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申华东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饭经过你钱朋友家中介公司,门面很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大玻璃也让人砸了。”
柳钧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接到钱宏明的电话。刚接手钱宏明房子的那几天,他还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总有一个电话打给钱宏明,几天正常下来,他自己这边又焦头烂额,不知不觉就把钱宏明那头给疏忽了。他忙拨打钱宏明电话,里面却提示关机。他跑回办公室,将工作交代一下,就冲去市中心。一边打电话向崔冰冰报告这种情况,问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等柳钧赶到中介公司总部,见那边已是曲终人散,透过砸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人去楼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围了好多指指点点的围观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赶来了,见此奇道:“谁砸的,怎么回事?”
旁边有好事者兴奋得唾沫飞溅:“上午吵起来的,说是老板跑了,吵着吵着,人越来越多,最后就砸了。警察也来了,警察来有什么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钧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办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着跑去街角的停车点,跑得气喘吁吁,直等赶到钱宏明公司所在大厦停车处,她的呼吸还没平静。但是等电梯,电梯却一直不下来。柳钧忽然感觉到电梯不下来与身处九楼的钱宏明公司有关,他让崔冰冰继续等电梯,他改走楼梯,冲上九楼。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楼梯间,心里发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钧先冲到九楼,伴随他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声的,果然是乱成一团的场面。有个女人坐在压着电梯门的真皮大班椅上,谁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谁也别抢”,也有人坐在两张办公桌搭起来的台上,抱着几台电脑嚷嚷“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大家闹哄哄地瓜分办公室的家具杂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电梯口不让搬走,他们只能一直占着,地上横七竖八撒满吃剩的快餐盒。柳钧心说钱宏明大手笔送保安虫草,还是有点儿效果。
他稍稍缓过气来,就直奔钱宏明的办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家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经搬走,原本豪华的办公室满目疮痍。有人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相框,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与同病相怜的人一起扯着嗓门倾诉遭遇,大致说的是私人借钱给钱宏明上百万,又问亲戚朋友借钱,转手再借给钱宏明,没想到……柳钧看来看去相框里面是空的,这相框,柳钧认识,原本放的是钱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里的照片已经被钱宏明带走,还是被眼前这帮愤怒的人撕毁。
总之不见钱宏明。
忽然有个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扑到柳钧面前,大声向大家指证柳钧是钱宏明的死党,顿时周围能动的都拥过来,那些占着办公桌椅的无法动,眼睁睁盯着这边。柳钧一看不妙,这些都是急红眼了的人,他当然不肯吃眼前亏,反问那位员工道:“钱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机。他最后一天出现是什么时候,你们账面上还有多少钱?你知道你们开户行是哪家,什么账号……”
柳钧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打消大伙儿眼中刚刚点燃的期盼,因为柳钧问的问题与这儿每个人上楼时候问的问题一样。于是众人又一哄而散,柳钧沉着脸抬头,见崔冰冰才刚气喘吁吁地上来,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楼梯间,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车,才开腔:“估计宏明卷款跑了,楼上那些都是借钱给他的债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这结果,早不跑晚不跑,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他还问同事借钱?”
“他姐也问同事朋友借款,据说都是几百万地借的,疯狂。”
“钱宏明总算对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当场脑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钧不禁叹一声气。车子很快到钱宏明原来住的那警卫森严的小区,这一次,保安不放进。柳钧没敢说出那房子其实已经产权归他,只是两夫妻一起游说保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以期打动保安。但保安还是不敢放行,最后轻声透露原因,不知有谁突破防线到了钱家门口,用红漆将钱家大门涂画得异常恐怖。今天也已经有好多人想进去找钱家,他们唯有严防死守,闲人一个不放。
柳钧想把钱宏明所有房子都搜一遍,崔冰冰道:“别找了,钱宏明不会那么傻。他如果方便,肯定会联系你。他如果不联系你,那么肯定是他不方便。你耐心等吧,手头随时准备一笔钱等着。”
柳钧虽然也觉得崔冰冰说得有理,可关心则乱,他还是回家找了钥匙和门卡,重回钱家。他既然有门卡,一刷就进去,保安也没理由再拦他。柳钧上楼,果然看见一片血红,岂止是钱家大门血红,而是整个门厅血红。同一楼层的另一户跟着倒霉。柳钧思虑再三,才开门进去。门一开,里面呼啦一下扑出一阵风,带着一股阴寒,柳钧不觉心头一寒,闪身进入,冷风狠狠将他身后的门敲上。柳钧看清了,里面倒是保持原状,但一个人都没有,连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儿。而风则是从主卧打开的飘窗吹入。柳钧走过去关上窗户,却意外发现飘窗窗台上有两只淡淡的脚印。柳钧心头一紧,不禁低头看下窗外,这是二十八楼,如果站在飘窗看地面……又开着窗……柳钧一阵心悸,好久喘不过气来。钱宏明曾站在这儿想到自杀!
柳钧直着眼睛好半天,才想到搜一遍房屋,没找到任何线索。
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晚。等柳钧马不停蹄地跑到最后一串钥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刚残阳如血,如钱家门口那泼血一般的红漆。在如血的残阳下,柳钧正好接到嘉丽的电话。嘉丽声音很轻,说是刚安顿下小碎花睡觉。柳钧不吭声,于是嘉丽小心地问:“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吗?他说最近忙,过两天再给我电话。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以前从没这么长时间不打家里电话。”
柳钧一算,差不多他与钱宏明也是四天没通话。“我现在在你们刚结婚时候住的房子里,宏明单位分给他的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钧没有犹豫,对嘉丽坦白,“他暂时失踪,许多债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亚钱够用吗?”
“钱……我有。宏明怎么了?”
“暂时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报你。嘉丽,你答应我,这个时候千万别回国,你回国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害宏明无法藏身。你别哭,认真听我说完。你在那边也请保持低调,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电话来问你,无论是谁,你都说不知道。万一宏明联系你,你请立刻告诉宏明,我永远站在他的一边。”
柳钧话没说完,嘉丽已经泣不成声:“柳钧,我很担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么多年朋友,你一定了解他性格,他怕输,怕穷,非常怕,他有句口头禅,对那些做期货输得精光的人,他常说,‘输成这样,还有脸活着,猪头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当猪头。柳钧,我还是回国吧,即使让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个人想不开强啊。”
柳钧心头冒出飘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两只脚印:“嘉丽,我必须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想不开的人,他是个非常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人,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你必须听我的,暂时别回来。另外,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请开始留意你的生活开销,最好是找个工作,我看宏明暂时很难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别回来。”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并不自信,他心里其实非常害怕输,经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虑,他从不会让你看见的。”
柳钧坚决地道:“嘉丽,你其实很懒,你对宏明的了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仅了解他的性格,更了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现在放下电话好好想想宏明送你们母女去澳洲的原因,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诉你,你们家门口被讨债的人涂满红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总部都被砸毁。你考虑一下债主看到你和小碎花会采取什么行动。你作为成年人,你可以承担,小碎花呢?孩子还小,不能让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电话,也请经常关注电邮,有消息我不会隐瞒你。”
柳钧几乎是强行结束通话,否则嘉丽会抓着电话哭个没完,却又说不出建设性的话来。其实柳钧心中的担心与嘉丽的一样,他最初一直想着宏明终于卷包逃了,可是飘窗上的脚印让他越想越不对。钱宏明走得那么匆忙,仿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柳钧还想知道的是,钱宏英有没有逃跑,是不是姐弟俩一起落跑。
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崔冰冰拉柳钧看本地网站的几个网页。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网上图文并茂地直播。柳钧细细查阅跟帖,依然找不到蛛丝马迹。他长长叹息,告诉崔冰冰飘窗上的脚印和门口恐怖的红色。
“他想自杀?”崔冰冰也是惊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几个电话问问江湖传说。好大的事啊。”
柳钧差点儿眼珠子掉出来:“你还认识那种人?”
“嘿嘿,以后你要是对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满脸狰狞。不过随即便一本正经了,“工作需要,认识几个,但不打交道。不敢跟这种人有牵扯。今天特殊情况。”
柳钧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进去书房。但见崔冰冰将关书房门前,忽然倚门做出S状曲线,风情万种地回眸一笑,柳钧不禁一笑,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淡淡自然是大声叫好,踊跃模仿。可惜这娘俩滑稽万种,风情欠缺。
一会儿轮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来:“钱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个讳莫如深,另外几个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这种事很快就在他们圈内传开的。”
两人都觉得钱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钱宏明曾说,跟外人解释三天三夜也解释不清楚那一行的奥妙,柳钧也是从来都弄不清楚钱宏明手下究竟有几家公司,又分别是做什么用,财务上怎么勾连。眼下柳钧更是弄不清楚钱宏明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钱宏明又有什么打算。没人来找他,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全然地束手无策。柳钧唯有等待,等待什么线索主动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钧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忙,最主要的还是烦心。目前市场陷入僵持状态。原材料价格一直在涨,销售却是停滞,柳钧与朋友们议论起来的时候,都禁不住提到一个可怕的名词:滞涨。
当业务量计划外地下降,导致开工率下降,进而导致利润下降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便严重凸显。比可靠的业务更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柳钧虽然对外声称建设热处理分厂的资金来自历年积累,可是说实话,毕竟还是挪用了一部分银行流动资金贷款的。原本根据计划,可以用未来的陆续产出支付贷款利息,以及清偿挪用的流动资金贷款,可是利润出乎意料地下降了,还贷便有了很大压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于业务量的下降,新建热处理分厂的产能就成了多余。然而这个多余却不是省油的灯,即使停开,也得按部就班地产生折旧,产生贷款利息,产生管理费用,产生用工费用……所有的腾飞高层管理都已经意识到去年决策的失误,可是最后为失误买单的唯有老板一个人。
好在柳钧好歹保守,手头还有一点儿积累,可以应付日常开销。此时他心里生出与钱宏明差不多的疑问,国家难道看不到长三角与珠三角这两个地区经济面临的问题吗?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每当柳钧焦头烂额之时,嘉丽准时的一天一个电话,让柳钧非常无力。嘉丽着急钱宏明,他何尝不着急?可是他跟嘉丽一样无从下手。他能回答嘉丽的是同一个答案,重复了多少遍,重复得柳钧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样重复的还有另一句话,那就是竭力劝阻嘉丽回国。
这一天,周五,嘉丽终于问出一句话:“宏明……你说宏明还在世吗?”
这又何尝不是柳钧心中的疑问:“我们必须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么,让事态这么严重?他从来对谁都很谦让,对谁都很大度。他从来习惯以自己忍让来解决问题,他能得罪谁呢?”
柳钧哑然。唯有挂电话前再叮嘱一句,让嘉丽不要回国。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丽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能不胡思乱想?可是柳钧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需要嘉丽自救。
第二天总算有点儿空,崔冰冰最近因为应付总行钦差辛苦得发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钧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饭也没吃就带着吵吵闹闹的淡淡悄悄关门出去,留妻子安静睡觉。男人嘛,总得多担待点儿。他带着淡淡去吃广式早茶,可是淡淡专情地还是只要水饺,柳钧不晓得女儿这是像谁,只好用三只晶莹剔透的虾饺糊弄了一把女儿。
到了他爸那儿,其实也无事可做,就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爸聊天,偶尔看看淡淡又在满屋子地干什么坏事。
过了会儿,淡淡匆匆跑过来,三步两步沿着柳钧的腿一直爬到柳钧肚皮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边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吗?”柳钧笑着逗女儿,却意外看到他爸脸色有点儿不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抱起淡淡跃起身,看着他爸道,“走,我们捉老鼠去。看爷爷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来。”柳石堂不得不出声,“里面有人。”
“大方点儿啦,请出来见见。”
柳石堂尴尬着一张老脸,犹豫很久,才低声道:“钱宏英。”
“什么,她?”柳钧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踪的钱宏英居然在他爸家里,他爸的家绝对是他的盲点,“我有话问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马吧。”
“不是,我要问她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点儿安排都没有,这么匆忙失踪,宏明在哪儿。”
柳石堂依然严格把关,严肃地道:“你等等,我去问一下。”
柳钧惊讶地看着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间,心里很有点儿复杂。他环视这间房子巨大的客厅,想到这儿每间卧室都配备卫生间,窗外是繁华的市中心,钱宏英即使在这儿住上个半年估计也不会给闷死。她可真会找地方。但柳钧很快也想到,钱宏英找来这儿不是无的放矢,她问朋友同事借了那么多钱,都借遍了吧,此时还能找谁投靠,谁见她都恨不得从她身上把钱榨回来,唯有一个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钱给她,现在可以收留她。柳钧心中虽然对两人这几天的相处满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爸真是掐准了钱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钱宏英从客卧出来,很简单地穿着一件深蓝T恤和一条黑色中裤。整个人苍老得厉害,如崔冰冰所说,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张脸变得跟核桃一样了。两人见面,对视好几分钟,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钧不得不安抚女儿,钱宏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吗?”
“没有,我正要问你。”柳钧不敢说飘窗上的脚印,“不过看到你我放心许多,宏明应该也没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为什么仓促失去音讯?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与我们联系?嘉丽在国外非常担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险,一直想回国来……”
“叫她外面待着,别回来添乱。就说是我说的。”
“我们摊开了讲。宏明在我这儿没有借钱,我是宏明信赖的朋友,你也可以在这件事上信赖我。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可能会怎样处理退路?我们可以怎么帮助宏明脱困?首先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你们仓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们还不在一起?”
钱宏英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却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说呗,你不是每天担心你弟弟吗?正好有个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让我跟阿钧提,怕影响我们父子关系,现在他都问了,你还不说干吗?”
柳钧听得压倒,可只能隐忍。钱宏英终于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缩开始,宏明手里就少了一笔从我这儿可以调用的临时资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铜期货上亏一大笔,那时候眼看没办法,只好开始问个人借款,三个月结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抢着借给他,我们的利息也开得高,吸储比较顺利。可是问个人借钱再顺,也抵不过银行一再收紧贷款,下家一再无法还款。今年以来,日子几乎是一天紧过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势,他认为国家很快应该放开信贷,否则得乱,得闹出很多乱子,国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乱。他鼓励我继续撑下去,撑到那个时候。我们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发了,手头已经接近空空,可是有人听到风声不对,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经手的几笔款还了。完全不讲规矩,也不给我们宽限。我们还不出,第二天车子就让警察找个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胁电话,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觉事情不对头,让我立刻从办公室离开,别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手机断电,拔卡,接到他的电邮通知才出来。可是从那天起我一直没接到他的电邮。”
“那几笔款是谁的?谁能量这么大?”
“公门里的。具体不跟你说了,对你不利。我现在不知道宏明在哪里,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连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无法出境了。他要么落在谁手上,要么跟我一样躲哪儿去了,也可能……”
钱宏英没有说出可能什么,但是柳钧从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里,读到两个字:“自杀”。“宏明不可能自杀。”柳钧几乎是说服自己,“比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他没那么脆弱。”
“可你想过没有,那几个人可以让宏明走投无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钱给宏明的人也得醒悟过来,开始追杀他。钱啊,不是别的,几百万几千万合计上亿的钱。宏明现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无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么多钱,现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里去,在里面被人黑了都难说。这几天下来,如果他还活着,我估计他身上的钱也该用光了。不知他该怎么过。”
柳钧心中的谜团一个个解开。即使钱宏英没有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也已经觉得钱宏明走投无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自杀,或者被自杀,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钱宏明所有房子门口的红漆啊大字内容啊都跟钱宏英详述一遍,终于将飘窗上的脚印也说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淡淡一脸畏惧地看着大厅中的大人们,紧紧缩在爸爸怀里不肯出来。大人们都是如此严肃,严肃得让这么大的大厅变得寒冷异常。终于她忍不住了,哭着喊出来要回家。
柳钧抱女儿站起来,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闷声不响离开他爸的家。
钱宏明这辈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听得柳钧前前后后一说,脱口而出的话却异常冷酷:“江湖上不晓得对钱宏明的封口费开到多少了。”
“那帮人何必心急,给宏明一段时间,或许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现象,都只想自己脱困,结果全部陷于绝境。”
“凭什么让人像信任你一样地信任宏明?关键时刻,我们还是以有形资产来确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脚酸软,没力气做饭。”
柳钧见崔冰冰一身宽袖大袍就准备出门,只得两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愿熟视无睹:“嗯,睡一觉脸色特别好,皮肤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记得刚给你带来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转回身去换衣服。重新出来,总算有了点儿人样,“休息天也不让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惭地道:“妈妈,还是淡淡好看,淡淡让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谁都可以骑我头上。”崔冰冰继续磨牙霍霍,任凭淡淡在她怀里闪跳腾挪,就将一件真丝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从车子里爬出来,柳钧已经后悔让老婆换上真丝的。
三个人从停车库的另一出口钻出来,却见到众人在热闹地围观。走近了,听有人说又是跳楼秀,还有人大声喊“跳啊跳啊”,当然也有担心的,但似乎激动地煽风点火的属于多数。柳钧抬头一看,这不是钱宏明公司所在大厦吗?只见十几楼处有一平台,上面站着一个人,从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随时可以被风刮下来。柳钧心有所感,对崔冰冰道:“那些借钱给宏明的,不知有多少个人也有讨薪民工的跳楼想法。”
“愿赌服输。那么高利息的借贷,本身就是赌博。事前都以为自己英明神武,事后跳楼来不及了。”
崔冰冰话音未落,在众人的抽气声中,跳楼者不顾窗口民警的劝告,直勾勾地跳了下来。下面的充气垫还来不及充足气,人已经摔在地上,只听一声闷响。两人连忙带淡淡离开,钻进旁边的一家饭店,怕淡淡吓到。虽然淡淡不当回事,还以为是超人,但旁边一桌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窗外议论此事,两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原来跳楼的不是讨薪民工,而正是借钱给钱宏明的债主。柳钧听得更是百味在心,无以言表。一顿中饭吃得心不在焉。
等饭吃完,围观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点也早已清理干净,一条人命的消失,在一个多小时候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开车路上,又接到嘉丽来电,是崔冰冰帮助接听。嘉丽说她不放心,已经买好机票,等会儿就出发,明天早上抵达上海,她爸妈会去机场接她,顺便抱走小碎花,她独自过来。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着这边失踪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刚刚这边有个人跳楼了,是宏明的债主,十几层跳下来,当场呜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说到一个“死”字,“你可以想象,当你出现在这儿的时候,那些没跳的债主会怎么对付你。来不来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把小碎花交给你父母带走,这是对的。”
知道窃听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说出钱宏英的那句话。那头嘉丽是下定决心要回来,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煽情,她说她只想离宏明近一点。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丽来婉转的:“我猜测宏明应该躲在哪儿,他是聪明人,应该躲得很严实。但若是你回来,又遭到围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岂不是成了有些人钓宏明的最佳饵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宾馆,肯定不安全,以你手头的钱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当然欢迎,但是你得冷静替朋友考虑一下,这肯定是引祸上朋友家门。所以你回来干什么,纯粹是惹事。你离起飞还有几个小时,赶紧好好想想宏明送你们母女去澳洲的意图。”
“我考虑仔细了,我有思想准备,我这几天也已经查阅法律。宏明怕输,怕坐牢,可他总要为他的错失承担责任。我会陪他等他。你们放心,不会连累你们。”
崔冰冰听得抓耳挠腮,无法在电话里解释。这种事她与柳钧只要提一个头便知道尾,可是跟嘉丽解释起来怎么就那么难,尤其是眼下通话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痒地劝说了一通,当然搔不到痒处,而且她也确实理解嘉丽回家的心,换出事的是她老公,那么她早在听到消息的当天就杀奔回家了,怎可能听旁人的劝?当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开车的老公道:“嘉丽是铁了心地要回来。既然她要来,我们总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开始住外婆家去。唉,怎么办哦?”
柳钧一样是愁眉苦脸想不出办法,崔冰冰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嘉丽还牛拉都不回,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是隔着一条电话线,好多问题无法展开。“今晚有个大客户老板亲自来,眼下业务这么紧张,我不敢任性离开不理客户。可是明天嘉丽到……”
“你陪客户,我等下就开车去上海,晚上睡一觉,明天正好有力气回来。”
“你开车我最不放心,何况眼下这种多事之秋,任何车在高速上随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烦了。我让司机去。”
“以往宏明在的时候,我们管接管送,现在宏明才失踪,她回来你就只出动司机,她想得多,别让她想到人走茶凉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机开车,我押车。”
“你这几天这么辛苦,才刚恢复过来,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实最知道你对他不设防的,总算他对你……”
两人都无话可说,尤其是刚刚看到一个大活人跳楼,虽说有老话愿赌服输,可赌出人命来,钱宏明怎么都无法理直气壮了。回到家里,柳钧才道:“很奇怪,本地报纸对这么大的事都没报道,按说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总店,那么多人看见的,怎么都上晚报了。今天有人跳楼,不知道报纸会不会说。这事深不可测。”
“媒体越是沉默,越让我坚定一个想法,我们只帮朋友,绝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时刻帮司机一起留意身边车辆,注意车速……算了,还是我去,你帮我见客户去,我相信你行的。”
“没这么可怕,只是嘉丽,不是宏明,也不是钱宏英。”
但是两人像少年夫妻时候那样地拥抱好一会儿,才告别。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不可测,才是最步步惊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钧亲自开车去本地机场迎接大客户。该大客户原先是腾飞的客户,后来被小谢以低廉价格挖走,而今眼看风向不对,很怕生意坏在小谢手里,于是轻车简从,亲自出马调研,务求眼见为实。花一天时间细细考察柳钧的公司,又偷偷参观小谢新开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谁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胁的境况下,冒险下单给垂死的公司,柳钧以财力维护的稳定局面博得客户肯定,因此获取大客户的小订单。合同连夜商谈,一直谈到黎明。虽然订单不大,可这年头订单就是开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钧筋疲力尽地从客户房间出来,想到崔冰冰正一个人应付嘉丽回国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宾馆总台查得有早班飞机正好飞浦东机场,他就直接迎着天边的朝霞去了机场。他从国内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国际出口,还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钧的担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来,尽管靠着睡,现在有坚实的我呢。”
“你来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边坐着睡。等人来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钧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放他去睡。她一个人站在线外等嘉丽,知道国际航班报到达后,还得等好一会儿才能见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么久还没见人,抬眼看上面到达班次显示,明明已经到了近一个小时。崔冰冰没耐心了,去服务台问那个航班的人走空了没有。但是转头,却看见嘉丽领着小碎花与三个男人一起出来,即使离得远远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个男人身上浓浓的公务味道。崔冰冰自觉停步,看着嘉丽东张西望地最终看到她,还一笑。嘉丽径直走向她父母,将小碎花交给她父母,跟着那三个男人走了。
崔冰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回过身来坐到柳钧身边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将柳钧推醒,告知详情。两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启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丽现在是怎么想的,叫她别回来别回来,非要回来,这下好,自投罗网。不过也可能,嘉丽那人以为这样才有意义,与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钧一路还是睡觉,躺在商务车后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搁下一头心事。事前他最头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丽接回来后放哪儿。已经有债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债主看见嘉丽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举动,怎么预测都不会过分。不要命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法规约束的。那么把嘉丽放哪儿都是危险,不仅嘉丽自己危险,收留嘉丽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现在不用担心怎么安置嘉丽了,至于未来该怎么做,有司机在侧,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不如睡觉。崔冰冰见此心有不甘,将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觉,没有嘉丽在,她不用再替司机留意路况,干吗不睡?于是车厢内呼噜声此起彼伏,令枯坐开车的司机郁闷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钧道:“嘉丽整个人瘦得仙风道骨的,看见我竟然还笑一笑。”
柳钧又是哑然,顺着嘉丽的思路想了会儿才道:“她一直不想去澳洲的,她巴不得回来呢,正好。”
“唯有希望嘉丽在里面善用她这几天都在研读的法律了。”
“善用个啥,一个协助转移资产就可以敲实罪名。谁知道关里面会出什么事,还得替她跑跑关系。”他郁闷地顺手在自己博客上敲了几个字,“靠,嘉丽居然回国”,就写不下去了,实在无法评说嘉丽的行为。
“别试图动用我爹,我爹娘特讨厌那种高利贷,钱宏明在他们眼里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凌晨跟客户讨论好的合同整理一下。人还真是老了,以前两天两夜做计算,从实验室出来还能游泳,现在一夜不睡就落了形。”
崔冰冰对自己的色相马马虎虎,而柳钧的色相却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钧还未凸起的肚皮,看来看去还是满意:“老个鬼。”遂放心出门。
柳钧也猜到岳父肯定不愿帮忙,换他若不是钱宏明多年朋友,有人来跟他说有这么个债主刚刚因为宏明潜逃而跳楼,他也是说什么都无法原谅宏明这种人。可是……总得帮帮嘉丽吧。他很快处理了合同,立刻打印出来,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给客户敲章。等他将这些工作处理完,崔冰冰已经回家好久,招手让他看电脑。
一条人命果然不同,这事儿在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了,说什么的都有,有些回帖有了点儿实质性内容,但臆测居多。两人密切关注各个网站的动向。第二天晚上,两人找到一个原帖,也是大热帖,却让柳钧这个半知情人大惊失色,此人笔锋太犀利,一个标题,就将钱宏明潜逃事件概括得惊世骇俗、上纲上线,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这么惊爆的标题,怎么都会点击进去看个究竟。里面的内容也是非常火爆,将钱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侧重地放出来,外行人看上去只觉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恶极。但柳钧细细阅读下面火热的跟帖,皱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给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个仇家整理的。”
“换我是债主,我也会整一份放上网,能怎么为自己争取,就怎么争取呗,总不能干坐着等天上掉馅饼。”
“是啊,所以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说说原因是那么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简直是世纪巨骗一样。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见这边的各种反响。”
“要是新闻出来,钱宏明妻子千里迢迢回国投案自首,若再给配发一张披头散发的照片,你说钱宏明会不会跳出来认罪,替代嘉丽出来。考验钱宏明是真情还是假意的最佳机会来了。”
“总之……你一说嘉丽出关就被带走,我已经没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选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小碎花。忘了问,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时候,有没有哭?”
“小碎花当然是哭,她已经有灵性了。嘉丽还跟我笑,也很镇定,视死如归似的。我做菜去,阿姨这回把洗好的菜码得挺整齐嘛。唉,你也带淡淡来厨房吧,我们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现在最希望宏明待的地方上不了网,看不到报纸。”柳钧此时与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凑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进去厨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报纸却找上柳钧。一家从网上看到如此惊悚新闻的全国性财经媒体大牌记者找到申华东,说是已经选题获批,正打包准备上飞机,希望申华东配合调查。申华东家这种上市公司经常需要接触媒体,当然大家有来有往,他想到柳钧很熟悉钱宏明,建议柳钧出面会见一下记者,提供一些客观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网上以讹传讹。申华东说的网上传得离奇的,正是柳钧刚刚看过的那条惊爆标题。但柳钧想来想去,拒绝了。他不知道别人已经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从他嘴里泄露出去,他至死不会原谅自己,他还是闭嘴为妙。他一直认为钱宏明一定没死,一定还活着。
那家全国性财经媒体的记者很是速战速决,过来一趟收集了资料,钱宏明的新闻很快见报。柳钧看了一下,标题也是很悚,但内容倒是有正有反,只是语焉不详,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没有接受采访。于是,本地的报纸也开始有了关于此事的大幅报道。很快,也就几天的时间,仿佛世界大变样。
柳钧晓得他爸只看晚报,就找个时间拎去两箱桃子,顺便将有关钱宏明内容的报纸夹在桃子箱里。钱宏英一看报道的数量就脸色苍白,唉声叹气地说她还是自首去得了。柳钧将那张有关嘉丽回国自首的内容找出来,放到钱宏英面前。钱宏英一看,反而没声音了,只会连连摇头:“还好,宏明没跳出来。这女人真是杀人不用刀子。”
柳钧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电话,让他带钱宏明所有家的钥匙和产权证,去指定地点说话。柳钧心里默默地回想钱宏英的那句话,只能老老实实带上所有东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审了个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钱宏明的交往,几乎尽在警方掌握。他简直是一边回答,一边翻白眼,知道这都是嘉丽说出去的,还包括他给嘉丽存的那点儿私房钱。
他无法再玩逻辑,只好将他与宏明的友谊从小学时候说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证人来证明他和宏明的友谊有多么纯洁多么热血,所以才会有这一包产权证的转让。而且他还有严格的交易手续和付款证明。但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警方拿不出反驳之前,他们倒是很讲道理地将产权证留下复印件后还给柳钧。然后,柳钧陪着他们去这些产权证对应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钧这几天本就忙得四脚倒悬,给这么一折腾,公司的事情只好先搁一边,每天只能电话解决问题。
当然,他替嘉丽保留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折,毫无疑问地交给警方了。
搜查的最后一站,放在钱宏明失踪前住的房子。开门进去,房子依旧。相关人员进了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钧被勒令坐在客厅显眼处的沙发上,配合说明。看到电脑主机和手提电脑等一件一件的证物被归类贴条,柳钧除了在一边指明这件属于谁,那件又属于谁,其他别无可说的。他提议其实应该请嘉丽来配合说明,他只是个偶尔到访的朋友,虽然现在名为这间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对这房子并不熟悉。还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头的工作一定已经堆积如山。警方对他态度挺好,对于他的牢骚,他们只是微笑拒绝。
柳钧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中的手机,看看屋子里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无聊赖。又有电话进来,他将手机举到眼睛面前,是一个外地的固定电话号码,不熟悉,号码后面一串8,估计是家不错的酒店的总机。但是接通,里面才传来一声“柳钧,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滚圆,这不是钱宏明是谁。他连忙隐晦地道:“你好吗?我正在现场配合调查,请你长话短说。”
“连累你。我现在联系不到我姐,你替我设法发个信号,就在我家老屋窗下一棵老桂花树上绑一根黄丝带,你认识的,让我姐出来自首吧。我已经做了安排,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发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报纸,从上到下都在关注,她进去应该不会再被黑。躲不过的,不如尽快做个了结。”
柳钧忽然灵光一闪:“不会那个在××网站的帖子,是你发的,你故意搅局的吧,把事情搞大,捂不住?”
“对,本来不想这么做。我上你博客,看到你写的‘靠,嘉丽居然回国’,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得保护小碎花不被黑。拜托你一件事,以后请向我姐道个歉,我害她了。”
“我这手机可能被监听……”
“那是当然,不监听你还能监听谁?”
“那么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机转给这儿的人。如果被监听,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钧全身绷紧,反而是钱宏明好整以暇地道:“这些我都有考虑,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罚估计不会轻,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预见不可能被保外……”
柳钧却见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围过来,他看着民警毫不犹豫地对钱宏明道:“暴露了,你赶紧逃。”
柳钧的手机被民警接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民警劝降,可是他心中强烈地感觉到钱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踪。既不愿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踪,算什么意思:“不好,钱宏明想自杀。”
民警说了几句,将手机递回柳钧:“他要跟你说话,你劝他不要自杀,又不会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赖活,千万不要自杀……”果然不出所料。柳钧紧紧握住手机,生怕再给抢走。
“赖活没意思,以后在可以预见的年月里,都是穿囚衣过没有尊严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输,就得负责。谁让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过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我不该过的日子,够本了。你知道我刚才正喝着上好的红酒,住在不错的套间,泡在浴缸里用子母机给你打电话,我刚好洗完澡,可以干干净净地行动了。柳钧,再见,我把小碎花托付给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给她一个阳光的生活环境,你千万告诉她,她爸爸是无辜的,只是无能而已。别给小碎花心头留下阴影。怎么编就看你了。等嘉丽出来,你让她再嫁吧,别再想我。我这儿尽快做个了结,主犯死了,其他都是被我七骗八拐蒙混的小角色,这个案子也应该很快就有结果,我姐和嘉丽可以尽快出来。唉,都是我拖累他们。”
“宏明,别……”柳钧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是走动和开窗开门之类的声音,“宏明,你不无能,你还没活够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谁竞争去,我这辈子一直追随着你跑……”柳钧激动得不知不觉游走到主卧,一脚踏在飘窗窗台。
“呵呵,柳钧,倒过来才是,我一直羡慕你,我真想做个像你一样开朗快乐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们理智地谈。不是,我一直追着你跑,你成绩那么优秀,我追得很累,记得初中时候一个女同学说我跟你比是绣花枕头烂草包,这辈子的成绩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气,可是我性格臭屁,只好……”柳钧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猛烈的打击声,他连忙捂住麦克风跟身边民警道,“我劝他投案,你们请让那边门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冲进去只有逼他加快跳楼。”这边又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家什么事都不做,就是关在家里死命啃书,你不知道吧,你还以为我每天只知道打篮球,对不对?其实不是,我这是做给女同学看的,好吧,我承认。你那么优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这样的人即使进了牢狱也无所谓,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吧……宏明,你干什么,你进来,你别……”柳钧听到那边更大的动静。
但是在动静声中,钱宏明依然冷静地道:“柳钧,还有一件事拜托,帮我谢谢傅老师。其实你没有体会过失去尊严地活着是什么滋味,我体会过,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师也是个失去尊严的人,你帮帮她,支持金钱就够了。再见。告诉小碎花,爸爸很爱她。”
“不要挂断……宏明……”
“我不会挂断,我听着你说话。”
“宏明,我们都很爱你,你有很多人爱……”
但是,一声闷响通过一束一束的电波从遥远的不知哪儿传到柳钧耳朵里,随即一切沉寂。
柳钧如化石般凝滞,一只手还维持着打手机的姿势,唯有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窗台的脚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朵里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嫌犯带着子母机跳楼……”
一个人的死,对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条转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对于爱他的人,却意味着全部。听着钱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钧垂头对着他爸,两人一起失声。
很久很久,柳钧才能跟他爸说话:“告诉她,宏明一死,已经封口,她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让有些人坐立不安。这是宏明在电话里无法说的意思。再告诉她,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让他爱的人好好地活着。让她不用担心出来后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钧站在哭倒的钱宏英身边,跟他爸说了好多,甚至包括将钱宏英先运到别处,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说给钱宏英听。
“我这就去一趟那边,将宏明接回来。”
钱宏英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柳钧。
柳钧也看了她一会儿,坚定地道:“好好活,谁也不要自杀。没有过不去的坎。自杀是对生者的最大惩罚。”
说完,柳钧就走了。他得放下工作,他需要亲自过去处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钧的状态,一定要押车陪着,跟银行请了个假,几乎连准备行李的时间都没有,拿起一包现金就跳上柳钧的车子。柳钧开车越来越不在状态,大多数路段是崔冰冰接手,两人开了许多歪路,终于将后事圆满地办完了回来。
这个时候,钱宏英已经自首去了,嘉丽还没出来。连柳石堂心里都很难过,拉着儿子问,是不是他过去的罪孽害了钱宏英。柳钧没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谁知道呢。现在好歹活着一个是一个,即使那是钱宏英。柳石堂替钱宏英请了个好律师,用的是儿子的名义。柳钧让把嘉丽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讳地说,那个女人还是住里面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来还不得给债主们五马分尸了啊。崔冰冰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与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样,若是嘉丽出来,不是柳钧成了嘉丽的帅小厮,就是她成了嘉丽的胖丫环,凭啥?崔冰冰很满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丽,却并未坚持。
钱宏明的死,让柳钧着实颓了好几天。老板精神不佳,员工便得议论纷纷。眼下正是整个工业区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总能见到又有公司倒闭,门口围了一大群讨薪的工人,有的工人则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门,将工厂洗劫一番;更屡见不鲜的是成群结队的打工仔拎着结实的行李等在开往火车站的公交候车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乡的季节。每一个看见这种情形的打工者,很难不感同身受。再加上每个腾飞的员工都亲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减少,尤其是天天经过的那家从腾飞出走的小谢公司从大幅裁员到关门停产,公司门口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有些从腾飞出走的工人回来打听能不能再回腾飞上班,要不然几个月停薪下来,全家都得上街讨饭。因此每个腾飞的员工本已提心吊胆。及至看到老板的脸色不佳,更是感觉危机重重。危难时刻,饭碗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于是,产品品质方面,反而合格率明显上升,连续好几天冲破柳钧以为不可能达到的极限。对于柳钧,算是意外之喜。
好几天的忙碌,终于将案头工作做完。这个时候,国内的汽柴油价格终于上调,柴油车不用再漏夜排队加油,郊区加油站门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发电机终于又有了口粮,但毕竟是涨价。而且工业用电也同时涨了。油、电是工业企业的口粮,本已是业务收缩,利润下降,却更遇上成本上升,企业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钧稍微闲下来,想起钱宏明临终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钱宏明挣钱后帮了不少人,大多是些穷苦学子,他经常在每年夏天亲自开车将一年的学杂费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穷苦学子手中。傅阿姨也是接受钱宏明帮助的众人之一。但是为什么钱宏明在千言万语来不及交代之时,硬是特意说到傅阿姨,柳钧心中隐隐猜到原因。于是他挑了个周末带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进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于“村村通”工作的开展,以往需要高底盘车子才能通过的进村公路,而今修成双车道的水泥路,柳钧开着崔冰冰的奥迪TT已能畅行无阻。但即便是道路顺畅,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凉,进村后沿路遇见的全是老人,大约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愿意留守这个群山环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钧下车,问都不问就扯开嗓子大喊:“傅老师,你家又来客人了。”
柳钧略微惊讶,村人怎么知道他是来找傅阿姨的?抬眼,循着村人的指点看到傅阿姨家刷得雪白的外墙,和码得鳞次栉比的青瓦,很是整齐秀气的村屋,旧,却有风雅。他盯着傅家敞开的大门,傅阿姨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忽然出现在柳钧面前,脸色有点儿尴尬,却并不阴冷。柳钧也是有点儿尴尬地看着傅阿姨,好在怀里的淡淡大方地喊了声“阿婆好”,他就顺势道:“我女儿,傅阿姨看上去气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笔挺的身材,但是整个人圆润了许多,不再是过去那种芦柴棒似的皮包骨。相应地,脸上的神态也和缓了许多,有了不错的微笑:“你女儿啊,比小钱的女儿小,来,屋里坐,别晒着。”
柳钧原以为需要与傅阿姨好好沟通一番才能正常说事,傅阿姨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重新粉刷过?我看这儿几乎没有人家装空调,晚上不用吗?”
“小钱也跟我提起过要装空调,前两天他来这儿住了才知道,这儿夏天晚上不用空调,睡觉还要盖毛巾毯呢。非常感谢你和小钱总是想着我,给我那么多钱翻修房子。非亲非故的,怎么好意思?”
柳钧心说钱宏明把功劳分一半给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果然,前阵子钱宏明失踪,就是躲到傅家来了。倒是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连他都没想到。大约若非嘉丽忽然回来,钱宏明还可以继续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丽知道这个地方,以嘉丽的修为,被人翻来覆去问上三天,再冷僻十倍的地方也肯定让她招供出来了。想起惨死的宏明,柳钧的眼眶又红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没有注意到柳钧的异常,也是刚从大太阳下面走进屋子,眼前黑乎乎地还不适应。她进了门,一边给父女俩倒水,一边继续唠叨:“你们坐,我给你们摘两只番茄来吃,我们这儿地里长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钱最爱吃,我每天给他做。”
柳钧实在不愿再听傅阿姨欢天喜地地提到钱宏明,就道:“宏明刚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从你家离开就去了。我今天来取他的遗物,也跟傅阿姨说一声。”
“怎么会啊,小钱是个好孩子,他怎么去的?”傅阿姨的眼泪毫不犹豫地流了出来,那是真的伤心。
“是的,他是个很好的人。”终于有人说钱宏明是好人,柳钧心里很是舒服,“他前儿感觉不好,来傅阿姨这儿修养,可惜回去还是逃不过,但是他在这儿度过宁静祥和的最后几天,我替宏明来谢谢傅阿姨的真情款待。具体的我就不说了,很难过。”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脸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边说一边哭,走进里屋搬出一只纸板箱,放到柳钧面前的桌上:“难怪他走的时候打包得这么好,他心里太清楚了,唉,这孩子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也是脾气最好的孩子,他对谁都那么好,说话做事让人心里舒坦,小小年纪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还清透,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不长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后要向他学习,对人多点儿体恤,别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师的姿态,以钱宏明为榜样,好好教育了柳钧一顿。柳钧唯唯诺诺,虚心接受。
柳钧和淡淡吃了中饭才离开傅家,傅老师送出门来,对着柳钧的车子还教育柳钧做人要学小钱的踏实,小钱买车就买结实的,能扛的,而非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柳钧依然虚心接受,这时候谁能说钱宏明的好话,再怎么说他都爱听,即使拿他做垫底都行。
车子绕出大山,柳钧就迫不及待抱纸箱下车,掏出瑞士军刀将纸箱拆封,寻找钱宏明留给他的遗言。他没有找到,但是看到一台几乎是崭新的上网本,他想,就在这儿了。回到家里,淡淡睡午觉,他将上网本充电,迫不及待地打开查看。果然是新买机子,上面连杀毒软件都没有,也没有文字处理软件,仅有windows的操作系统,几乎是裸机,只除了可以上网,可以在线写字。柳钧从浏览器里找到钱宏明的访问历史,果然,除了新闻网站,就是那个论坛的链接。除此,钱宏明什么文字都没留下。柳钧心里非常遗憾,可是想了会儿便想通了。以钱宏明的精细性格,他是绝不能容忍在最后一刻由于手脚没做干净而节外生枝的,他要将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傅阿姨毕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产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里除上网本之外,还有钱宏明换下的一望而知名贵的衣服鞋包。柳钧将这些东西依然封存在箱子里,打算以后交给钱宏英。而钱宏明这个人,也成为被封存起来的历史。历史,从来只有有限的人有兴趣开启它。
柳钧又接到申华东电话,这几乎已成为例行电话,开头第一句总是“你家开工率止跌没有”。柳钧道:“相比倒闭的,我们能维持的总是好的。我想到广东那边喊了那么久的淘汰产能,最终却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曲线实现。”
“我这儿坚持没问题,只是开工率越来越低,百分之三十了,我挺不住了,得开始裁员。”
“我建议非不得已不要考虑裁员,既然你能坚持,裁员是下下策。我认为腾飞之所以成为腾飞,不仅仅由于那块地皮、那些厂房和那些设备,还有一帮训练有素的员工。我裁员,那等于白白往外扔培训费啊。”
“问题是你看新闻没有,对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国的次贷危机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银行倒闭,那意味着危机目前不受控制地往纵深发展了。都说这是危机的第二波,而且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这阵势,你能保证一两年内美国经济恢复平稳吗?我看越来越难。我国眼下的困局可以说大半是输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国内制造行业一两年内会有起色,为此我必须裁员,千方百计削减支出。我们集团万名员工,让我白养一年两年,会吃死我。”
“其实随着那些虚肿的企业逐步退出,业务正逐步向存活的企业集中,即使银行贷款暂时不放开,我们存活者的日子也会逐渐好过起来。我感觉目前业务量普降是业界对危机来临的无所适从,进而观望导致,未来还会有清理库存等行动,等这一阶段过后,正常需求会体现到业务量上,不可能有一两年之久。我现在的心态是把时局当作一次洗牌。”
“兄弟,别傻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许多企业关门歇业是主动的。本地老板很多人经营方式比较保守,他们手头有钱,没有债务,他们心里不慌,面对危机,他们的处理办法是主动关门,将支出降到最低,这是积极的冬眠,只要经济略有起色,他们立刻就可以招人将机子开起来。这种企业的产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们也从来没有退出的打算……”
“这是看行业的。虽说中国最不缺的是人,但中国最缺的是高级技工。我这儿全是后者,我要是把这些从白纸培养起来的技工裁员了,回头往哪儿找去?”
“嗯,我这儿跟你略有不同,我爸发家的产业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机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暂时降等使用。我必须考虑裁员。顺便正好有借口把跟不上时代的老臣子请回家。”
“人心,别伤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从没见过,我从来只看到利益的交换。柳钧,人心只是借口而已,不能当真。别看他们当面对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发他们工资,你看你还能不能在他们面前说响亮话。”
两人经常出现这种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现象,柳钧就转了话题:“陈其凡怎么样了?”
“大女人太麻烦,实在是太麻烦,对我一直不假辞色,我快成大家的笑话了。”
“我支持你坚持到底,这回宏明的事儿,要是老婆换作阿三或者陈其凡,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个结局。”
“但问题是这种女人只跟你谈国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谈情说爱,我跟她只好总在明亮的众目睽睽的环境下座谈当前局势。你说我这是找对象还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单独邀请了,你还假斯文,赶紧找一切机会突破,无赖,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陈其凡越是吃那一套。你只要相信一条,她们绝不会真对你生气,她们心智成熟,对于自己认可的人,态度其实相当宽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谈情说爱方面EQ这么高,在公司怎么忘记收买人心了。明天上班就收买去。”
“呵呵,对啊,你的不裁员理论可以好好发挥一下,最好声泪俱下的,感动得人家拿你这个老板当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买你们人心的事,我看大伙儿最近心情都低气压,如果我拿下陈其凡,我出来组织一次活动,封一条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伙儿出来遛遛车。咱这时候更得苦中作乐。”
柳钧不禁开怀一笑,这个申华东,实际是个精细聪明人,可浑身又是大大咧咧,从上到下透着乐观。做人就得这样。
但柳钧毕竟还不至于没策略,不会无缘无故就召集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开一场宣誓会,发誓不会以裁员来度过危机。作为一个管理人员,耐心,是必备的素质,他必须耐心等待时机的出现。而内心深处,其实更愿意那时机不要出现。
趁着全公司上下因饭碗危机而人心惶惶,柳钧与罗庆开会,商定调整岗位架构。罗庆工作积极主动,勇于表现,柳钧逐年扩大对罗庆的授权,眼下罗庆已经成为公司的副总。岗位架构调整是罗庆去年提出,罗庆认为公司从无到有,又从几十个人发展到而今的千人,却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构,导致公司管理重床叠架,职责不明,条理不清,人浮于事,内耗渐增。调整架构的构想早在去年已经有了定论,柳钧也已拿出方案与各部门负责人讨论可行性,原定于今年推广实施。但是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让架构调整困难重重,公司很难劝说员工做出与原有的劳动合同有所不同的岗位变迁。因此架构调整设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弥漫在整个工业区的倒闭风和裁员风帮了柳钧,当一个问题摆在面前,“调整岗位还是失去饭碗”,大多数人息事宁人地选择了前者。余下的少数,便容易各个击破。
这一次的调整,柳钧明刀明枪摆明了铁腕。铁腕必然招致反弹,现在的人谁都不笨,尤其是腾飞腾达多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员工,柳钧预计反弹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护自身权益之路。然而,为配合调整的强硬需要,柳钧势必不可能很顺利地对反弹有求必应。但他担心一件事。年初时候劳动局曾经重手作出警告,对于不遵守新法的公司开出巨额罚单,即便是重大环境污染都没领教过的巨额罚款。而且听说这么重手处罚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国同唱一首歌。企业任何与新法擦边的行为都会被劳动局放大了警告。柳钧有点儿担心公司的调整动作会被抓典型,他让老张提前向劳动局投案自首,说明情况,回复却是让柳钧目瞪口呆。官员口头表示,眼下工业区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企业存活,对于新法的执行暂缓,有些不是人命关天的劳资纠纷他们会酌情手下留情。虽然没有文件,可是柳钧这一回相信他们。他连忙向狐朋狗友广而告之。说到原因,他想到钱宏明曾经跟他争辩过的有关房改为什么教改为什么的利益站位,他根据钱宏明的理论推而广之分析劳动局的口头答复,原因就是那么简单:毕竟,财政收入依靠企业税收,企业首先不能倒。在企业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贯彻实施,但是当企业在目前的经济大环境下普遍摇摇欲坠之时,新法可以靠边站,保谁不保谁便有了另外取舍。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钧一再感慨钱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