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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深承认自己干不过黎汉河,过去干不过,现在照样干不过。
不管自己想的多周全,考虑的多细密,到黎汉河这里,轻轻一击就垮了。不是对手啊。坐在会场里的叶广深悲凉而又深重地叹口气,但他不甘心,这次说啥也要给黎汉河一点难堪,不能凡事由着他操纵。叶广深没在第一个问题上纠缠,黎汉河那样一说,等于给惠农工作挽了死结,再解,就愚蠢。会议其实就是填坑,之前大家各自将坑挖好,要埋的人或事一个个放进去,能不能按期埋掉,就看与会者的现场表现。
叶广深习惯性地捋捋头发,端起杯子又放下,一旁坐着的秘书长姚锡如见水杯空了,马上起身去倒水。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急了,腾腾腾走过来,吸引了常委们的目光。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睫毛好长,黑眼珠一动,马上就激**起两潭绿莹莹的水波来。女孩姓田还是姓莫,黎汉河记不清了。省委接待办总是不缺少漂亮女孩,隔一段时间,就会露出一张新鲜漂亮的脸来。女孩来到叶广深面前,正要给叶广深倒水,秘书李晓通进来了,冲叶广深耳语几句。叶广深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抬头冲黎汉河看。
黎汉河没有躲避,但目光不是盯着叶广深,而是盯着边上那女孩。
到底姓莫还是姓田?这女孩是江北经管学院的,校模特队的模特,外面也兼过职。黎汉河在江北经管学院搞过几次活动,他喜欢跟大学生们在一起,演讲或是联欢,当时这女孩是迎宾,有人专门向他介绍过,没想现在成了省委接待办的工作人员。看来,他跟姚锡如是有共同爱好的,都喜欢漂亮女生,而且都喜欢个子高挑身材曼妙性感飘逸的。
这么想着,黎汉河笑了。这笑到了叶广深眼睛里,就有几分恶毒,并被错解成其它。
叶广深收回目光,恨恨地冲秘书李晓通说:“知道了!”然后开口讲话。
会议第二项议程是听取重大项目办公室对全省重点项目督查情况的汇报,商议有关政策的落实,对全省工业经济来一次大的促进或推动。
任何时候,经济工作都得放在前面,这点,在座诸位心里都是清楚的。经济上不去,大家都要挨鞭子。分羹也好,占据胜利果实也好,得先有胜利。某一天起,评价一个班子或某位官员的标准,简单到只剩下经济,经济说穿了就是项目,就是建设。当然,现在又多出一项,维稳,也就是广义的安全。可是,刚才李晓通进来说,姚碧华没来,打电话关机,联系不到。叶广深不能不怀疑,这是黎汉河有意而为之。列席会议者不到场,这会怎么开?情急中叶广深将目光投向姚锡如,姚锡如已经知道姚碧华没来,或者提前就想到这一步,他冲叶广深耳语:“副主任贺树声到了,让他汇报吧。”
叶广深心哗地开了,脸也舒展开。
“好吧,接下来进行第二项,原定要由项目办碧华同志负责汇报,碧华今天因事没来,委托副主任树声同志汇报,请树声同志向会议做报告吧。”
说完,叶广深朝后一仰,双目微合,看样子是累了。第二个议题很快过去了,贺树声没汇报出啥,常委们也没提出啥,老生常谈,将以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强调一遍。然后进入第三个议题。
这时候安监局长杨运才出现了,常委会就这样,里面坐着不到二十个人,包括工作人员和纪录人员,其它要汇报的,全在外面等,轮到谁汇报,夹个材料夹进来,汇报完走人。以前常委们争论,汇报者要在现场听,现场纪录,现在不用,会上争了什么,哪个常委有不同意见,全是机密。会后,办公厅会把会议讨论的结果按程序回馈给相关部门,相关部门只管按会议定的调子去落实就行。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的杨运才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不只是西装革覆,神情焕发,简直是春风拂面,神采飞扬。似乎江中市长一职,已稳进腰包。挺胸阔步走进来,冲叶广深和组织部长蔡应农看了眼,然后又冲各常委点点头,开始汇报全省安全工作。
他哪是汇报啊,简直就是给各常委做报告,那口气,那语调,根本听不出是部门负责人,完全是地方大员的架势。
太有气势了!黎汉河会心一笑,听他说话。杨运才对全省安全生产来了一次大总结,拨的高度很高,长篇大论谈了一系列自己的观点,然后落到实处,汇报起江中大火来。
这才是黎汉河要关注的内容。黎汉河正起身,目光几乎不动地盯住杨运才。之前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只是传闻,杨运才今天说到会上的,才是结果!为官为什么,为的就是结果。人是被结果成全或毁掉的,而不是过程。哪个为官者会毁在过程上面,谁又在意你的过程?
大家要的全是结果!
杨运才清清嗓子,道:“当然,安全工作也有很不到位的地方,一方面留有死角留有空白,造成重大事故,给全省抹黑。另一方面,也充分暴露出我们安全管理工作不深入不彻底,没有警钟长鸣,给事故给了可乘之机。这次江中火灾,就是对我们的惩罚。两名工人违章作业,毫无安全意识,结果酿成大祸……”
黎汉河提起的心腾地放下,够了,就这一句,便让他彻底踏实,其它的,不用再听。
这种会议上说出的话,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再反悔,更不可能改写!
杨运才最后一段,等于是为江中大火定了性,在座常委们脸上都露出轻松。
大火到底怎么定性,是个很纠结的问题,这些天来困扰着江北每一个常委。大家都不相信这样的结论,但大家都期望这样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每每遇到重大安全事故,官方说法总是跟民间说法不一样,有些甚至大相径庭。因为民间的诉求跟官方诉求本身就不一样,结论是按诉求得出的,而不是什么真相。世间哪有真相,所谓真相,就是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给你一个说法,你信不信没关系,只要我信!
或者说,真相就是在某个平台上再三权衡再三取舍,最后在最不是真相的一大堆假设里选出一个跟真相比较贴近的,能牵强附会的,用它来堵上所有的嘴。
堵住嘴的东西才叫真相!
坦率讲,这天的杨运才是合格的,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这点黎汉河也承认。他不慌,不乱,假话当真话说时同样底气很足,而且逻辑上很严密,让人挑不出毛病。这些,都是一个官员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尤其能果断将江中大火归给两位电焊工,让在座的常委们都解放出来。没有哪个人愿意搅进一场是非里,谁也熬不起,谁也不敢保证另一个结果就只冲着某一个人而不伤及到自己。还是那句话,官场是千根万须的,你是这条根上的藤,却是另条根上的秧。藤伤不起,秧同样伤不起,能伤起的,永远是那些跟藤和秧都不沾半点关系的人。
仅凭这点,杨运才就赢得了人气。其实把安全放在第三项议程,就是让杨运才表演的,就是为杨运才任职做铺垫的,这个铺垫很成功,如果不是随后发生的事,怕是杨运才这天,真就担起了历史赋予他的重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当时杨运才已经汇报完毕,信心十足地坐在那,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者想多感受一下常委会的气氛,给常委们再加强点影响。
只要是官,没人会舍得离开这会场,这会场的气氛真不一般,会让人莫名地强大。当然,你若不幸的话,也会莫名地变小。杨运才肯定是把自己划入强大那一拨,这从他脸上表情就能看得到。叶广深也没急着让他离开,似乎忘了会规,正要开口讲话,手机动了一下。
突突的,像要弹起来。
按规定,开这种高规格会议,尤其带有保密性质的会议,与会者是不容许打开手机的,秘书处会提醒大家关掉手机。但凡事只对下面,在座十多位,都是江北最高层,借秘书长十个胆,也不敢提醒。好在大家都自觉,进门前会将手机放震动或会议模式。
黎汉河发现,叶广深低头看手机时,对面坐着的组织部长蔡应农也在急着摆弄手机。两位还未做出反应,姚锡如这边已经慌张了,真是慌张,黎汉河看得很清晰,姚锡如刚翻了下手机,就跟灵魂出窍一样,神色顿时骇然,整个人瞬间失态,一点常委的样子也没了,目光急切地朝叶广深和蔡应农看,叶广深和蔡应农哪顾得上他,两人抱着手机,全然顾不得别人的存在。先是连着发短信,后来见短信不解决问题,叶广深竟冒着很大风险,冲手机大嚷:“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对方说不清楚!
但在座的人都意识到,江北出事了!
会议逼迫中止,大家最关心的第四个议题人事讨论根本就没轮上,叶广深提前宣布休会。
出了会议室,黎汉河也接到一个电话,他只冲电话嗯了一声,就挂断。军区政委刘战功紧步过来,说:“首长要去哪,有工作想跟首长汇报,现在方便不?”
黎汉河看也没看就说:“改天吧,夫人打吊针,我得去趟医院。”
说着就要下楼,刘战功追过来:“夫人在这边啊,那我也去看看。”
“谢了!”话未完,黎汉河已先一步下楼了,候在外面的李国庆、温小捷等人严严实实护着他。刘战功看一眼,知道人家不让陪同,有点黯然,不过心里嘀咕,沈若浠不是在国外么,怎么?
黎汉河确实去了医院。离开省委,车子箭一般驶向大街。黎汉河握着手机,不说话,心事似乎有点重。车子里的李国庆和温小捷也不敢说话,但从表情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了医院,黎汉河径直朝特护楼高干病房走去,到了310室,值班护士迎上来跟他打招呼,黎汉河问:“情况怎么样?”护士道:“比昨天稳定多了,刚换了药,夫人这阵睡觉呢。”黎汉河哦了一声,长长出口气。护士前面引路,带他进病房。干净宽畅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花的香气挟裹着药水的味道,弄出一股混合味儿,黎汉河嗅一口,心的地方动了动。疲倦的眼睛冲病床望去,**的人安安静静,确是睡熟了,打着匀称的鼾。她老了,只一眼,黎汉河就看到她的老,跟当年比起来,真成了妇人,而且是老妇人。跟沈若浠比起来,似乎也成了两代人。
一层伤感掠过。黎汉河是很少拿**的人跟沈若浠比的,当年沈若浠比过,那是沈跟他“热恋”的时候,沈若浠见他迟迟不肯跟眼前这个女人离婚,说过这样一句:“她有什么好啊,老女人而已。看看那张脸,还有身材,你怎么受得了?”黎汉河立时跟她翻了脸。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若浠吓得噤了声。
那时的沈若浠的确年轻,年轻永远是女人最得意的武器,更是资本。仗着这资本,加上黎汉河母亲的呵护与宠爱,沈若浠在他面前就有点有恃无恐,对眼前这位女人,就有些肆无忌惮。不过黎汉河是不容许她造次的,一码归一码,这是黎汉河面对任何问题时的态度。沈若浠那天没敢再乱说,可就那一句,也永远地种在了黎汉河心里。
人生是混乱的,这是黎汉河过了四十岁后的感悟。而且越是优秀的人,越是高官或权贵,人生就越容易陷入混乱。
为什么呢,一度时期,黎汉河也搞不清楚,他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生下来,人生目标就很清晰,方向就很明确,直线似的,根本没有弯可拐没有什么可以模糊。按说他们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混乱,可是走着走着,却乱了,不是一般的乱,是迷乱,颠倒黑白的乱,混淆是非的乱。再往上看,许多在他这个层面上的,比他还乱,乱得令他触目惊心。才知道越是想清晰的人生,越是不能清晰。越是想直线行进的人生,越是充满黑洞。
感觉自己分神了,黎汉河轻叹一声,摇摇头,收回心思,走病床前。
这一刻他的心是激动的,茫茫苍苍布满很多东西,眼睛也有些湿润。定定地看着**的人,看的那么悲壮,那么温暖,眼里是排山倒海的浪,心里鼓角齐鸣。看着看着,黎汉河忍不住了,手颤颤地伸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仿佛不敢把任何力量用在手上。他矛盾着、困惑着、纠结着,似乎随时在做逃的准备,又似乎那么坚定那么无悔无惧。
终于,黎汉河把手伸了过去,柔软地、含着无限深情的,摸了把病**那人的脸。
冰凉。
体温低得厉害。整张脸没有光滑感,也没有细润感。以前不是这样,真不是。虽然分开多年,黎汉河却清晰地记得,一起生活时的诸多细节,包括第一次抚摸她脸庞时的感觉,甜蜜、羞涩、带着些许的紧张,还有刺激。那感觉令他心情激**,热血澎湃。及至后来,结为夫妻,生活中相濡以沫,度过了不少甜蜜岁月,也经历了许多风雨还有惊涛骇浪。然而,生活在某一天突然断裂,突然进入另一条轨道。这张脸,就变得陌生,变得不再熟悉。再摸这张脸,就有一种很强的疼痛感,甚至负罪感。
病房里很静,陪他进来的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没人敢打扰他。这次治疗是黎汉河特意安排的,**的女人叫江心宇,她不在江北,也不在眼下这座叫江州的省会城市。她在另一个地方,跟黎汉河离婚后,她顽固地把自己留在了那个地方,任何人都劝不走。她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想为自己留住什么,爱,或者恨。以前病了,黎汉河根本不知道,她做什么也悄悄的,包括生病。这次黎汉河知道了,知道就不能不管,于是派人将她接到了这边,安排进这家医院。
这家医院在江北是最好的,黎汉河从北京请来了专家,包括护士,都是国内一流的。但他严密封锁了消息,包括李国庆和温小捷他们,也不知道这楼上住着哪一位,至于刘战功能听到消息,怕是从北京打听到的吧。黎汉河这样做,一来是不想任何人惊扰她,让她安安静静地养病。二来,也不想这件事惊动江北方方面面。惊动不起啊,甭看他是省长,有些事可以闹大,有些绝不能,尤其婚姻问题!
当年跟江心宇离婚,他就闹出过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场战争惊动了许多人,更让一些人虎视眈眈,以为一场婚变足以让他黎汉河身败名裂,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政坛上。事情虽说过去多年,教训却依然在。尤其目前身居高位,黎汉河更是懂得,婚姻对一位高官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说吧,高官的婚姻已不是婚姻,某种程度上就是政治!
门轻轻打开,闪进几个影子来。听到动静,黎汉河慌忙将手从江心宇脸上拿开,转而冲门口看了眼。随护士进来的,是北京三位专家还有这所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及科主任们,一干人脸上都挂满不安,甚或恐惧,生怕黎汉河责备什么。
黎汉河哪能责备呢,这次住院,不管是院方还是请来的专家,都尽心尽力,让他感动。他转身,刚要跟院长说句感谢话,一张脸震住了他!
那张脸很年轻,青春四射,更令人惊叹的是,跟他惊人的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是另一个黎汉河。只是那目光,阴冷、潮湿,发着霉一样。他排在队伍最后面,不过个子奇高,超出前面的院长差不多一个头。人堆中黎汉河还是一眼看到了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难堪,都有点不自在。对方想躲,但又没躲,坦然将目光投过来。充满敌意,充满怨恨,隐约间还有点不把黎汉河当回事。
前面站着的院长怕黎汉河尴尬,忙说:“首长百忙中还有来,难得啊。”其它人也跟着说难得。黎汉河笑了,看自己老婆,怎么能叫难得,天经地义嘛。忽一想**的江心宇已经不是他老婆了,便道:“今天正好有空,过来看看,辛苦各位了,非常感谢你们。”
“不敢,首长辛苦了。”院长是经见过大场面的,省里要员时不时把各种人物带到医院,对他来说这都是工作,而且是中心中的重心。久而久之,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示意一眼,便有专家和主治医走上前,热情为病**的江心宇问诊。
院长他们也各自找事,忙活了起来,其实是腾出机会,让黎汉河跟后面的年轻人说说话。
年轻人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一知。一览天下,无所不知的意思。这里的一便是全部,便是天下。小时跟黎汉河姓,后来跟了母亲,叫江一知。黎汉河看住江一指,一双手难受得很,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伸过去,捧住他干净帅气的脸。记得小时候,黎汉河最爱做的事,就是在他鼻子狠狠刮那么一下,刮得小家伙嗷嗷叫,然后在额头上狠亲一口。后来他长个子时,父子俩见面,黎汉河喜欢一把拉过他:“来,小子,跟你爹比一下,看到哪了?”
江一知现在已经比黎汉河高了,只是身子发育得还不横实,看上去单薄。但整个神态,尤其眼神,还有皱眉头的样子,都跟黎汉河如出一辙。啥叫遗传,这就叫啊。我黎汉河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棒!一股子兴奋涌出,点燃了黎汉河,他不难堪了,难堪什么呀,见了儿子该高兴才是。
这么想着,笑眯眯走上前,冲江一指说:“怎么,不认识啊,一声称呼也不叫。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江一指本来是有情绪的,带着敌视,但在父亲这样强大的气场下,那点情绪还有敌视很快被击垮,只能低下头,很腼腆地嗯了一声,但就是不叫爸。
黎汉河也不勉强,有些伤需要时间来疗,他相信所有的伤口最终都会痊愈。冲儿子狠狠拍了一巴掌:“好好照顾你妈,你爸忙,只能抽空来看一眼,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刚说到电话,黎汉河手机就叫响,叫得很猛,而且不是他平时用的那部,是怀里揣的另一部。他拿出,看了眼号码,脸色变了,疾步离开病房,在楼道拐弯处接通。
“首长,出事了。”电话那头传来曹玉林的声音。
“什么事,说!”黎汉河以为是常委会上搞乱叶广深和蔡应农那件事,正要训曹玉林呢,结果曹玉林说:“有人搞到了尸体,多少具目前还不明确,但这事很可怕。”
“尸体?!”这次是轮到黎汉河震惊了。片刻,他又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讲一遍。”
“大火中丧生的学生还有下落不明的十几位顾客,听说尸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