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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组第一站去的是江中。
这点黎汉河预计到了。江北巡视,首站肯定跑不了是江中。但他没想到的是,巡视组一到江中,整个消息便被严密封锁起来,找谁谈话,了解什么,摸哪方面的底,全都成了秘密。
这在以前,是极少有的。虽然钟丽丽那晚跟他提醒过,这次纪律严明,但严明到这份上,黎汉河还是没想到。
包括他想了解一些消息,都难。
可为什么想了解呢,黎汉河忽然就将自己问住了。
钟丽丽他们下去的第二天,黎汉河往萧老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当然不是明着问巡视组的事,那样萧老会很反感,而且会严厉警告他的。黎汉河是以关心萧老身体的名义,问萧老最近还吃药吗?萧老说身体还行,以前那药最近停了,换了一种,是医生建议的。黎汉河围着这个话题,聊了一会,顺带又关心了一番老夫人的身体。萧老说都没问题,都硬朗着呢,让黎汉河安心工作,不要为他们分神。
谈到这儿,话就有点谈不下去。你不能老是围着身体说事,其实对老革命来说,太关心他们的身体,他们也敏感,有时甚至会很不开心。黎汉河就等。有时打电话,等也是一种策略,对方自然会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你的关注点在哪,要是对方真想告诉你,不用你开头,对方先将话头引到那方面了。可是黎汉河等了半天,萧老还是不往他关注的话题上拐,黎汉河自己又不能拐,只好说:“好吧,萧老早点休息,过些日子我去看望您。”
就在黎汉河挂断电话的一瞬,萧老突然说:“汉河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你跟柳家那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黎汉河一下就怔在了那。
萧老在电话里突然提到柳思齐,什么意思?
他刚要跟萧老解释,萧老又道:“最近可是听到不少你们的传闻啊,汉河你是不是管不住自己了,要真管不住,我派人去管!”
黎汉河赶忙说:“萧老我听您的,一定管好自己。”他没有解释,这个时候乱解释,非但不起作用,反而会加重萧老心头疑惑。只能表态。
萧老连态都不想听他表,武断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想为官,就离她远点。不管她跟你家什么关系,都不是她乱来的借口。”
乱来的借口。这句话一直在黎汉河耳边响,以至于时不时地恍惚,他对柳思齐,是不是太过于放纵。或者,还抱有其他目的?
一想哥哥胡楚界那张脸,还有他们那个来路不明的儿子,黎汉河这想法,马上又飘得无影无踪。
巡视组的到来的确打乱了江北的节奏,不只黎汉河,省里每一位要员,这些日子表现都很异常。黎汉河听说,叶广深这几天脾气特别地大,但凡找他汇报工作的,工作还没汇报一半,就被训得狗血喷头。
黎汉河据此相信,这次中央下派巡视组,叶广深同样不知情,等于是集体被搞了突然袭击。还记得上次他们一同被叫去北京,叶广深找种种理由来推托,什么江北正处在关键时期,此时派驻巡视组,会不会让大家觉得中央不信任江北,会挫伤同志们的工作积极性。还比如江北的问题江北先查,要是牵扯到大案要案,再向中央汇报也不晚。总之,就是不想让巡视组来。
黎汉河当时搞不懂叶广深为什么要阻拦,或者说为什么如此之怕。以他对叶广深的了解,叶广深还是眼下省部级干部中相对清廉的。不是说没问题,眼下真要找一个没问题的,难啊,包括黎汉河自己。
黎汉河说的是相对。
眼下谈论这个问题,只能谈相对。绝对的清廉,任何人也做不到,那简直是不敢想的一件事。这是他从政多年的感悟,也是对现实的深刻认识。
相对讲,叶广深这方面问题不大,至少不十分严重。黎汉河从很多渠道得到的信息,包括萧老他们对叶的评价,也印证着这点。
叶广深担心的,是其他。
一想其他,黎汉河的眉头便紧了起来。他总感觉着,那件一直压着自己心头的事,叶广深早就知道。也正是这件事,才让叶广深冒着巨大风险去婉拒巡视组的到来。
黎汉河甚至还想,中央所以在上一批名单中取掉江北,很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
这事盘根错带,发展已非一天两天,但所有方面都在缄默,包括他,也只能紧闭着嘴巴。就连肖老面前也不敢提。
这事跟晋家有关,跟已经调出江北的前省长吕四海也有关,跟前来见他的杨恩光、谢非卿更有关。
当然,跟莱蒽集团,关系更大。
黎汉河为什么要关注巡视组,想方设法要知道点消息,根,还在莱蒽集团这里。
他必须搞明白,中央突然派下来巡视组,是查江北的问题,还是借江北查那件私底下传得很神秘,公开场合却什么也听不到的事。说白了,就是东山会。
这些天,不管是办公室,还是在家,黎汉河桌头上都摆满了报纸,摆满了中央印发的各种内部会议讲话,以及情况通报。他试图从这些里面,找到一些印证,找到一些能启发他的东西。比如相关的词句,比如高层对反腐的最新提法,以及下一轮重点打击的目标。
但是很遗憾,他的种种努力都宣告失败。或者说,中央没像以前那样出牌。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自己判断有误。或者,之前听到的种种,都是谣言,不可信?
纪委书记高华生主动来找黎汉河交流工作了,这在以前是鲜有的事。虽说黎汉河跟高华生之间,也没什么隔阂。就算有,那也不影响大局。这个级别的领导如果因为个人之间的不同观点不同意见而闹别扭,那就太过低级。他们往往是表面是什么意见也没有,背后却讲求牌路的不一样。高华生不主动来找黎汉河,更多的原因出于工作考虑。毕竟纪委两个字,现在很敏感。尤其中央正式将反腐倡廉提到重要议程后,高华生他们,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别样颜色。以前大家巴不得高华生打个电话或私下约谈一下,再怎么着人家也是省委常委,省里重要领导。现在不一样,高华生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一股浪。就算到了黎汉河这,省府一干人也会挡不住地瞎想,是不是又在查某个人,会不会是前来跟黎汉河交换意见。凡此种种,都是些对工作不利对团结更不利的猜度。所以高华生这半年,轻易是不上其他领导门的,除了广深书记这边。
但今天,高华生主动来了。
黎汉河笑笑。不来才怪。黎汉河相信,这次巡视组突然进驻江北,内心最不安的,就属高华生。为什么?他是纪委书记啊,巡视组虽然不是中纪委直接派出的,但中纪委在里面的重要作用,不用别人强调。一般情况下,巡视组下来前,只跟省里三位领导打招呼,两边一把手加纪委书记。最近反腐形势很微妙,手段也特殊,可以不跟省里两边一把手打招呼,但纪委这边,怎么也得提前沟通。可这次明显看,高华生也不知情。
这就很有点意味了。就算你不想别的,但有一点你不能不想,那就是中央对江北的反腐工作满意度不高,至少对高华生这位书记,有看法。
“省长最近很忙啊?”高华生没话找话说。顺势扫了眼黎汉河办公桌。桌上干干净净的,之前摆放的那堆文件还有内部材料,已经全部收了起来。
黎汉河笑笑,没说忙,也没说闲。看似非常随意地说:“我能忙什么呢,隔窗听雨,看风有多急,闲人啊。”
这天正好外面下雨,多少也有点风。
高华生抬头看了眼窗外,接着话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看来省长也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了?”黎汉河拿出一纸杯,看似要给华生书记倒水,又放下,“哎,老高,前两天你是不是遇到一书法家,我听国庆他们说,那人字写得不错,很有个性。”
高华生没想到黎汉河忽然问这个,愕了一下,道:“省长是说他啊,那人其实就一冒牌货,浪得虚名。”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他的字很值钱呢。老高你也够意思,遇到高人也不通个信,一人独享,怎么样,哪天把他请来,教我两下子?”
高华生知道黎汉河也在习书法,好似也拜了师,但他不相信黎汉河对书法有这大的兴趣。一时有些失落,应付道:“行吧,下次他来,我备好了笔墨,请省长杀杀他的傲气。”
“不敢,不敢,人家是大师,我那两下子,拿不出手的。对了,前两天我讨到一幅字,觉得还行,要不要过过目?”
黎汉河说过目,高华生哪敢说不?就道:“好啊,首长这里的,一定是稀世珍宝了,算我有眼福。”
黎汉河真就从柜子里拿出一幅字,打开,放在了板桌上。上面果然遒劲有力四个字:气定神仙。高华生屏住呼吸,果然一副被震撼到的样子,半天,他道:“笔笔饱满,劲健生动,欲放又收,暗含千钧之力。果然是不凡之作,开眼界,真开眼界啊。”
黎汉河含笑看住高华生,所以将话题引到字画上,一是半月前高华生的确见过一个人,是前元老的秘书。元老在台上时,黎汉河还在江中,仕途算是才起步。当然,高华生起步更晚。他们两个,都是无缘跟这位秘书见面的,更别说是私交。可是这些年,随着元老老去,他的很多风趣事被传开,大家闲时,也在小圈子里开心地谈起。坊界传说,元老以前跟人题字,多是秘书先将字的轮廓勾勒好了,元老拿笔涂墨便是。当然这不可信,黎汉河亲眼见过元老题字,作假是不可能的,不过元老的字嘛,就很难恭维。
黎汉河所以提及这位秘书,是这人现在四处游走,据说还能帮别人提升。有人就信,所以他的墨宝,现在价位高到离谱。
黎汉河当然不是为了此人的墨宝,他是一个除了权力对什么也起不了兴趣的人,这点很令他懊恼。他提此人,是在暗指,高华生竟也相信这些,还花大价钱从此人手里买得墨宝。权力场,真是什么稀奇事也有啊。
“是理信大师题的吧,这样的字,也只有他才能写出。”
黎汉河还在感叹人生,没想高华生给了他这么一句,一下就让他浑身不舒服。下面明明有落款的,舞文弄墨习字玩画的高华生不会这点都看不出,居然说是理信大师的。转而就明白,人家这是拿话还给他呢。他不是提起了那位原秘书吗,高华生当然要说出理信大师来。意思是彼此彼此,咱谁也甭笑话谁。
黎汉河果然就笑不出了,看来他去山上找大师,并没瞒过众人,不知背后还怎么编排他呢。收起字画,一声不响地放进柜子里。转过身时忽又想起,李国庆两天前告诉他,巡视组来江北前两天,高华生也暗中去了趟广胜寺,大师当然没见他,是寺内另一位法师接见的。高华生还抽了一支签,据说是支下签。
这人急了,有病乱投医,四处抓稻草,难啊。
黎汉河忽然同情起高华生来,如果他预料的没错,高华生在江北的日子不会太长。很多事都是有前兆的,该通气的不通气,该让你知道的不让你知道,这便是对你的不满。他也知道高华生到他这儿来的真实目的了。刚进门时他以为高华生是跟他来打听信息的,高华生以为他知道信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高华生是为理信大师而来。
滑稽,滑稽啊。黎汉河忽然有点瞧不起高华生,这人不管未来怎么样,都该从他的盘子里拿了出去。恰好此时秘书长李国庆推门进来,见他这边有客人,还是华生书记,就道:“高书记来了啊,两位首长有事,那我先回去。”
黎汉河说:“我跟老高谈完了,说吧,啥事?”
李国庆看一眼高华生,不说。高华生知道该走了,脸有些暗,努力挤出一丝笑:“你们谈吧,我也该忙去了。”
姚碧华来了,说有急事要汇报,已经在李国庆办公室候了有二十分钟。
“怎么不早说?”黎汉河有些怪李国庆。李国庆笑着解释:“华生书记在,不敢打扰。”
“扯,以后要分得清重点,让碧华过来吧。另外,你打电话问问佟安,怎么回事,这一放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
李国庆领命而去,不大工夫,姚碧华进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不是好事。
黎汉河说,水杯在柜子里,想喝自己倒。姚碧华说秘书长那边已经灌饱了,肚子不是养鱼的。
这女人说话就是冲,没有办法。黎汉河对她的赏识某种程度也纵容了她,让她那种古怪脾气越来越不知收敛。抽机会得提醒她一下,这样下去,不行。
“大雨天的,以为您在酒店那边办公,路上又堵车,来回折腾掉不少时间。”姚碧华说。
“没听见巡视组到了嘛,其他办公地址暂时不去了。”
“省长就是自觉。”姚碧华明显是说气话,这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在黎汉河面前不装,有情绪直接表达出来。
“说吧,又发现什么了,风急火燎的。”
“这个柳思齐,你到底跟她颁了什么尚方宝剑?”
“柳思齐,她又怎么了?”
“张狂,四处惹事,口气大得骇人。我说首长,你得管管她,不然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一听姚碧华这语气,黎汉河就知道,柳思齐又给他折腾出事了。果然,姚碧华炮筒子似的,一气道了许多。黎汉河听完,默住了。
不,是惊骇住了。
柳思齐涉嫌土地非法倒卖,具体点就是,以工业用地为名,从江中拿地,拿了自己并不开发,要么囤着,要么找关系变更用地性质,然后以高出原地价十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倒腾给那些拿不到地的。
姚碧华说,目前已查明,柳思齐在江中三个工业园区,先后拿到九宗土地,自己真正用了的,只有三宗。
“你算算她从中牟了多少利?”姚碧华声音很大。
这帐黎汉河不用算,也用不着吃惊,比这更露骨的他也听到不少。商业时代,钱已不是核心,多赚与少赚只是数字的区别,关键在于……“手续呢,手续合法不?”黎汉河问。
“当然合法,合法得竟然让我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姚碧华情绪依旧激动。
“那你跑来汇报什么?”黎汉河猛地变了语气。
这一变惊着了姚碧华,也让姚碧华意识到,感情用事真的不是件好事。起身,从柜子里拿个纸杯,接了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将杯子扔进垃圾筒,道:“我很失败,明明知道问题就在那里,但就是查不出。算了,省长另行换人吧,我没用。”
姚碧华一点来时的气概都没了,沮丧地垂下头,眼里甚至闪出了委曲的泪花。
“这就是你的能耐?我说姚碧华,遇到这么点困难就放弃,忘了你当初的承诺了?”
“首长您不用激我了,也怪我太天真,以为凭借正气,凭借啥都敢碰的勇气,就真能撕开各种黑幕。现在看来,是我姚碧华太过幼稚,忘了是在跟谁过招。”
“跟谁过招?”黎汉河并没接着发狠,语气平和地问。
“柳思齐啊,还能有谁。江中的人都知道,她是省长的关系,她要星星江中不敢给月亮,她要离江五公里远的土地,江中不敢给她离江六公里的。她说这土地要搞工业,江中就给她工业用地价,她让江中变更用地性质,江中就得变更。”
“她是江中市委书记?”
“当然不是。”
“不是你沮丧什么,大家都说她是我黎汉河的人,现在是我黎汉河让你查她,你怕啥?”
“我当然怕。以前我或许不怕,现在怕。首长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但凡遇到跟天鹰集团有关的问题,江中那边都在缄默,没有人敢多说一句。大家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无奈地笑。首长您知道这笑里藏了什么吗?”
“藏了什么?”黎汉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看似是恐惧,害怕,但我总感觉,那些人眼里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黎汉河猛地起身,失态似地问:“真有这种情况?”
“别说是江中高层,就连工业园区保安、清洁工,还有出租车司机,言谈间都有一种盼着柳思齐出事的乐活劲。我听到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她上面有人啊,谁能拿她咋?这人,连傻子都能听出是在说省长您。”姚碧华的声音已经很激动了。
不激动没办法,一开始她真是按黎汉河说的狠着心去查,可查着查着,就犯起犹豫了。
不管怎么,黎汉河这边,她还得维护。任何正义都是有局限的,姚碧华绝非圣人,她还远没到谁也敢碰那个程度。
“混蛋!”黎汉河一拳下去,桌子发出一片抖索声,桌上的笔罐咯咯咯响了一阵,倒了。
黎汉河扶起笔罐,将甩出的几支笔原又放好,他的脸的确已经很难看了。
有些问题他是意识到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他让姚碧华查柳思齐,并不单是查清柳思齐这些年在江中做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想知道柳思齐给他带来了什么,埋了多少坑,有多少隐患在里面。现在,黎汉河已经知道问题严重到他不能再抱侥幸。
这事有两种可能。一,柳思齐真的是在江中为所欲为,这点她能做到。二,柳思齐或许做的没那么过火,但有人操纵了舆论。
略微思考一会,抓起电话打给李国庆:“秘书长吗,马上通知审计厅长还有副厅长方旭东到我办公室。”
“首长您要干什么?”姚碧华绝无跑来告状的意思,也不是想让黎汉河立刻将柳思齐怎么样。她就是担心,为黎汉河担心。以她对黎汉河的判断,黎汉河还不会大意到对柳思齐放任不管。她怀疑这里面有别的名堂。
“碧华啊,我得先谢谢你,若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还真不知道她……”黎汉河有点说不下去。脑子里一遍遍浮出柳思齐那张洋溢着快乐与幸福的脸来。这些年他是有点惯着她了,因为父辈的原因,更因为哥哥胡楚界和柳思齐的关系,他对柳思齐,真是有点宠得过头。而且可怕的是,他从不怀疑她,因为他总觉得,从他们家出来的人,应该跟他一样,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可是现在……柳思齐明显是背着他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做了还不告诉他,自始至终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乖乖女的样,老让他放心,说她不会乱来,更不会闯祸。他居然就信!
想着想着,黎汉河突然问自己,你真的只是相信她,没有其他动因?或者,对柳思齐的所作所为,一点警觉也没?
他被这个问题吓住了。答案似乎不是这样。关于柳思齐在下面的所作所为,他还是断断续续能听到许多的,就算再忙,也不会少掉这些时间。听到为何不去阻止,不去叫停,莫非,他内心里,也还有其他目的?
有那么一刻,黎汉河眼看要承认了。他跟柳思齐之间,是复杂的,隐秘的,这隐秘和复杂绝非男女之间那点事。他是黎汉河,不是一般人,女人这关,他自信是能过去的。况且得知柳思齐跟哥哥那样以后,他对这个女人,就有了一丝警惕,有了一种提防。别的不说,哥哥胡楚界的脸面还有尊严,他是要顾的。此刻他想到的隐秘,是另外一种。
他是不是在利用柳思齐,完成着什么?或者,拿她当一枚试剂,去测试江中,甚至暗暗地测试着来历更加隐秘的向慧母女?
有这种因素!
黎汉河已经不能否认了。所有的问题应该都因此而起。他早就知道莱蒽的背景是谁,莱蒽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莱蒽在江北的目的是什么。他不能阻止,也不能揭穿,甚至碰都不能碰。但他又不想放任,不想装聋作哑。于是就让柳思齐的天鹰去搅局,去当莱蒽的绊脚石。这些话他不能明着跟柳思齐讲,于是采用了对柳思齐放纵的策略,佯装对柳思齐信任,佯装什么也发现不了,完全让柳思齐自行表演。
包括假借或利用他名义,潜意识里他都是默许的。他不会笨到连这个都觉察不了。他不就是要看看,罗浩武还有常务副市长林默达他们,怎么对待柳思齐,会不会将给予莱蒽的那些特殊政策还有便利,照单全给了柳思齐?
他原以为这是一种策略,一种智慧,现在看来,是蠢,是自己挖坑,自己作死。
他太自信了。从没想过会出现收拾不了的局,也从没担心过别人会借机大做文章,成全他,几倍几十倍地成全他,利用他的自信和自大,挖出一个巨大的坑,然后借其他力量将他埋下去。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对方。或者说,这一招玩得不高明。
现在怎么办?
黎汉河顾不上再跟姚碧华客气,摆在他面前的任务,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借助自己这只手,将柳思齐所做的一切洗白,不让柳思齐搅进这局。但这现实吗,或者有必要吗?第二条,那就是他一路走来,常用的习惯性动作,只有两个字,牺牲!
想到这两个字,黎汉河又把自己骇了一条。另一个声音不住地提醒他,她是柳思齐啊,柳上前的女儿!
那又怎么样呢?
他忽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这一下反把自己给问轻松了。
没时间再犹豫了,这问题必须解决,就算他想保护柳思齐,也必须先把事情整明白,看那个坑有多大,能不能填。还有,柳思齐还是以前的柳思齐吗,她有没有算计他的可能?
黎汉河再一次想起高阳,想起柳正正,想起糊里糊涂背锅的哥哥。
他的心定下来,果然不再摇来晃去。
审计厅长和副厅长方旭东很快到了,秘书长李国庆陪着他们一块进来。厅长一进门就说:“首长有什么急事,我那边正开会呢。”
黎汉河没回答,让李国庆给二位倒水,他还在考虑怎么布这步棋。
等李国庆倒了水,黎汉河说:“国庆你也坐,有件急事,碧华同志在江中遇到些难题,我想小范围议一议。”然后冲姚碧华道,“你把大致情况跟两位厅长讲一讲。”
姚碧华心里嗵嗵乱响,这些事怎么能跟外人讲,可都是大机密啊。
“讲吧,没事的,这里没外人。”黎汉河又说。
这话让姚碧华心里踏实了些,她也知道审计厅这边跟省长的关系,但还是不敢直接讲出柳思齐来,只道是奉省长之命,对江中工业园区几家重点企业做调研时,发现很多问题。尤其土地征用和土地出让金方面,违规现象严重。部分企业低价拿地高价抛售,扰乱土地市场不说,也对正常的金融秩序起到破坏性作用。因为这些土地最终都是溢价抵押给银行的,个别地块甚至抵押不止一次,里面乱象触目惊心。
另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地方政府违规拆借资金,名义上在保护与扶持重点企业,实质上却是拿国家或省里其他项目的资金,填企业黑洞。
姚碧华还在讲,黎汉河打断说:“碧华你也别遮拦,点明了说,问题集中出现在天鹰集团这里。现在上上下下都在传,天鹰集团柳思齐是我黎汉河扶持起来的,我是天鹰的后台老板,碧华他们工作起来很为难。今天把二位厅长请来,只有一个目的,围绕大型骨干和重点企业,尤其是天鹰集团,审计厅这边组织力量,同步进行资金审计,务必查清问题所在。面上呢,对江中近三年国家还有省里重点扶持项目资金,不只是工业项目,全方位的,包括公路、扶贫、环境治理等,做一次全方位审计,查得一定要细,要全,我要看看,落实到具体项目上的有多少,拆借挪用了多少?资金是真的被挪用,还是打着拆借的名义进了某些人的腰包?”
厅长的脸色猛一下变了,没想是如此重大的事,而且是在这个时候。犹豫着说:“现在下去合适吗,巡视组刚到江中,会不会被别人说是添乱?”
黎汉河这次没犹豫:“有什么不合适的,难道巡视组来了,工作就不开展了,大家都要等?”
“但这样大的工程,马上下去不现实啊?”厅长不是在推,也是设身处地在考虑。
“先下去人,从天鹰集团几个项目查起,一边查,一边完善相关手续。需要人力,国庆这边负责协调。该向分管领导请示汇报的,由国庆陪着你们。”
黎汉河这样说,两位厅长就不敢再找理由。省长安排的工作,分管副省长哪敢说不,积极协调都来不及。
过了一会,方旭东说:“重点项目资金管理,问题很严重,省里早就该正视,不然积累到一定时候,积重难返,想纠正都纠正不了。”
“旭东说的对,这事我们以前重视不够,这次正好利用碧华他们查重点项目这个机会,你们两家同步。具体怎么协调,你们回去商量,但要快,动作一定要迅速。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对天鹰集团,几位都不能有顾虑,不管下面传什么,也不管柳思齐搬出谁,都要一鼓作气查下去,明白我的意思没?”
黎汉河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闪出高阳那张脸来,到现在他还没搞清高阳跟柳思齐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害怕柳思齐急了会搬救兵。
方旭东似是明白了,很快点头。但姚碧华还有审计厅长,仍然有点不敢相信。黎汉河突然对柳思齐这样发力,让他们看到了黎汉河更为骇人的一面。
事情交待完,几位都走了。办公室又安静下来。
雨还在下,黎汉河来到窗前,看着茫茫一片的雨景,心里不住地问,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点?
后来他得出结论,他这不叫狠。表面上他看似是将剑指向了柳思齐,但他想刺破的,是柳思齐背后那团迷雾。
他不能排除,有人借柳思齐三个字,给他做一篇大文章。与其等别人拿柳思齐来撂翻他,不如他先将柳思齐扒光。他倒要看看,柳思齐身上,有多少人,涂了多少层色泽。
可是黎汉河还是狠得晚了。
就在方旭东带着一干人抵达江中当天晚上,中央巡视组找柳思齐谈话了,而且这一次谈话,据说很“隆重”。
消息是夜里方旭东电话里告诉他的,当晚十一点过点,方旭东来电话说:“首长,情况有点不太对劲,柳老总被叫走了。”
黎汉河没反应过来:“柳老总,哪个柳老总?”
“就是思齐。”
方旭东跟柳思齐也算是熟识,只要跟黎汉河近的人,不可能跟柳思齐不熟,就算你不想熟,柳思齐也不许。这是一个在社交场里十分活跃的人物,而且她在圈子里,也不让人那么生烦。大家对她的评价还是好的,也都乐意跟她接触。当然,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称她思齐,这样显得亲切且自然。
黎汉河哦了一声,顺口又道:“这么快啊。”
“好像跟另一家企业有关。我们下来之前,巡视组刚刚跟伊腾实业戴老总谈过话。”
“戴冰瑶?”黎汉河想起那个面相富态但眼里总露着不满和报怨的女人来。戴冰瑶来江北投资前,黎汉河感觉她是一位很智性也很有内涵的女企业家。记得当时作为投资商代表,黎汉河还接见过她,并跟她就江北的投资环境还有未来发展方向做过一次交流。后来再见到戴冰瑶,就发现她跟初来时完全不一样。
黎汉河对这位女企业家的评价是,一个敢捅破纸的女人,一个常常让别人接不住招的刺头。事实也证明,就他听到的消息,戴冰瑶还有伊腾实业,这些年作为并不大,而且困境重重。只是,他再也没找戴冰瑶谈过,戴冰瑶呢,也同样没找过他。
“跟戴冰瑶有什么关系?”黎汉河不清楚方旭东此刻提起这女人的原由,只好问。
“这女人好像怨气很大,胆子也大,她跟巡视组反映了不少情况。下面已经炸开锅了,江中目前有点乱。对了,我还听说,她将一份曾经给过原市长刘路的材料呈给了巡视组。”
“刘路?”黎汉河越发纳闷。戴冰瑶向刘路反映过问题,这点他怎么不清楚?
“现在下面都这么说,我刚跟江中审计局两位领导见过面,他们好像对这很敏感。”
“不要受影响,按你们原定计划进行。”黎汉河怕眼下乱象会干扰到方旭东,让方旭东一定保持清醒。
但是柳思齐被叫去谈话,还是让黎汉河多少有些意外。
得,想多了没用,还是静观事态发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