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通往广胜寺的道路曲曲弯弯,带着几分坎坷,几近羊肠小道。这条路黎汉河已经走过多次了,每每心中有大事,或者遇到难以越过去的坎,黎汉河总会想起这座叫五华的山,还有半山腰处这座不大的寺庙。去年一段时间,黎汉河曾想动员几家企业,将这条行走起来十分艰难的山间小道修缮一下,再从山南规划出一条盘延车道。这点投资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动一下嘴就行。有时甚至嘴都不动,一个眼神足矣。可寺内主持、大和尚理信大师否决了他。
“路太畅通,上山就失去许多况味,人生要的不就是崎岖吗?再说一修就要栽直,我还是喜欢峰回路转、别有洞天的滋味。我从十二岁到此山,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从没动过修路的念头。为什么,替别人把路修了,别人就再也走不出路。”理信大师说。
“可影响寺里香火啊。”黎汉河笑呵呵说。他说的未必是实话,广胜寺的香火旺盛得很,加上黎汉河常常送来脚步,这里的香客不但拥挤,而且十分神秘。但在这样的场合,黎汉河只能这么说。
“如果为了香火,广胜寺就不能叫寺。广胜寺修的是心,香火太旺,就熏着心了。我倒是喜欢清静,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理信大师边说边吟诵起诗来。
理信大师跟黎汉河是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越了许多世俗的。黎汉汗面前,理信大师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惧黎汉河怪罪他。
“好吧,那就让它继续崎岖陡峭,反正我是习惯了,隔段时间不爬一次,还浑身痒痒呢。不过这么一座峻美的山,没条好路,真是可惜。”
“世间可惜的事太多。万物合乎自然,顺乎自然,便是它的福。一切皆循于法则,归于法则。”理信大师又说。忽见风吹乱了黎汉河头发,忙提醒:“这边风小,首长小心点,不要总把自己置于风口上。去年一棵树,就倒了,不该倒的。”
理信大师总会说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是示人,还是示事,黎汉河听了,却是每次都有新悟,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黎汉河并不是佛家弟子,他是无神论者,自小到大,他就信仰一样:马克思主义。对五华山还有广胜寺的兴趣,一是来自于父亲黎衡山,二来,也与他多年的遭遇有关。
还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他上过这座山,寺庙里为他求过签。记得那是一支上上签,父亲哈哈大笑,说这小子将来比我有出息,出息大得很,大得很呐。然后将签一扔,背着他那支独臂,摇摇摆摆地朝山下去了,也不管跟在后面的警卫兵还有家人。
那时候黎汉河并不懂什么叫签,啥又叫上上签。只是觉得父亲一向绷着的脸陡然云散雾开,笑容太阳般冒了出来,黎汉河就觉这山很神奇,这庙更是神奇。
要知道,父亲是一个严肃得令人发怵的将领。战争年代,他的那张脸就很恐怖很吓人了,即或遇上全歼敌军缴获大量武器弹药这样的大胜利大喜庆,也很难见父亲舒开眉头笑一下。据父亲身边的叔叔阿姨说,越是重大的胜利,父亲越会训斥他们。有时竟到咆哮的程度。他还因为歼敌太顺利,灭敌太多,将立有赫赫战功的沈叔叔关了三天禁闭。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大家都弄不明白父亲的意图,更看不懂那比阴云还阴的脸。
直到黎汉河长大成人,母亲才告诉他,只要打了胜仗,父亲就会失眠,有时会失眠到很严重的地步。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次终于睡着了,却又在梦中大叫着醒来。母亲问他叫什么,父亲说,他梦到了无数寡妇,那么年轻,那么无辜,都哭嚎着跟他要丈夫。
“我是罪人啊,我这双手,满是血!”父亲痛心疾首地说。
黎汉河这次来五华山,是夫人沈若浠硬拉他的。几天前,若浠的好朋友、闺蜜、大学同学王落英从英国回来,非要吵着上五华山,还要若浠把黎汉河也拉上。去年这个时候,黎汉河陪着落英来过五华山,落英在寺里住了一宿,抽了签许了愿。当时她跟杰瑞的生意出了问题,一方面遭遇国际大环境的影响,几项贸易受阻。另一方面又遭到同行抵制,跟南非那边的贸易通道被人堵了,一大批货物被退回,损失惨重。儿子彼德也染了怪病,英国几家大医院都没看好,迫不得已才来国内看中医找秘方。
那天落英抽的签不错,预示着灾难即将过去,前景一片美好。落英兴奋地说,一年后如果夙愿成真,我一定要亲自来还愿。落英也不是佛教徒,其实有几个真正的佛教徒呢,大家都是有事求佛,没事玩自个的。但许了愿就得还,这点落英做得比较好。
“他不能不去,跟他一起许下的愿,他不去,我怎么还,还不了的!”落英非常固执,坚持让黎汉河上山。夫人沈若浠一向又宠着她,这一对宝贝,什么时候都能联起手来对付他。
“去嘛去嘛,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能不陪呢?再说了,她可是正宗美女呀,刚刚整过胸的,花了上百万呢。瞧瞧那体形,山是山水是水,越来越有味了,我都嫉妒得要死。”沈若浠一副色诱的样子,那张美丽依旧的脸,飞出淡淡一层红润来,仿佛她自己被什么撩动。见黎汉河有所动心,进一步蛊惑道,“我不去可以,你这大帅哥不能不去。我还真不信,大好的机会,你肯错过?”
听听,啥时也没个正形。黎汉河没有办法,儿子不在,夫人的纠缠还有暧昧就成了目前唯一能控制住他的魔咒。正好省里最近出了点麻烦,让人头痛,黎汉河也想趁此机会出去躲避几天。
有些事,你只有躲,却不能去应对。以消极的方法坐等积极的机会或者结果,是他经常采取的一种策略。这策略虽然悲观但却非常实用,目前已被越来越多的同僚或下属效仿。
车子停到山下,黎汉河没让其它人上山,只带了佟安一个。秘书长李国庆不放心,非要让公安厅郭劲波带两个便衣跟上。被黎汉河狠狠训斥一顿:“怕什么,这深山密林也有人害我?!”其实没,哪儿也没。李国庆不过是按程序办事,有些东西成了习惯,就没法改掉,也不能改掉。再者,万一有个闪失,李国庆作何交待?人们所以小心翼翼工作,并不是为了别人安全,而是为自己安全。对别人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让自己万无一失。这跟佛家讲的度自己才能度他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路上,黎汉河有意跟夫人沈若浠和王落英她们保持开距离,好腾出空间,让两个女人畅开了心多说些私房话。女人间的话永远说不完,越是亲密无间,这种话就越多。关一个屋子说不够,睡一张床说不够,钻酒吧俱乐部半夜也说不够。这条崎岖的山路,又成了她们说说笑笑的地方。
两个女人也不管他,掉在不远处,时而捧腹时而窃窃密语,偶尔还要停下来,冲层峦迭嶂郁郁苍苍的五华山吼上几嗓子。反正这条路对她俩来说,也不是头一次,虽是崎岖,但也绝对摔不到她们。况且天这么蓝,阳光这么足,山上的空气又如此新鲜,负氧离子可是山下好几百倍,跟省城江州比起来,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黎汉河一路走得有些沉默。最近他是不顺,麻烦一个接着一个,扎了堆的朝他涌来,令他目不暇接,疲于应对。本来他是有好消息的,上次去北京,见了父亲的老战友、军中元老、中央老首长萧鼎一,谈起即将开始的省部级人事变动,萧老还说:“你要做好准备啊,也该往你身上压担子了,不能老是这么悠着晃着。”黎汉河心里一紧一紧,嘴上却什么也没说。萧老是那种做惯了一把手的人,老是认为只有一把手才算真正挑起了担子,哪怕你在省长、市长的位子上,他也说你悠着晃着。几十年了,黎汉河早已了解他的性格。
都说是格决定命运,有时命运却也能锻造性格。萧老还有他的父亲,那种一言九鼎、雷厉风行的性格其实就是他们特有的命运锻造出来的。萧老对他期望很大,对他的未来有过不少设计,黎汉河的步子也一直迈在轨道上,没让萧老失望。不然,萧老不会提前跟他暗示什么。
按说有了萧老这话,他的精神足可振奋,在江北更能大手笔点,谋划了几年的战役也该痛痛快快打响。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先是他一位得力手下出事,让情妇出卖,直接举报到了中纪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勉强保下,没翻大船,但前景决不会再好。
惋惜啊,培养一个人多么不易,黎汉河在这位下属身上花费的心血,只有黎汉河自己知道。关键时刻却倒在女人手上,令他无语。这些年倒在女人身上的干部越来越多,他们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紧跟着,大本营江中又出了几件棘手事,一些老黄历被人连根带叶翻腾出来,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这些年来,搞倒他的声音一直就没停过,明里暗里,各种动作都有,黎汉河都没当回事,也不能当回事。
人不能被过去绊住脚步,更不能被过去的事吓倒,人是往前走的,前面才是你目光永远要盯住的地方,这是黎汉河的原则。人同样不能被流言和炮弹吓住,越是有人要阻止你,越是要大步向前。面对种种非议和无处不在的黑手,黎汉河表面仍旧淡定,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一点看不出有所不安有所急。内心里,却格外谨慎。不能不谨慎啊,萧老说得对,你现在是不敢错半步,一点纰漏都不能有。一丝的马虎,就有可能毁掉全部。
不错,是全部。
他们这些人为啥输不起,原因只有一个,别人输输一局,他们一旦输,那是全局。
全局什么概念,那就是一切。你的所有,有时甚至还有你的父辈、子孙,一切的一切,瞬间就都会没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
黎汉河喘口气,他感觉最近有点力不从心,精力一下跟不上了。50岁,人生的最黄金时节,为官也是最最黄金的年龄,得提起劲来,千万不能露出疲惫,不能。快到目的地时,停了下来,朝后看了眼两位女将,伸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变亮,变热,如炬般环视住四周。
五华山巍峨绵延,蜿蜒起伏,山峦迭障。苍松翠柏,杂木成林,郁郁葱葱。远山近岭,一派妖娆。奇峰峻岭间,又透出一份奇特的安静与超逸。黎汉河脑子里冒出两个字:霸气。是的,他上过那么多山,三山五岳尽游,名山仙峰饱览,但从没在别处感受到过这两个字。独独到了五华山,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有了,而且很强烈。
“首长累了吧,先擦擦汗,马上就到,要不我先去通报一声?”
秘书佟安屁颠屁颠追上来,双手捧给黎汉河一条洁白的毛巾。这一路可苦着他了,既要顾前又要顾后。尤其王落英,这女人忧郁起来孤凄得要命,一张脸能把世间所有的哀愁都写上,任凭你怎么安慰,那张脸就是不灿烂一下,仿佛随时都想把糟糕的生命结束掉。其实她的生命一点都不糟糕,成功得令人嫉妒。但女人就爱喜乐无常,王落英这方面尤过。佟安曾经奉黎汉河之命照顾过她,充分领教过她的冷哀与孤傲。可她一旦高兴起来,又天真得像个未长大的孩子,能把人闹死。最近她是喜事连连,贸易频频成交,利润高得吓人。儿子彼德也恢复了健康,心头的石块彻底搬走了,不开心也由不得她。
佟安不怕她开心,怕的是她开放。
王落英是那种一高兴起来便疯得什么也不管的女人,尤其男女方面,开放得过了头,时不时拿话刺他,从他身上捞便宜。刚才还佯装歪了脚脖子,叫他过去扶她一把。幸亏夫人沈若浠在,一眼识破她,骂她不要脸,吃嫩吃到嘴边来了。两个夫人似真似假的玩笑中,佟安得以脱身。不过落英看他那一眼,还是让他打战。
这女人,真够**!佟安心里说了声,目光又下意识地往落英那边瞟。
“不用了,直接进去吧。”黎汉河将毛巾丢给佟安,大踏步地往广胜寺去了。
黎汉河陪着两位夫人,山上小住一宿。理信大师不在,去台湾宝岛了。但寺里一应招待不比往常差,年轻的道安法师带着众居士,将落英想还的愿还了。落英出手真算大方,这次捐给广胜寺两百万,还有她从英国带来的一笔善款。晚上黎汉河一人独居一室,言明不让其它人打扰。佟安负责得很,送茶的居士都不让进,凡事都由他张罗。
夜里十一点,落英女士从西边客房走出来,说想看看首长做什么?佟安毫不客气地回绝:“首长累了,夫人还是请回吧。”
“夫人?”王落英怪怪地把目光搁佟安脸上。
“不叫夫人叫什么?”佟安并不怕。
“大姐或是美女啊,我算哪门子夫人!”王落英回敬一句,转而又咯咯笑起来。她的笑非常迷人,身子更是抖得像一团艳丽的棉花。
“落英——”那边房里,传出沈若浠替佟安解围的声音。沈若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倦怠,也难怪,几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山路跋涉,两个女人又叽叽喳喳喧了半夜,不累才怪。
这晚黎汉河其实没睡,他在山上忙了一夜什么,没人知晓,包括跟他最近的佟安,也不得而知。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行四人告别寺内众僧,黎汉河还特意跟道安法师握了手,感谢此行的照顾。道安法师有点紧张,以前黎汉河来,都是由理信大法师接待的,他顶多也就是端茶供水。这次能跟首长亲切交谈,让他受益匪浅。见首长如此客气,道安法师只顾着检讨,说此行慢待了,照顾不周,请首长海涵。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回去吧,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啊。”黎汉河笑容可掬地道。
刚出山门,黎汉河的手机响了,是山下秘书长李国庆打来的。问首长动身没,要不要上山来接?
“接什么接,安心等候,一小时后见。”黎汉河一边回绝李国庆,一边朝王落英脸上看。王落英大约也意识到黎汉河正在看她,斜过脸来,冲黎汉河浅浅一笑。
那笑如山野里吹来的一股甜风,让黎汉河的心晃悠了一下。
昨晚山上还来了一个人,是黎汉河提前请来的,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夫人沈若浠,也被黎汉河瞒住了。
黎汉河昨晚在寺里做了两件事,一是从来人这里详细了解了王落英夫妇在英国的生意以及生活状况,尤其王落英担任副总裁的远洋集团运行情况,不是黎汉河信不过王落英,是有点信任过头。
定期了解和掌握王落英夫妇的情况,已成了黎汉河现在必须要做的一门功课,尤其最近一个阶段远洋特别火,黎汉河更得警惕。
这门功课须由他自己完成,任何人都不能托付。还好,根据那人提供的数据及信息,远洋目前还算正常,没跑偏也没脱轨,生意火是受大气候变好所致,加上夫人沈若浠又锦上添花,跟几家外事机构说了话,不好反倒不正常。
另一件事,黎汉河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方案。这方案呈他手里有些日子了,不是没时间看,而是心静不下来。有些事可以在心静不下来的时候干,有些事就不能,必须心十二分地静。黎汉河所以答应王落英到山上来,心里其实是惦着方案的,山下不管是办公室还是其它几处休息或办公的地方,都不能让他十二分地投入,只有到了山上,在佛光普照佛音缭绕中,才能进入他想要的那个境界。
这个方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对未来的江北省还有他曾经工作的江中市,就更显重要。他在方案上动了十二个字,甭小看这十二个字,基本是把方案的中心内容调整了三分之一。
必须调整。昨晚参阅方案的时候,黎汉河脑子里又浮出以前许多事,包括大安县工作时的一些记忆。说来也巧,他跟夫人沈若浠真正相识,还是在大安开始的。不过昨晚他没想夫人,倒是中间有那么一会儿,莫名其妙想起了王落英。很奇怪,对夫人沈若浠这位朋友,黎汉河一向采取的态度是不过分亲,也不过分近,能拉开多大距离,尽量拉开多大距离。但事实是,这种距离很难拉得开。除两家关系非同寻常外,还有很多不便言说的事搅在一起,尤其黎汉河把儿子黎明送到国外,生活还有学习基本由落英的外国老公杰瑞照顾。若浠想儿子了,一分钟都不能等,恨不能坐专机直达富城,去了一应事儿自然由杰瑞先生安排。这样的关系,怎么能拉开?
拉不开也罢,黎汉河相信自己还不至于在她面前犯错误。想到错误两个字,黎汉河笑了,觉得这种地方用这个词不当,又觉这词有点暧昧。再回想王落英看他时的眼神,就有点心猿意马,收不住了。
但他必须收住,眼下什么时候,正事还一大堆呢,哪有闲情逸致瞎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