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万他们那个居民区里,无论男女老少都把史仲奎叫做仲哥。
仲哥落生在那片土地上,活了四十多年,也一直住在那片土地上。仲哥的父亲本是当地的菜农,50年代初,工厂把那片土地征用,盖成了工人新村,让仲哥的父亲等当地的农民,转为了厂里的工人,在盖成的宿舍排房里,也分给他们一份住房。仲哥父亲是个健壮的汉子,当菜农时一年四季差不多三季里都光着膀子下地,回到家也只偶尔披上一件单褂,到了冬季,光身穿件棉袄,腰上扎根粗草绳,远近的老少爷们儿都把他唤作“黑塔”,因为他那经常**一半的身躯,确实在风吹日晒雨打沙磨中犹如黑铁铸就,兼以人高马大,望去真似一尊黑塔。仲哥的母亲也是个强壮的妇人。这对夫妻生殖能力极强,前后生过十胞子女,仲哥行二。但后来养大成人的只有一半,除大哥而外,仲哥如今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仲哥父亲转为工人后因没有技术,就当搬运工,俗称“扛大个儿”,那真是有一把子好力气,二百多斤的机床部件,只要有可抓握处,他一个人就能搬动。仲哥的父亲寡言,仲哥的母亲话多。50年代末60年代初,仲哥父亲经常觉着吃不饱,但干活仍然毫不惜力,仲哥如今只记得那时父亲身子瘦了下来,胸臂上的疙瘩肉不减硬度,可腰腹瘪缩了许多,腿肚子上似乎只剩下一把子筋腱和凸出的蚯蚓般的蓝色血管,走起路来不如以前神气,面颊也凹了进去,胡子楂儿发黄。仲哥他妈时常回忆那突如其来的一幕:“……到家刚端起一碗菜粥,你爹不知咋的扑腾一声就歪倒在了地上,粥碗打翻了,热粥浇了他一身,他连哎哟一声也没叫喊出来,你们几个小的吓得光知道哭,我跟你哥赶紧把他搬到炕上,脑袋刚落枕头,我就掐他人中,让你哥赶紧去厂里找人……打那天他就一病不起,浑身浮肿起来,一按一个坑儿,送到医院,打针吃药全不济!他那么座黑塔,三下五除二地就蹬了腿儿,到末拉了也终究不知道算个什么病,有说是饿死的,你们想我能让他饿着吗?也是你们不懂事,我眼错不见的时候,他就把他那一份菜窝头,掰成几瓣分给你们几个小的,你们接过去几口就填进了肚子,所以说你们是吃死老子!你就是头一个馋痨!……”仲哥现在一想起过世的父亲,便总有种负罪的感觉,弟弟妹妹们那时确实还小,自己却不该懵懂到那个地步,比自己只大两岁的哥哥,怎么就知道不接父亲递过来的本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食物哩!
大哥后来也进厂当了工人,学了点技术,是车工,娶了嫂子,是厂里打扫卫生的勤杂工。大哥性格一如父亲,沉默寡言;形象却全然两样——他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如今看上去比仲哥整个小上一轮,精瘦精瘦的,额头窄,下巴尖,见人便憨厚地咧嘴微笑,是个老实巴交得远近闻名的人。
仲哥一天天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亲和母亲身体素质和性格上的全部优点。他并不膀大腰圆,也没有父亲那么高的身材,却异常健美,高矮适度、比例匀称,他的面庞更像母亲,略呈长方,大耳轮肥耳垂,浓眉亮眼,狮鼻圆腮,嘴唇不薄不厚,牙齿大而整齐。他轻易不开口,很少废话,但一旦拉开话匣子,却如母亲一样健谈,而又决无车轱辘来回转的弊端。
父亲去世不久,仲哥初中毕业,他要进厂当工人,大哥不让,说无论如何也得让他考中专,将来毕业再到工厂,当个技术员。母亲也支持。进考场前一天,大哥把全家人的肉票敛到一块儿,让嫂子割来一斤半好猪肉,配上白萝卜红烧了,盛作均等的三碗,一碗给母亲,一碗让仲哥独吃,另一碗大哥大嫂侄儿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六人合吃。母亲又拨了半碗给小儿子和孙子,仲哥要拨给嫂子和妹妹,大哥大嫂阻止了,他们尽着两个妹妹吃,大哥只吃萝卜块,说肉味儿全在那里头了,比肉更好吃。临睡时大哥憨憨地嘱咐仲哥:“考好好的!”仲哥怎睡得踏实?半夜他听见大哥咳嗽,听见大嫂一声“哎哟!”天不亮又见大嫂到门外去洗什么东西;那天一早天边云彩像卷了边的枯叶,仲哥心里像堵着一窝杂草;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外,到晾衣绳前细看,大嫂使劲搓揉还是没脱尽大哥汗背心上的血迹——大哥晚上又咯血了!仲哥眼睛一酸,扭身就离开了家,他没有去考试,他去了市政公司招道路工的地方,报了名,填了表。走出那个地方,下起了小雨,仲哥就淋着雨沿着大马路走,他觉得心里的一窝草消失了,坦然,坚定,通畅,自信……雨大了起来,他全然不觉,忽然他看见了大哥,打着一把伞,胳肢窝又夹着一把伞,正往他考中专的考场走,准是去接他出考场的,他的泪水哗哗往下流,跟雨水混到一起,他追了上去,叫大哥,大哥惊讶地转过身,气恼地望着他,他把双手伸过去,握住大哥瘦弱的肩膀,郑重地宣布:“哥,咱们家的担子,打明儿个起就由我来挑了!”
那一年仲哥十六岁,他确实挑起了照顾全家的重担。大哥住进了肺结核防治所,公费医疗是了不起的优越性,但工资按“吃劳保”计算所剩无几,嫂子本就挣得少,仲哥成了挣得最多的人,每月开了支,他就把钱全数交到嫂子手中,嫂子管钱,但花钱上的事儿,全让仲哥拿主意,叔嫂二人合作,居然把一个庞大的家庭,治理得井井有条,从那时候起,在这一片居民区,仲哥就成了有口皆碑的人物,老人们赞叹他的孝悌,中年夫妻感慨自己没遇上那么好的叔舅,小年轻的则崇拜仲哥的文武双全!
论文,仲哥虽只是初中毕业,没机会进一步上学深造,但他爱看书,不管每天干活多累,让热腾腾黏糊糊的沥青把脑瓜子熏得多痛,回到家,洗涮完了,他总要坐到家门外,先是利用夕阳的余光,天黑下来,又利用胡同里电线杆上的路灯光,至少读上一个来钟头的书。他读的书几乎全是借来的,一是向原来中学同学那家里有藏书的借,二是向工程队里的技术员借,他主要是借历史类的书读,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今古奇观》一类的中国古典小说,有人借给他《红楼梦》,他始终读不下去,有人借给他西洋古典小说如《大卫·科波菲尔》《简·爱》什么的,他能读完,但并不喜欢,唯一的例外是雨果的《九三年》。他读借来的书之前,总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借来的书如果是脏了书皮皱了书页的,他能用旧牙刷仔细地给人家擦去污迹、压平书页;逢年过节,他给弟妹们讲从书里看来的故事、得来的教训,远近的一些小年轻的也过来听,都听得津津有味,说比话匣子(收音机)里讲的那些个还来劲儿!
说仲哥文武双全,那武,有两层意思,头层意思,是说他不光脑子灵、嘴能说,而且一双手特别灵巧,帮人家盖小房子,他不仅拿起瓦刀是好瓦工,操起锯子刨子凿子是好木工,还能帮人家设计,怎么着得用,怎么着合算,根据人家老少三四辈的复杂关系,给人家策划出最妥当的空间分割,门怎么开,窗怎么放,怎么着该看见的能看见,怎么着该别看见的能自然地回避开……他又会修理自行车、三轮车,能修理闹钟(因为置不起那些特殊用具,所以不能修表),既能给男的推头也能给女的剪发,最难得的是他后来还能下剪刀裁衣服和用脚踏缝纫机缝制衣服!另一层说他能武的意思,是指他拜了工程队里一位老师傅为师,再加上自我揣摩,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在那片居民区东边不远,一片农田之中,有一座清代有钱人的坟园,园墙早在1949年前就塌尽了,里面的石桌椅石栏杆石护墙石座基和石碑,陆陆续续都被附近的居民搬走撬走以作各种用途,到那片居民区大兴盖小房子之风时,不仅石料扫**一空,坟砖差不多也都挖尽搬罄,“文革”时红卫兵来造那些反动尸骨的反,没费多大的气力,从腐烂的棺木中便掏出来一些陪葬的珠宝首饰、玉器瓷器,后来都由文物工作队收走,但据说文物价值并不怎么高,最古的也不过才二百多年;再后来坟园基本上夷为了平地,不复存在任何坟墓的痕迹。坟墓不存,那里曾是坟园却至今一目了然——因为有一圈茂密的柏树,围住那片地方,柏树圈内,又有几株形态极好的松树,二百多年的松柏虽不怎样粗大,却也颇有苍蔚温润之气,构成城郊单调景观中的一个幽僻独特之处。更为难得的,是那柏树围成的场地之中,还有一株形态优雅的落叶树,仲春以后,树冠如一袭翠绿的华盖,细看枝叶,每个叶柄上,都长着七片张开的修长叶片,很为罕见。附近的居民——无论那片密如蜂巢的工人宿舍中的工人师傅们,还是零星居住在附近的菜农们,几乎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到那株树的存在,更叫不出它的树名,但仲哥后来却确证出那是一株娑罗树——许多关于北京风景的介绍文字中,都特别提到在香山卧佛寺的院落里有两株娑罗树,非常珍贵,是从印度取来的树种,有着特别的意义——据说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当年就是在印度拘尸那城外,涅槃于娑罗树下,向他的十二个弟子叮嘱一切善后事宜的。每当春末夏初,娑罗树开出一树的白花,像一座座小小的玲珑宝塔,倒悬枝叶之间,然而花期非常之短,常常是一阵沙风袭来,便萎落满地——许多年里,只有仲哥来独赏那坟园中的娑罗树花,那花是感到寂寞,还是感到满足呢?
那柏树围成的坟园,四面都由菜田包围,除了菜农们偶在那柏树下休息,很少有人光顾。仲哥却把那里当成自己练武的场地。无论春夏秋冬,除非下瓢泼大雨,每当东方才露一线天光,仲哥便穿着自己缝制的练功裤褂到这里来闻鸡起舞,即使冬天雪花纷飞,也不例外。除了早功是每天必修的,晚上待全家睡定,虽不是每晚必出,一月中至少在朔望前后,仲哥也要到这个地方练功。早功一般都是练挥拳踢腿舞剑动棍的武术,晚功却渐渐发展成静气功。有那工程队里也练武的伙伴,随他到这个地方练过,说阴气太重,怕非合宜之地,仲哥却说这地方的气脉恰与他个人素质相补合,而且既有娑罗树健壮地成长,也说明并非一阴到底之所。星期天,节假日,那片居民区里也偶有一些人散步到那里,小年轻的,孩子们,往往也到那里去嬉戏,仲哥加长练功时间,大人孩子们见了,无不佩服,他有时候就应邀练一套炮锤拳,或舞一套武当剑,带表演性质,娱悦芳邻们;因为仲哥也曾几次用练就的功夫,制伏擒拿了混进那片居民区里偷盗的坏蛋,又曾在居民区外的土路上,解救过遭到流氓威胁的妇女,竟名声大噪,所以不仅那一片居民区的人们都引他为荣,那以后再跑到仲哥鞭长所及的范围内作案的家伙,也确实几近绝迹。
“找找仲哥吧!”
在那片居民区里,人们遇上为难之事,总有这么一句从嘴里脱出。
小万丢了单位九成新的奥迪车,疑心瑞宾、大葱他们有鬼,却又不得要领,还引出了争吵,闹僵了关系,所以除了求助于公安局,也便来找仲哥。
小万边朝仲哥家走,边有不忍之心。连这号事也去麻烦仲哥,是不是也太不为人家仲哥着想了!仲哥自己家里,不顺的事正多!
仲哥的大哥后来治好了肺结核,开不动车床了,便当了统计员,后来厂里在另外的地方找了地皮,盖了宿舍楼,大哥大嫂那么多年的老师傅了,资格过硬,便没怎么费劲地分到了一个两居室的单元,带着侄儿侄女搬了过去,大哥大嫂都要老母一块儿搬过去,老母执意不从,说那五层楼她没法儿住,朝下望头准晕,其实是一心要跟仲哥在一起。仲哥两个妹妹后来都陆续嫁了出去,也都住上了楼房,小弟让他给培养成了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不仅上了大学,后来还考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在一个挺不错的单位工作,目前虽未成婚,却也有了对象。仲哥直到三十五岁才结了婚,仲嫂是环卫局的工人,她们那个班组专管行道树,剪枝、打药、松土、浇水、补栽补种……工作不起眼,但一年四季闲不住,总在大街上晃;据说仲哥仲嫂他们一个修路,一个管行道树,有一阵恰好在同一条马路上干活,所以一来二去的,便心里都有了那个意思,后来有人起哄,有人撮合,也就真成了事儿。这几年老母、仲哥仲嫂还有他们的小闺女,三代四口人住在一块,原来住十多口人的空间,去掉一半以上的成员,顿显松快;经济上也大大好转;兄嫂弟妹又都懂得往这个发源地投资,所以家里也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齐全,家具虽比不上那些个赶潮流的人家,也算是鸟枪换了炮,应该说进入了仲哥一生中最美好的阶段,谁曾想头年却猛然遭到一桩祸事——仲嫂坐卡车押运树苗的半道上,出了车祸,命虽保住了,却落下了下肢瘫痪的终身残疾!老母想不开,见人就哭着说:“老天爷是怎么了?我们仲哥打小没干过一桩屈心事,谁不知道他积德最多,不论对家里人对邻居们,要多仁义有多仁义!可怎么偏让他遭上这样的事儿!……”本来仲哥老母身体一直很好,就此也便垮了下来;仲哥如今当然要伺候仲嫂,要操持全家的三餐,还要为全家洗衣服,闺女娑罗才上小学四年级,贪玩,成绩不好,仲哥还得每天督促她学习,给她辅导……而仲哥仍未放弃读书自学和练武术气功的爱好,你想他每天上班去修马路筑涵洞,流了一天的热汗以后,下班回了家哪还顾得上管别人的闲事儿?
但那片居民区的人们仍不时有人去麻烦他,向他倾诉困难,求他哪怕是只动嘴给拿个主意。小万现在也是这样。他明知自己是在很残酷地去剥削仲哥的时间和精力,他于心有所不忍,但他脚步仍不停息,一步步走拢了仲哥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