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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耕在乌岭见的第二个人,叫金华。
好长时间,田家耕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这个人,要不要把已经中断的某些事某些情感再联系起来?这真是一个难以做出的决断。没有哪个人的内心是清澈的透明的,我们所说的清澈只是狠着心把不清澈的东西不该生出的情感关在门外,不让它进来。或者,我们的心已经很浑浊很迷乱,只是我们硬咬着牙说,我们是干净的、透明的,我们没有迷失。
我们不但活在别人的假象里,同时也活在自己的假象里。我们的悲哀不只是因为看到别人内心的肮脏,更严重的是我们很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肮脏。当然,爱情除外。爱情在任何时候,都是以纯洁的面孔出现,都露着天使的微笑。都是以不可阻挡的方式,温暖或改变着我们的心灵。以至于让我们常常忘了,自己还有资格谈爱情吗?等想清楚这点时,晚了,爱情它来了,而且扎下根不走。它要在心里开出善之花恶之花,它要挤走你心里所有人,它要独霸。这时候你惊了几惊,原来爱情是这样一件礼物。
其实它不是爱情,真的不是。爱情不过是个美丽的借口,或者是一把花伞,它替我们遮住了很多东西,以防太阳晒到它们。
那它究竟是什么?野情,欲火,还是罪恶?田家耕到现在还没想清楚。
想不清楚的东西很多。
田家耕在古坪担任县长时,有个女搭档,或者也叫女下属,她就是金华。金华当时是省派干部,之前在团省委工作,省委组织部选调一批年轻干部,到基层挂职锻炼,加强学习,金华就在其中。金华当时很年轻,刚刚三十岁。田家耕现在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跟金华熟悉的,金华又是怎样欣赏他的。从欣赏到暗慕,金华走过了怎样一段路程。他脑子里是记着一些事的,其中有金华的微笑,笑时露出的两个疼人的酒窝。还有齐耳的短发,以及短发映衬下那张朴素到至美的瓜子脸。哦,不只是这些,还有县长办公会上口齿伶俐的发言,上访户面前温情的微笑,以及跟县委书记丁二昌吵架时突然暴发出的凶劲。
躺在湖水湾度假村那张两米多宽的**,田家耕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始终响着一个声音,到底要不要见她?金华这个名字,是秘书长温久恒提起的,来乌岭之前,田家耕根本没想起她。他甚至坚信,自己早把那段历史忘掉了。古坪发生的一切,他都觉得忘掉了。可是温久恒提起了她。温久恒说:“既然来了,就去见见吧。她这个人,还是有些想法的。再说人家在我面前老提起你,你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吧?”
就这么一句,田家耕就神思恍惚不能平静不能控制自己了。过去的事一一冒出来,翻腾着、席卷着,要把他摧毁,要让他分裂。那张脸时而清晰,清晰得感觉她就坐在对面,他甚至已经嗅到了她的气息,闻到了她的呼吸,还有身上永远散发的那股淡淡的幽香。忽而,那张脸又模糊,仿佛从来没遇过,从来不曾相识。可是,那张脸又确确实实存在着,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要说过去也没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在心里,生活让他们相遇、相知,相互鼓励,相互欣赏。他们像两个迷路的人,在桥边相遇,然后尝试着携起手来,一次次去走那独木桥,去……唉!田家耕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样一个夜晚,想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是不道德的,至少对不住小桥,也对不住儿子田亮。是的,这一刻他想到了妻子小桥和儿子田亮。其实在古坪的时候,也是他们两个,时不时地跳出来,干扰着他,困惑着他,矛盾着他,让古坪变成了一道难解的算术题,直到吃空饷事件发生,直到离开古坪,田家耕都未能走出那关键的一步。金华还笑他:“是不是怕我纠缠你啊,放心,我可不想做小三。”又说:“都说你们当县长当市长的,个个如狼似虎,怎么你一见女人就发怵,难道是我不够漂亮?”
她的话总是含着挑衅,含着她这个年龄和职位不该有的一些信息。他田家耕算什么啊,老且罢了,论学识,论地位,论以后的可能,他都不具备任何吸引力。可金华偏偏就沉迷于他,她说:“我不喜欢年轻的,一个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不喜欢同龄的,看似有城府,其实都假,装出来的。我喜欢老酒,那可是真正的陈酿,尤其你这老狐狸。”她叫他老狐狸!她突然不叫他县长,叫他老狐狸。叫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团火,头一歪,半个脸就贴在了他胸前。那是在一次酒后,他跟金华接待团省委的人,也算是金华娘家人,送走客人后,他们磨蹭在酒店,不想离开,还想多呆一会。结果,金华就把头歪在了他怀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说他老狐狸,是在团省委领导面前,田家耕巧舌如簧,机智地回答了几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年轻干部的信仰,比如省派干部对提升县级班子素质增强县级班子活力的作用,还比如金华到古坪后,县府班子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总之,田家耕用非常老到的官场语言,将一场本来乏味的酒宴搞得妙趣横生,还让人觉得始终没脱离主题。临走时团省委新任书记握着金华手说:“你遇到好老师了,这样下去,金妹妹前途无量。”
“能做我老师的,要么是狐狸,要么是狼,要不你选一个?”金华怕他不高兴,仰起粉嘟嘟的脸说。
那一刻田家耕真想吻她!吻掉她脸上的酒红,吻掉她眼里的媚情。
但是他用一双手轻轻推开了她:“不早了,咱也收拾一下回吧,桌上来桌上去,我这个县长,真成酒肉县长了。”
金华眼里的火扑地息了。
女人容易生情,男人容易动情。女人决定将头歪你怀里时,是做了长期的酝酿与准备,并希望这一歪成为永恒。而男人只需要一时的冲动,就可将女人搂怀里。好在田家耕那天没冲动。
但是这一晚,田家耕却冲动了。
这个夜晚,田家耕心里鼓**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一半是被温久恒激活的,另一半,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叫金华的女人撩动起来的。好长时间,田家耕都丧失了一种叫上进心的东西,更缺少了一种叫斗志的东西。他认为,古坪的时候,他把这两样东西全用尽了。古坪的打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有种疗不好伤的感觉。人在仕途上栽了跟斗跟生活中栽了跟斗是很不一样的,生活中你可以错十次百次,错过了还可回头再来。仕途不,半步都错不得,打个趔趄可以,摔了跟斗,你就再也没爬起来的机会。田家耕那一跤摔得有些重,虽说高原和万庆河在关键时刻又扶起了他,但那一跤留下的惨痛,到现在都没彻底痊愈。
在官场,不是你想冲就能冲上去的,太多的人报着冲的目的,结果败得很惨。田家耕太了解现在的官场,也太懂得现在提升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抛过年龄不说,单是从背景、后台、那个能让你脱颖而出的外部环境,他都不具备。这样的机会曾经倒是有过,可田家耕没抓。
奇怪,怎么又想到了升,不是已经彻底看淡看透了么?不是自喻为清醒客,什么也不谋不想了么?
田家耕冷笑一声,人啊,谁能把权力真正看淡看透,真还没有,哪怕你挨过多少鞭子,一旦曝光再现,你的野心马上便有!
田家耕又想起跟释心大师最近一次对话。来乌岭以前,田家耕偷偷去了一趟韬光寺,老领导谢培安不在,去某个神秘地方疗养,上级安排的。释心法师刚从法国回来,看到他,甚是以外,两人在寺南边的听雨轩坐了半晚上。捧着香茗,听着远处的松涛声,两位老朋友侃侃而谈。释心法师好像把以前跟田家耕说过的话都忘了,以前他是不主张田家耕再“进”的,反复启蒙他,开悟他,学会“退”,学会“隐”,学会在退隐中补养自己。还特意推荐几本书,让田家耕潜心去读。“内外皆具禅意,你就看清自己了。明自己方能明万物,万物皆明,你还进什么?万物不明,你又进什么?”这是他的原话。没想这次,释心法师跟田家耕谈的,居然全是“进”!
“修心为了明志,心不修则志不明,明志则要付诸于行动。你看那风,它要不吹过来,你我能感到是风么?还有这松涛,它轰鸣,证明它所在。世间万物,皆一个理,志与行同在,道才在。”
田家耕听得似懂非懂,但心,确实动了。
走时,他又请教释心法师,如何破局?释心法师这次没回答,从衣袋里掏出一团纸,揉了揉,更团了。田家耕以为他要铺开,捋展,没,释心大师掏出一根火柴,哧一声,点燃那团纸,纸火熄灭后,扑一声,吹走了灰烬。然后问:“还有吗,没了。简单,还有忘记,是破解一切迷局最管用的方法。”
简单,还有忘记,田家耕咀嚼着这两个词。
思绪再次回到金华身上。这样的夜晚,不想金华实在有点可惜。
那机会是金华为他提供的。一开始田家耕并不知道金华的底,还以为金华真是凭自己的本事打拼到今天,还以为真是表现出色,被省委组织部选中。后来发现不是,尽管他承认,金华确实很优秀,各方面都很出色,当这个副县长,绰绰有余。但优秀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个优秀的干部都能被组织部门选中。
奥秘在副省长陈国安这里。
金华的父亲叫金克恭,很多年前,金克恭救过陈国安,这是一个大秘密。
当时,陈国安还在一个叫紫竹的县里当县长,金克恭是县政府小车司机,因为技术好,又特会照顾人,每次出行,都把陈国安照顾得舒舒服服,后来陈国安将他留在了身边,做了专职司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发生那件意外事,陈国安的官运可能要更加亨通更加流畅,现在去掉前面那个副字,当省长怕也不成问题。那么,金克恭一家的日子,可就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了。但是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了,来得很突然。
那也是一次酒宴,当县长的陈国安接待某位贵宾,因为客人过来身份特殊,陈国安没让其他人陪同,也没让司机金克恭同去。金克恭将他送到酒店,他说:“车子放下,你先回,今晚你不用管我了。”那晚,陈国安喝了不少酒,那时陈国安刚刚学会驾车,兴趣浓得很,一有机会,就想亲自体验一下。于是他驾着车,载着同样喝了不少酒的客人,往滨河路去。他要带客人去看刚刚修好的滨河路,那是他在紫竹干的第一项政绩工程,得到省里不少好评。但就在那晚,陈国安出事了,在滨河路一段非常笔直的大道上,车子将一横穿马路的妇女撞飞。那一幕来得真是太突然,车里的陈国安和客人根本没有看到,等发现时,陈国安吓得面目皆非,不停地喝完了,这下全完了。车上年轻的女子也吓得面目皆非,酒精瞬间全无,两只眼睁大问,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陈国安毕竟是县长,很快便从慌乱中定下神来,一边安慰女子,别怕,我是县长,在紫竹这块地盘上,还没人敢把我怎样。一边紧急思忖,是开车溜走,还是?当时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陈国安走过去,摸了摸妇女的鼻孔,还有呼吸,呻吟声仍然听得真切。他犹豫一会,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冲急扑扑赶过来的女子说:“你马上回宾馆,明天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女子不舍,情痴地问:“你想投案自首?”
陈国安恨恨说了句:“不!你快离开,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
年轻女子仓惶逃走,陈国安又在原地多呆了一会,猛一跺脚,转身。这时被撞飞的妇女发出了清晰的呼救声:“好人,救救我,我家还有两个孩子……”陈国安那天走得很果决,他不能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赌在一个妇女身上,更不能把自己毁在一场车祸上。于是他断然上车,油门一踩,什么也不再想的回到了县府。
第二天,消息传来,妇女死了,流血过多,未及时送往医院,死在了马路上。经查,妇女是西郊农民,到县城是到夜市上摆摊。按说这件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在一个县城,没有哪股力量敢把县长定为嫌疑犯,更没人敢说是县长撞死了人。可世间的事有很多蹊跷,更有许多意外。那晚事发时,正好有一辆外地车从滨河路经过,司机并不知道撞人的车是县长开的,于是他向有关部门举报,并讲述了事发现场经过。这下,陈国安被动了,他可以控制了整个紫竹县,但不能控制外面。而且,政敌一听到此消息,立马就做起了文章。任何时候,打击或放倒你的,都是你身边的人,他们安静地等在身边,就等机会的出现。紫竹一下热闹了。县委书记连夜去了省里,常务副县长直奔当时的地委,更有一些好事者,索性直赴举报者那里,掌握更多的资料。就在陈国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不知所措时,公安局长突然来访,说县长不用发慌,司机已经投案。
“投案?”陈国安没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十分惊恐,还以为公安局长让他去投案。
公安局长坦然地笑说:“这个老金,撞了人就撞了人嘛,跑什么。交通意外天天有,干嘛把一件小事整这么复杂。”
“金……你是说,金克恭?”
“不是他还有谁,除了他,谁还敢动县长的坐驾?”
“啊,啊,这个老金,这个老金,怎么就……”
那场车祸,交警部门最终认定是司机金克恭酒后驾车造成的。本来开始没定肇事后逃逸,只是定性为一般**通事故,可对手死咬住不放。尤其担任县委书记的冯光烈,更是动用不少手段,跟常务副市长联起手来,非要将陈国安搞掉。迫于无奈,陈国安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让公安按肇事逃逸追究了司机金克恭的责任。金克恭最后因交通肇事致死人命罪被判入狱,刑期八年。
那一年,金华刚满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