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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哥——盘盘听故事之一

掐辫子 刘心武 1919 2024-10-16 21:12

  

  盘盘1992出生。如今就要大学毕业了。

  盘盘去年暑假有天看电影回到家里,身上有爆米花的气味。妈妈也没问她看的什么,她也懒得跟妈妈说那电影的事情。妈妈正在厨房炸虾片,盘盘进去,拈起一片炸好的嚼着,随口报告:“真讨厌!又在楼门口遇上傻子了!”他们那个楼里,有个弱智男子,都三十多岁了,生活倒基本上能自理,但是无法就业,父母倒还富有,就白养着他。盘盘说:“咱们家真不该买这楼的房子,成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傻子,真败兴!”妈妈就说:“傻子也是一个生命。世界上不会也不能都是聪明人。你可别蔑视他。”

  爸爸出差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母女坐在沙发上闲聊。妈妈说,如今的电影院真气派,可是如今的电影,我跟你爸大都不爱看。可是我们小时候,那是特别爱看电影的。那时候,村里头都有场院,就是收拾庄稼的地方,脱粒、扬场、晾晒、装袋……活儿告一段落,就会在场院里演电影。总觉得那时候的电影都那么好看,比如说柬埔寨那个西哈努克亲王来访问的纪录片,看着也过瘾。不过,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其实放映电影之前的那段时光,比看电影更欢畅。傍晚,流动放映队就来了,挂起银幕,架起机器,接上喇叭,我们男女小孩,就都忙着拿来家里的大小板凳、椅子什么的,占座儿。大人们倒不慌不忙。妇女们会来得早些,带上没纳完的鞋底。大老爷们则标语口号的幻灯片都放上了,才抽着烟陆续来看。

  我们村里,有个雄鸡哥。为什么管他叫雄鸡哥?这就跟演电影有关系。说起来,这个雄鸡哥,命真苦。他还没成年,爹妈先后得病去世了,就跟着哥哥嫂子过,没想到,哥哥嫂子在一次拖拉机车祸中又双亡了,他就跟侄子侄媳妇一起过。那对夫妇待他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很差。他倒是还有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跟哥哥嫂子的院子挨着,打通了,侄儿媳妇不欢迎他来一起吃饭,但是能做好了端给他一份,当然那时候吃的都很简单,无非窝头咸菜棒粥,偶尔也会有点炒菜,有点肉,吃顿饺子什么的。生产队编制的时候,他每天也都下地干活,挣工分。他平时闷声不语,村里场院演电影了,他也活跃起来。他平时没钱买香烟抽,演电影之前呢,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游戏规则,你给他一支烟,他就给你唱歌。他翻来覆去唱的就是一首歌。那首歌你们这代人恐怕都不知道了,我们那时候人人会唱,就是秧歌剧《兄妹开荒》里的那首歌:

  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

  叫得太阳红又红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热炕上做呀懒虫……

  盘盘就说,我知道这首歌,如今有重金属摇滚版演绎的,可潮了!

  妈妈说,因为那个年纪不小却跟我们平辈的人总唱这首歌,而且,往往是拿根烟逗他的,刚听他用肉喇叭唱出头两句,就摆手:“成啦成啦,别吼啦!”他就只好停下,所以,他那头一句的高亢声调,成为我们童年时代最大的乐子,我们就一窝蜂地学他吼,雄鸡哥也就成了他永远的绰号。

  那时候村里人都淳朴。雄鸡哥问人要烟,虽说人们拿他打趣,还都会给他香烟。经常是,他抽着一支,两边耳朵各夹着一支,胸前衣服口袋里还能装着几支。有一回,不知哪家的亲戚,来串门的,也来看电影,见他是个可以逗闷子的,就也说要给他烟,让他唱,而且要他把歌唱完,他就非常认真,脖子筋蹦着,高声地唱到“那哈依呀咳咳哎咳那哈依呀咳”,才大口喘气。那人就把一支烟插进了他嘴里,还说要给他用打火机点上,但是雄鸡哥马上把那支所谓的名牌香烟啐出去了,因为那其实是根粪草棍儿,那人就拍巴掌狂笑,周围的人有的没弄清情况,也都笑,弄明白的,有的就摇头。后来电影开始放映,我就坐在雄鸡哥身边,我偶然一瞥,发现他两眼里流出两行泪水,那刚开演的电影哪有什么感动人的地方?我那时候还小,但是雄鸡哥的那两行眼泪,却仿佛流到了我心上,粘住,一辈子再甩不掉了。

  听到这里,盘盘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盘盘问:这个雄鸡哥,是个什么形象?

  妈妈说:其貌不扬。也不丑。非常平庸。说实在的,他那两行眼泪我记得真,他的相貌,现在已经非常模糊了。

  盘盘问:他后来怎么样了?

  妈妈说:实行承包了,他种承包的地。村办企业办起来了,他到皮革厂干活。村办企业又纷纷倒闭了,村里劳动力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他能力差。村里各家纷纷盖新房了,他侄子家也起了两层楼,他还住着旧房,两个院也隔开了,他自己起火,吃得怎样,没人知道。他始终没娶上媳妇。就在你出生那年,听说他得病死了。

  盘盘一时无语。她的心土里,拱出叫作慈悲的嫩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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