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卿恍恍惚惚地刚到办公室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呢,就接到了白郡的一个电话,这让身心都较为疲劳的他颇感意外。前边的事他还没处理利索呢,后边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他怎能不觉得心惊呢?她这个点打电话,估计也没什么好事,他心说。
“喂,桂卿,你最近都忙什么了啊?”她柔声细语地问道,同时还带有一点公事公办的意思,让他心里不禁起了淡淡的陌生感。
他依然还是那么喜欢她,但这毕竟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对方的头上,更不能影响和改变对方的任何想法。每个人其实都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同时也是绝对独立的个体,因为说到底谁也不能替代谁,谁也不能完全理解别人的切身感受。
“也没忙什么呀,”他忙微笑着答道,依然难掩心中小小的激动,虽然在此之前他过得并不安生,但是能接到她的电话他还是感觉比较舒服的,无论她打算和他说什么事情,“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你的电话了,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啊?”
“早吗?”她笑着疑问道,“不早啊,都已经到上班的点了。”
“你有什么事情要安排吗?”他更加委婉地问道。
“噢,那就好,”她随口嘟囔道,然后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瞎话来应付他,“其实也没什么事情要安排。”
“那你现在说话方便吗?”她接着很意外地又问了一句,便把他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孤单地悬在那里。
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高度重视。
“方便啊,”他忐忑不安地回道,并且还想着尽量照顾到对方的情绪,让她感觉随意和轻松些,“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虽然多年以来对于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和不幸,他已经形成了随时随地准备默默接受的习惯,可是每当真的要面对某些他不能承受的重大变故时,他依然感觉痛苦不堪,呼吸困难。他虽然能够承受各种苦难,但是却并不愿意承受各种苦难,他觉得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便不得不原谅了自己,因为他不能把自己绑得太紧了,那样会让自己死于非命的。
“你应该还不知道,晓樱,她——”她随之而来的哽咽和抽泣的声音一下子就表明她刚才的客气语气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只是怕他不方便接听电话才故意要掩人耳目的,其实她一开始就想哭着告诉他的。
“她怎么了?”他这样问着,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最标准的答案,那就是她死了,确切无疑地死了,也就是说,她再也不能呼吸了,再不能说话了,再也不能感受和亲近这个无聊的世界了。
在静静地沉默了一小会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其实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实,原来电影电视里惯常演的某人在听到某人去世的消息后所表现出来的动静竟然都是真的,并没有一点虚假,哪怕是经过了艺术加工。
“昨天晚上,她走了——”她咬住牙轻轻地说道。
她终于哭出声来了,悲伤得无以复加且难以安慰。
他明白,她也是压抑了很久,难受了很久,而且在告诉他确切的消息之前一直是这样的。她就是那样的人,他了解。
“据李阿姨讲,”她又泣不成声了,都不忍心再叙述什么了,“她走的时候眼里全都是泪,很大很大的泪珠,一个一个的——”
“唉!”她又长叹了一声。
“你当时没在跟前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句,仿佛这个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而是旁的毫不相干的人发出来的,不过是和他想说的话碰巧一致罢了,他要永远感谢那个替他说话的陌生人。
“李阿姨当时还问她呢,”她再一次泣不成声地回道,“要不要给我打个电话,她摇了摇头,她那是不好意思打扰我啊——”
“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里?”他又急着问道。
此情此景之下,他唯有如此方能抵御无处不在的悲伤。
“是在医院里,”她的头脑到底是比他清醒一些,所以回答得还算是及时和清楚,让他能够听进耳朵里去并且记下来,“不过在哪里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救不活她了,她已然那样了。”
“她应该是想到了我吧?”他事后也不能确定,当时他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那时的他早已泪流满面、两耳无声了,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了,“毕竟我一直把她看得很重——”
其实在整个通话的过程中,他很本能地悄悄地躲了出去,躲到了大楼东边一大排柏树的后边,那是平时没有人去的地方,看起来很隐蔽,他基本上不用担心通话会被闲人听去。
“其实她当时最想见的人应该就是你,”从她的话音里听起来她的情绪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这大约是和他已经走出了大楼,躲过了陆续到来的其他闲杂人等有关,“我一直都知道这个情况,我能确定。”
他听后略感欣慰了一些,觉得往日的感情没有白费。
“不过她就是死了,”她又补充道,把情况说得更清楚了,“也不会轻易地告诉别人她想见你的,哪怕是她妈妈,她最亲的人,因为她从来都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嗯,对,她确实是这样的人。”他哽咽着回应道,眼里的泪水已经没有了,只是还觉得脸上痒痒的,好像一直都没洗脸的样子。
对于她的善解人意,他其实是充满无限感激的。
“你们之间曾经互相发过一些信息,”白郡终于提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她即以为的关键所在,当然也是真的关键所在,她说话的语气里已经确切无疑地表露出了这一点,“主要就是你写的,还有她写的那些诗词什么的,虽然内容不是太多,但是肯定很全面,应该没有什么遗漏。大概两三个月头里她就已经整理好了,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了一个笔记本上,然后交给我了,让我替她好好地保管着。”
“嗯。”桂卿似有似无地点头回道。
他一开始还搞不明白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弄不懂晓樱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了,一个人就要离开人世了,总要给活着的人留下点念想,这个是很自然的事情,况且她又是那么年轻,当然不甘心不进行任何安排就撒手而去。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抽空给你送过去。”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之后轻轻地说道,当然也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她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充分地尊重他的感受,因为他在晓樱不幸离世前的这段时间里其实是和晓樱完全隔绝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信息,而且他应该也不方便打听这些事情,毕竟他也结婚生子了,而且好像媳妇管得还挺厉害,小日子又过得很一般。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他的心情比刚才强多了,已经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理性思考了,所以说话也就显得正常了点,“我怕我看了之后会更难过,更何况我也没地方放这些东西。”
“我明白了,我理解你的意思,”她好像也慢慢地恢复了平日里的果断和聪明,所以话也说得比较合情合理了,虽然这种转变显得有些残忍无情,有些令他猝不及防,不好接受,“所以我就是问你一下,以尽到我的心,所以我才这样说,如果你想看的话——”
他淡然地笑了,觉得那本笔记并不重要。
“因为她当时也没说一定要我把这本笔记交给你本人,”她又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刚才堆砌起来的那种悲伤的感情似乎在一瞬间就消散了,就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所以我也不能确定她的真实意图,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平时是知道的,她就是那种人,绝不肯给任何人添任何的麻烦,她就是那样的性格,一直都没改变过。”
“其实你也是那种人,”她直言不讳地指出,这应该是她早就逐渐形成并一直都暗暗持有的想法,只是今天才借机说出口而已,“甚至有时候表现得比她还厉害呢,你可能不知道,我都有点怕你!”
“哦,是吗?”他轻轻地问,多少有点小小的意外。
“你们都太能压抑自己了,”她感慨颇深地回道,他估计她说这话时应该摇着头的,“真的,太能压抑自己。”
“哦,是吗?”他慢慢地问着。
随后他竟然漠漠地笑了,连自己都发觉此举有些怪异,因为他并没有忘记晓樱的老公是高峰,他明面上的好伙计。他不知道那个怪异的人,那个心理肯定有些变态的人,在面对晓樱的离去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对此,他不仅不能想象,也不愿意去想象,更不愿意去深入地了解。
从内心来讲他是非常讨厌那个娶了晓樱的男人的,可是这个事又摆不到台面上来,因此他只好强忍着心中隐隐的不快,长期地忍着,正如白郡所说的那样,他太能压抑自己了。而更为要命的是,那个男人和晓樱竟然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高笑影,被凄惨惨地留在了这个没有亲妈的世界上,这真是太恐怖,也太残酷了。
“就是的,”她异常果敢地回道,这个声音的力度刚好能够让他清醒过来,好认真地听她说话,并仔细理解她的意思,“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有什么疑问了,你们都是一种人。”
她好像也笑了,是泣急而笑,似乎觉得唯有如此方能对得起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晓樱,她曾经最好的闺密,也是他曾经最好的异性朋友。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这一点很重要。
“我这辈子能够遇到她,能够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他说了一句异常天真的谎话,并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骗你的人比爱你的人更会说”这句话,还觉得骗子有时候也蛮可爱的。
他总是这样,越是在干系重大的危急关头,越是容易想起一些不咸不淡的芝麻小事,犹如一个每逢遇见大事就要尿急的怂人一样。
这一天究竟是怎么过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在大家都下班之后,他有意在打字室里磨蹭了一会,好把凤贤发给他的那封邮件打开来看看,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晓樱的事情他暂时不愿意去想,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况且现在死的人又不是他,他还有足够多的机会去慢慢地想她。
为了不被出去吃晚饭的值班人员看见自己在干什么,他在打开邮件之后接着便打印了一份。幸运的是,一直到他离开打字室都没有人再进来,所以他才得以完整地把那份用笔记的形式写就的关于黎凤良资料看全。
大致地看完整个事情的全部经过之后,他心里似乎有话想说,但转眼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更为关键的是,他如果说了不光屁用没有,反而还会惹来各种不可想象的麻烦。无能或者无用的人想要表达点自己的观点,基本上就等同于无端地给自己找事,这是毫无疑问的,相当于不需要证明的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