后会长成状元槐吗?”我想了想说:“你爹不是状元,他是能人,是一棵能人槐吧。”权国金嘱咐家人:“谁也别动这棵能人槐,咱权家的官运全靠它了。”谁想到,半个月后的一个黑夜,不知是谁把这棵槐树给砍了。
权国金指使人追查此人,忙活了十几天,毫无进展,只得带着全家老少又补种了一棵紫穗槐。
4
我这把岁数的人,是经受不住高兴和窝囊刺激的。可是这一阵,我就碰上这种刺激了。有一天,金沐灶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槐儿在美国完成了学业,成绩优异,过些日子就要回国了。
我高兴坏了,喊来了猴头、菜花和火苗儿,宣布大家都来配合我,做好迎接槐儿回家的准备。金沐灶跟我说:“我还没告诉英子,给她来个惊喜。”我点头同意了。眼看离槐儿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就差两天了。可是,不幸的消息传到了金沐灶这里,槐儿的先天性心脏病又犯了,常常昏迷。洛杉矶非特医院医生说是他的心脏病进入危险期,如果不做移植心脏手术,随时危及生命。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的天哪,让三定赶紧想法救人啊!”金沐灶说:“三定给我打来电话,商量手术的事。”我催促说:“你也赶紧飞到美国陪槐儿手术啊。”金沐灶说:“我没有护照,哪能说去就去。”我说:“老天爷呀,那可咋办?”金沐灶说:“在国内心脏手术都能过关,何况美国。只是等待心脏啊!”
我不说话了,赶紧到状元槐下敲钟,边敲边摸《金刚经》,愿菩萨保佑槐儿,快快找到心脏。可是,这一等就是五天,我急得没法忍,越忍越着急。
第六天早晨,天还没亮透,我一睁眼,就见窗外一闪,是一只红嘴乌鸦。我提着裤子追了出去,抬头望着,一只黑乎乎的东西飞上了天。为了确认是不是红嘴乌鸦,我到状元槐下问毛嘎子:“毛嘎子,你给我传个信,刚才从我家飞走的是不是红嘴乌鸦?”
果然灵验,美国那边喜讯传来。
金沐灶告诉我,袁三定来电话了,那边找到合适的心脏了。昨天夜里,美国是白天,洛杉矶发生校园枪击案,两死三伤,一个叫吉提的基督教徒被杀。听说枪手射击的时候,吉提正在校园花园里读《圣经》,他怀抱《圣经》倒在血泊中,心脏鲜活,跟槐儿十分吻合。
可是又出现了新问题。
金沐灶告诉我,槐儿手术前,袁三定又遇到了难题。虽然要移植的两颗心脏各项机能完全吻合,但是,那个叫吉提的孩子,生在基督教家庭,家里非常富有。吉提的父亲奎尔是洛杉矶富商,他和妻子就这一个孩子,要求获救的槐儿过继到他们家庭生活,如果不答应,就不同意捐献心脏。
袁三定为难了,赶紧给金沐灶打电话。
金沐灶在电话里发火了:“答应!救命要紧啊!”袁三定为了槐儿的命,同意把槐儿给他们,签字了。手术很成功,袁三定担心有排斥反应,结果还是出现了急性细胞性排斥反应。好在这种反应可以控制,槐儿的身体机能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催问金沐灶:“槐儿的病养好了,咋还不回国?”金沐灶沮丧地说:“奎尔夫妇不答应啊。”
槐儿回国的前一天,袁三定反悔了,不同意将槐儿过继到奎尔家庭了。
奎尔很不满意,决定要和袁三定对簿公堂。
我发愁了:“唉,槐儿这命够苦的,就看他啥意见了。”
金沐灶眼睛里闪着光,说:“您别急,听我往下说。”槐儿听说之后就去找吉提的父母,他进门鞠了躬,恳求说:“请你们原谅,我一定要回到中国唐山。那个冀东大平原,有一个日头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娘虽然死了,但是那里还有我的舅舅,我的恋人,我的父老乡亲,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要回到他们的身边。请两位老人家理解我,支持我,帮助我,我将永生铭记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会常常回来看望你们的。”他说得挺动情,奎尔夫妇被感动了,奎尔拥抱了他,答应了。我竖起大拇指:“槐儿有水平!”金沐灶微微一笑:“听我往下说,后头还有事呢,奎尔太太是有条件的!”我愣了愣:“啥条件啊?”金沐灶说:“她希望槐儿尊重吉提的基督教习惯,要他宣誓将灵魂交付给上帝。槐儿说,‘我为啥信基督?’奎尔太太说:‘孩子,信了主,你就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了。’槐儿说:‘我从中国来,要到中国去。’奎尔太太说:‘你误会了,我是指灵魂上的。’槐儿想了想,终于悟透些什么,他愉快地接受了。奎尔太太亲手把一个十字架挂坠挂在槐儿脖子上。槐儿感受到了慈悲的力量,他对奎尔夫妇承诺:‘回国后就去教堂宣誓,到中国的乡村传教,以慈悲为怀。’”
稍微停了一会儿,金沐灶继续说:“槐儿电话里说,有一天,吉提的女友迪尔姆过来看望他。这个美国女孩是一个蓝眼睛、深眼窝、一头金黄鬈发的高个子女孩。她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用惊讶、欣赏的目光把槐儿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然后扑进槐儿的怀里哭喊着:‘亲爱的,我的吉提!’”
我惊讶地愣了:“唉,她把槐儿当成吉提了?”
金沐灶说:“迪尔姆爱上槐儿,槐儿拒绝了她,说他心中只有一个中国姑娘英子。迪尔姆把头伏在槐儿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说了好多话。”
我心中一阵难过,插话说:“那是说给吉提的。后来咋说的?”
金沐灶说:“迪尔姆把吉提留下的那本带血的《圣经》送给了槐儿,请他答应一个条件,让槐儿回国后给她手机号码,她打电话给槐儿,不需要槐儿说话,只让槐儿把手机放在心脏处,她就能听见吉提说话了。”
我连连说:“这孩子魔怔了,魔怔了。”
金沐灶说:“迪尔姆和槐儿去教堂宣誓,信奉了基督教。我让他把吉提留下的那本带血的《圣经》带回来。”
当天下午,我在街道碰上拾荒婆婆,她不知道槐儿换心脏的事,看来英子没跟她说。手术成功了,金沐灶也放下心来了。权桑麻死了以后,权国金忙着给自己捞民心,整天不着家,连女人的脚丫子照片都顾不上搜集了。杜伯儒最近很少回村行医,背着个布袋子,手拿拂尘,云游四方去了。权大树不知搬哪儿去了,好像一撮雪,太阳一出来,化成了一摊水。瞧我这猪脑子,啥都记不住了。
汪笨湖每天早上到村委会转一圈儿,跟办事员打个照面,眨巴眼的工夫就不见人了。村里的大事小事他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我那俩宝贝孙子全都在城里打工,没啥出息,也没给我惹啥祸,平安无事。
这阵子,火苗儿让我不省心了。
火苗儿最近严重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双颊塌陷,眼袋都下来了。她也不哭也不笑,也不叫也不闹,像是得了抑郁症。我要带她去医院看看,火苗儿说:“爹,我没病。我是心病。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都在为金钱活着,钱统治了一切,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
我愣了,落了个红烧脸儿。
5
2003年春天里的一天,槐儿归来了。
我、金沐灶、火苗儿和英子去北京首都机场接他。槐儿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他出落得越发帅气,谈笑风生,满口洋文。他胸膛上挂着十字架,浑身刺满了各种野兔的图案。英子与槐儿紧紧拥抱,大家围上槐儿,嘘寒问暖。
英子热烈地注视着槐儿,问:“为什么戴红色十字架?”
槐儿说:“这是主耶稣为救赎我们罪人所流的宝血。基督教不是个人崇拜主义,信仰的是造天地万物的真神,神是三位一体的:圣父(耶和华)、圣子(耶稣)、圣灵。”
英子笑言:“槐儿要成教父了。”
此时的槐儿目光沉静,神情淡然。
我插话说:“你信基督,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槐儿说:“姥爷,您是怕我失去什么吧?您指哪方面?”
火苗儿说:“槐儿,姥爷怕影响你爹的生意。”
槐儿谦逊地一笑,看得出来,他的身心到了无怨无恨的程度。他摇着脑袋说:“我从来不会失去,只会回馈。我对所拥有的一切都很满足,因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我每时每刻都要向上帝赎罪。”
我嘿嘿一笑:“槐儿,上帝在哪儿啊?”
槐儿抬头望着天空,说:“上帝在天上,在风中,在树林,在山上,无所不在。”
我咳了一声叹道:“这上帝神了,兴许毛嘎子都能看得见。”
槐儿把家里龙形图案的东西都毁了。把龙凤的被面剪了,把带龙的家具劈了。
金沐灶恼怒了,与槐儿争吵起来。槐儿解释说:“龙会给我们带来灾祸,也给撒旦留下攻击我的破口。”金沐灶抬手要打槐儿,被我拉开了。槐儿已经不是原先的槐儿了,他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将替父亲袁三定掌管披霞山矿山。
槐儿与英子的恋情公开了。金沐灶叮嘱他,一切都要想好了,基督教徒一旦结婚就不能轻易离婚了。
槐儿说他一生都爱英子,可是,英子不支持他信仰基督教,为此两人还常常争执。金沐灶想去做英子的工作,为了解基督教,借走了槐儿手里的那本带血的《圣经》。金沐灶每天都读槐儿带来的《圣经》,看得非常着迷。金沐灶看《圣经》的秘密被我泄露给火苗儿,她非常惊讶,让我带她过去看望金沐灶。难道火苗儿也相信基督了?
我们爷儿俩一进金沐灶的家,金沐灶就急着跟火苗儿解释说他不是基督教徒,他只是要明白基督教义,说服英子包容槐儿。比如《圣经》说,凡事谦善、温柔、忍耐,用关爱之心相互容情,定能融洽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金沐灶让火苗儿读《圣经》,火苗儿拿过《圣经》翻看着,念出声来:“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回归,耶和华是应当称颂的。”我像听天书,听不明白。
英子笑着来了,金沐灶问英子:“你真心爱槐儿吗?”英子说:“真爱。”金沐灶说:“你爱他,就希望他幸福是吧?”英子说:“是,他幸福了,我才会幸福。”金沐灶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为难槐儿,也不要折磨自己。你要明白,槐儿换了心脏,由此获得新生,但他还是一个病人,你要尊重他的信仰和生活习惯。”英子流泪了,哽咽着说:“我不是反对他信仰基督,我是觉得他变了个人。”金沐灶说:“他的心脏是吉提的,将来你要跟吉提和槐儿两个人生活,不容易啊!”
村里传言,信了基督教,死亡时教会负责发葬。
这对农民**不小。连我听了都眼热。平时,教会还给基督教徒送大米白面。有几个农民追着槐儿要求入会。好像入了基督教就吃喝不愁了。我也动了这个念头。火苗儿骂我:“你懂啥是基督教吗?为了免费葬礼入教,丢我们后人的脸啊!”我被她的话噎住了。
日头村没有基督教堂,城里才有一座基督教堂。在基督教节日和星期日信徒们到教堂做礼拜,槐儿就去那里做礼拜。
复活节这天,美国的迪尔姆给槐儿打来了电话,她想在复活节听一听吉提的声音。
槐儿吓了一跳,迪尔姆说:“主复活了,从死里复活了,我亲爱的吉提也复活了,你不用说话,请把电话放在心脏处,我就能听到吉提说话了。”
我觉得非常蹊跷,专注地瞅着槐儿。
槐儿缓缓拿下手机,轻轻贴在心脏处,感觉心脏蓬勃跳动。
吉提好像真的在说话。迪尔姆听懂了,她在电话里哭了。
槐儿默默淌下眼泪,迪尔姆电话挂断了,槐儿还在呆愣着流泪。
槐儿对我说,复活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复活的一个宗教节日。复活节有蛋,蛋是象征。槐儿把蛋染成红色,说这代表耶稣受难时流的鲜血,也象征复活后的快乐。
我却一下子想到了红嘴乌鸦。
槐儿和英子就把煮熟的彩蛋送给街头的孩子们做游戏。我给他们宰羊,将羊肉做成一根根火腿。
我有些糊涂,金沐灶端着本带血的《圣经》告诉我,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让他把独生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果真照办,在他举刀要杀以撒时,上帝命天使阻止了他。这时,亚伯拉罕正好发现一只公羊,便把它取过来献为燔祭,代替了他的儿子。因此用羊祭祀,是过节的一个老传统。
做燔祭那天上午,我去集市上给槐儿买来一只羊。我牵着羊走在街上,看羊的眼睛,眼圈湿润,眼珠黄黄,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有人喊:“老轸头,牵着羊干啥去?”
我故意不搭话,让他们猜。
有个婆娘喊:“大爷,我家儿媳生娃,您给敲个钟吧!”
我笑呵呵地应着。
人走远了,忽然飞来一只鸡来啄羊头。我愣了,头一回见着鸡啄羊头。我抓了那只鸡,扛在肩膀上。鸡扑棱棱呼扇着翅膀。
我牵着羊扛着鸡向树林走去。林子深处,已经布置妥了。基督的图案形神具备,神奇无比。
燔祭仪式搞了一天一夜。这一夜,村里人都没有睡。林子里飘着羊肉的膻味,鼻子一嗅就馋。第二天上午,仪式结束后,日头升高了,许多人都喝醉了,树林里一堆醉汉,东倒西歪地瘫着。火苗儿好像精疲力竭了,没有了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劲儿。她没说话,天亮就走了。
日光被树梢摇落,碎日从树杈、树叶间漏下来,照着人们的花脸。金沐灶收拾着东西,槐儿和英子走到我身边,槐儿悄悄对我说:“姥爷,上帝保佑您的!”他声音很低,带出几分诡秘。我摆着手说:“你跟上帝说说,我有个愿望。”槐儿说:“姥爷,我知道您的愿望。”英子说:“你咋知道啊?”槐儿说:“姥爷想让我舅舅把魁星阁建起来,对不对?”我嘿嘿一笑。槐儿诚恳地说:“我已经跟舅舅说了,别建魁星阁了,建一座基督教堂吧。”我愣了愣:“沐灶答应你啦?”金沐灶深沉地望着天,不置可否。槐儿摊开了双手:“NO,我要跟父亲说,从今天开始,我不打算替他管理披霞山铁矿了,我要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当一个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农村传教。”英子眼睛闪光:“好哇,我同意,我也想信奉基督了,跟你一起传教。”槐儿笑了,很欣慰。这时凑过来几个村民,他们纷纷嚷着,也要跟着槐儿信基督教。
过了不久,袁三定从美国回来了。
袁三定得知槐儿的决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原本指望槐儿接班,哪知这孩子中途变卦。于是,父子俩当着我的面就发生了激烈争吵。最后,槐儿抚着胸口说:“请别扰乱我的心,给我自由吧。”袁三定说:“孩子,人生没有事业,没有财富,哪来自由?”槐儿说:“父亲,《圣经》里说,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疼爱儿子的,随时管教。”他说完,抱着《圣经》就转身出去了。
我和金沐灶望着袁三定,袁三定擦了擦眼镜,叹道:“唉,这是我的儿子吗?这是我们老袁家的后代吗?他怎么就这点出息呢?”我劝慰袁三定:“算了吧,一切随缘吧。”金沐灶说:“凭槐儿的性格,他无法对付经商所面对的复杂环境,由他去吧!”袁三定欲哭无泪,浑身发冷,说:“唉,都是命啊,十几年前,美国的一个神父就预见了,我们袁家的后代会出一个传教士,没想到会是我的槐儿。”我连连劝说:“孩子愿意,这有啥不好的?”袁三定无奈地说:“他把我们家族的计划都打乱了!”
冬天到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着。
地里没活了,我们在状元槐下歇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有一些勤快的农民干起副业。杜老七瞎了眼睛,就在家中做扫帚为生。老七婶在乡医院当护工,一天天不搭理他。那一天,我路过他家门口,听见他自己跟自己说话,又哭又笑的,就走了进去。
我说到毛嘎子跟我对话的事,杜老七摇头说:“别提那狗东西了,他早死了。”
我急切地说:“嘎子活着,生活在云顶哪!”
杜老七撇嘴说:“轸头,伯儒说天上有个云顶,你说真有云顶吗?”
我一脸茫然,支吾说:“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杜老七哽咽了:“有,我信。”
我就呵呵地笑了。
一个无风的黄昏,我拎着几个菜花烙的菜盒子送给杜老七吃,他坐在厕所的地上,傻呵呵地不动弹。我赶紧喊来金沐灶,我们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杜老七得了老年痴呆症,嘱咐我们严加看护。杜家人轮流守护杜老七,不离半步。可是十天后的一个月黑风高夜,杜老七还是走丢了。全村人都去找,找到第二年的夏天,依旧没找到。
那一阵子,不幸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天溽热,风吹在身上冒火。天热得睡不着,我脱了个精光,**溻湿一个人印子。老婆骂我老不正经,我没皮没脸地一笑:“这叫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天也怪,我一辈子都没跟老婆耳鬓厮磨地亲昵,那天夜里,我竟然搂着她亲了两口,老婆推了我一把,哼了一声就睡了。
早晨,一群血燕在我家屋檐做窝,血燕啄得窗棂啪啪响。
我轻轻一推老婆,她没回声,再一摸,她的四肢已经僵硬了。我起身一瞅,她死了,她睡死过去的。
我们一家厚葬了我老婆。人这辈子,离得最近的就算是自己老婆了。没有了老婆,日子空空的,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
我就剩一颗门牙了,这颗牙还将支撑着我的余生。我歇了半月,身体渐渐恢复,去状元槐下歇凉,想傍晚前敲一敲钟。我刚到老槐树下,伸了伸懒腰,突然听见树梢哗哗响,还有一股水啦啦的东西从头顶浇下来。
我抬头一瞅,傻眼了。
毛毛竟然爬上了状元槐树顶,像当年毛嘎子一样。他嘿嘿笑着,往我脸上撒尿。我抹着脸上的尿水,骂:“毛毛,你个兔崽子,咋上树了?”毛毛不说话,握着小鸡鸡还在尿。我躲闪着,嘟囔说:“反了天,我是你姥爷,你敢尿我!”他仍然嘻嘻笑着。他的笑声不像孩子的笑声,挺瘆人的。
我感觉,毛毛上树,不是啥好兆头!
毛毛上了状元槐的情景,很长时间使我寝食难安,心烦气躁。紧接着,那天正午日月同辉了,村里又出事了。
毛嘎子的哥哥大嘎在深圳打工,生下一个男孩叫宝儿,扔给老七婶就外出打工了。刚过半年,大嘎因入室抢劫入狱,媳妇小梅跟大嘎离婚了。那一天傍晚我去看老七婶,门没锁,轻轻推开,闻着四周气味不对,臭气熏天,顺着气味望去,老七婶直挺挺死了。我头皮一麻,心里咯噔一下。大嘎的儿子宝儿正趴在七婶身旁,咧着小嘴吮吸着他奶奶尸体里流出的**,我哇的一声吐了。原来老七婶听说儿子出事,一阵急火攻心,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土炕上。大热天的,死了五天竟没人知道。收尸那天,雨下疯了。我敲钟的时候,一直等着毛嘎子,想把他家的事告诉他。中午时分,我把钟敲响了,侧耳一听,果然有毛嘎子的鬼里鬼气的笑声。
唉!泪花在我眼眶里滚着。
6
老七婶办丧事那天,雨下得疯,铺天盖地,日头村汪洋一片。我就想啊,毛嘎子在天上咋不哭呢?多怪呀,他从来没有跟我问起他家的事。
权国金上县里开会去了,汪笨湖全权处理七婶的后事。村里没有多少年轻人,留守老人和小孩子都来了,全都在雨伞下头、房檐下头、屋地上伸长脖子看老七婶。女人都在哭。火苗儿没有来。她听我说了这事,脸一下子煞白,好半天动都不动一下,我瞅着发瘆。我去了杜老七家,看见金沐灶正招呼人们搭灵棚。
汪笨湖不干活,两手叉腰光动嘴,时不时伸个懒腰。
空气里头湿了吧唧的。我让菜花洗干净一块钱的钢镚,放进七婶嘴里,这叫“压口钱”。再叫菜花往七婶左手塞了块馒头,这叫“狗干粮”;往她右手塞了一根棍子,这叫“打狗棒”,这是为死者前往阴间路上打狗准备的。我在七婶灵位前放一盏灯,摆放一个小木桌,上头放了一碗米饭、一碗油炸麻花、一碗鲜白菜,当作祭品。桌子前放了一个瓦盆,俗称“丧盆子”,用来烧化纸钱。晚上守灵,我让猴头喊来了小跳,给七婶守灵。后半夜一点的时候,大跳也来了。大跳刚刚从城里赶回来。大跳给七婶灵位磕了仨头,烧了一沓纸钱。然后,往灵棚里的一个旮旯凳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莫不是这孩子在城里惹啥祸了?
我凑过去追问,大跳嘴巴很严,啥也不说。
我再三追问:“告诉爷爷,你为啥回来?”大跳扶了扶领带说:“这不听说七奶奶死了,回来发送她吗?”我横了他一眼:“得了吧,你是那么重情义的人吗?别说七奶奶,就是你爷我死了,你都不一定回来!”大跳说:“爷,你把我看扁了,我小时候,没少吃七奶奶的炸麻花。”
我一手拧了他的耳朵:“说不说?到底为啥回家来?”大跳龇牙咧嘴的,最后说出实情,他在城里跟人合伙非法集资,老板跑路了,公司倒闭了。
快晌午了,人们越聚越多。
厨师把饭菜备好了,我喊着大伙抓紧吃,吃了饭就出殡。汪笨湖叉着腰站在一边抽烟。我知道,他嫌弃丧事饭,从来都不吃。大伙正吃着的时候,大嘎突然出现了,身边跟着便衣警察。
大嘎朝着他娘的遗体大喊了一声:“娘——”就扑倒在地,咚咚咚地使劲磕起头来,“娘我对不起你呀,我该死啊——”
我把他搀了起来。
权国金到了,他穿一身黑色西服,扎着紫色领带,显得挺严肃的。蝈蝈在权国金身后窜来窜去,像个跟屁虫。汪笨湖跟权国金汇报情况。我把权国金介绍给那俩警察。
权国金握警察手的时候说:“谢谢你们送大嘎回家给他娘送行。”警察说:“赶快举行送别仪式吧,我们还要往回赶哪。”权国金果断地对我说:“爹,开始吧。”我仰了脸高喊一声:“起灵啦——”
大嘎哇哇号哭着,一脸煞白。他抱起灵位前的瓦盆,高高举起,嘭一声摔到地上,没有摔碎,我上去补了一脚,瓦片碎个彻底。
喇叭声呜咽,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大嘎在两个警察的监视下,跪在灵车前,又磕了三个响头,就被警察架走了。我惊讶地喊了声歇灵。出殡的队伍停下了。上车之前,大嘎扭头对我说:“轸头叔,我想看看孩子。”我对警察说:“让他看看孩子吧。”两个警察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对警察说:“大嘎家,爹走丢了,娘死了,弟弟早飞天上去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孩子了,留个念想,对大嘎改造有利。”警察点头答应了。我让人把孩子抱来,大嘎在宝儿脸蛋上亲了又亲,眼泪掉在孩子脸上。我大声说:“大嘎,为了你的儿子,也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大嘎眼里闪着泪光,说:“轸叔,这孩子全靠您了。”我拍着胸脯说:“孩子的事你放心,发送完你娘,我就让村委会开会,安置好你儿子。”大嘎感激地望着我,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警车,警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我们继续起灵,灵车路过状元槐的时候,正是当午,我想凑过去,我想把这噩耗告诉毛嘎子。我对着天启大钟喊:“嘎子,你娘走了,不管你在云顶还是在树林里,就给你娘磕三个头吧。”我喊得别人难过,可是我没有听到毛嘎子的一丝动静。见鬼了,毛嘎子从此消失了吗?还是压根儿就是我的一个幻觉?我看见枝杈上落满了血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日光映照下红得像血块。难道燕子觉着七婶可怜,在给她送行吗?
第二天晚上,月亮悬在屋顶。四下里,显得格外冷寂,村委会却热热闹闹。权国金召集两委成员开了一个扩大会。我被扩大了进来。大家在一起商量土地流转、披霞山铁矿和村里轧钢厂污染治理问题。土地流转是自愿,等土地市场建立就自然解决了。污染是一块硬骨头,近来,日头村污染屡遭记者曝光。这我都没有发言。末了讨论了七婶家的房产以及小孙子的抚养问题。
权国金让我先说一说。
我咳嗽一声说:“虽说杜老七到现在还没找着人影,但希望没有破灭,说不定哪天冷不丁回来了,或是警察给送回来了。我的意思是啊,那套房产还给老七留着,将来大嘎出来了不是可以继承吗。再说啦,毛嘎子哪天回了村,也不能让他睡野地里呀!”一听这话,大伙都哄笑了。汪笨湖说:“老轸头,说着说着就离谱了,你嘴里总挂着毛嘎子,他都失踪多少年了?”我瞪眼争辩说:“这孩子真活着,我敲钟的时候,经常跟我说话。”权国金说:“爹,您别在会上宣传迷信啊,他人在哪儿啊?”我抬手指了指脑顶说:“人在天上呢!”权国金声音严厉了:“别说了,天上能待人啊?他是上了神六还是神七啊?我们还是讨论一下孩子的抚养问题吧!”
正说着,金沐灶推门进来了,他扫视着大伙说道:“把孩子交给我吧。”他的话很简单,声音也不高,却像一道炸雷。
大伙都吃惊不小。我看着金沐灶喊:“你一个大老爷们,还光棍一条,能拉扯好一个吃奶的孩子?”
金沐灶缓缓地说:“当年我姐淑琴没了,槐儿还不是照样养大了。”
汪笨湖撇嘴说:“拉倒吧,槐儿是你养大的?不是你娘带大的嘛!”
我憋不住说:“你上城里读大学了,我家火苗儿没少帮你娘带槐儿。”我一提火苗儿权国金的脸就阴了,揪鼻子不说话。
金沐灶一脸沉重地说:“日头村出现这样的事,我真的很痛心,也很后悔。其实,在七婶出事的那天,我路过她家门口,听见孩子哭声了,但我没有在意。我很后悔,当时我进去看一眼多好。我们日头村,啥都不缺,就是缺少爱。我们有状元槐,有天启大钟,有药王庙,过去还有魁星阁,按说我们最不缺的是情义呀!可是,今天是咋了?人情呢?忠义呢?难道都奔钱眼儿去啦?除了钱就没别的啦?痛心哪,多亏这个孩子活着,要是死了,我的良心受多大折磨啊。我发誓,一定要帮大嘎养活这个孩子!”
讲到此处,金沐灶已是满脸泪水。
我听着金沐灶的话很过瘾,后脊梁有一股发酥的感觉。
金沐灶擦了擦眼睛说:“城里人养宠物狗,都能拉扯那么好,我还拉扯不了一个孩子?”大伙都说这孩子最好交给女人照看。金沐灶说:“难道我就永远光棍一条了?”
权国金用眼睛问我:“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我朝他点了点头。
权国金咳嗽一声说:“往后沐灶哥你就又当爹又当娘的多操心吧。”
金沐灶摆摆手:“相信我吧!”
大家都无话可说了。
散会之后,金沐灶从菜花手里抱过孩子,朝路边的汽车晃手,汽车里走下一个保姆模样的女孩,女孩接过孩子,和金沐灶钻进轿车走了。
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喝醉了。我有些空落,在月夜里巡了一圈,没有听见毛嘎子说话,却听见狗哭。
猴头回家拿换洗衣裳,他和菜花过来看我。猴头说:“爹,七婶孙子吃七婶尸液的事传到网上去了,咱日头村可是出了大名了。”我听了一愣:“你听谁说的?”猴头说:“二跳说的,我上网也看见了。”我惊讶地问:“知道是谁传的吗?”
猴头说:“二跳说,是槐儿和英子。”我不满地说道:“家丑不能外扬,这俩孩子咋把这事给捅咕出去了?这么多年的书真是白念了。”猴头瞪眼说:“爹,你这脑筋老了,表面看是坏事,可网上说了,因这起事,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已经成了全体村民关注的焦点啦,上级要清理登记农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了。”我被噎了一下,还是想不通,憋屈得想敲钟了。后来,我听火苗儿说,金沐灶看到网上的这个消息,难过得一宿没睡着觉。
灾祸总是结了伴儿来。
那天夜里,天阴实了,不可能有星星跳出来。尽管没有日月同辉,我家还是出了大事。
火苗儿来了电话,她带着哭腔说:“爹,毛毛死了……”
我拿电话的手僵在半空,抽了一下鼻子,瘫坐在地。
火苗儿和权国金的残疾孩子死了。毛毛是在燕子河边玩耍,不幸掉进河里淹死的。虽然是个毛孩子,可毕竟是我外孙。
我心疼啊,眼泪流了好几天。
7
那天深夜柳宿开始闪烁黄光了。
柳宿是火苗儿的星宿,说明她又开始做梦了(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诉说,我不知道她今天的梦会有多长,如果太长了,我就跳跃着讲述吧)。火苗儿好像喝了酒,脸上、脖颈,放着红光,亮亮的额头,黑黑的眼睛,这把年岁还风韵犹存。尽管这样,我还是从她的梦里看出她的满腹心事。在她的梦里老轸头没有敲钟,而是靠着状元槐昏昏欲睡,喉咙里发出时高时低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就看见阳光把树叶照得碧绿辉煌。
我细心考察过,老轸头所属是心宿。这种星宿的人坚毅勤奋,惩恶扬善,不怕吃苦,积极并具有正义感,不足的地方是疑心过重,爱贪小便宜。这种星宿的人不爱做梦。
我期待这个正午火苗儿跟老轸头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喝醉了的样子是那样丑陋,他躬着身子向树伞下面的冷饮铺子走去了。
火苗儿没有跟父亲说话就悄悄离开了。
我惊奇的是,火苗儿的身边出现了权国金的身影。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看来火苗儿的满腹心事一定跟权国金有关。我的解梦并不总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在权国金身上我就屡屡失败却找不出原因。我多次访问权国金的星宿氐宿,试图弄清他跟火苗儿的婚姻到底有什么打算,可是,为什么总没有看见氐宿的闪光?难道权国金从不做梦吗?还是他把自己的梦包裹得太紧?(以为我的解梦本领失灵了,弄得我十分苦恼)从属氐宿的人善解人意,有幽默感,易得别人帮助,善于谋略,八面玲珑具有野心,行动果决又不失斯文和气。我太小离开了村庄,不敢断定权国金是不是这种性格?
记得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的菩提树上看见了权国金。他笑眯了眼,从树林里走过去了。(人心啊,你究竟要藏下多少等待破解的谜语?)
这一切,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日头村啊,从一个连一个的**开始走向消亡了(资本煽动起村人对固守多年传统风俗的背叛)。火苗儿流下了悲哀的眼泪,是梦想破灭的眼泪。她有些害怕,今天的梦是不是太真了?
火苗儿梦见了菩萨。她还在梦里说她不怕菩萨。
其实,不怕菩萨的人是会受到惩罚的。
火苗儿的话一出口,我便跳出了她的梦(这梦吓得我一下子从梦里跳到梦外)。我不由自主地随风西行了,行进中看见云顶下一群骷髅在星光下合唱。这个奇特的合唱队从来没有暴露过行踪,毫不费力地进行美丽的欺骗。所以,它们的奇闻逸事和谎言不易被人揭穿。
这响亮的歌声不怀好意,使日头村的夜晚显得阴森可怖。我就像一双奇亮精灵般的眼睛潜伏在合唱队一旁,选择时机给它们致命一击。
我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大喝一声:“别唱啦,你们要唱,就唱出你们真实的歌声。”
歌声停止了。骷髅瞬间变成花朵纷纷逃散。它们向我们呈现的面貌总是那么虚伪,逃跑的脚步声像一群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梦中的东西总是随意出现,火苗儿身上的火焰慢慢熄灭下去。她擦干眼泪依旧如花瓣一样,飘逝在村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