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沂如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处,眺望住院部的钟楼。
时间刚过上午十点,距离骨伤科的探病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警方没有抓到袭击邓得年的疑犯,何礼仁认为他们不可能被抓到,就算抓到了,也问不出什么来。
是罗晋植?还是何屹峰?
除了猜测还是猜测。
林沂如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变得不再真实,就连和他的这一场冥冥中注定的邂逅,也不过只是为了让她的婚姻哑然而止,未来究竟会如何,在她脑海中是一个全新的空白。
临近宣判日,很多问题依旧没有任何答案。
之前,她还从未有时间去担心一切结束之后的生活,而今,却不得不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
可是,思考没有一个定数,停停走走,怎样都是空白。
命运在此处关了一扇门,而另一边的窗却还尚未打开。
“你只能继续往前走,不能再在此处停留太久。”
这是邓得年对她的忠告。
那个瘦骨如柴蓬头垢面的家伙,被匿名恶棍彻底整散了架,身上多处骨折,两条腿高高地悬挂在固定架上面。
“你看上去脸色还不错。”
林沂如没有夸张,他身上唯一完好无损的就是他的脸和脑袋。
“这才是专业打手,不破相不动头不见血,全都是内伤,要不了你的命,也绝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哎呦!”
邓得年躺在**也是一刻都不得闲,一边说话一边动来动去。
“你能不能不要动?”
“我不习惯。”
他抓起挠痒痒棒递给林沂如。
“脚底板痒死了,帮我挠挠,使点劲儿,否则更痒。”
林沂如着实用了力,邓得年一脸的舒坦让她忍不住有点想笑。
“在加护病房里做这种表情可不地道啊。”
被他发现了,她抿嘴收敛了一些。
“官司怎么样?”
林沂如摇摇头。
“听说你也被个金头发女人打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都这种时候了,还需要什么心理准备。”
“恐怕也是他们安排的,我早说你必输无疑。”
“不过,这一轮下来,你死对头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邓得年得意地笑着,眼角的鱼尾纹依次向外舒展,有了云断雾开的畅快。
这便是他就算被人打成重伤,必须在医院里躺个十天半月,连医药费都得自己掏腰包也心安理得的原因吧。
“真对不起。”
她觉得这句话早就该对他说了。
“小声点,被人家听见,警察第一个跑来抓你。”
他再度把她逗乐了,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眶忽然湿濡,热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林沂如立刻低下头去。
邓得年不再看她,把头扭向窗外。
“今天的太阳真大,好像又回到夏天去了。”
“真的呢。”
她也跟着回头望去,恬淡地回答他。
“脚底还痒不痒?”
“不痒了。”
“林沂如。”
“嗯?”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泪水滑到嘴角,咸咸的,她当着他的面,随手抹了去。
霍奇光放下报纸,深深地靠进椅背里。
办公室里能搬的都搬走了,下星期一一早,新的院长就会到任,今天是他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
何雨洁的档案已经全部整理妥当,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上。
按照惯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得到他们的允许。
不知道,新来的院长是个怎样的人,听说,是一个比他更年轻有为的海归博士。
霍奇光打开抽屉,支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下面是两张直飞温哥华的单程票,一张写着他的名字,另一张,写着妻子的名字。
他觉得应该和那个小女孩告个别,但是,眼下又觉得已经失去了那样的机会,见与不见,都毫无意义。
案件三审,他都坐在法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角落里,刻意戴了墨镜和鸭舌帽,人群将他掩护得很好,没有人认出他来。他看见何屹峰的弟弟上庭为那个女人作证,倍感震惊,他无法判断他是否就是那晚接了他电话的男人,他在法庭上说话的声音和电话里很不一样。
他觉得,他一定会回来找他,请求他帮最后一个忙。
于是,他坐在这里等,就像那个女人曾经每天坐在他办公室的前面等。
人的意念,有时候就是自己的神。
希望,也并非神之旨意,而是人用自己的声音向神传达了自己的旨意。
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只要,你的意念够坚定。
此时此刻,霍奇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等待,而是一种意念的召唤,召唤那个男人能够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好让他在离开之前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帮他做到。
十二点零五分,他感觉到他就在门外,正打算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十二点十分,他走了进来。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他果然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道。
他们兄弟俩长得那么相似,却又是那样的不同。
基因就像是魔鬼,人,不过是魔鬼实验室里的一种可调配的化学材料。
所谓的神,究竟躲在哪里?他如何对抗着人世间这诸多罪恶的试验品?又如何去庇护在罪恶下求生存的善良人?
那个女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让霍奇光第一次对天主产生了难解的隔膜,他如此虔诚地爱着他,并决心要终身侍奉,他却从未让他看清罪恶的真相,又或者,只有先看清自己,才能拥有一双和他们一样充满了神性的凡人的眼睛。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必须把她带走。”
“除非你能永远让她离开这里,否则,我宁可不为你冒这最后一险。”
“我保证,只要你肯帮我,我就能让她远离过去的灾难,给她一份全新的生活。”
其实,承诺或不承诺,都与我无关了。
他在心底里对他说。
“我已经让护士送她去做身体检查,你去放射科找一位姓景的女医生,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只有几分钟的机会,但愿雨洁现在还没有去放射科。”
于是,他便匆匆离去了,甚至,忘了对他说声谢谢。
霍奇光握紧胸前的十字架,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他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背叛,终究是让他放下了那些魂萦梦绕的债,连同过去,那许多年前积累的,都一并还了个干净,再也不会阻碍他未来的人生了。
于是,他再度坐下,打开抽屉,拿出那份保密协议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就准备好的白纸,悄无声息地夹进了何雨洁档案的最后一页:
诊断——
童年诱奸所引发的解离性歇斯底里综合症。
仪式化行为——蓝丝带象征——被动受虐——王子的“性奴”
潜意识压抑——蓝丝带象征——少女的贞操与纯洁
意识表现——蓝丝带象征——爱与被爱的渴望
解离性歇斯底里——暴力与自残——潜抑愤怒与羞耻的释放与宣泄
宣判日。
“在三审法庭调查过程中,我们多次到案发现场进行勘查取证,直至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证人所描述的所谓秘密通道,墙壁上也未发现有破坏和重建的痕迹。”
“原告方是否还其他新的证据?”
“原告请求传唤最后一位特殊证人出庭作证。”
少顷,证人席甬道处的边门被打开,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转向了那里。
一位穿着白色纱裙,身披红色开襟毛衣的少女出现在甬道口。
蔓延着耳语的旁听席,顿时,鸦雀无声。
女孩双手交叠,安放在羽纱皱褶的裙摆之上,一条长长的湖水蓝丝带顺着她的裙摆垂落,左腕处,红色毛衣与白纱袖口的缝隙之间,露出半截完美的蝴蝶结。
何氏企业的那个陌生的年轻人,默默走到女孩的身边,握紧了她的手。
“请证人到证人席上就位。”
女孩怯生生看了年轻人一眼,然后,便望向了被告席上的何浚甫。
何浚甫蓦然回首——
Moonriver,widerthanamile……
那是她的歌声。
I'mcrossingyouinstylesomeday,
她在心底里对他哼唱。
Oh,dreammaker,youheartbreaker,
Whereveryou'regoing,I'mgoingyourway……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身,把双手放在被告席的门框上,轻轻地舞动手指,对她弹奏,那熟悉的旋律便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她的心坎。
“我反对原告方证人出庭作证,何雨洁患有先天性智障,其证词不具备法律效应!”
“尊敬的法官和陪审员,这里有一份专业精神科鉴定师的诊断报告,可以证明何雨洁的智力仅略低同龄人,主要表现为学习与沟通障碍,并没有达到智障儿的普遍标准,完全有能力出庭作证。”
“原告律师是否能够保证证人在法庭上的沟通能力?”
“可以。”
“被告律师反对驳回,允许证人出庭作证。”
“你叫什么名字?”
“何,雨,洁。”
“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来,带浚甫,回家。”
“这里,除了何浚甫,还有你认识的人么?”
女孩环顾四周。
“有。”
“能告诉我是谁么?”
女孩分别指向原告林沂如和始终站在甬道上陪伴她的那位年轻男子。
“听说,你生日那天和林老师吵架了是么?”
女孩点点头。
“那天是几号?”
“8月31号。”
“那天,你和林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看了原告一眼,然后,目光再度转向被告何浚甫,久久无法离开。
那目光,婉约之中弥漫着浓重的忧郁,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股心碎的恍惚。
女孩对原告律师摇了摇头。
“不能说?”
她收回目光,眉宇低垂。
“可是,那天发生的事,对于证明你哥哥的清白很重要哦。”
“我反对!这分明是在蓄意诱导证人……”
“恳请法官和陪审员听完原告证人的最后证词……”
法庭上下顿时**起来。
“肃静!肃静!请保持法庭秩序,双方律师请控制好你们的情绪。”
律师回过头去,林沂如下意识地对他点了点头。
“还记得这个游戏么?”
原告律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卡片。
“记得。”
“能不能和我玩一玩,就像你和林老师那样?”
她不知所措地望向林沂如。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宁静、温柔,充满了安全。
于是,她对眼前的陌生人微微颔首。
律师开始用卡片拼凑问题,并一一向法庭转述何雨洁的回答:
“那天,在医院里,你说你恨林老师。”
“是的。”
“为什么要恨她?”
“因为,她偷了,我的,礼物。”
“谁送你的礼物?”
“浚甫。”
“林老师,偷走的,是你哥哥亲自要送给你的一份生日礼物么?”
“是的。”
“他每年都会为你准备这份特别的礼物么?”
“是的。”
“你亲眼看见林老师偷的?”
“是。”
“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她,进了那个房间。”
“哪个房间?”
“藏着,我礼物的,房间。”
“哥哥,送你的礼物,究竟是什么呢?”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了,帮助,哥哥,我们,需要知道。”
卡片的对白在这里销声匿迹了。
庭上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连同法官一起,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地目睹着证人席上,那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顷,女孩突然转身,离开了证人席。
没有声音。
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全然静止。
女孩直接走到被告,何浚甫的面前,面对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她低下头去,寻找他的手。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她便立刻受伤般地抬起眼来看他,他无法正视她的目光,可是,在法庭上,他无处遁逃。
那只抽搐般地哆嗦的右手,慢慢地,伸向了她的左手腕。
他们的双手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叠在了一起,让他没有丝毫挣脱的余地。
她紧紧地握住,用他的手指掀起蓝丝带的一角,然后,轻盈地一抽。
法庭内外,连续数月坚不可摧的无形堡垒就这样,在蓝丝带瞬间被释放的霎那,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林沂如阖上双眼,泪水难以遏制地滑落。
“这条蓝丝带,也是哥哥送给你的?”
“是。”
“那时候,你几岁?”
“十二岁,那是我,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法庭上一阵唏嘘。
何浚甫整个人蜷缩下来,浑身颤抖地抱住自己的头,埋入肘间,忍无可忍地闷声抽泣。
“哥哥第一次为你解开蓝丝带,又是哪一年?”
“十三岁,我的,第二个,生日礼物……”
“然后,每一年,相同的时候,哥哥都会送你这份礼物,是么?”
女孩红了脸,害羞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哥哥的礼物么?”
“喜欢。”
“为什么?”
她的目光再度回到了被告席上。
他感觉到了那如初恋情人般含情脉脉,如海芋花蕊般圣洁美丽,苦苦哀求他只为一个人所倾注的、从那里开始直到这里结束的卑微的渴望。
“因为,哥哥说,只有他,会永远,这样,爱着我。”
何浚甫强奸未遂案,因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街角,陌生而又熟悉的南洋咖啡馆。
她坐下来,点了一杯招牌丝袜咖啡,托着下巴,望向窗外。
要下雨了。
她有这样的感觉。
人群密集地来往穿梭,空气里有黏黏的、湿漉漉的秋冬的味道。
那桩刚刚结束的案子,就这样,转眼变成了人群中呼吸的空气。
喝着喝着,小雨便丝丝斜斜划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了。
“小姐,还要一杯么?”
“好啊。”
女侍者站在那儿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来两杯一样的吧。”
她以为她没听见。
“你是在等那个人么?”
她怔了怔,心想,虽然自己和他一起蜗居在酒店公寓的房间里,外面,却到处都可以看见她和他的照片,被认出来也是意料中的事。
“是啊。”
“都结束了么?”
女侍者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谢谢你,都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
如此善良的笑容,竟让她有种回归人间的奇怪感觉。
女侍者收走了她喝完的空杯,正打算转身离去,踌躇间,又停下了脚步。
“那女孩,会怎么样?”
“放心,她一定会好好的。”
“那就好。”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去为他们冲咖啡了。
林沂如的目光再度回到窗外,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濛濛细雨之下、临街彼岸的横道线上。
他没有打伞,雨丝像细微的尘埃,密密麻麻地落到他的头发上。
他用手甩了甩已经湿透了的刘海,抬眼看见了窗前的她。
“等很久了吧。”
“还好,一杯咖啡的时间而已。”
她淡然回答,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速度。
“你的头发湿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纸巾,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
他随便在头上摸了一把,不知为何,感到莫名地紧张。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美国。”
她先开了口。
“机票定在下个月初。”
“他答应让你把雨洁带走?”
“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答应,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我想,经过这次,他已经知道我自有我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安了心,脸上泛起了那日发烧时才有的苹果般的红晕。
她眉目微垂,手指随意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神态回到了他初见她时那特有的宁静里,此时此刻,有种难以形容的恬美。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告诉她,这一路上想好要说的那些话。
“协议离婚是不可能了,除非我愿意把房子、存款都给他,他才肯考虑放弃小桔的抚养权,我得好好想想,我不是一个人,小桔不能一无所有地跟着我过。”
“他凭什么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找人跟踪过我,知道我曾经和你一起住在酒店公寓里。”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这是你拜托我帮你找的律师,你放心,这一次,他绝对能帮你打赢官司。”
她笑了,那道光也同样回到了他的眼底,一如既往地展露出层层的暖意。
“能不能再顺便帮我介绍一份工作?”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实在不行,我就介绍朋友帮你的忙。”
他的表情不知不觉又认真了起来。
“我跟你开玩笑的。”
“把雨洁照顾好,就算是帮了我最大的忙,至于我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靠我自己走下去。”
“其实,我……”
“时候不早了,我约了中介的人看房子。”
他一时间断了话。
“我得走了”她站起身,顺势把账单推给他,“看在我就快要破产的份上,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便拿起桌上的包包走出了店门。
不对,她不能就这么离开,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她没有等他出来,便兀自往相反的路口走去。
只要没有说出那句话,也许,就不是分手。
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她无法一个人站在细雨中、人群下,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那样的背影,一生中,只有一次,她不想在这里看见。
一旦看见了,就意味着永远的离别。
“林沂如——!”
他突然站在她的身后大声地叫了她的名字。
四周的行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最近在哪儿听见过。路人们频频回头观望,搜寻着和那名字匹配的女人。
她继续前行,直到,他更大声地喊了她的名字。
别这样。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从心底深处对他说。
脚步声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上来,他正拨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向她逼近。
“林沂如。”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回到自己的面前。
“别……”
他拦腰抱住她的身体,直接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一切都结束了。
从现在开始,她不必再对他说话,所有和他们俩无关的事,都不需要再说了。
细雨,人群,细碎凌乱的脚步。
时间,再次隐退到那个全然无知的世界里。
而这个路口,这个世界,除了他们的拥吻,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