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三菜一汤，三样菜三个人的手艺三种风格，青椒肉丝是爸爸的杰作，妈妈的素烧茄子这回并非最高水平，朋朋的西红柿炒鸡蛋色泽艳丽，汤是用现成的汤料冲出来的，聊胜于无；朋朋正布筷子的时候，姐姐菊菊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一身的辛劳，一进门便歉然地笑着说：“又是我一个吃现成的……”

　　爸爸、妈妈、朋朋都绝不埋怨菊菊晚上回来吃现成饭。她工作的那所医院离家太远了，上正常班，下班紧往回赶，怎么也不可能赶回来做饭，她能正常地吃饭就好，谁忍心让她忙了一整天再回来张罗晚饭呢？

　　菊菊洗完手，坐到饭桌边，瞧，又没胃口！这就让一家人犯愁了。

　　爸爸说：“青椒肉丝最开胃，我用的全是最青最尖的南方椒，在锅里一煸就铲出来了，你先夹一点儿吃，吃了这个，就想吃别的了。”

　　菊菊夹了一口，吃下去，却依然扒不下几粒饭，别的菜，也不能积极地吃。

　　朋朋有点生气了：“我的西红柿炒鸡蛋，难道有什么缺点吗？姐姐你自己炒，不也这么个水平？以前我吃你炒的，哪有你这么大架子？”

　　妈妈便叹口气说：“今天病房里头，又有那血里乎拉、恶心巴拉的新病人进去吧？你看你，非上卫生学校，当护士；当时我也没大反对，总以为学护理，跟学医疗也差不到哪儿去；现在你分到医院，我去看过几趟，才明白过来，医生接触病人，不过是诊断、手术、查房那么一阵，你们当护士的，越是不忍看、不忍听、不忍闻、不忍接触的病人，越是要没完没了地护理，难怪回了家，连饭也吃不下……菊菊，你就别想病房里的那些个情景了，快吃，我今天烧的茄子，太烂了一点儿，但味道是绝对的好，你尝尝……”

　　菊菊终究还是提不起胃口。

　　菊菊一天天瘦下去。

　　爸爸有一天，打电话给医院的院长，反映了菊菊厌食的问题，提出来希望院长给她调换个岗位，比如换到药房或者化验室。

　　菊菊那天回到家，满脸的不高兴，吃饭的时候，使劲地多吃，尽管咽起饭菜来挺费劲儿，但大有“谁说我不能吃”的赌气架势。喝完汤，她宣布说：“院长找我谈了，说考虑调我去药房，我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我在学校里，就立志专门钻研病房护理业务。这项业务，就是要面对血里乎拉、恶心巴拉，有时候便要面对狰狞的死神，我想我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一时心理上不适应，导致一点儿生理上的不适应，就打退堂鼓，那怎么行呢？我要努力，争取拿到南丁格尔奖！”

　　朋朋就问：“什么奖？”

　　菊菊告诉他：“你不是喜欢文学吗？一天到晚吵吵，怎么还不把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中国作家！南丁格尔奖，那荣誉就相当于文学上的诺贝尔奖，专发给我们这一行中的优秀分子，我们中国，已经有好几位护士得到了这个奖。”

　　“但愿你以后也得到这个奖。”爸爸说。

　　“但愿你以后别再往医院打那么糟糕的电话！”菊菊回答。

　　妈妈和朋朋就都朝爸爸望去，爸爸只是低着头嘿嘿地浅笑。

　　菊菊不愿总受照顾，总上正常班，她也开始值夜班了。

　　有天晚上，爸爸从海南岛出差回来，带回来四只大芒果，因为是坐飞机从海口直飞北京，所以芒果金灿灿的，没生黑斑。妈妈说留一只给菊菊，存在冰箱里大概坏不了，爸爸顺口说那难说，搁冰箱也可能出现黑斑，因为那芒果熟透了，朋朋便自告奋勇，骑自行车给菊菊送去，爸爸妈妈同意了，妈妈还用一只提盒，盛了半盒新煮的皮蛋瘦肉粤式粥，说一并带去当菊菊的夜宵。

　　朋朋去了医院，才知道医院跟演通宵电影的电影院差不多，多晚都有顾客，急诊处灯火通明，朋朋只穿过一道走廊，便目睹了好几个血里乎拉不住呻吟的车祸受害者，躺在担架**待做进一步处理；他转到后面住院处，找到了菊菊她们护理人员值班兼休息的房间，见到了菊菊的同事，却不见菊菊，说是菊菊正在病房里，处理一桩紧急情况，朋朋不听劝阻，搁下带去的东西，钻到病房找菊菊去了。

　　那是一间安置危重病人的病室。靠墙的那位病人，脑栓塞一个多月，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栓塞在大小脑之间的脑桥处，所以在点滴中加了许多最先进的化瘀药，也还是化不掉那关键的一块。病人现在已处于非常危急的状态，呼吸道又受到感染，痰堵，满脸痛苦的**，虽有家属陪住照料，但他们不能正确使用那电动吸痰器，所以吓得六神无主，菊菊闻讯赶来，正在亲自踩动那吸痰器，做正确吸痰的示范……

　　朋朋随菊菊回到值班休息室后，问：“姐，那病人看上去，就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饥民的那种皮包骨头、活骷髅的样子差不多，怪吓人的！你们天天见着这种形象，难怪吃不下东西！这样的病人，还能治好吗？你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给他吸痰什么的呢？”

　　菊菊说：“这位病人刚送来的时候，体格还很健壮呢！病魔就是这般的无情！说实话，以现在的医学状况，就是在医疗条件最好的国家最好的医院，这病到了这个份上，也很难说还能痊愈，可是我们医生护士，还是要为他尽到最后的责任，这也正是我们工作的神圣之处：对于生命，我们充满了最博大的爱，哪怕是垂危之中的生命……”

　　菊菊喝了皮蛋粥，那芒果，她剥开皮后用小勺子把果肉分成了三小份，让另外两位值班的护士跟自己一起分享，因为她们也都没吃过鲜芒果哩。那两位护士都赞菊菊有个好弟弟，朋朋却在心里想：我姐姐真不错！

　　菊菊的二十岁生日就要到了。菊菊不那么厌食了，但她胃口依然没有恢复到工作之前，她还是显得偏瘦。爸爸、妈妈、朋朋在菊菊不在家时一起商量，给菊菊的生日宴究竟该准备些什么，爸爸说他可以烧个嫩嫩鲜鲜圆圆大大的狮子头，妈妈说她可以烧条川味豆瓣大鲤鱼，另外还可以配些现成的熟食和素菜，像全素斋的素什锦和月盛斋的酱牛肉，栗子白菜和清炒通心菜等等，汤可以烧一钵粤式粟米羹；朋朋的主意，则是要买一个好的生日蛋糕。爸爸妈妈听后都说：“生日蛋糕当然要有，你这算什么新鲜主意！”朋朋就说：“姐姐最不喜欢吃饼干点心什么的，一般的生日蛋糕，不论真奶油的还是麦淇淋的，她准都没胃口。我记得，有一回在姑妈家，表哥过生日，我跟姐姐去了，吃的是一种巧克力生日蛋糕，烘得酥酥的，一层层像云母片似的，外头还粘着好多花生渣，看上去没有奶油和麦淇淋那种油腻腻的样子，到嘴就化，味道特别好，那回姐姐一气儿吃了两块，显然她很喜欢。所以，我想，这回一定要给她买个那样的蛋糕，我记得表哥说过，那叫作‘拿破仑蛋糕’，法式的！”

　　“我怎么没见着过？”爸爸说。

　　“哪儿有卖的呢？”妈妈问。

　　朋朋就打电话去问姑妈和表哥，他们说当年他们去的那家店，如今拆了正盖新楼，还没盖好；别的什么地方还卖，他们不知道。

　　朋朋来劲了，他说不怕，他将骑上自行车，转遍全城，为二十岁的护士姐姐，为中国下一批南丁格尔奖获得者之一，去寻觅拿破仑蛋糕。

　　朋朋一定能找到！

　　1991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