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五月初。已经是晚上九点钟,江城南通港码头灯火通明,夜色温柔。
随着低低的汽笛声,一艘巨大的江汉客轮缓缓驶进泊位。船员们大声吆喝着,铁链从船上眶啷啷地扔下来,被固定在锚桩上。踏板搭上了船身,早已拥挤在甲板和楼梯间的旅客们乱纷纷涌上栈桥,在铁皮板上叮当叮当走过去,转眼间消失在码头前的大广场上。那里杂乱地停靠着公共汽车、面包车、出租轿车、屁股后面冒烟的“甲壳虫”、机动三轮及人工踩踏的黄鱼车、二轮车。
一位穿藏青色西服套裙、戴眼镜、模样文静的女人,肩上一前一后背两只很大的旅行包,左手牵一个穿牛仔裙的小小女孩,右手拎一个乱糟糟塞了很多东西的网兜,神色迷惘地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背旅行包的肩膀被沉重的负荷压得深深下陷,一副力不能胜的样子。
广场上一辆三轮车“突突”地发动起来,灵活地拐一个小弯,停在女人和孩子面前。开三轮的汉子用地道南通话问:“去哪里呀?”
女人茫然地报了个地名。她的普通话里苏州味儿很浓,甜得发糯。
汉子爽快地说:“送你一趟啦,上车吧。”跳下前座,先把女人手里的网兜拎过去放在踏板上,又把小女孩抱上椅子,再伸手来接女人肩上的两个旅行包。
女人抓着旅行包不松手,问了一声:“多少钱?”
“三十块”汉子答得很干脆。
“这么贵呀!”
“路很远呢,又是晚上。”
女人犹豫了一下。显而易见她是第一次到南通来,人生地不熟,既不知道当地三轮车的价格,也不知道此去到底有多远。但是沉重的行李和孩子使他没法讨价还价,她最后咬牙坐上车去。
结果并不是很远,三轮车“突突突突”开了不到半个小时。女人下车付钱的时候,嗫嚅了半天,想说句什么?又终于没说出来。
记者站设在一座小楼里,门口挂了好几个单位的牌子,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女人推门进去的时候,看门老头已经看完电视准备睡觉了,他很热心地回答了远道来客的问话,并且要亲自把她们送上楼去。女人慌忙谢绝。最后是看门老头帮她把两个旅行包送上肩去,她像刚才下船的时候那样,左手搀孩子,右手提网兜,开始走这最后的几步路程。
楼道很黑,小女孩走得害怕,转身扑在妈妈腿上。女人就轻轻地拍她。嘴里呢喃地说:“快到了,快到了。”把小女孩在身边搂得很紧,更加费劲地爬楼。
她停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口,房里有灯,说明主人没有睡觉,她放下手上和肩上的东西,平静一下呼吸,抬手敲门。手仿佛有千斤重量,举得很慢很吃力,敲门的声音也不那么理直气壮。
门就开了。郑仁翮衣冠不整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看了一半的书,显然对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感到惊讶。而惊讶很快转为更大的惊喜,叫道:“钟芸!”视线跟着落在穿牛仔裙的小女孩身上:“天哪,虹虹也来了!”双手一抄,把虹虹先抱进屋,再转身拿钟芸脚边的东西,一边问:“出差还是特地带孩子来玩玩?”
钟芸走进屋里,环顾这个小小的单身汉的房间,神态安详,说:“你恐怕想不到:我是调动工作。调到这里的市教育局。”
郑仁翮拎网兜的手停在空中:“你说的是……”
“我调过来了。”
郑仁翮感觉到某种震动,放下网兜,直起腰来,无言地注视钟芸,等待她的解释。
“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钟芸安静地说:“我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破釜沉舟的事,想请你做虹虹的爸爸。”
“钟芸!”
“别这么快就拒绝我,请你好好想一想。
如果实在不愿意,那也没什么,南通跟南京一样可以生活。”
郑仁翮觉得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一时有很多头绪在心里理不清楚。他想了想,问钟芸说:“在船上大概没吃晚饭吧?”
钟芸老老实实答道:“没吃。”
郑仁翮尴尬地搓着手:“你瞧,我每天吃食堂,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要不我们出去?”
“出去吧。”钟芸说。
郑仁翮抢着抱起虹虹,三个人沿着刚才黑暗的楼道下楼,走到街上。
已经是深夜十点多钟,南通城市不大,居民没有夜生活的习惯,此时街上店门紧闭,行人寥落,走半天连一个小饭馆也没找到。虹虹趴在郑仁翮肩上已经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终于看到一扇开着的茶色玻璃门,透出来淡紫色的灯光。走过去一看,却是一家装璜挺洋气的酒吧。
“南通也有酒吧?”钟芸很新鲜地往里伸了伸脑袋。
郑仁翮跟着探进一个头去:“我也是第一次走到这地方。我们进去吧,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酒吧兼营西餐小吃。他们要了两份火腿煎蛋,两份黄油面包。小老板殷勤地问他们要什么酒?并且介绍说他店里调制的“鸡尾酒”上过电视镜头。两个人这才醒语到坐的地方名为“酒吧”,卖酒为主的。郑仁翮笑嘻嘻地说:“行,就来两杯鸡尾酒。”
虹虹偎在钟芸怀里,吃一只煎蛋,两口面包,就睡着了。小老板送上调好的鸡尾酒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柜台后面。整个店堂只有郑仁翮和钟芸相对而坐,在一片如梦如幻的淡紫色灯光下。
钟芸说:“你也许想不到,吴弘已经进了精神病院。”
“真的?”郑仁翮吃惊地坐直身子。
“他一直有精神病状,可惜从前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因为追美术出版社的一个女孩,没有追上,情绪很坏,病状就加重了,写了很多对那女孩人身攻击的纸条贴到美术出版社去,内容污秽不堪。”
郑仁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从前对你做出那许多怪诞的事。”
钟芸淡淡一笑:“我现在倒也不怎么恨他了。有这种病也是没办法,许多事情不由自主。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你受的伤害比我更重。”
郑仁翮故作轻松道:“谁叫你是我的同学,又是谁叫你碰上一个精神病人的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目光又回避开去,默默地各自喝酒。酒的味道很怪,钟芸是第一次尝到这玩意儿,感觉十分新鲜。郑仁翮说他也是第一次,又自嘲地说他们都是老派人,时代落伍者,很多新鲜玩意儿都不懂,活得不潇洒。这一说把两个人的距离无形中拉得很近,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钟芸提到李玲,说她最近嫁给了一个日本商人,远渡东洋去了。由李玲又说到班上其他同学,说到他们升降沉浮,感慨往事如烟,青年时代的许多理想志向都变得幼稚可笑,原因是生活太复杂,不在其中过一过,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出内中滋味的。
这时候小老板幽灵般地闪了出来,有礼貌地请他们结帐离店。他一天营业时间到此为止。两个人抬头往墙上一看,电子钟正指着午夜十二点。郑仁翮轻叹一声说:“已经这么晚了!”慌忙付了钱,抱起沉睡的虹虹,重新走回街上。
钟芸这时候有些茫然,走几步又站住,说:“这么晚了,还没找好住的地方。”
“住我那儿吧。”郑仁翮很平静地接过话头。
钟芸猛一下抬起头来,迎住了郑仁翮射过来的目光。橙黄色路灯下,郑仁翮的眼睛也是黄灿灿的,金子一样闪光。钟芸一时间心跳得厉害,呆立了许久,才小心地挽住郑仁翮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臂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