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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师日记

憔悴难对满面羞 黄蓓佳 10895 2024-10-16 21:12

  

  关夕芝

  7月15日晴

  这就是“万记”了。

  茶色玻璃大门就像一道分水岭,划开了两个世界:门外,骄阳像个暴躁的孩子,把柏油马路搓成条橡皮泥;门里,空调机比孙悟空借来的芭蕉扇还要灵验,凉风直吹进人的心里。

  进了门,两盆名贵的君子兰正发出幽幽香气,都说广州养不活这花中娇小姐,不知这两株怎么活下来?一抬头,透过那扇镂刻着《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的玻璃屏风,可以看到里面汹涌的人头,几十张仿红木圆桌被那些“头”们围个严实。这气势、这派头,真使我以为走错了地方——不是个体户开的饭店,而是哪一家宾馆。我转身迈出门口,看看招牌“万记”,没错,还是省里有名的书法家题的字。这才放胆绕过玻璃屏风。

  碰上两个服务员。“请问,万啸元同志在吗?”我问年轻的那位。

  她愣了:“万啸元同志?”

  旁边那位碰碰她:“就是万老板。”

  她恍然大悟:“哦!万老板!”她嘻嘻笑着进里间去了。

  多么离奇:“老板”、“家庭教师”,这曾销匿很久而又突然变得时新的角色,这些我以前连做梦也没想过的字眼,忽然都与我打起交道了。今年暑假前,校园内外都嚷嚷要勤工俭学,我也动了心:来广州三年了,还没机会近距离地了解一下广州市民的生活,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又是一家较有影响的青年杂志的特约通讯员,能趁这个暑假积累点写作素材,多好。何况,还可以赚点钱。于是,我到家庭劳动服务公司报了名。这不,通知来了,当家庭教师。

  万老板走出来了。三十七八岁吧,穿身高级西服,看起来“有型有款”。可两眼血红血红,一开口,破锣似的:“是何小姐吗?”

  又是一个古老变时髦的称呼。我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就叫我何芳好了。”

  “我是个粗人,读书少,不会说话。你能来帮忙,我很感谢。当然了,买东西要论价,我们是不是也先说清楚,我的条件是:一、你要尽力教我的女儿阿娟读好书。二、阿娟外出,你要陪她一起去。三、所有打到我家的电话,都得你来听;凡是有人来找她,你要在旁看着。就这三点,你看呢?”

  这算什么?家庭教师、保姆、侦探、保镖,嗬,全齐了。我犹豫了一下。

  他又急急说:“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

  一百块,够多的了。可是,他那有钱人居高临下的口吻激怒了我,我冷冷地说:“我似乎无法负起这样的责任!”

  他忽然变得疲倦:“我真心想请你帮忙。我查遍了家庭劳动服务公司的登记本,才指名要请你的,我相信,你能帮上我。”

  登记本上,只有我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履历:何芳、女、23岁,师大教育系三年级,父母双亡,籍贯粤西牛角村。这能看出什么名堂,让他非雇我不可呢?而那“约法三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真是一个谜。

  我的好奇心作怪了。好,让我试一个月吧。

  7月16日晴

  一大早,我来到万府门前。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座落在秀丽的东湖畔。

  万老板把我领进客厅。沙发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低头摆弄着扑克牌。万老板大概早把“约法三章”对女儿宣布过了,这会儿,他沉闷而又带点凶狠地发出一道指令:“阿娟,把何老师带上三楼的房间,记住我昨晚说过的话!”他向我点点头:“拜托了!”便匆匆出了门。

  门“砰!”地锁上了。只勉强来得及挤进一句话:“午饭你们自己做,晚饭我叫伙计送来!”

  阿娟腾地从沙发上跃起来,站到大厅的中央。我细细的打量她:无袖运动衣和白短裤紧紧地裹住了细高挑的身体,现出了不大明显但十分柔和优美的曲线,头发梳成一束“马尾”,不过,不在脑后,却偏在脑袋左边,眼睛很大,鼻子却很小,不用说,这是个漂亮的姑娘,但漂亮得有点“野”。

  她也在打量着我,那双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扫射着。好一会,两片薄嘴唇间蹦出了三个字:“乡下人!”

  没教养!我几乎要骂人了,骂一句我们家乡最恶毒的诅咒。可一转念,现在我是老师了,老师和学生吵架算什么呀?好吧,等着瞧!

  下午,我把整幢房子“侦察”了一遍。楼下,是大客厅,豪华却很杂乱,贵重的柚木家具东一件、西一件随便放着。客厅后面,是一个小饭厅和一个全副现代化厨具武装的厨房,厨具上却满是灰尘。二楼万老板住,分成一个小客厅和卧房。三楼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是阿娟的闺房,小的是她的书房,现在成了我的临时宿舍。这偌大的一幢房子,就住着这父女俩?

  7月17日晴

  早上,我开始履行职责:检查阿娟的功课。一看,一塌糊涂,好几门功课不及格,我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快意。

  “补什么课好?”我问。

  “随便!”

  我只好将所有的功课都从第一课替她补习。“‘全神贯注’,就是全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意思……”

  可她,却没有片刻“全神贯注”,一会儿打开化妆盒涂指甲,一会儿摆弄那个电动铅笔刀,把一支新铅笔削成一寸长。

  “阿娟,注意力集中点!”我把化妆盒和铅笔刀拨开了。

  阿娟有点恼怒地看着我,可眼珠一转,她又像变戏法似的,从书包掏出了一副扑克:“来,给你算算命。”她飞快地把牌摆成四行,“你说四个愿望。”

  “我的最大愿望是你能好好读书!”我气得咬牙切齿。

  “嘻,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一愿爱情美满;二愿分配好工作;三愿钱财广进;四愿身体健康。好不好?”她兴致勃勃,两手飞快地掀动那些扑克牌。

  “细女仔说这些也不怕羞!”我一把推乱那四个“愿望”。

  “唉,你看你,爱情这条线快要通了,你却搅乱了!”她嘟着嘴,把手上的扑克一甩,咯咯咯,跑上楼去了。剩下我自己,守着空洞洞的大厅。

  这家伙,一时像个不懂事的娃娃,一时又像个高傲的大公主,真难侍候!

  7月23日晴

  几天了,几乎没跟万老板打过照面。天不亮他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看来,做生意也够辛苦的,他的眼睛和嗓子,可能就是熬夜熬成这样的吧?钞票可不是雪花,会自己飘来。

  阿娟依然那样,一忽儿嬉皮笑脸,一忽儿大发脾气。而我呢,板起来的脸已很难掩饰对她的厌恶了。今天下午发生的电话风波更把我们之间的矛盾推进了一步。

  午睡后,我们坐在客厅里。阿娟写作文,我看书。她忽然蹑手蹑脚溜到电话机前,飞快地按了几下按扭。

  个体户家里安上电话机,我以前可真不敢相信。可这实实在在是一台最新式的多功能程控电话机,奶黄机身上的键盘就像一张长满雪白牙齿的大口,时刻提醒我执行“约法三章”。

  我忙走过去:“阿娟,给谁打电话?”

  “男朋友。”她一本正经地说。

  “谁?”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男朋友嘛!”

  “打给他干嘛?”

  “谈恋爱!”她发狠地叫。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是坦率,还是放肆?我来不及分析。我忽然明白了,我这教师+保姆+侦探+保镖存在的必要。

  电话有了回音。阿娟兴奋得眉毛一颤一颤:“喂,喂,是传呼站吗?”

  啪,我打下了机叉。

  “你。你凭什么干涉我?”她吼道。

  我本想说:“凭你爸爸的吩咐。”可我不愿意在这小姐面前充当忠实的雇佣工的角色,于是,舌头一转:“凭你才十四岁!”

  “十四岁又怎么了?”她冷笑着。

  我振振有词:“十四岁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候,不要为这些事分了心……”

  “哼,这些鬼话,留着向你‘老公’讲吧!”她把话筒一摔,又上楼去了。

  她的侮辱性的话,像一根钉子钉进我脑袋。来了这几天,我受的白眼、冷待和侮辱够多的了。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小姐,我一定要给点利害你尝尝,让你知道,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也不是好惹的!

  7月24日晴

  《青年一代》约我写些反映青少年思想状况的稿。我何不把这些日记送去请他们发表,让大家看看这位小姐的精彩表演,对了,就这样,以后要记得更详细一点。

  7月25日晴

  “从今天起,你学学写日记吧,这样对你写作文有很大帮助。”吃完早餐,我就对阿娟说。

  她撅着小嘴翻我一眼,还记恨打电话的事儿。我却装得毫无芥蒂,拿出我的日记本:“努,这是我的日记,给你参考参考。”

  她好奇。走过来翻开本子。

  “喂,你的日记写得跟小说一样,好看。”看了第一页,她朝我笑。

  “因为,这是打算拿去发表的。”我不动声色地说,心里却直想笑:好看?那就看下去吧。

  她一页一页翻着,笑着的脸越拉越长。也许是看到昨天写的那页吧?“啪!”她把日记本扔到桌上,怒冲冲站起来,我也摆好与她舌战一番的架势。

  出乎意料,她又沉重地坐下去,闷闷地说:“你真要拿去登在杂志上?”

  “嗯,这不是,特约通讯员证,杂志整天催我写稿呢。”我很得意地掏出证件,在她面前扬了几下。

  “这怎么行……”她有点急。

  “怎么不行?你要是表现好,我也照样记下来。”

  整个下午,她都没说话,乖乖地学习。看来,我这一招真奏效,吓得她够呛。哈,小姐,总算找到整治你的办法了!

  7月26日晴

  早上起来,在洗手间碰到阿娟,她笑了一下。这笑容有点怪,怪在哪里,我说不出。不过,在后来一整天中,她都对我挺亲热,我也就没多想。

  吃完饭,阿娟搂住我的肩膀:“喂,今天星期六,我请客,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儿?”

  “旋转餐厅。你不是要当作家吗?开开眼界嘛!”

  “这……不好吧?”我犹豫着。

  “有什么不好?爸爸不是说过,让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吗?”

  也许这是小姑娘在讨好我?趁机跟她和解不好吗?我揣上自己所有的财产——十多元钱,朝她扬扬脸,走!

  缀成伞状的灯饰一明一灭,像调皮的孩子在眨眼,给环形的旋转餐厅增添了几分神秘。我扑向落地玻璃窗前,嗬!好一个壮丽的海!既古老又时髦、既陈旧又崭新广州全淹没在这灯海里了。这五彩缤纷生气盎然的海,就是在黑夜里,也不肯安分。它跳动着、起伏着、回流着,尽情展现着千姿百态……

  “好看吗?”阿娟在背后问我。我回头一看,她已从点心柜取来点心,摆了一桌子,全是精美得我没见过的。

  “随便喝点饮料就行了,要这么多点心干什么?”我想把点心放回食品柜。

  “小意思。”她拦住我。

  我又把脸贴到玻璃窗上。我想写诗,可是找不到词句。

  “你吃东西吧,我到处走走。”阿娟说。

  “嗯。”我还沉浸在诗意里,没回头。

  “啾,啾……”墙上石英钟里那只会动的画眉鸟响亮地叫了十下,十点钟了。我从诗的天堂掉回地上天堂——旋转餐厅。咦,都一个小时了,阿娟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去找她,又怕人家把我当成逃帐的。

  “啾……”十一点了。阿娟还没露面。糟糕!说不定,她把我甩了!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不知东西有多贵。我急忙要来点心价目表,调动起所有的想象力,把每一样点心与价目表的名称挂上钩。这么粗粗一算,得三十多块钱!

  老天爷!三十多块钱!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然而,即使要一年的伙食费,我也会毫不犹豫马上掏出来。可怕的是,我口袋里只有这么一丁点钱!

  每位服务员走近我,我都心惊肉跳一阵子,似乎她们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是在嘲弄我的狼狈,那一明一灭的灯饰,也仿佛是挤着眼睛调笑我的愚蠢……

  打电话给阿娟?那无疑是自取羞辱;可我的身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可抵押。怎么办?

  没办法。我只好掏出学生证、特约通讯员证,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服务台,吞吞吐吐地说:“请问,这钱,我明天,送来,行不行?我把证件留在这里。”话一出口,脸发烧就像喝了一斤烈酒。

  服务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我好一会,“怎么回事?”她取出帐单,“刚才那位小姐不是已结了帐了吗?”

  我的腿一下发软。害怕、紧张过去了。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愤怒,这家伙,竟然如此愚弄我!

  差不多十二点,我才回到万家。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那鬼东西从三楼探出头来:“哗,玩得过瘾吧?今天的日记可得写详细点呀!嘻!”她头一缩,关上了房门。

  原来,她在报复我昨天的吓唬!

  7月27日晴

  一夜没睡好。今天早上起床,我决定,不再跟她纠缠下去了。

  我正在捆铺盖,阿娟像猫一样轻地走进来了:“喂,昨晚你怎么弄到那么晚才回来?我以为你开始会急一下,后来总会去问问服务员的,谁知你那么蠢!”

  我没理她。她发现不对头了:“怎么?你要走?”

  我冷冷地说:“昨晚的钱,我会寄还给你的。”

  “哎,谁要你的钱?我自己就存了一万多块钱。”她不无骄傲地说,可马上又变得很懊丧:“人家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不也跟我开玩笑,拿日记来吓我么?唉,总算有了个伴,又走了!真闷,闷得要死!闷得有时真希望有个贼来偷东西,好有热闹看!”

  我的心软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妈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跟人跑到香港去了,不要我们了。那时我们家穷嘛。现在有钱了,爸爸又成了‘挣钱机器’,哼,我跟孤儿一个样!”

  没想到这养尊处优、骄傲刁蛮的小姐,内心竟有着这般苦闷,我忽然有点同情她:“我就是孤儿!我尝过孤独的滋味,幸亏我有一帮好乡亲,又有一班好同学。”

  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盯着我。我们对视了好久,相互间的敌意烟消云散了。

  我慢慢地解开了捆铺盖的绳子。

  “你不走了?真好!开始,我还以为你一定很‘老土’呢。其实,你很有本事,就是太凶,总是黑口黑脸。”她做了个鬼脸。

  我感到心的悸动,过去几天,我对她是太凶了吧?为什么非得把她当敌人,总想整治她呢?我就不能像朋友一样对待她吗?我轻轻地问:“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呢?”

  “好的同学都看不起我,不愿和我做朋友。差的同学,我爸爸又说他们不三不四,说我们现在身份不同了,不让我和他们来往。放假前,我请几个男生来这里开舞会,让爸爸知道了,用鸡毛扫抽了我一顿!”

  “你爸爸真凶!”

  “他其实很疼我的。为了我,他一直没再结婚,怕我与后妈合不来。”

  “那么,他呢?”

  “谁?”

  “你给打电话的那个?”

  她的脸变阴沉了:“不说他!”可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说出来:“他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长得很像三浦友和,语文和英语的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我喜欢他,在他的书上夹过几次纸条,他都交给老师了。老师又向爸爸告了状,害得爸爸管得我更死。这些,爸爸可能都吿诉你了吧?”

  我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干吗还给他打电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吧?”

  这真是个复杂的孩子!她早熟,却又幼稚;她聪明,却又懒散;她刁蛮得使人厌恶,却又孤独得令人同情。她需要友谊,需要帮助。可我过去,老摆出一副教育家的样子,想想真脸红。

  7月31日晴

  晚上,同阿娟到文化公园看摄影展览。一路上,阿娟高兴得像只飞出笼的鸟,口口声声叫我“芳姐”。想想前几天,我们还像好斗的蟋蟀那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现在,我们竟亲如姐妹了。我想,人心,本来是可以相通的,只要有一道桥梁:理解。

  回到万家,万老板正坐在客厅算帐。听阿娟吱吱喳喳地介绍了影展的内容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何老师,请来一下。”他把我领进二楼的小客厅。

  “何老师,看到你跟我阿娟合得来,我好开心。我这个女儿,有点古惑。女儿大了,总是父母心中的病。我生意忙,又不会教女,难得你费心教她。以后,有空你就带她多跑跑,让她多些见识。钱你不用担心,呐,这是个存折,要用多少,你就取好了。”他递过一个存折。

  我打开一看,二万元!吓得我像被火烧着了手,忙把存折扔在桌上:“不不,这么多钱,我弄丢了就惨了!”

  “哈!没关系!这样的存折,我有十多个!”他笑得真响亮,我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来呢。

  我才不拿他的钱。不过,我算开了眼界,知道了他们富成了什么样子。

  8月7日晴

  下午,让阿娟解一道较难的数学题,她很快算出来了。

  “其实,你还是挺聪明的。”我及时表扬她。

  她得意起来:“那还用说?我五岁就会背九九表,人家还说我是天才呢,卖酸萝卜的天才!那时,我们在家门口——当然不是这里,那是个破房子——摆个小摊,我卖酸萝卜,钱一次也没少收过。”

  万老板提着一个大饭盒过来了。大概他在门口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便板着脸说:“卖酸萝卜算什么天才,好好跟着何老师读书!”吓得我和阿娟都伸了伸舌头。

  万老板从饭盒里把莱一样样拎出来。从八月起,万老板就不用伙计给我们送饭,而是自己开着摩托,把菜捎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今天,他带回了一只盐焗鸡,一碟虾仁炒蛋,一碟蚝油芥菜胆,还有一个冬瓜盅。这冬瓜盅是用整个冬瓜,掏空了瓤,放进许多名贵作料,在蒸笼里燉成的。冬瓜的表面,还刻上了一些图案,简直是个艺术品。听说,光这个冬瓜盅就值好几十块钱。

  万老板一个劲地让我们吃菜,他自己倒吃得很少,只是东一搭、西一搭地和我们聊天。今天,他说起,他小学还没毕业爸妈就去世了。他只好停学,去一个饮食店当洗碗工。“文革”时,又被当作“知识青年”,下放到我那个县插队。“那里的农民心地好,老实,我知道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变得空蒙了。说不定,这也是他要雇我的原因?

  吃完饭,万老板掏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繁体字。“这是些什么字?”他问。

  我告诉了他。他跨上摩托,匆匆走了,前几天,他还问过几个英文单词。不知他在干什么。

  8月9日晴

  下午,和阿娟去游泳。回来时,经过“万记”,阿娟朝我耸耸鼻子:“游完水,饿死了,进去捞点什么吃吃。”

  我被她扯进了大厅。不到营业时间,大厅里没有客人,十几个服务员——阿娟说应叫“楼面”——正规规矩矩地围成一圈,万老板当中坐着。

  “生意上的事,就这样了。大家拍硬档,吓!”万老板大概刚训完话,他看看表,又说:“还有点时间,我们玩个游戏。”

  “玩游戏?”“楼面”都是些十八、二十的姑娘,哄地笑开了。大概她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吧?

  “我也玩!”阿娟高兴得大叫。

  万老板发现了我们,用嘴巴努努,示意我们坐下。然后宣布:“现在,你们都到屏风后面去,只留一个人在这里,我告诉她一份菜单,她要用心记住那几个菜,再过去悄悄告诉第二个人,注意,不要让其他人听到。第二个人要进来把你听到的菜单告诉我,然后,再出去,告诉第三个人,就这样,一直往下传……”

  “汾洒牛肉、双菇扒菜胆、三丝凤凰巢、金华玉液鸡……”万老板一口气念了一串菜名。

  “一号”出去了。“二号”进来,对着万老板背书似的:“北菇扒菜胆、三丝凤凰巢……”

  阿娟乐得直跳:“错了,错了!”这家伙,记性倒挺好。

  万老板瞪了阿娟一眼:“别出声!”

  一个个出去,一个个进来,到最后,万老板把他的记录公开了:啊哈,一开始那份菜单跟最后那人说的菜单一比,光剩下一个菜是相同的,其余的,都说岔啦!

  “哈,你‘贪污’了一个菜!”

  “你呢,你‘偷吃’了两个菜!”

  “楼面”们互相取笑着。阿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拼命掰着她爸爸的肩膀说:“好玩死了!爸爸,我不读书,来帮你好了!”

  “乱说!”万老板扳开阿娟的手。然后,他敲敲桌面,对“楼面”们说:“不要光笑,想一想,这游戏教会你什么?”

  “平时要记熟菜名。客人点菜时,要用心记。”那“偷吃”了两个菜的姑娘的嘴倒是挺油的,抢着答。

  “对的。还有呢?”

  哑了。谁也答不出。

  “你们有些人,平时喜欢吱吱喳喳,说别人的背后话。为这事,没少吵架。现在你们看看,一句话传出去,传了几个人后,全走样了。所以我说,不要背后讲人,也不要信别人告诉你的闲话。这样,是非就少了。是不是?”

  “是的!”姑娘们信服地大叫。

  “好,开档!”

  真够劲。业务训练、思想工作,全在这游戏里了。真该让我们系那位言必称马列的辅导员来这里取取经。

  晚上吃饭,我问万老板:“你怎么想到这主意的?”

  他有点傭倦地伸伸腰说:“我是现炒现卖。喏,从这学来的。”他从那精美小巧的公文箱里拿出一部书。我接过来看看,《酒店管理学》,香港出版的,怪不得他要问繁体字和英文单词。

  “你刨这样的书,真不容易。”我由衷地赞叹。

  “难呀,字都认不全呢。我要有你这样多文墨就好了。现在做生意,不能光靠死力去搏了,要靠眼光、靠办法。不学不行呀,时势迫人呢。”

  我瞟了阿娟一眼,她正拿着那部书翻来翻去,没有一点表情,不知她听到这句话没有?

  过去,我总觉得万老板粗俗,今天看来,还得重新认识他……

  8月13日晴

  今天,我们系在广州的同学来找我去东郊公园聚会,我把阿娟带去了。

  阿娟很开心,买了一大堆食品、饮料。她一反往常吱吱喳喳的习惯,一整天都很少说话,只听我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什么“人的自我实现”啦,什么“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啦,很入神。

  回来的路上,我问她:“听得懂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大懂。不过,很新鲜。芳姐,以后再有这样的活动,还带我来好吗?”

  好的,我说。

  8月16日晴

  晚上,和阿娟一起看香港电视连续剧《浮生六劫》,阿娟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喂,芳姨。”

  “嗯?”我有点得意。从“芳姐”升格为“芳姨”,是不是意味着对我的尊重也升级了?

  可一抬头,看到阿娟一脸狡猾的笑,我才发现上了大当了!《浮生六劫》里有个芳姨,是三老板的填房。三老板的儿女,都叫她芳姨!

  “坏种!”我抓住阿娟,捶得她直喊救命。

  我一放手,她拢了拢头发,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说:“说真的,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芳姨?”

  “你又来了。”我气得牙痒痒的,一把把她按在沙发上,她急了,挣扎着说:“我是说正经的,正经的!”

  我一愣,松了手。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急急说:“我觉得你好嘛!能有个这样有本事有学问又好心肠的‘芳姨’,真不错。你说呢!”

  这家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我使劲地刮她的脸:“不害臊,小小年纪,竟给爸爸当起大媒来了!看你爸爸不捶扁你才怪!”

  “我爸?嘻,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会看不出来?这段时间,他对你特别好,他呀从没这么好脾气过呢!说不定,打一开头请你的时候,他就算计好了。我爸呀,鬼精!”

  我忽然慌乱得手脚都没处放了。“死鬼!你再说,我撕了你的舌头!”我把她连敲带打地赶回房间,然后缩进自己的房。心在跳,脸发热。真的么?

  想想,有点像。也许,他看我穷,估计我会对他的钱感兴趣;他看我没父母,阻力会少一点?这个精明的生意人!我仿佛受了侮辱似的,哼,竟想用钱来“买”我!

  可再想想,又不像。要说他是用钱买什么“爱情”,真有点冤枉了他。像他这样的人,真要“买”老婆,保准有一个加强连的媒人涌上门!他有什么必要,这样挖空心思来算计我呢?

  这事琢磨不透。算了,不想它,反正只有十多天就开学了。

  夜深了。阿娟忽然又来敲我的门:“喂,你不中意,就当我没说。你可千万别走啊!”

  我恨她牙尖嘴利,就装得气冲冲地说:“走!我明天就走!”

  她在门外撒娇、哀求、发狠,我暗笑着,把灯关了……

  8月17日晴

  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起来。走到楼下,万老板竟还坐在客厅里。他这么迟还不出门,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一见我,他忙跳起来:“何老师,听说你要走了?”

  “不……”睡了一大觉,我几乎把昨晚的事全忘掉了,这时才想起来。哦,一定是昨晚阿娟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这回,想装糊涂也不行了,我的脸刹时热得发麻,忙改口说:“是……”

  他似乎也挺尴尬,用手搔搔脸,又摸摸头,再捏捏鼻子,好一会,才说:“阿娟不懂事,……你不走不行么?”

  “快开学了。”

  “开了学,还当阿娟的老师吧?”

  我摇摇头。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怎么说呢?何老师,我还是摊开心来说吧。阿娟这孩子,口直心快,冒犯你了。她不是恶意的,她是真喜欢你。说实话,呃,她说的事,我,我也想过。不过,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论学识,我比你差得多,论年纪,我比你大得多。你又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敢再往那方面想。我只是真心地希望,阿娟能和你结拜成姐妹。如果你答应,那就是阿娟的运气,也是我们家的运气——你会使我们家变得斯文点的。不知何老师能答应吗?”

  这番率直的表白把我搞懵了。好一会,我才沉住气,像蚊子一样哼哼说:“让我想一想……”我知道,我遇上两个“人物”了,为了文学,我应好好研究一下他们;为了我自己,也应该好好研究一下他们。然后,再决定——我发现我还是挺“狡猾”的,就是在那慌乱的时刻,我仍为自己保留了选择的权利——我是“芳姐”,还是“芳姨”,或者什么也不是……

  “那你不走了?”

  我点点头。万老板高兴得大叫:“阿娟,下来,何老师不走了!走,我们饮茶去!”

  阿娟大概还在甜梦中。听这一吼,她竟光着脚从楼上冲下来,还嫌跑得慢,竟坐在楼梯扶手上,“滋溜”,滑下来,搂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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