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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丽不愧是曾丽,张晓洋打听的结果,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这结果把张晓洋吓了一跳。
有人要借党校这座桥,把他引到河那边。张晓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张张来到局里,想再次跟曾丽讨主意。谁知曾丽不在。张晓洋等到九点,曾丽还不来上班,张晓洋不敢等了,他怀疑曾丽也被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拿开了。满头虚汗走进庞壮国办公室,庞壮国正在批阅文件,秘书毕恭毕敬站他边上。
“有事?”庞壮国抬起头,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有事。”张晓洋气喘不定地道。
“坐下慢慢说。”庞壮国在一封文件上批上自己的意见,感觉很满意,扫了眼秘书,秘书大约也被他的批示感染,敬佩之情溢于脸上。
“纯洁我们的干部队伍,对维护党的形象十分重要,干部队伍良莠不分,个别成员甚至给党抹黑,这种现象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庞壮国冲秘书说。秘书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做记录。“这封文件要在礼拜二的党员学习会上认真传达,围绕市委这个精神,你准备一份讲话稿。”他喝了一口水,跟秘书叮嘱道。
秘书一一记住了,庞壮国这才将目光转向张晓洋:“准备得怎么样,这次学习,机会难得啊。”
“庞局——”
“我说晓洋,这次机会,我可是替你争取到了,这期短训班,党校给了彬江两个名额,你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
“庞局——”
“当然,组织上也是看重你的表现,组织部老冯还说,你发在彬江工作研究上的那篇论文,他认真读了,有思想,见解也很独到。”老冯是组织部冯副部长,庞壮国喜欢在自己部下面前称他老冯,市委、市府两个大院,被他这样亲切称呼的部门领导还有很多。
“庞局——”办公室里尽管开了空调,张晓洋头上还是擦不尽的汗。
“晓洋啊,你也甭太高兴,学习是个苦差事,可不比坐办公室喝茶看报轻松,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哟。这两天就不必上班了,在家陪陪老婆,走前局里给你送行,把弟妹跟孩子也一并邀请上。对了,”庞壮国忽然转向秘书,“你们也别整天围着我转,抽时间到张局家看看,你们秘书科最近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啊。”
秘书赶忙检讨,答应中午就去张晓洋家。庞壮国这才欣慰地收回目光,重又盯住张晓洋。
张晓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不知道庞壮国是在讥讽他还是戏耍他,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让秘书赶快离开。
他焦灼的目光再次盯住秘书,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一向精明过人的秘书今天怎么也反应不过他目光里的意思,逼得他不得不直话直说:“孙秘书,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工作向庞局汇报。”
姓孙的秘书脸上卷过一层暗云,其实他也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局长单独汇报,张晓洋贸然闯进来,就已令他不快,现在居然又让他回避,你自己怎么不知道回避呢?姓孙的秘书不怀好意恶瞅了一眼张晓洋,无可奈何而又极不服气地走了出去。
“庞局,不能去啊。”姓孙的秘书刚走,张晓洋就急不可待道。
庞壮国的目光平静地盯住张晓洋:“什么不能去?”
“庞局,这是陷阱。”张晓洋真是急了。
“晓洋,这是什么话!”庞壮国猛地摔下手头的材料,一脸严肃地站起来。
“庞局,有人想借党校学习把我从你身边移开,难道你还看不出其中的意思吗?”
庞壮国像被别人捅了一刀,但他忍着,没把刺痛表现出来,就在张晓洋进一步想表明什么时,突然转过身子,十分严肃地说:“晓洋同志,你让我很失望,这种思想,你是哪儿来的?!”
“……”
张晓洋最终还是去党校学习了,走前,庞壮国并没为他送行。不是庞壮国不想送,是情况不容许。
市上关于彬江连环杀人案的风声忽然紧起来,市委连着召开两次会议,专门就此案做了要求和部署。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也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公检法三家通力配合,密切协作,限期侦破这起在全国产生恶劣影响的大案。
七月二十二号,也就是张晓洋到党校报到的第二天,风传中的彬江市政法委书记工作变动变成事实,这位来彬江不到两年的年轻常委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到另一个市担任副书记去了。他的位子暂时空缺,省委并没急着派新的政法委书记到彬江,政法口工作暂时由郑春雷同志代管。
郑春雷例行公事地主持召开了一次政法口工作协调会议,这次会议开得极短,不到一小时。郑春雷在会上只提出一条要求:公检法三家各尽其责,各司其职,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目的,就是让彬江的法治环境越变越好。
这次会上他破例没提连环杀人案。
一切似乎在变,但又看不出明显痕迹。
七月二十四日,尚大同和钟涛从深圳回到了彬江,经过交涉,外号“三魔头”的疑犯楚广良被押解回彬江。也就在同一天,女警官陶陶从二大队回到了一大队,再次成为钟涛的助手。
庞壮国感到了压力,这压力来自方方面面。如果说,让副局长张晓洋去党校学习还未引起他足够警觉的话,从深圳押回楚广良,抽调包括陶陶在内的六名警员到钟涛身边,就让他感受到某种山雨欲来的雷霆架势。尽管这两道命令都是他签署的,但签署这两道命令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天傍晚,确切说是在晚饭以后,庞壮国接到了地产商腾龙云的电话。
腾龙云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忙啊,大局长,现在到处都是你的新闻。”
“新闻?”庞壮国警觉地竖起眉,近段日子,他对新闻两个字特别敏感。
“我听说,你把张局给做了。”腾龙云依旧一副朋友间的口气。
“扯什么淡!”庞壮国脊背上陡地起了冷汗,类似的话他已几个渠道听到,说得都还有眉有眼。说他庞壮国容不下人,身边放谁都觉碍手碍脚,也说他庞壮国卸磨杀驴,架空尚大同后,张晓洋成了多余,就想撵他走。把他说成了什么东西,庞壮国很愤怒,他是看不上张晓洋这种人,当初确实也有利用他的意思,可让张晓洋去党校学习,是组织部突然决定的,他庞壮国都蒙在鼓里,怎么成了卸磨杀驴?
“腾大老板,有什么话请直讲,没必要拐弯子。”庞壮国没好气地道。
腾龙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那笑声令庞壮国毛骨悚然,腾龙云这种人,仗着自己钱多势大,底气足,对庞壮国他们,表面上尊重,背后却看得比鸡毛还轻。笑完,腾龙云一本正经道:“怎么样大局,兄弟我烫了一壶好酒,想请弟兄们喝喝,庞大局不知肯不肯赏光?”
庞壮国是很想拒绝的,腾龙云这种暴发户,他是最看不上眼的,一没素质二没道义,今儿个跟你称兄道弟,能把女人让给你睡,明儿个,就敢跟你背后捅刀子。庞壮国在公安局也不是一天两天,腾龙云干过什么,冲谁下过黑手,他不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了。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很多时候,庞壮国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好啊,腾大老板,我正闲得发慌呢,有酒不喝,还称什么兄弟。”庞壮国心里恨着腾龙云,嘴上说出的话却比跟自己亲哥说出的话还要肉麻。
“那好,到金龙的盘子上去,龙虎山庄。”
龙虎山庄位于清江边龙凤山下,距市中心二十公里,东边是龙跑地狩猎场,西边是正在兴建的高尔夫球场,都是黄金龙的产业。四年前,黄金龙在龙凤山下征得土地二百七十二亩,后来又扩了三百亩,也有说不止这个数字的。总之,黄金龙将这块风水宝地变成了自己的盘子。征地前,黄金龙的项目计划书上写着这里是用来建廉租房或经济适用房的,国土资源局也是这样备案的,彬江的经济要发展,工业园区一个连着一个,城中心大量老住户逼迫外迁,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大难题,黄金龙急政府所急,想政府所想,提出了解决搬迁户、特困户住房难的最佳方案,就是建经济适用房。谁知土地到手后,他只是象征性地建了两幢经济房,安排了一些必须安排的住户,然后,目标一转,大刀阔斧建起了豪华度假村。毫不夸张地说,眼下的龙虎山庄还有狩猎场,已成为彬江最具档次的休闲度假乐园,这里虽然缺少汤沟湾龙凤宫那种销魂蚀骨的快乐,但这里有的,汤沟湾范家父子怕是听都没听过。
四年时间,黄金龙让这里的土地增值了十倍。如今这里是寸土寸金啊!
一辆悍马H3载着庞壮国,风驰电掣从江边大道驶来。庞壮国来这种地方,向来不坐自己的车,也不着那身让他不大舒服不大方便的警服。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休闲一些,跟港商台商那样,也喜欢坐一些民间的车辆,比如这辆新款悍马。庞壮国认为这样可以亲民,可以同那些需要跟他拉近关系的人拉近关系。龙虎山庄的风格粗看起来就跟美国西部乡村庄园一样,粗犷而又精致,奔放而又细腻。车子还未到达跟前,狼狗的吠声已惊天动地。喜欢养狗的黄金龙在庄园里藏了几十条世界名犬,最近又花数百万元弄来两条藏獒。庞壮国也喜欢狗,只是他见了狗会莫名其妙地发抖,黄金龙曾邀他到这儿赏狗,他拒绝了。
两个类似于家丁或保镖的粗壮男人远远地冲他们亮起一道旗,庞壮国笑笑,妈的,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什么都想新鲜,什么也新鲜不了。个头一米八二的大胡子男人一脚踩住刹车,问他,要不要冲进去?
“你是土匪啊?!”庞壮国恶恶地丢下一句,下了车。
这个大胡子男人外号“马大帅”,手头很有钱,也很有些力量,就是不上正道,不过好在庞壮国干公安局长这些年,他相当规矩,没给庞壮国惹什么麻烦。
庞壮国也是经人介绍才认识他的,公安局长就这点方便,啥样的人都可以认识,只要你在彬江这块地盘上混日子。
两保镖迎上来,庞壮国面色愠怒地冲他们亮了亮手里的卡,两位恶煞般的男人立刻小女人一样和颜悦色起来。
龙虎山庄目前实行的是会员制,到这里来的人,必须出示会员证。据说这是黄金龙从香港引来的一种消费方式。
庞壮国出示的是龙卡,含金量远在虎卡之上,两位保镖迅速拨通对讲机,不大工夫,黄金龙和腾龙云在几个彪形大汉的呼拥下,笑呵呵迎了出来。老远,就听见黄金龙的大嗓门:“哎呀呀,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庞壮国的目光绕着龙虎山庄扫了一圈,跟第一次来时相比,这里又发生许多变化。原来用铁丝网围着的龙虎山庄如今已相当气派,专门烧制的仿古青砖取代了原来的铁丝网,错落有致宛若长城一般曲延的砖墙上爬满了各种花草,远处看,那不是砖墙,而是花墙。造型别致的探照灯不知从山的哪个角落探出来,将夜晚的龙凤山映得秀丽多姿,神秘无比。远山近水间,一座座欧式建筑、典雅幽静的林中别墅小屋错落其中。远处,射击场、跑马场、钓鱼池等一系列的娱乐设施俱全。景景之间小径迂回,绿树成荫。站在这里,近可以观山林、听松涛,远可以望草原、赏白云,白天可以射击、骑马、垂钓,晚上可以参加篝火晚会,品尝野味。如果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主人或许会带你走进地下娱乐宫,从澳门引来的最先进的设施还有玩法保你大开眼界。
纵是在香港,这样的狩猎山庄也足以让你惊叹不已。
庞壮国有些走神,他忽然就想,当年批项目时,方方面面广泛论证,多次实地考察,那副严肃劲儿跟今天眼前的实景相比,是不是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廉租房、经济适用房,说得多好听啊,你在这儿能闻到一丝廉价的味儿吗?
或许有,但绝不是房子。
天下事,荒诞的多,荒诞的多啊。庞壮国叹喟着,伸出手,跟腾龙云他们热情相握。
有人已将悍马H3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那里是不容许司机进出的,免得你看见不该看见的车或事。一米八二的大胡子男人虽然见多识广,但也被这山野间荒郊外的不夜城震住了,竟然久长地站在那儿,惊得醒不过神来,直到庞壮国冲他咳嗽了一声,他才大梦初醒般恍恍跑过来。看着他瞳孔放大的傻样,庞壮国心笑道:“小子,你不是要闯吗?闯啊。”
腾龙云的目光在大胡子脸上盯了很久,不放心地问:“大局长,这位兄弟是?”
庞壮国呵呵一笑:“我兄弟,外号‘马大帅’。”
马大帅?这名字好像挺熟,腾龙云的目光越发狐疑。
黄金龙却没这么多心眼,庞壮国能大驾光临,他当然兴奋。这地方庞大局长还是刚开工时来过,一顿饭也没吃,那时也没法吃。后来虽说隔三差五就有公安界的朋友捧场,但都是些小角色,庞壮国的身份定能让今晚的场子亮起来。
他激动地走在前面,不停地跟庞壮国说着什么,庞壮国嘴上敷衍,心里却在想,腾龙云把他约到这地方,何干?
腾龙云的目的很简单,今天请庞壮国,就为一个字:赌。
这个字有两层含义,赌钱,赌局势。
任何人都有软肋,拿捏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准他的软肋。软肋就等于命门,把别人的命门掐在自己手里,让他一步步跟你走,这是腾龙云纵横江湖而不败的法宝之一。
怕是连庞壮国最亲密的老婆都不晓得,庞壮国除了其他爱好外,尚有一个很隐秘的爱好:赌。
在接待室坐了一会儿,腾龙云道:“大局,金龙新弄了一张台子,感觉很不错的,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台子,庞壮国心一动,但碍于别人在场,他模棱两可回了一句:“最近工作这么忙,哪有那兴趣?”
“大局何时不忙啊,再忙也要学会休息,要不然,累垮身体,可是彬江人民的大损失。”腾龙云肉麻地说。
庞壮国没理腾龙云,他喜欢台子,但又害怕台子,那是个比江湖还江湖的地方,一步不慎,就会陷入身不由己的地步。庞壮国不是没在这小小的江湖里翻过船,前年腾龙云在龙嘴湖搞第一块地,因为手段粗暴,又不愿给老百姓太多补偿,结果引发一场大冲突。冲突中腾龙云手下有个叫江武的保卫科长用警棍打死了龙嘴湖一村民,龙嘴湖的百姓抬着尸体和棺材,闹到了市政府,公安被迫介入。那晚,庞壮国就把腾龙云请到了台子上。其实台子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称谓,越是刺激越是国家法律不允许的东西,到了他们嘴里,叫得就越简单。那是庞壮国第一次在国内玩这种游戏,之前虽说在澳门、泰国也玩过几次,但都是抱着开开眼界的心理去的,口袋太瘪,过瘾根本谈不上,充其量就算体验了一下生活。那次不,那次他玩得惊心动魄。场子的规模虽然有点小,设施和服务也不能跟澳门那边的专业场子比,玩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那天庞壮国手气出奇的好,五个小时下来,他手里的筹码已迫近八位数。尽管最后几注失了手,休战时他粗略算了下,这一晚的收获,怕是比一位县级官员一辈子的工资收入还要高。
第二天上午,庞壮国还沉在香喷喷的美梦中,门突然敲响,进来的是二大队的谭伟,谭伟惊慌失措地说,江武逃跑了!
任何事都有代价!这是庞壮国事后才悟到的,现在他已深信不疑。为了一个江武,他差点丢掉公安局长这个宝座,幸亏谭伟做了一系列补救工作,加上政府又积极出面为龙嘴湖善后,这件事才没被蔓延开来,要不然,他庞壮国哪还能这么滋润地坐在这里喝茶?
茶的确是好茶,庞壮国轻啜一口,清香差点让他陶醉。这时候腾龙云又开口了:“大局啊,你可不能心事重重,你的脸要是阴了,这彬江,怕是就要下暴雨。”
“腾老板真会说话,我庞某人一张脸,算得了什么,彬江的晴雨表,握在腾大老板手上啊。”庞壮国看不惯腾龙云财大气粗的样子,暗含讽刺地挖苦了一句。
这种话,对腾龙云来说,早成了小儿科,他兵来将挡地说:“大局说得远了,我腾龙云不过是树上一只猴子,甭看跳得欢,跳得高,树要是倒了,我怕连个闹腾的地方都找不到。”
“离了树,猴子还有山洞,腾老板是美猴王,腾云驾雾,天宫都敢闹呢。”
“闹是不假,可我头上戴着紧箍,大局要是念几声咒,我就得呼爹喊娘了。”
黄金龙坐在一边,他既没有腾龙云的城府,也没有庞壮国的官威,再说他也不喜欢打这种嘴仗,没意思。有财大家发,有女人大家睡,这是他常挂嘴边的两句话。他今天就一个目的,让庞壮国玩好乐好,至于眼下所谓的这个风暴那个令,用不着他心急,他黄金龙不是掌握乾坤的人,乾坤跟他无关,无关啊。
庞壮国跟腾龙云斗了几句,觉得没劲,没劲透了。腾龙云哪能懂他心思,又哪能设身处地为他去想。这些人,眼里只有台子,台子上坐谁,他们不在乎,坐谁也一样,都在他们的乾坤之内。他们嘴上当猴子,内心里早把自己封成了如来佛了。
“说吧,让我来,到底有何贵干?”他索性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玩两把,先玩两把,好久没碰过这东西,手痒了。”腾龙云皮笑肉不笑道。
“玩就玩!”庞壮国像是跟谁斗气似的,突然就来了劲。
其实他心里,还是抵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