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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变奏

憔悴难对满面羞 黄蓓佳 9358 2024-10-16 21:12

  

  黄蓓佳

  宁生和陈娟十年前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是街道塑料厂的工人,被街道上动员着去参加了一个集体婚礼。

  记忆中两个人穿着二十多块钱一套的绦纶西装。宁生的一套是浅红色的,陈娟的一套是豆沙色的,两套西装的前襟都别了硕大的绦纶花,下面飘一根三寸长的红带子,一根写“新郎”,一根写“新娘”。新郎和新娘就这么低了头,跟着街道主任走进会场,悄悄站进一百多对新人的行列之中,听会场上奏“东方红”,又奏“运动员进行曲”,然后有关领导讲话,家长代表讲话,新人代表讲话。然后完毕。

  一转眼他们的儿子都已经十岁了,婚礼原是做给人看的仪式,表示他们已经从一种人生转入到另一种人生,于实质生活并无太大的关系。何况集体婚礼切切实实给他们省出了一笔酒席钱,这钱日后在他们孤注一掷退出塑料厂改当装璜施工个体户的时候,起了不小的后盾作用。

  知青出身的宁生和陈娟,一个能苦,一个能省,所以才几年时间,两个人滚雪球似的积攒起了几十万元的资本。四十岁生日一过,宁生对陈娟说:“似乎也该轮着我们喘口气了吧?”陈娟捶着腰,长出一口气,回答道:“这辈子除了生小孩坐月子,睡懒觉是个什么好滋味还没尝过呢,想想也冤得慌。”于是夫妻俩对生意上的事看得不那么紧了,有得做便做,没有做的时候乐得悠闲自在。这年宁生的小妹妹宁妮结婚,宁生出三千块钱,替他们租金鹿酒家的玫瑰厅举办了体体面面的婚礼,新娘穿一套从婚纱出租商店租来的雪白的婚纱,肘弯里抱一大束红色康乃馨,经过美容的面孔桃红李白,容光焕发,简直像年历画上走下来的明星,光看宁妮的头脸打扮就看得醉了,心想人生真该有这么一次辉煌,一辈子想起来都会有个回味。

  那晚陈娟回到家中,半开玩笑地对宁生说:“我们明天到照相馆去,租套结婚礼服,补拍一张结婚照吧。”

  宁生喝酒微醺,泡一杯浓茶倚在沙发上啜着,浑身舒泰,不很在意地向陈娟:“怎么想出这个主意?”

  “我想穿一次婚纱,回回参加人家的婚礼,回回见别人穿婚纱,好不羡慕。人生少了这一环真是个缺憾,我要过过这个瘾。”

  宁生轻笑起来,换一个姿势,左腿压到右腿上,说:“都四十岁的人了,穿什么婚纱拍结婚照,不怕人家笑话。”

  “楼下二婚的那个女的,穿婚纱都不怕人笑话,我怕个什么。你不肯呢,我到店里拉个小年轻去替你!”

  陈娟说着已经赌了气,她就是这个脾气,本来是说着玩玩可做可不做的事,别人若一拦,她便非做不可了。她要拉店里的小伙子去替宁生拍结婚照,也是绝对说到做到的。所以宁生赶紧打白旗投降,嘻皮笑脸地说:“拍照可以,但有个条件。”

  “说吧。”

  “今晚跟我睡觉。”

  “行。”陈娟答应得极痛快利索,大有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宁生心中窃喜,跳起来就到卫生间去。平常若是他喝了酒,陈娟是绝不肯跟他亲热的,她嫌酒气难闻。

  第二天宁生决定履行诺言,跟陈娟到照相馆去。陈娟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吩咐宁生穿上他那套一千多块钱买来的西装。宁生请示道:“不是要租礼服吗?”陈娟就说:“傻瓜!租也不过租一件婚纱罢了,租出来的西服,有你这套合身?”宁生不响,乖乖地去换衣服。

  到了市里最豪华的一家照相馆,陈娟走上前开票,要全套拍结婚照的服务。开票员提笔写票单的时候,顺便向陈娟身后张望了一下,问:“照的人呢?”

  陈娟故意把宁生往前一拉,说:“我们不是人吗?”

  开票员自然是见多不怪的,也没有再说什么,收了陈娟一张百元大钞,找回她一些零钱,就指示她到楼上化妆室。

  化妆师是个三十多岁打扮很妖娆的女人,出于职业习惯同样也不多话,冰冷冷毫无热情地开始给陈娟吹头发,打底色,描眉描眼线,上胭脂和口红。陈娟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妆化得很浓,妆一浓更显出脸上的皱纹和憔悴,反不如平时大方自然。陈娟小心翼翼向化妆师提出这个问题,化妆师很不屑地回答了几个字:“拍照效果好。”然后扔给她一套花边堆砌的漂亮婚纱,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宁生无事可做,就跟着陈娟到更衣室。陈娟红了脸啐他:“别像条跟路狗似的,这倒不怕人笑话!”宁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老夫老妻的了,还怕个什么。”一边伸手去接陈娟脱下来的衣服。

  陈娟脱光衣服以后,把那件婚纱拎在手里,一时有点心虚虚的,不知道该从头上套进去呢,还是该从脚底下穿起来。她觉得自己真有点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婆的味道了。后来她决定从脚底下穿。她把婚纱小心地摊放在地毯上,双腿迈进去,再小心地拎起两只袖子,套上胳膊。婚纱很长,仿佛穿到她身上的只有一半,另一半雪白雪白泡沫一般地飘浮在地毯上,她把后背转向宁生,吩咐他帮她拉上拉链。宁生一边拉一边打趣道:“怎么样,感觉如何?有没有立刻长出四两肉来?”陈娟回击他:“用句广告上的话说,感觉就是不一样。”

  陈娟穿好婚纱,用两只胳膊把裙摆高高地拎着,走到穿衣镜前去欣赏自己,这一看,陈娟马上就看出了不如人意之处:她人瘦,胸脯又特别的干瘪,而婚纱领开得很低,在这领口之上本来该有少女饱满的酥胸,此刻看见的却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搓衣板似的皮,以至于领口的花边都没有支撑起来,垂头丧气地松垮着。

  陈娟幽幽地叹一口气说:“天哪,我怎么瘦成这样!”

  宁生本来也站在镜子旁边探头探脑看着,这时就伸出一只手,从陈娟的领口下面探进去,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她的**上一块松松的皮肉,故意朝上拎一拎,嘲笑说:“看看你这两个奶子,简直就像挂了两只布口袋。”

  陈娟承认情况确实如此,一时也无话可说,匆忙中她想作点弥补,用一件棉毛衫叠起来垫在胸罩下面什么的,弄来弄去又总是不妥,只好罢休。后来进摄影室拍照的时候,她尽量把手里的一束塑料花举得高起来,试图遮盖住身上最不如人意的地方,恨只恨那个五十多岁的摄影师不解人意,一次一次冲上去把她的手扳低,弄得两个人活像打架。

  几天以后就拿到照片,一张半身,一张全身,都放得很大,用铝合金的镜框装饰起来。照片上的宁生一身黑色西服,头发吹出一个浅浅的波浪,满脸笑容,颇有点做新郎的模样。而陈娟的面孔,经过浓浓的化妆,正如那位化妆师预言的那般:“照相效果不错。”再加上戴一只用丝质花边缝制出来的花环,更衬出清瘦的面孔有几分娇媚。遗憾之处还是在胸口那一块地方,由于干瘪平板而使缝制得很有曲线的婚纱领口撑不起来,显得皱巴巴。

  陈娟用一根食指在照片上轻轻地摩来摩去,感慨万端说:“从前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宁生接口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四十岁了嘛!”

  “四十岁哪里就是老太婆啦?”陈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这两个胸脯怎么会弄成这样?还是儿子小时候叼**叼的。一叼一扯,活像个小狼羔子,有多少**经得起他那叼?现在的女人都学乖了,生了小孩都不喂奶,多大年纪胸脯照样鼓鼓的!”

  “那当然,你喂大了儿子,你是功臣。”宁生赶紧说好话。他心里明白,陈娟不但喂大了儿子,几年来积累家产的艰苦奋斗她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否则她何至于憔悴干瘪如此。

  “我想去做一件事。”陈娟恋恋不舍盯着照片上的自己,忽然说。

  “又想什么新鲜花样?”

  “我去做个整形手术,把胸脯垫高,现在时兴弄这些东西。”

  宁生半张了嘴,半天都没有说出话,后来他嘿嘿地笑起来,说:“你不光没胸脯,鼻子也太塌了,何不干脆连鼻子也垫一垫。”

  陈娟斩钉截铁说:“那就连鼻子也垫一垫。”

  宁生本来说的是一句笑话,意在嘲笑她的异想天开,见她真的下了决心,不免手足无措,脑子里一时不能完全反应过来,哼哼哈哈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竟弄得有点狼狈。

  陈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当下开了抽屉拿存折,要去取钱办住院手续。事到如此宁生只有支持不能反对了。他殷殷叮嘱陈娟,叫她打听一个手段高明的医生,别怕多花钱。陈娟这才开心起来,轻轻拍一拍他的脸颊,说:“前天的晚报你没注意看吗?那上面介绍的一个整形整容医院,我看就不错。”

  陈娟住院之前,跟宁生约法三章:第一照顾好儿子,每天的功课不能放松;第二照顾好生意;第三不准去医院看她。尤其这第三条,陈娟要宁生保证了又保证。陈娟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女人,想着手术过程中自己的模样必定鬼头鬼脑,要看就得给丈夫和儿子看一个修饰好了的漂漂亮亮的她。

  陈娟在医院里一住就住了半个月,其实这样的小手术不必住这么久的医院,但是陈娟有钱,愿意把医院当旅馆住,医院自然不会反对。陈娟一共垫高了身体的三个部位:臀、胸和鼻子。

  开头几天的日子很不好受,皮肤下面多了一层东西自然极不舒服,手术部位又肿胀得厉害,尤其鼻子,镜子里照一照简直吓人,陈娟心里忍不住慌张虚怯,后悔不该贸然行事,万一手术失败,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美容不美反破相。

  拆线后,肿胀便开始缓慢消退,人的皮肉真是个任劳任怨的东西,别人强行塞给它乱七八糟的负担,它抵抗一阵,也就乖乖接受。到陈娟出院的时候,鼻子已经恢复得十分完好,且挺拔秀丽,撑起了一张相当生动和立体的面孔。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鼻梁高挺而使整张脸上的皮肤绷紧起来,原来下垂的眼睑不知不觉中得到调整,皱纹消失不见,容貌顷刻间年轻了十岁。身材自然也变得极为可人心意:高乳丰臀,腰腿纤细,穿一件喇叭口的束腰连衣裙,原地旋转,裙裾飘撒开来,谁能相信这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

  那天陈娟出院回家,路上先做了发型,又用口袋里剩下的钱买一套少妇型的时装,上楼敲门,家里没人。陈娟庆幸家里没人,她要让丈夫和儿子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她掏钥匙开门进去,换上新买的衣服,化了一个淡淡的妆,对镜子左照右照,满心快乐。后来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又听到宁生和儿子一路谈着话上来,她一跳就跳到客厅里正对房的地方,摆出一个时装模特儿的架势,高仰起面孔,一动不动。

  门开了,陈娟凝然不动,忍住了不用眼睛去看父子俩的表情,一阵静默之后,儿子尖叫一声扑上来,扯住她的胳膊连喊“妈妈!”陈娟弯下腰来,笑得流出眼泪,宁生则干脆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围了陈娟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嘴里不住啧啧惊叹:“这是怎么整的!这是怎么整的!”伸手去摸她的鼻子,又碰碰她的屁股,再要摸她的**,当着儿子的面终是不敢放肆,略碰一碰就放下手。

  “我漂亮吗?”陈娟用眼睛同时望着丈夫和儿子。

  “漂亮!”两个男子汉同声回答,笑嘻嘻的。

  陈娟这天带回来的欢乐一直维持到晚上。为庆祝陈娟崭新容貌的诞生,晚饭是全家出动到市中心一家有名的西餐厅去吃的。走在街上的时候,宁生在陈娟耳边悄声说:“你使我相形见绌了呢。”陈娟就趁势挽起他一条手臂,乐滋滋地回答:“男人用不着漂亮,男人有本事就行。我丈夫可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哟!”两个人一起咕咕地笑。心情上特别愉悦融洽。

  晚上睡觉,亲热一番是自然的事情。宁生先不关灯,趴在**目不转睛看陈娟的鼻子,食指顺着她鼻梁的曲线爬上山坡,又滑下沟底,大有坐“过山车”的感觉。

  “上中学时看苏联侦探小说,看到那些间谍们把面孔变来变去,还以为是写小说的人吹牛,不相信一个人的模样就能变到哪儿去。谁知今天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变了个人。”宁生有几分感慨地说。

  陈娟兴奋起来,胳膊一伸双手勾住了宁生的脖子:“噢,你简直不知道我今天走在路上有多开心,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才算有滋有味。现在我已经是一切满足了,什么奢望也不必再有了。”

  宁生逗她:“给你一百万块钱,让你回复过去的模样,你干不干?”

  “不干。”陈娟斩钉截铁。“钱再多买不来我的开心,要它干什么?小时候总幻想能有个宝葫芦,那时候我要它干的第一件事是把我变成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我一辈子劳碌命,四十岁上才想起来打扮自己,够可怜够不容易的。我当然不会轻易让出这份开心。”

  宁生说:“行,我喜欢你现在的这个模样,又年轻又漂亮。”

  宁生说着。熄了灯,先在黑暗中脱了自己的衣服,又等陈娟把衣服脱光,然后伸出手去抱她。按照夫妻间行事的习惯,宁生事先要用手掌把陈娟上上下下摸个够,等待两个人双双进入**。宁生摸着摸着,忽然就“哎呀”叫了一声。陈娟抬起头吃惊地问他:“怎么啦?”宁生回答:“没什么。”又说:“冷不丁碰到你的假胸,心里面有点那个。”

  “跟真的皮肉不一样?”

  “倒也不是。感觉上……不太习惯罢了。”

  陈娟故意要发点嗲劲,抓住宁生的双手,强制性地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宁生也并不反抗,敷衍了事揉摸了两下,马上就匆匆转移到别处。陈娟不说什么,心里却委实感到失望。

  后来事情开始进入到实质性阶段。以往宁生在这个时刻最亢奋不过,他是干体力活儿的,身体好,有劲,对夫妻生活极感兴趣。这一次他却是出乎意外地停了下来,陈娟清清楚楚听见他沮丧地叹了口气。陈娟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先不说,怕伤了陈娟的心。后来被逼问不过,交待说是突然间想到陈娟的屁股是人工制造的,**就缩回去了。陈娟又好气又好笑,说宁生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心思别朝那上头想,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又安慰他:“没事,人都是这样,少见多怪,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宁生也附和说:“不错,习惯了就好。”两个人就各自转过身去睡觉。

  不久宁生果然习惯了陈娟身上的现实内容,行事又恢复了以前的利索。只不过一改过去的从容和缠绵,力求速战速决,使陈娟总有点意犹未酣的小小遗憾。次数也比以前明显减少,有的时候干脆就是为了应付陈娟而已。陈娟抱怨说:“以前我又老又瘦,你倒像馋嘴猫儿似。如今我弄得像模像样,你怎么却跟我生分起来,好没意思的。”宁生无以应答,推说他到了男子更年期,很多习惯都有所改变。陈娟惊讶说:“四十多岁人就到更年期了?”宁生一本正经道:“可不是,从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过程长着呢。”

  陈娟没看过多少书,不懂医学上的这些新说法,便也信以为真。

  有一天陈娟在自己店里盘点,干到九点多钟才骑车回家。当时马路上已经空****没有多少人。陈娟骑着骑着,感觉身后有个人尾随不止。陈娟以为这人不过跟她顺路,也没有往别处多想。谁知跟路人忽然就用自己车子的前轮轻轻撞一下陈娟车子的后轮,把陈娟撞得猛一晃**。陈娟回头刚要发炸,跟路人紧蹬两下赶上她,嘻笑着唤了声:“大姐——”

  这一声带有猥亵意味的轻唤,把陈娟吓得头皮发炸,急切中赶紧拿出泼妇骂街的劲头,大喝一声:“跟着我干什么?瞎了你的眼睛!”

  跟路的小伙子被她这句粗声大嗓的吆喝弄得一愣一愣,双脚飞快地踩着倒轮,让车子立在原地不动。趁这功夫陈娟脚下一使劲,车子飕一下窜了好远,骑出百米之后回头再看,那人已经讪讪地调转车头往回骑了。

  回家之后陈娟把这事说给宁生听,形容到那人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模样,兀自弯腰揉肚大笑不止。

  宁生倚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一个武打片,这时就慢悠悠地说:“都是些马路情人,小伙子追小姑娘的把戏。跟着你的这位,大概一晚上没追上一个,就缠上了你。他不知道你的年纪大约可以做他妈了,真是错将黄牛当马骑。”

  陈娟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说:“你们家宁妮的那位,不是说就在马路上认识的吗?我那会儿还以为宁妮是编故事哄我们玩,没想到还真就有这样的人。”说着陷入沉思,觉得马路上有人跟踪自己,这事实本身就值得回味。她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太紧张,简直就没有一点情调。其实就跟他扯扯闲话不也挺有意思吗?

  这以后陈娟有意无意总想找机会晚上在马路上独自骑车,希望再有人跟踪上来,跟踪便是对她的肯定。如果她真像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半老徐娘,试想小子们对她会有这份兴趣吗?

  不久果然又有一次马路的奇遇。这回的小伙子更加年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穿得朴朴实实,骑一辆新式变速跑车,活像琼瑶小说里的“青春小男生”。陈娟和他并肩慢慢地蹬车,好奇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小伙子说:“下了班没事干,电视又没劲,出来找人说说话。”陈娟又问小伙子知不知道她今年多大?小伙子茫然地摇头,说他不会看人的年龄。又说路灯下看不清面孔,从体型轮廓上大致看去,最多也就三十岁。陈娟得意地笑起来,温和地说她已经四十岁了,儿子都快跟他一般大了。小伙子当时非常震惊,有点想要脚底下抹油的意思。陈娟就跳下车,主动邀请他到咖啡厅喝点什么,再随便聊聊……

  陈娟后来对宁生描述到这里,宁生一下子来了情绪,从沙发上跃坐起来,身子探向前面,双目发亮,支愣了耳朵,大有听人讲一个猥亵故事的兴奋模样。

  “他怎么样?他跟你去了吗?”

  “去了。”

  “你们喝了什么?酒还是咖啡。”

  “我要了啤酒,他要的是雪碧沙达。真是个孩子。”

  “后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娟不解地问。

  “我是说……他有没有……他对你……”宁生一副神头鬼脑跃跃欲试的眼神。

  陈娟笑起来:“我知道你什么歪心思!人家可没有,人家规规矩矩坐着说话。你想想,真是可以做我儿子的人呢。”

  “可你现在不是年轻漂亮吗?”

  “哟,年轻漂亮也不是为了干那种事!”陈娟撇着嘴,又得意又脸红。

  宁生却突然沉默了,将身子懒懒地埋进沙发里,抽着一根烟卷儿出神。陈娟再要跟他说话,他嗯嗯啊啊似听非听,没有了刚才那副感兴趣的神情。

  不久宁生对生意上的事又来了情绪,整天在外面东跑西跑,忙得顾不上归家。

  这天儿子过生日,等到七点多钟宁生还不回来。陈娟心里不开心,赌气把房门一锁,领了儿子上“老广东”菜馆吃饭去。上了楼梯,儿子忽然悄悄拉陈娟一下。陈娟不解其意,正转头要问儿子怎么了?眼光在转动过程中落在楼梯左边的两个人身上。男的是宁生,穿的是那套一千多块钱买来的西服,笑嘻嘻往对方碟子里挟菜,跟在家里同样的一副又勤快又讨好的模样。女的年纪在三十左右,神气娇娇嗲嗲的,穿一套“公爵夫人”那种类型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缀了能站立起来的荷叶边,把她的面庞衬得有几分富贵气。

  陈娟本不是个很有修养能沉得住气的人,当下火冒三丈,立在楼梯口重重地“哼”了一声,等宁生和那位“公爵夫人”吓一大跳抬头看她的时候,她用劲向他们白了一眼,把儿子的胳膊一扯,众目睽睽之下拉了儿子咚咚咚走下楼去。当晚宁生回家,陈娟自然免不了向他发难,冷笑说:“好嘛,生意全做在饭馆里,做在女人身上。”

  宁生陪笑说:“我不过也是逢场作戏,体验体验嘛!你在马路上对人卖弄风情,陪人坐咖啡馆,我说你什么了吗?大家都要宽松一点才好。”

  陈娟没想到向来老实的宁生竟然抓住了她的把柄,对她倒打一耙,心里暗暗叫苦,一肚子火也发不出来,想想这事怪还得怪她自己,谁让她对马路上的事情津津乐道,说得那么有情有趣,客观上她对宁生是起了“教唆犯”的作用,她提醒他用这种方式来寻开心。

  有一天,宁生从外面喝了酒回来,心平气和对陈娟说:“我也不想瞒你,我外面已经有了一个女人。我们还是好离好散了吧,儿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得陈娟眼冒金花,喘不过气来。她张口结舌地想:说得多么温知,多么平静,连儿子和存款都考虑好了,可见这事情在他心里盘桓了有些日子了。又想,怪不得长久不见他那副馋猴儿相,原来在外面已经搭上了一个女人,不知是不是那位“公爵夫人”?再想,我厚了脸皮到医院去垫胸、垫臀、垫鼻子,说到底是为谁?还不是为他吗,为他心里喜欢,为他脸上光鲜,为他……天哪天哪,这个没良心的畜牲呀!

  陈娟嚎啕大哭,拍桌子撞墙,寻死寻活,怎么也不答应离婚。宁生使出杀手锏,威胁她:“你别寻死,你死了儿子跟后娘过,你就舍得?”陈娟当然舍不得。况且她若一死钱财就全归那个女人,她更不服气。然而她就是不肯离婚,直逼得宁生把官司打到法庭上。

  法庭判这样的离婚案,自然以调解为主。宁生和陈娟婚后感情一直不错,目前主要是第三者插足,情况明摆着的。一位年老的审判员和一位年轻的书记员共同负责这案子,开始了他们马拉松式的漫长的调解工作。

  结果第一次调解,宁生说出来的离婚理由竟使得审判员和书记员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知道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棘手的事情算是让这一老一少摊上了。

  宁生说:“陈娟已经不是我原来的妻子,她的屁股、**、鼻子都是假的,用硅做出来的。”

  陈娟红了脸跳了起来:“什么假的!我不过在医院做了一点小小的整容手术。”

  “可我感觉上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宁生强调说。

  陈娟指着他的鼻子:“当初我要去垫胸脯,你说:何不把鼻子也垫一垫?你赞成我而且鼓励我。”

  “我那仅仅是讽刺,你难道连讽刺这个词的含义都弄不明白吗?”

  “可我们是夫妻呀!不得到你的允许,我敢作这么大的主吗?”陈娟说着抽泣起来。

  “你不要在法庭上耍赖,我凭良心起誓,没有说过一句赞成做手术的话。”

  “我也凭良心起誓,你当初绝没有阻拦。”

  老审判员插话:“作为夫妻,没有阻拦就是默许。男方实际上默许了女方的行动。”

  宁生不慌不忙说出另外一个理由:“我还有一件事要提请法庭注意。自从陈娟做手术回来,我发现我在她面前逐渐丧失了**的能力。”

  “你胡说!”陈娟愤怒地尖叫:“你丧失能力怎么还能在外面找一个女人!”

  “我说的是在你面前,你!当我一次次面对实际上是化工产品的胸脯和臀部时,我怎么可能有夫妻生活的兴趣!没有夫妻生活,夫妻关系又如何能成立?请法庭明察。”宁生说着,将身体谦恭地转向老审判员和小书记员,深深鞠了一躬。

  法庭第一次调解只能到此结束。老审判员久经沙场,经手过形形色色离奇古怪的案子,唯独没有解决这种由现代美容方法引起纠纷的经验。小书记员更不用说了,他的感受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们都觉得必须好好研究和请示一番,才能再做第二步的工作。

  在法庭没有拿出主导意见之前,陈娟只能在家中独守空房,以泪洗面,把她秀丽挺拔的鼻子擦得红彤彤的。有一次陈娟在街上走,无意之中看见以前给她做整容手术的医生骑了自行车从她面前一擦而过,她忽然觉得热血往头上涌来,冲动之下就想喊住医生,求他把她身体中的硅胶统统取掉,恢复原形。只可惜在她发愣的一眨眼功夫,医生已经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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