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叫我黑社会 1
一连数日,皮天磊都深陷在巨大的烦恼中。
烦恼是三总厂那块地带来的,皮天磊原以为,只要拍卖成功,那块地就是他的,谁知事实远不是这样。
拍卖完第三天,皮天磊就让集团副总、自己的妹妹皮天星带人去接管三总厂,为防万一,皮天磊没让顺三一同去,不只顺三,公司那些喜欢舞刀弄棒的他一个也没让去。
“我要文明接管,绝不能让外界起一点口舌。”
皮天磊跟自己的妹妹交待。妹妹领会他的意思,风里浪里这么多年,哥哥已被渲染成一个妖魔化的人物,为那些能杀掉人的传言,父亲两年前心脏病突发,含恨离开了人世。因为有人找到父亲跟前,亲口跟父亲讲述哥哥的种种罪恶,把哥哥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身为老红军的父亲,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会成为黑社会大头目,成为跟政府作对的人,他本来就心脏不好,还患有高血压,那些日子父亲又患了感冒,在最不该动怒的时候,父亲动了怒。他让皮天磊当着他的面发誓,干的每一件都是正经的,从没伤天害理过,更不是什么黑社会。
皮天磊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跟父亲解释,后来见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左一声右一声教训他,说我一个老红军,当年跟着毛朱打过江山的人,怎么能生下你这么一个孽种?我皮家哪怕坟头上不能冒烟,也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黑社会。皮天磊再也受不住了,他冲父亲吼道:“我是你的儿子,是靠着自己双手打拼下这份产业的,我不是黑社会,谁也别叫我黑社会!”
父亲指着他说:“你……你这样子就像是黑社会!”
“我不是!”皮天磊大吼一声,抓起父亲的喝水杯子,不顾一切后果地就砸在了地上。
那声巨响砸碎了父子之间修复感情的可能,也砸没了父亲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
父亲正是从他砸杯子的动作上,
判定出告儿子黑状的人没说假话,父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吃力地红着脸,半天,也抓起一个茶杯:“我……我……”
那支颤抖着的手臂还没帮他把杯子砸地上,他的血压就升到了极限。
第二声响发出时,父亲去了,一个跟斗栽地,就再也没有起来。
皮天磊望着父亲,像是被雷电击着了似地,嘴里发出浑浊的声音:“我不是黑社会,不是,我他妈就不是,谁说我是……”
也正是那一天,天星觉得哥哥身边应该有一个清醒的人,而不是那些只会操纵哥哥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渣滓,是的,天星向来认为,哥哥身边那些人都是渣滓,包括那些女人。
天星是爱哥哥的,父亲一生脾气暴躁,全是当红军时学的,似乎不暴就不能体现他是老革命、老红军,母亲正是无法忍受他毫不讲理动辄就要大骂一通大砸一气而且刚愎自用惟我独尊的坏脾气,
在天星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跟着一个教书匠远走他乡,后来抑郁而死,听说死时很凄凉。
因为那个脾气过于温顺甚至称得上愚木的教书匠怎么也不能给她提供一个老革命能提供的生活,母亲在女人巨大的落差里挣扎了二十年,最终没能挣扎出来。
生活的重压最终让母亲明白一个早就该明白其实也很浅显的道理,男人是用来做依靠的,而不是唯唯诺诺讨女人喜欢的。
暴躁的男人能暴躁出一大片天,有阳光有雨露,要彩虹也能给你骂出一条炫丽的五线谱来。
温顺木讷的男人却只能在女人眼皮底下那点不用看都能摸得到的小世界里制造快乐,
长大成人的天星最终把它理解为洗脚盆里的快乐,而这些快乐又是那么的经不起风雨。
天星向来认为,哥哥是跟顺三他们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尽管某些时候,
哥哥的行为动作很容易让人把他跟顺三他们划上等号,但是顺三他们怎么能跟哥哥比呢?如果说哥哥是神,顺三他们只配做小鬼。如果说哥哥是一颗能照亮世界的太阳,顺三他们连借着太阳发光的玻璃镜片都不配。
可是这个神现在迷路了,他需要一根火把。
天星就毅然辞职来哥哥公司做这根火把。
天星是学法律的,
之前在天庆一家名叫国正的律师事务所做律师,也不说是哥哥照顾着她的生意,反正她的事业很顺利,几年前就成天庆的名律师了。但是天星突然意识到,与其用法律这两个字保护别人,不如尽心尽力保护好哥哥,哥哥是她一生中最爱最爱的人呐。
天星从律师事务所走得很从容,称得上义无反顾。
她丈夫只说了一句反对话,她就警告道:“这是我兄妹之间的事,外人少插嘴。”说话的架势还有口气,怎么就那么像父亲呢,天星直摇头,看来血统这玩意,真是无法改变。
天星到皮氏集团后,专门替哥哥打理与法律有关的事,皮氏集团跟法律有关的事实在是多,几乎哥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跟法律玩博弈。按哥哥的话说,他就是要跟法律较劲儿,看是法律能约束他还是他能左右住法律。
天星认为哥哥这样做不对,法律就是法律,是用来约束人的,而不是让你挑战的,有谁挑得过法律?
“你要是听它的,一件事也做不成。”皮天磊说。
这话天星承认有理,在中国,你要真按法律去做,真是做不成一件事的。天星是律师,整天就是为别人打官司,那些请她打官司的人,多半是功成名就者,要么有一份显赫的事业,要么就有一个显赫的地位,或者两样都具备。但他们真是没按法律说的那样去做,要不就打擦边球,要不就钻空子,法律总是有空子可钻的,这就是律师存在的理由。
两人争辩几句,天星知道一下两下说服不了哥哥,笑着道:“好啦,不跟你争,但有句话我要说前头,只能暗着玩,明着决不能对抗。”
“我干嘛要跟它对抗,你哥又不是傻瓜。”皮天磊也笑了。
见妹妹一脸认真样,轻轻拍了拍天星肩膀:“以后这方面哥听你的,你说咋整哥就咋整。”
“真的?!”天星兴奋了,天星一兴奋,两个圆脸蛋就红扑扑的,毛茸茸的一双大眼也露出了可爱。
“淘气鬼,就这样说定了,谁让你是哥的妹呢,哥不听妹的,还能听别人的?”
皮天磊说到做到,这方面,真是天星说了算。
天星在三总厂打电话给哥哥,告诉他她们进不去,厂大门被工人拿卡车堵住了。
“真有这么严重?”皮天磊问。
“哥,你没来现场,现场好可怕,几千号工人蹲在门外,跟狼一样,绿着脸。”
“我找人把卡车拉走不就行了。”皮天磊在电话那头呵呵笑,听上去没一点压力。
“哥你说什么,卡车能移走,几千号工人你能移走?”
“这倒是啊,要是百把十个,哥一句话,他们就得滚蛋。”
“哥你又来了,跟你说正经事呢。”天星嗔怪道。
“那你说咋办,这事你负责,你总得有个意见吧。”
“暂时先不进,查清原委再说。”天星道。
“姓李的呢,没跟他联系?”皮天磊又问。
“他不见影,我想是吓着了吧,电话关机。”
“操!”皮天磊骂了句脏话,又道:“这帮喂不饱的狗,关键时候就闪人。”
“他们就这德性,咱又不是没领教过。”
“算了,撤回来吧。”
天星就带人撤了回来。第二次再去,仍然跟前面一样,两千多号工人坐在厂门前,厂大门两边挂着白底黑字的标语:誓与工厂共生死,变相侵吞难得逞。天星笑笑,誓与工厂共生死,早有这份决心,工厂能到今天?
想想当初跟香港奥妮集团合作,生产出的化妆品行销大江南北,尤其发哥做的那个广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这才几年工夫,厂子就像废墟一样弃在了这里,还敢说誓与工厂共生死。但天星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没人会听她这些,她扫了扫现场,发现除该厂的工人外,这天还多了声援队伍,一看声援队伍打的横幅,就知道,这些人是公交公司派来的。
皮氏集团跟天庆公交公司的矛盾,算是这座城市里最最扎眼也最最烫手的矛盾。
自从两年前皮氏集团旗下“5”字号公交浩浩****上路后,这矛盾就天天升级,时不时地,国营公交公司会点起一把火,烧一下皮天磊。
公交公司的亲老子也就是政府一看他们的儿子儿媳烧了火,立马就找皮天磊兴师问罪。皮天磊知道,他们是趁火打劫来了。现在有人怕矛盾,但有人十分喜欢矛盾,没有矛盾他们的权威就没处使,没有矛盾他们的口袋就没法鼓。一来二去,皮天磊也被他们烧惯了,索性现在是双眼瞎着,双耳聋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要有关方面不勒令他的“五字头”停开,他就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按他的话说,车照跑,钱照赚,一切只当看热闹。
天星也装作看热闹的样子,看了好长一会,一声未响地回来了。
“哥,是不是咱做得有些过?”回来后天星这么问哥哥。
“那你说怎么就叫不过?”皮天磊反问道。妹妹面前,皮天磊总是温暖着一张脸,说话也有了斯文,看上去他蛮讲道理的嘛。
“我也说不上,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有人会把这事做大,公交公司声援三总厂,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啊。”天星叹道。
“法律上没规定不让他们声援吧?”皮天磊故意挖苦妹妹。
“哥,人家跟你说正事呢!”天星不满了,这事真把她难住了,本想在哥哥面前露一手的,哪知……“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哥在,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觉这里面有猫腻。”
“哪件事没猫腻,天下哪件事都有猫腻。天星我告诉你,凡事只要你不在乎,就算再有猫腻,它也不是猫腻。好了,这事先放一步,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兴起什么风作起什么浪!”
皮天磊想放放,有人不想让他放。随后几天,雪片一般的状子就飞向政府各部门,三总厂职工联名写抗议信,声称工厂拍卖是强盗行为,里面存在很大黑幕。
那位名叫陈尚礼的前工会主席整整用了六十页纸,写给市委副书记佟昌兴一封控诉信,信中用一半的篇幅,讲了三总厂的历史,另一半篇幅,就来骂皮天磊,好像三总厂经营不下去,破产倒闭,是皮天磊造成的。
还说皮天磊用暴黑手段,强买强卖,串通法院人员,将一块市价亿元之上的地产,用不到一半的价格收于囊中,既侵吞了国有资产,也严重损害了三总厂职工的利益。
陈尚礼在信中说,如果政府不替他们讨回公道,他将带着两千多号工人,到中南海上访。
读完这封信,佟昌兴愤怒了,他不能不愤怒。关于三总厂,关于轻化集团,佟昌兴听到的太多太多,一家龙头骨干企业,一家在全国都有极大影响力的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关门大吉。这县罢了,佟昌兴来得晚,对三总厂及天庆轻化集团,情况掌握得不是太多,再说企业竞争也是正常的事,
国企经营不善倒闭的也不只三总厂一家,但如果拍卖真如陈尚礼信中反映的那样,那他这个市委副书记,不过问就真是不对了。
佟昌兴打电话叫来榆中区委书记,三总厂位于榆中区,按企业管辖权,它属于区上的企业。
区委书记先是装傻,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向佟昌兴汇报。
区委书记太聪明了,明知道佟昌兴要听什么,偏不讲,他避重就轻,只谈企业怎么垮了的,中间还讲了一大堆理由,好像三总厂不垮实在说不过去。
听着听着,佟昌兴恼火了:“我不要听那么多,我只问这次拍卖到底合不合法!”
“应该是合法的。”区委书记说。
应该?这个回答多巧妙啊,佟昌兴长出一口气,他真是叹服现在领导回答问题的水平。泥鳅,这是典型的泥鳅式作风,滑得让你抓不到一点话柄。
“如果出现不应该的情况呢,你这个书记是不是要负点责?
”佟昌兴正色道。
“这个,这个嘛……”区委书记开始擦汗,佟昌兴怎么这么认真呢,这不是故意给他难堪么?擦了几把,镇定了些,道:“区上也有区上的难处,现在是法治经济时代,这事也只能通过法院。”
“交给法院就由着法院了,那还要我们党的组织干什么?”
佟副书记越发不满。
区委书记不敢狡辩了,狡辩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佟昌兴的作风他了解,这人是天庆政界有名的另类,他们这一级的干部,私底下都叫佟昌兴“铜锣”,意思是佟昌兴总要冷不丁地发出些刺耳的声音,他到天庆后,已摘过好几位领导的帽子了。撞他枪口上的那些干部,可真叫个冤。比如榆中区一位副区长,就因在佟昌兴提出双休日禁用公车这一号召后,还擅自驾着公车拉小情人去都江堰玩,被人举报到了佟昌兴这里,佟昌兴竟然亲自带着纪委的干部,追到了都江堰,结果在宾馆把副区长和小情人堵到了被窝里。
这下好,副区长不仅丢了官,
还捎带着把他们区上的领导都折腾了一番,让他们挨个写党性分析报告,还不许秘书代笔。
你说官都当到这份上了,还要亲自动笔,这种形式主义,他佟昌兴就能玩得出来。
想归想,嘴上还是要诚恳一点:“我们工作是有失误,我向书记检讨。”
“我不需要检讨,我要你们切切实实把群众的事放在心上!
”
“会的,会的,我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
“马上组织工作组,进驻厂子,详细了解,然后专题向我汇报。”
“是,是,我这就去落实。”
区委书记冒着满头大汗出去了,短短十来分钟,他像是上了一回刑场。一出门,他心里就怨开了,我们管了,说是干扰了正常执法,凌驾于法律之上了,不管,又说失职,这工作,到底怎么干啊。
区委书记走后,佟昌兴还不放心,让秘书叫来公安局副局长庞龙。
“三总场的事你们公安局知道么?”佟昌兴问。
“听说过一些,不多。”庞龙道。
“有人说这是一起典型的强买强卖案,怀疑有暴力成分在里面,你怎么想?”
“不可能吧,法院是受理单位,谁还敢对法院施暴,那不是不想活了?”庞龙说话就这口气,到哪儿也改不了,听上去总有一股黑社会的味道。
“我也想不可能,但三总场职工联名举报,我想你们公安应该查一下。”
庞龙想了想道:“按说只要群众举报了,公安就该查,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还有经济大繁荣,是我们公安系统义不容辞的职责。可这事局里不归我管,经侦这一块,暂时归高局管。”
“是吗?”佟昌兴的脸暗下来,庞龙这话听上去挺谦虚,不抢同事饭碗,也仗义。但你也可能理解为他以此为借口,推脱。
“要不我把高局叫来,一起跟您汇报?”
庞龙看出了佟昌兴意思,谦恭着道。
“不用了,你回去吧,
过问不过问还是怎么过问你们拿个意见,报到华常委那边去。”
佟昌兴说这话,也是逼的,
按说这件事他跟华喜功两人一碰头,定了就交待公安去执行。
但他到天庆的这段日子,发现华喜功并不买他的帐,好几次涉及到政法口的工作,他都主动找华喜功谈了,华喜功态度也很诚恳,脸上堆满笑,说:“好的好的,既然书记说了,我一定按你的意思去落实。”但说过就说过了,华喜功并不去落实,佟昌兴回头再问,就有些张不开口。
他虽是副书记,但华喜功也是常委,职务上并不高低,这种微妙关系有时候搞得人很头疼,但又没有办法。
这次佟昌兴决计不再跟华喜功碰头了,碰不出什么结果,他倒要看看,公安局这些领导,这次是啥态度。
在地方为官,让人累的不是干事,而是你干不了事。
佟昌兴到天庆这么久,算是充分理解了这点。他叹了一声,又拿起桌上另一份检举信,也是举报皮氏集团的。
说皮氏集团旗下的明皇夜总会涉嫌控制小姐人身自由,里面小姐如同进了地狱,除了忍受非人的折磨,还要每个小姐签下五年的卖身合同。
前段时间有个小姐逃了出去,被皮天磊手下抓到,打成了重残废,目前小姐一家人正在四处告状。
上周小姐的父亲突然失踪,向公安部门报案,公安部门居然置之不理。
佟昌兴手里拿的,就是一位人大代表写来的实名举报信,失踪者是一名农村教师,
写检举信的人大代表是曾获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五、一”
劳动奖章的一位已经退休的中学校长,在天庆教育界很有影响。
佟昌兴看着看着,猛就将信拍在了桌上,这个皮天磊,太黑了!
更黑的是,他居然也是全国人大代表,还是天庆市的功勋人物!
不,这不能叫黑,佟昌兴立马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
可叫什么呢,叫什么才能把这件事解释通?想了半天,佟昌兴颓丧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其实什么也不用想,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怎么洗,黑也洗不白。
只是作为市委副书记,他不能搧“自己”的嘴巴。
荒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