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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耳 刘心武 5382 2024-10-16 21:12

  

  农贸市场的蔬菜品种丰富、鲜亮新翠,而且价钱比国营菜市场的还略便宜些,最大的优点是你可以任意挑拣,而不至于招致国营商店惯见的“家藏白果”。

  匡二秋提着个塑料兜,一个摊棚一个摊棚地巡视着,看有没有赖仑特意提及的空心菜,在他们家乡又称作藤藤菜或蕹菜,此菜在原产地是最便宜的一种蔬菜,而且农民种植它甚至主要是用于喂猪,但在这距产地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它可就是一种难得的口味菜了。

  如今农贸市场的菜摊也并非全由憨厚老实的郊区农民经营,很有一些外地的菜贩子,看准了如今北京有一大批原籍外省的市民,以及专愿尝新试奇的富裕户,所以经常从外地贩运来一些特别的菜蔬,例如茭白、生菜、百合、芥蓝、西蓝花、青菜头、紫包心菜……

  匡二秋一路巡视过去,腿脚有点酸痛了,却依然未见空心菜踪影,心中不免烦躁起来。

  赖仑原说在匡二秋家小住三天,现在三天已满,却又说还要再续住两天。匡二秋原以为赖仑住进来,可以既给自己带来许多新鲜而细腻的外部世界信息,又给自己带来许多生活上的方便——比如,匡二秋以为自己老婆既正好出差在外,安徽小保姆又早在一个月以前同老婆闹翻另觅新主,家中如此空虚,赖仑入住后该主动提出每晚叫个TAXI(出租车)去外面吃饭,且由他做东,那对于他来说,似乎并非难事,但赖仑却“既来之,则安之”,不仅绝不提出来请匡二秋外出吃饭,反而一日三餐都在匡家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倒也罢了。毕竟人家白白赠予了自己一台最新型号的家用电脑;而且,早餐无非煮咖啡、煎蛋、面包抹黄油果酱,所费也无多;中午匡二秋在单位食堂吃,请赖仑自己打开冰箱,爱吃什么拿什么——赖仑也就往往只取出点熟食、西红柿、生菜叶什么的,用面包片自制个三明治,配上一只苹果或一只甜橙,喝上一听罐啤或一听可乐,便算一餐,那实在也只能赞之为简单俭朴;但晚餐,匡二秋自第一天宣称要“好好做一顿”后,赖仑便不仅竭诚拥护,决无谦阻之辞,并且竟决不帮忙,俨然坐享其成的架势,这倒也还罢了,从第二天起,还出起难题来,什么想吃家乡豆腐呀(北京并不那么容易买到南豆腐!)、想吃绿豆芽呀(北京农贸市场黄豆芽好买绿豆芽难寻!)、想吃烧鲇鱼呀(偏鲇鱼北京最难遇到!)……这不,今天中午匡二秋往家里打电话,问赖仑午餐吃得如何。他说不错,自己做了个热狗,喝了杯奶红茶,吃了两牙西瓜,服了些施尔康全营养素药片。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便出了这道新难题:“哎呀,想死家乡的藤藤菜了,你看能不能买点回来,清炒一下……”

  虽是下午下班之后,阳光依然灿灿,匡二秋在农贸市场转得满头油汗,仍未见到藤藤菜踪影——往常倒是常能遇上的,今天怎么偏不凑巧?末后,他发现有个摊子上有一堆木耳菜,那木耳菜的味道同藤藤菜似有共同之处,都有某种野生植物的特殊气息,叶子滑溜溜的,口感特异——于是他便买了两斤木耳菜,他想自己为赖仑,也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农贸市场离他家并不太远,但他并没有让送他从单位返家的司机小荆就此开车离去,他让小荆把车停在农贸市场的街口外,采购完,他再坐进车,让小荆克尽职守,把他送到他家楼门口。

  小荆并不知道他家入住了贵客,见连续几天这位领导都亲赴农贸市场采购,不由得夸赞道:“您可真行!我在我们家可是吃现成的,买菜弄饭全是老婆子的事。要评模范丈夫,您准榜上有名!”

  匡二秋听到这话很高兴,便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呀,以为我们当头头的全不食人间烟火吗?我们也是人呀!”

  小荆头一回听到匡二秋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动,便有点顺杆爬了,他放慢车速,替小万求情说:“家家有本经,您说是吧?您不也得买菜、做饭,过日子吗?小万他自打丢了那奥迪以后,愁得不行,不发他出车费了,他一月立马少了六七十块钱,那六七十块钱往月可都是打在生活费里的啊,听说这月他家连西瓜都没买过一个哩,也太惨点是不?其实,车是贼偷的,小万没责任对吧?依我看,您们几位头头高抬贵手,照发他出车费不行吗?……”

  匡二秋一听这话立刻绷起了脸,紧闭嘴唇,嗓子里干咳两声,小荆从反射镜里一看,便知自己又一次出言不逊,只好加快速度,把匡二秋送到楼门口了事。

  匡二秋进了楼,发现电梯口立着块牌子“停梯修理”,顿时火冒三丈,下班时间,电梯居然又“罢工”,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不忍也得忍,谁知几时才能修好?而且此刻是否有人在修,也大可狐疑。不得已,只好爬楼!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手里无非只拎个公文包,今天可好!除了公文包,还有一大塑料兜菜蔬,真是行路难,“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过的什么日子!

  匡二秋喘着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往自己所住的十八层爬去。一边爬,他一边对坐在自家单元里的那位优哉游哉的赖仑烦怨起来了。

  原来他虽真诚地封赖仑为爱国楷模,到底对此公还缺乏立体化全方位的了解,这回把赖仑请到家中小住,才发现原来此公并不那么简单。

  首先,赖仑在他面前暴露出“香蕉人”的真面目。何谓“香蕉人”?就是赖仑其实除了一层皮是黄的,即华人人种、华人文化产儿或者说华人爱国者而外,剥开了那一层皮,则是地地道道的白肉,即不折不扣的全盘西化的文化意识和生活习惯。比如说,即使在匡二秋家,卫生间当然比大饭店的小许多、简陋许多,并且所安装的燃气热水器总出故障、调温功能失灵,他赖仑还是要中午、晚上都淋浴一番;香皂,他只用法国产的爵士牌,剃须刀,他绝不用电动的(他说那是东洋人才爱用的玩意儿)而只用欧洲产的一次性的手动刀;咖啡他不能容忍速溶的必得经电咖啡壶现煮的,匡二秋往咖啡里加绵白糖他睁圆了眼睛大表诧异,认为如果没有方糖那就该喝无糖的黑咖啡;煎蛋倘若把蛋黄煎得凝固了,他便简直认为无法下咽;对于匡二秋餐桌抽屉中没有餐巾纸他大表遗憾,递给他卫生卷纸请他擦拭(已经是高档的金鱼牌了)他简直是提着鼻子才勉为其难地撕了一段,结果还是没用那纸擦嘴;晚餐喝汤时匡二秋啜唇咂舌的声响大了一点,他竟微笑着提醒:“不出声音,岂不更好吗!”……这些都还罢了,最体现他那香蕉气派的,是匡二秋请他住进了自己的书房(匡二秋所有藏书及文件资料文稿以及赖仑所赠的电脑都在那间房中,匡二秋为赖仑在那里面安置了一个沙发床),赖仑竟常常把门虚掩着,匡二秋如果随便推门进去,赖仑眼光中便显露出一种明显的惊诧与不快,匡二秋在两回这种遭遇后,自觉地采取了敲门求访法,赖仑居然大为满意,在里面应声曰:“请进!”或“请稍候!”而绝无“何必这样客气?”“这是你的家,你进出请便!”一类的谦让之辞……而他之所以心安理得地由着匡二秋采买、烹制、供应晚餐,也显然是基于西洋人那种“既然说好你招待我,那么我便受之无愧”的文化心态……

  匡二秋总算终于爬拢了自己住的那一层,站在自己门外呼呼喘了半天大气,待气息稍平,这才掏出门钥匙打开了单元门,按说他开门和进屋时声响都颇大,赖仑也许会闻声从书房里迎将出来,道声辛苦,却并未!匡二秋把买来的菜蔬搁进厨房,到卫生间洗了洗,便去敲书房的门,里面是赖仑极其欢愉的回应:“密斯特匡,你回来了!请进!”

  匡二秋脸上堆出一个中等程度的笑容,推门进去,只见赖仑坐在大书桌前,正使用电脑在搞资料存储,而摊放在桌面上的资料,都是从匡二秋书架上取出的这几年的内部刊物——那些内部刊物说不上算什么很机密的东西,但毕竟都在封面左上角印明了“内部刊物,请勿外传”字样;匡二秋倒也没有特意向赖仑提供这些刊物,赖仑入住书房后,曾搓着双手问过:“二秋君,这书架上林林总总的读物,我可以自由取阅么?”匡二秋当时爽快地回应他说:“当然!只怕比你家的藏书,单调多了,见笑!见笑!”匡二秋没有想到,这几天赖仑所最感兴趣的,便是他早想当废纸处理掉的这些内部发行的明日黄花。头两天,匡二秋心里头倒也没怎么嘀咕,赖仑,爱国主义人士啊!能从中国农村里娶去一个地富女儿,想想就令人感动得浑身打战,而且在海外坚持弘扬中华儒学,宣传中华国粹,国内一大批崇洋迷外的人,一大批总想着自己国家人均收入太低、平均受教育程度太差的人,该在这位赖仑先生面前愧死啊!这样的海外、党外的布尔什维克,让他翻阅翻阅并不算怎样机密的内部刊物,有何不妥呢?赖仑先生,自己人嘛!……但这天匡二秋回到家,进入书房,见到赖仑坐在电脑前,旁边摊放着那些内部刊物的情景,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头却有点不自在起来,因为他明白,赖仑是把认为有用的文章、段落、数字、索引,用电脑储在了软盘中,那软盘,不消说他是要带往国外的……赖仑这样做,究竟有何必要呢?难道他执意要在自己家小住,这就是目的之一吗?

  赖仑仿佛一眼便洞见了匡二秋的心思,从转椅上站起来,搓着手说:“二秋君,妙啊!我那篇论文,构思终于成熟了,题目便可定为《儒学传统与中国大陆的沿海政策》,你提供给我的资料,很可以为弘扬我中华固有威仪作为佐证啊!”

  匡二秋不得其要领,只好笑笑说:“且把你的论文放一放,看我为你烧一份清炒木耳菜吧!”

  ……晚餐过后,匡二秋和赖仑坐在书房沙发中,各自握着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促膝谈心。那威士忌倒是赖仑以前送给匡二秋的,匡二秋一直存着没喝,现在羊毛出在羊身上,匡二秋请赖仑喝,赖仑也真能喝,匡二秋一杯未尽,赖仑却已经第三次自斟那金黄浓稠的酒浆了,而且每回也只加一块冰略予稀释而已。

  匡二秋便请教,问赖仑他那论文大的立意如何,赖仑便大谈孔夫子的大同思想与近代社会主义理想的契合,又大谈“民人以食为天”“民非谷不生”,说他主张保持中华民族的务农本色,而反对引入西方社会的金钱意识,对现今大陆所出现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局面,真是忧心忡忡。他认为中国大陆沿海,历史上的优势一为鱼米之乡,二为织造盐务之地,应恪守这一优良传统,自得淳朴之乐,现在大搞什么乡镇企业,使农民弃耕织而务工商,更有什么深圳珠海之类的特区出现,令他深感失望!更进一步说:“你社会主义就该有个社会主义的样子!不要弄得僧不僧、尼不尼,非驴非马,失却了固有的传统美感!”也许因为酒量太大,意识之流动更活泼也更紊乱吧,赖仑又回忆起前些年重返家乡的情景,说看见村溪边,村姑卷起袖子,用皂角树上掉下的皂角洗涤衣物,用木棒槌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心里真是漾着甜蜜的波环;而头一回见着芬妮时,一头从未被洗发香波污染过的黑发,粗粗拉拉编成一条大辫子,那从未被面膜、美容霜、护肤脂、洗面奶、防晒液侵袭过的红喷喷的双颊,真令他陶醉;又说乡路上鸡公车(未加轴承的独轮手推车)的叽嘎声,滑竿弓子的吱呀声,与城市里人力三轮车清脆的铃声,都令他深深地感受到一种中华民族深沉的生命韧力和固有的文化美感;唉,他真是热爱这一切美丽而奇妙的东西!但他这些年一次次地回到大陆,却一次次地发现了这些东西的消失,一次次目睹了诸如可口可乐、肯德基炸鸡、玻璃幕墙大楼、立体交叉桥之类现代化文明垃圾的增长!所以当夜里他搂着芬妮那带有乡土气息的鲜活肉体时,往往禁不住为大陆本土文化的沦丧而深深叹息!……

  匡二秋也有点醉了。他不太能进入赖仑的思路,那思路未免太别致了,但他听了赖仑这些谈话,更铭心刻骨地感佩赖仑的爱国,看看人家!听听人家!想想人家!试问大陆上的衮衮诸公,清夜扪心自问,谁愿意搂着一个傻大黑粗的芬妮即马世芬睡觉呢?

  “今天真聊得痛快啊……唉,二秋君,学剑学书总不成,唯有饮酒得真趣!我是要把这一瓶喝光才能罢休的了!你……再拿一点开心果来,如何?”赖仑红光满面,优雅地举着雕花玻璃杯。

  再拿一点开心果来?匡二秋一愣。这下赖仑又显露出他那香蕉人的本色了——是的,西洋人喝威士忌,佐以开心果、腰果、美国大杏仁、加州西梅(李子脯)……确是很平常的事,但在中国大陆,匡二秋虽贵为副局级干部,也终究置备不起那么多的此类小食品啊!他已经端出并主要被赖仑吃光的那盘开心果,在北京市面上已值七元多人民币,合他匡二秋一月工资的三十分之一,“再拿一点来……”他匡家何尝有那么多的“一点”!匡二秋也没有非洲腰果和美国杏仁、西梅、提子干,只好去取来一包国产太阳牌锅巴,推荐给赖仑说:“味道很香的,时下在大陆很流行!”赖仑拈起一片,仔细端详着,认真地问:“搁了什么样的添加剂?”匡二秋答不出,赖仑便将那一片放回去,用一块餐巾纸仔细地揩尽手指,叹口气,干啜威士忌。

  但他们灯下的促膝谈心,毕竟是十分投机的。

  赖仑谈到一个段落,闲闲地引入说:“这几天里,总算教会你使用这台电脑了,我自己试用它,也检验出其质量确属一流……《红楼梦》里小红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后天便要登机回去了。在你这里住的这几天,我算是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番大陆知识分子的家居生活,你的款待,真可谓色色精细……只是,我还有两件事,想托你代为想法——”

  他还有两件事!匡二秋一听,耳朵耸了起来。

  但恰在这时,外面厅里的电话响起了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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