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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乙春那天没来,并不是因了关键副市长。是市长万庆河突然叫她,说有急事。陆乙春都已往梅园这边赶了,万庆河让她马上回市政府。
到了市政府,万庆河开口就问:“前景实业怎么回事,不是他们的项目已经过了会吗?”
陆乙春一楞,万庆河怎么突然问起了这?
前景实业是南方一家旅游公司,说是旅游公司,其实规模和实力早已超越了旅游两个字,如今几乎是啥热门就往啥里面钻。陆乙春是在去年的招商引资会上见到该企业代表的,一个叫于则洋的男人,四十多岁。陆乙春查过此人的资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职业经理人,以前在一家毫亿地产的房地产企业当总经理,半年前被前景旅游挖了过来,目前是前景旅游副总裁兼前景实业总经理。于则洋当时是按照南州招商引资的要求,将前景实业在南州的项目计划书还有投资方向及大纲交到了会务组,还跟具体分管旅游项目的副局长水爱莲进行过前期接触。但在项目汇总时,水爱莲将前景实业的项目计划书还有投资意向全给压了。具体原由,陆乙春不得而知,只以为前景实业的投资不符合南州发展要求。后来万庆河过问起此事,她才急了,将副局长水爱莲叫来,问究竟怎么回事?水爱莲支支吾吾,说这家企业不太靠谱,有点像皮包公司。陆乙春将此话反馈到万庆河这里,没想让万庆河狠批了一通。
“你知道什么叫皮包公司?好好看看这家企业的资料,看看他们的发展步伐,还有战略目标与气魄!”骂完还不过瘾,又训:“你这个局长,当得是不是太官僚。一句话把几十个亿的投资拒之门外,你还像个招商局长么?”
万庆河这么一骂,陆乙春便知道,她把工作做错了,这家叫前景实业的公司,必须尽快列入名单,而且一定不能在中间环节出错。
陆乙春紧着将这家企业的资料找来,并从网上查了许多,从内心讲,前景旅游还有前景实业是国内同行中的佼佼者,这几年发展势头很猛,已在不少城市投资了大型旅游项目。而他们提交的“东方醉城”,投资更是高达五十个亿!如果不是这个庞大的投资数,陆乙春可能要信,也可能会主动跟投资方联系,但五十个亿吓倒了她。还有,陆乙春查到,这家企业的董事长也就是老板居然是一位年龄刚过三十岁的年轻女性,叫张欣。网上关于她的介绍不多,通过正规渠道更是打探不到,感觉此人很神秘。对神秘的人还有事,陆乙春一向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她喜欢透明,犹豫来犹豫去,这事就让她拉下了。
又过一段时间,万庆河再次过问此事,陆乙春虽不知道万庆河过问的理由,但自知不能再拖,于是将一份简单的报告呈到市长办公会上,没想,市长办公会很快确定了此项目,将前景实业补充到南州招商引资的重点名单里。
这阵听万庆河问起,陆乙春心里腾一声,最近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她的预感告诉她,是自己没把某方面工作做好。
“是过了会,但这家企业后期没再接触过,所以……”陆乙春小心翼翼地回答。
“人家背着钱来,还要怎么主动?”万庆河不满地发了句牢骚,他看陆乙春的目光,也不像以前那么柔和。陆乙春心里再次打出一个哆。
“是我们该主动,最近太忙,我把这事给……”
“忙、忙、忙,都拿忙当借口,那你告诉我,谁是闲的?”万庆河火气更大。
陆乙春就不敢多言了,万庆河对她,很少发脾气,一旦发了,就证明她把工作没做到位,只好低头等着挨批。万庆河这天倒没再批下去的兴趣,紧着安排:“你马上把这家企业全部资料找来,认真核实,同时对‘东方醉城’这个项目做出评价,拿出你们的意见来。”
陆乙春领命而去,两天里忙得楼都没下。省局蔡局长这边,只好交给水爱莲去陪。省里督查的事,本来是重中之重,不但关系到南州招商引资能否得到省里的肯定,对陆乙春个人来说,更是影响巨大。干工作为了什么,不就是在上级面前讨个好,不就是得到更高一层的肯定与赞扬?嘴上说为这为那,为地方经济的振兴与发展,为百姓谋福祉,心里怎么想,大家都明白。陆乙春也不是超人,更非圣人,为这次督查,她暗中做足了准备,想在蔡江华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加深一下影响。蔡江华对她,一直有意见,已经在关键面前说过不止一次了。上级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批评,就能把你的工作否定掉一大半。如果说在背后,后果更严重。陆乙春已经意识到这问题,必须想办法把他的意见扭过来。不然,以后工作会越来越被动。谁知啥都准备好了,关键时候,突然冒出前景实业这么一出戏,一切都给搅黄,陆乙春只能眼睁睁把接近蔡江华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水爱莲。
一想水爱莲,陆乙春的心就乱。
女人跟女人之间,有些事是不用细说的,彼此心里怎么想,会做些什么,心里都清楚。水爱莲一活跃,陆乙春自然就多出一层危机,莫名的,心就会紧。其实哪个位子上的人都没有安全感,位子看似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活人会挤走位子。对陆乙春她们来说,啥都能被人挤走,独独位子不能。所以,陆乙春必须想办法,将有些东西掐死在摇篮里。
陆乙春给田家耕打电话,语气有点沉重,她说:“老领导,遇到难啃的骨头了,能不能抽时间帮妹妹消化一下?”
一听这口气,田家耕就知道,陆乙春这边出大事了。如果是小事,哪怕是挨领导批,让领导剥面子,陆乙春也不会用这样的口气求他。几乎没想就说:“行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外面找个地方吧,我现在不想呆在办公室。”
“好吧,等会给你电话。”
半小时后,田家耕来到一家叫紫云阁的茶坊,这是他当县长时常来的地方,老板娘是安小桥中学同事的妹妹,有个好听的名字:孟紫嫣。田家耕他们常常叫她紫嫣,当时是为了照顾紫嫣的生意,一个离婚女人,带个五岁多的孩子,创一份业,不容易。后来就是对这地方有了依赖性,感觉到哪都没这地方自在。惹得安小桥不时拿话刺他:“怎么,是不是怜香惜玉了,动了恻隐之心?”或者就说:“要不你把她娶来吧,看你一边边往她那跑,我心疼。”田家耕并不当真,夫妻间,这种玩笑少不了。但他清楚,妻子小桥绝不会吃紫嫣的醋,她自己还常常带一大帮姐妹去照顾紫嫣生意呢。
田家耕给陆乙春打电话,说了地方,并告诉她具体包厢。没想陆乙春说:“你到水帘洞来吧,我比你先到。”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女人!女人的第六感总是比男人神奇,田家耕边往水帘洞走,边在心里笑自己。他在陆乙春面前,真是没一点秘密的,什么心思都能让她揣摩准。等进了包房,陆乙春正跟老板娘紫嫣说笑呢,两人亲亲热热,情同姐妹。
“大哥来了,快请座,我这就泡茶去。”紫嫣边说边看田家耕,认识到现在,她一直管田家耕叫大哥,管安小桥叫姐。这是一个外表十分安静的女人,静得像一潭水。如果不是在茶屋,其他任何地方见了,你都不会把她跟生意两个字联系起来,一定认为她才是人民教师。可她命不好,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国企,干统计,没上几天班,国企被人买了,成民营了,她下岗了。没过几年,男人又有外遇,小三竟然是她表妹,以前就住在他们家。性格倔强的紫嫣哪受得了这气,真是引狼入室啊,一怒之下带着孩子离开那个家,到南州打工来了。
“生意怎么样,还行吧?”田家耕见紫嫣气色不错,就知道这边生意还好。
紫嫣说了声很好,喜冲冲地忙着张罗去了。说实话,如果不是田家耕两口子,紫嫣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不只是生意,怕是活下去的信心都会少去许多。幸好,上天让她遇到了好心人。人这一生,能遇到几个真心帮你真心待你的人,是福。所以每每田家耕来,紫嫣都会激动。
等紫嫣走远,田家耕坐下,问陆乙春:“出了什么事?”
陆乙春快人快语:“那个前景实业,又找上门来了,市长发了火。”
田家耕心头一震,原来这事啊。前景实业田家耕是知道的,不只知道,还打过几次交道。古坪当县长时,该企业总经理于则洋就找过他,提出要在古坪投资,顺带还提出许多条件。拿当时的环境,田家耕应该积极响应,为前景实业创造一切条件,因为能招来大客商是每个县长的梦,如今哪里不是把招商引资当成头等大事。为官一任,招商一方。但田家耕没这么做,原因很简单,他对这家企业不信任。
不是每个商都能招的,更不是每一个商家都能为地方带来效益。作为一县之长,田家耕在招商引资中,除考虑轰动效应外,考虑更多的,是地方经济安全。但是今天,田家耕的想法变了。他说:“乙春你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拖到现在,不挨批才怪。”
陆乙春脸色微微一红,说:“我就不明白,市长为什么突然对这家企业上心。”
“真不明白?”田家耕抬头问,眼里滑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狡黠。
陆乙春嗯了一声,仰起脸,以为田家耕要给她答案。谁知田家耕说:“我也不明白。”
陆乙春脸一暗。急着找田家耕,就是想从他这里吃定心丸。很多事,陆乙春吃不准时,就跟田家耕讨教。这些年,田家耕也是一心一意帮她,从不在这方面打马虎眼,更不会搪塞。陆乙春这两年的成长,尤其在南州官场的地位,某种程度上,得益于田家耕对她的毫无保留。
“前景实业的情况你掌握多少?”不等陆乙春再问,田家耕又说。
陆乙春便将这几天了解的情况一一告诉田家耕,田家耕听了,沉吟一会道:“这事啊,你还是抓紧,按市长意见办。”
“问题是……”陆乙春欲言又止。田家耕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话道:“作为部门领导,没必要考虑太多,但是有一点,凡事要留足退路,不要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明白不?”
陆乙春似有所悟。她的难处在于,让前景实业参与到南州招商引资中来,只是市长万庆河的意见,市委那边,高原书记一直不表态。陆乙春之前还借某个机会,婉转地请示过高原,高原呵呵笑了笑,给她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这种事,我就不乱发表意见了,政府这边决定的,我都支持。”
这话听上去像是支持,细一琢磨,不支持的味儿却很浓。官场浸**久了,该怎么听领导的话,怎么判断领导话中的意思,揣摩领导话里含的其他味儿,陆乙春也算是老手了。如果高原这事上跟万庆河意见完全一致,高原不会这样回答。他的回答是官腔,很原则,凡是原则的东西,你就要小心。果然,后来陆乙春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高原对这家企业意见很大。这家企业的董事长也就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张欣,几次要求跟高原见面,都被高原婉拒。陆乙春尽管还没搞清高原反对这家企业入驻南州的真实原由,但心里,已对此事起了警惕。都说万庆河和高原意见高度一致,是当下官场中很难看到的配合默契的一对。但作为女人,陆乙春细密如线的思维还有洞穿秋毫的观察却让她比别人多出一个心眼,这世上绝没有两只拳头能紧密无缝地握在一起。
“唉,就怕这次留不得后路啊。”想到这事的复杂性,陆乙春不由地叹出声来。
“市长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有些事不是你我考虑的,我们只是干工作,而不是决策,懂不?”田家耕婉转地劝道。
“问题是,那边怪罪起来怎么办?这事可不是市长就能定的,干工作我不怕,怕的是干出不该干的。”陆乙春忧心忡忡道。
“这事啊……”田家耕也不敢再宽心了,他知道高原为什么反对前景实业,不想让前景实业在南州有所作为,但他不能说,就算是面对陆乙春这样亲近的女人,也不能说。有些话必须藏在心里,有些东西必须消化在自己胃里,多说半个字,都是大忌。
“没事,只管放心去做,将来有了问题,咱再协调。”田家耕找不到安慰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很多时候,他们面对容易解决的问题时,往往会显得束手无策。越是看似简单的事,在他们这里,越是被搞得复杂。而真正复杂的东西,却被他们简化到了极致,有时甚至一句话完事。
陆乙春觉得扫兴,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她是诚心想听到建议或意见的,这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不该由田家耕嘴里说出来。正要失望,电话响了,是市长万庆河打来的。陆乙春冲田家耕示个眼色,接起电话说了声市长好。
万庆河在那边突然发炮:“你怎么搞的,要份材料就这么难?!”
“不是呀市长,我都准备好了,随时等您电话呢。”陆乙春脸色白了许多,胸脯也在微微发颤。田家耕慌忙将目光避开。
“怎么,凡事都得我追着你,你这个招商局长就不能主动一次?”万庆河的话越发难听,陆乙春紧忙说:“我马上过去,跟市长当面汇报。”
“不用了!”万庆河却扔过来这么一句。田家耕也听到了,诧异地看住陆乙春,就听电话里又响起万庆河的声音:“就是因为你拖三拉四,乌岭那边的合作出了问题,这事你要负全责!”
“什么?”接电话的陆乙春和已经从沙发上站起的田家耕同时惊了一下,陆乙春再问时,万庆河已压了电话。她感觉到了万庆河压断电话时那份愤怒,面色越发难堪地看住田家耕。
“出事了?”田家耕机械地问出一声。
“估计不是小事。”陆乙春说完,抓起手包就往外走,正好撞上捧着小吃进来的老板娘紫嫣,她都顾不上跟紫嫣说一声,可见此时她的心有多么乱。
田家耕跟紫嫣说:“不好意思,让你白准备了,我也得回去,这事闹的……”
紫嫣怔怔地看住田家耕,干净的脸上涌出一层迷惑,以为两人吵架了,又一看,不像,也不敢多言,怯怯地冲田家耕笑笑,好像是她把局搅了。
谈判果然出事了!田家耕赶回办公室,就见秘书长罗骏业正心急火燎地在办公室转圈,另一位副秘书长也情绪不安地抽着闷烟。看见他,罗骏业如遇救星般说:“老田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们想想法子。”
“到底怎么回事?”田家耕一边问一边掩上门,罗骏业的不安加重了他的忧虑。
“本来谈得好好的,一切都在市长的掌控之中,谁知下午李达突然变卦,原来谈好的南华明胶厂,说啥也不收购了。”
“明胶厂?”田家耕着实愕了一下。
明胶厂全称是江北南华明胶蛋白厂,是南华旗下一家颇有实力的企业,创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当时,江南华在南州,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企业家,投资的项目也越来越多,染指的行业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别的人做企业,都是集中一个方向,往精尖里做。江南华不,他是那种随性而为的人,你判断不出他对什么感兴趣,但他天天对新事物感兴趣。只要一感兴趣,就要闹出一番动静。明胶蛋白上马后,确也给江南华带来不少利润,赢得的光环更是不少。这家企业曾多次获得“明星企业”、“龙头企业”等荣誉称号。该厂是骨胶、果冻胶、工业明胶、食用明胶、药用明胶、火柴专用胶,水解动物蛋白产品专业生产加工基地,并于三年前获得食品添加剂生产许可证,是中国明胶协会推荐的“三胶”出口实体基地。但是半年前,这家企业突然关门。江南华没跟市里做任何解释,只说是企业重心转移,明胶这一块,顾不上了。
田家耕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接待办主任,很多事,就算心里疑惑,也不能问出来。
“这个江南华,也不知道他在明胶厂里捂了什么,怎么乌岭偏偏就要拿这个厂子说事?”一旁抽着闷烟的副秘书长老乔插了一句。老乔这两年一直给常务副市长柳明服务,他对南华集团以及江南华本人,也是牢骚多多。有次江南华找柳明汇报工作,站在楼道里一边接电话一边大声问他:“乔管家,你家掌柜的在还是不在?”老乔听了,二话不说,门一拍,任凭江南华大呼小叫地在楼道里诈唬,也不出来接待。后来还是罗骏业怕影响不好,将江南华请进了自己办公室。那次之后,江南华就给老乔一个“犟驴”的外号。江南华这种人,嘴上向来不安过滤器,给领导起外号更是他的强项。市里各部门头头脑脑,都让他“外号”了过来。
没办法,这是一个财富决定一切的年代,你对江南华有多少不满,也不能阻止他在南州的特殊地位,这些年省里市里戴他头上的花环,多得简直数不清。
“他捂了什么咱不去猜,现在要把李达这边为啥变卦搞清楚,这事太突然了,搞得人头大。”罗骏业叹息说。
“这个不用我们去猜吧,我们只负责接待,只要问题不出在接待上,就不管我们事。”看着两人急,田家耕用略为轻松的语气道。
“老田你不能这么说,市长发起火来,可不管你是搞接待还是搞服务的,噼里啪啦,没来由地就冲你发了。”罗骏业苦着脸道。
“市长发火了?”这倒让田家耕意外,万庆河从来都是对罗骏业客客气气的,重点的话都很少说,今天居然发火。
“岂止是发火,眼看就要拿鞭子抽了。”罗骏业喝了一口水。罗骏业也是这种“抽风型”性格,正因为万庆河平日对他敬重客气,所以就越想追求工作中的完美。很多跟他毫无干系的事,他能把自个难受上几天。万庆河这一发火,他更是坐立不安,恨不得这阵就能力挽狂澜,将李达他们的意见扭转过来。
田家耕心一重。他的预感告诉他,南乌合作要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