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道里的人全都看见了,一个老兵在山顶上铁塔般站着。
太阳钻进了薄薄的云层,似乎给忽大年披上了暖暖的戎装,他双手拄着一根枯枝,腰板挺拔,矍铄焕然,定定地端立在高耸的山梁上,注视着伸向远方的靶道,就像站在指挥壕里,手拿望远镜注视着冲锋陷阵的战士,就像站在办公楼的窗前,注视着赶来上班的长安人……
忽子鹿跑到忽大年身后有点焦急,不停地去摸老爸的额头,还让小沙弥去庙里搬来一个蒲团,可老父亲猛一扬手,差点给儿子推了个跟头,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来。眼前这个靶场开工时,忽大年就发现了这个“奥妙”,尽管站到山顶听不清靶场的号令,却能看到远处一道山梁上的竹林,那苍茫的浓绿或有一抹翠色,在峰峦间像玉石一般闪闪发亮。他知道,那片竹林下边就是自己两个亲爱的女人,她们的魂灵好像还在长安萦绕,一想起她们自己就浑身发烫,汗水就会湿了前胸后背,心里就有疚痛噬咬不停。
他感觉,今天也许是他最后的时刻了,上边既然来人调查研究,便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旦处分就不会让他再来靶场吆五喝六了。可他清楚自己是一个老兵,要昂首站立在前沿阵地,像当年指挥战士们攻城夺寨,指挥火箭弹试验完成最后的击发,也只有完成了这最后的打靶,才可以向靳子向小月送去一丝告慰,也让她们原谅自己曾经的莽撞。
果然,他恍惚看到两位年轻的女人拉着彩带,从山坳里跳跃着走出来,那会是谁呢……他终于看清楚了,一个是靳子,穿了一身军装,一个是忽小月,穿了一身连衣裙……她们拉着彩带,一会儿走在山间树林中,一会儿又隐进了绿绿的苍翠里……看来她们也在为今天的成功做准备呢,准备和大家一同庆祝这个隆重的时刻……忽大年激动地睁着大眼,手指着那个方向,嘴里呜噜呜噜的,似乎谁也听不清。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在呼唤她们,一块庆祝即将到来的捷报……突然,一条火龙从沟底蹿出,迎着红红的太阳,箭镞般钻进了远处一个钢铁目标,似乎击穿了千年的寂静,惊飞了一群群嫩黄翅膀的飞鸟……
突然,又一条火龙蹿了出去,冲破了电磁屏障,向着钢铁靶标飞去,浓绿的靶道没有丝毫嘈杂,只有击中靶标的轰鸣……
今天,长安人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纠结每一枚火箭弹上仓击发,纠结每一枚火箭弹的飞行轨迹。最后,试验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三个科目,九发九中,不论是打太阳仰角,还是施放强磁干扰,没有出现一点点遗憾,长安人期待已久的时刻到了!
靶道两侧的试验人全都竖着耳朵,一听到最后一发的报靶声,忘乎所以地雀跃起来,刹那间人们的性别都模糊了,熟悉的不熟悉的,张开双臂就拥抱起来,弄得好些人嘴角笑意盈盈,脸颊却泪水涟涟。有人双手卷成话筒,对着空寂的长天,发出了一声释怀的长啸,于是所有人都这样“啊”起来,浩浩声浪把长长的沟壑都覆盖了,好像是告诉山梁上的忽大年,二代火箭弹成功了!
突然,大家沿着沟底靶道狂奔起来,满眼的黄叶枯枝扑棱棱迎过来,大家争抢着想与火箭弹击穿的钢靶合个影,有点像当年攻下敌人城池的疯狂。田野顿时来了情绪,当场打开了十多瓶西凤酒,咕嘟嘟倒进了一个个茶杯里,能喝的不能喝的,手一端就仰起脖子,直喝得满山遍野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忽大年在山梁上向山下摇了摇手,沉郁的心底终于涌起些许得意,他倚靠着一棵虬乱的老桑树,似乎笑眯眯地望着手舞足蹈的长安人,看来建设新靶场的决策是正确的,那个老靶场已被泥石流截断了,已快漫积成堰塞湖了。如果没有那个冒险而又鲁莽的决定,今天的欢呼几乎就是一个可笑的幻想了。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忽大年是有过预见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多事情拖下去常常会节外生枝,常常会弄得人措手不及。今天上午,他忽然想给黑妞儿打个电话,等定型试验完成了,你就凑着喜气搬到家里来吧,鬓角头发都白了,就不要那么讲究了。可是,没打招呼回厂的黑妞儿居然没在交验组,也没在那单身宿舍。哎哟,这个女人该不是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后来他让话务员接通了工厂调度室,调度长应该知道工厂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电话接通了,调度长呜噜呜噜说黑妞儿处理什么事故去了?她能处理什么事故?忽大年放下电话,胸腔突然像塞满了稻草,有种虚落落的焦虑强烈地涌上来……
当忽大年迷怔的时候,一伙年轻人端着茶缸从陡陡的崖面冲上了山梁,立刻把他给围住了,有人递上一个盛酒的搪瓷缸,他凑到嘴边轻抿了一下,马上引来一片哗哗的掌声,一股阳刚之气扑面而来,你碰一下,我碰一下,喝酒跟喝水似的。哎呀,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也都这样难缠吧?黑妞儿跟他们长年吃住在一起,是不是也想玩个浪漫呢?
想不到,那哈运来也气喘吁吁跑上来了,远远就喊:今天,你就放下厂长架子,与民同乐,找点年轻的感觉吧。忽大年看着老部下说:年轻的感觉是找不回来了,我已经交班了。哈运来咣地狠碰一下茶缸,眼皮暧昧地一眨巴:你是不是想续弦清闲去呀?我正愁着给你老人家婚礼送点啥呢?呵呵,这个老部下走南闯北几十年,倒是蛮率真的。
这时,耳畔传来了黑妞儿似的喊叫:快,快找把椅子来!忽大年站在那里身子有点晃,感觉汗水泉涌似的把衣服洇湿了,禁不住抿住嘴叹了口气,明天……
明天可以拉上黑妞儿,把纠结了多少年的结婚证领了,只是领了也不敢拿回黑家庄张扬的,既不能说破镜重圆,也不能说新婚燕尔……他感觉黑妞儿对这一天还是充满期待的,尽管她张口闭口老大老二的,其实俩人只要手挽手在村里那么一走,一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
哎哟,你就别折腾了,我给你认个错行不?
你是真的认错了?那你说你当年该不该撇下我?
那忽子鹿看见父亲有些落寞,问:老爸,你又想我妈了吧?回去我们到墓园烧些纸,把好消息也告诉我妈吧?父亲眼角涌出一颗很大的泪珠,儿子抬袖擦去故意岔话说:老爸,今天是咱厂定型的第几个型号?忽大年看着那孝顺的眼睛有点愧疚,也没有应话,只是让儿子赶快通知尚仁义,马上给北京起草电文!
这时,从崖面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忽大年被大家簇拥着,好像自己也年轻了很多,好像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告别”干杯。是啊,人生倥偬,岁月蹉跎,等到免职了退休了,一定要在山坡上建一院瓦房,围上篱笆,养些鸡狗,闻着花香,听着鸟语,吃着自己种植的小麦黄豆,脱离纷纷扰扰的烦恼,那会是多么惬意啊,当年打鬼子轰老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然而,这时田野神色凝重地跑上来低语:忽厂长,你快走吧,再晚山路黑了就不好走了,人家大老远来了,一把手总不露面,怕是要生误会啊。忽大年苦涩地笑了,其实想撸头上的乌纱就赶紧撸吧,将来无官一身轻,回到黑家庄与乡亲们叙叙旧,不是也挺优哉游哉吗?他举起搪瓷杯冲着大家示意:来吧,我们都把这酒喝了!喝了!只见他一饮而尽,马上赢来一阵掌声,可他又扭头对田野说:
其实你看看我的简历,就知道我有没有怕过事!田野悲悯至极:谁说你怕事呀,就是怕你不怕事呀。
忽大年不置可否又对大家说:今天,我还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大家一听马上静了下来,他举起一个搪瓷缸子说:我要给每个长安人发一个搪瓷杯,作为二代火箭弹试验成功的纪念。大家一听哄的一声笑了,厂长也太骚皮了,谁现在还稀罕茶杯呀?说着,他想把手中杯子扔到空中去,可一扬手没扔出多远,就骨碌碌滚进草丛了……
他眼前又陡然恍惚起来,身上又出了一层热汗……噢,自己怎么变得弱不禁风了?是不是真的要躺进长安墓园了?噢,那些躺在汉江边的战友听到他要归去的消息,会不会赶到秦岭脚下为他拉歌壮行呢?忽大年抓住枯枝重重地杵在地上,当初开建墓园的时候他可没想过这个,只觉得应该给长眠的长安人营造一个归宿,现在好像那个决策是怀有私心的。其实啊其实,他啥时候怕过死呀?不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是身经百战见过无数生死的,解放以后倒是可以享享清福了,可以领着媳妇回胶东老家过日子了,却马不停蹄在西安建起了长安机械厂,以后的岁月尽管没有了弹雨横飞,却丝毫不比扛枪打仗轻松呢……
忽子鹿上前把老爸搀住了,可忽大年不想让儿子搀扶,好像一搀扶就承认自己要败阵退场了。呵呵,记得苏联那个钢铁作家说过,一个人不能回首往事的时候,因为碌碌无为而懊悔……现在墓园石壁上两位战斗中牺牲的英雄,是不是目光充盈着欣慰呢?以后我们的英雄扛上火箭弹,就不用拿身体去炸碉堡了,也不用拿身体去堵枪眼了,现在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吹吹牛了?我忽大年这辈子日夜兼程没敢偷懒,八千长安人都可以给我证明的!
似乎整个靶场的人都蜂拥跑上山梁了,大家找来一把藤椅,铺了一床棉被,人挨人围住,簇抬着忽大年朝山路走去了,好似胜利归来的英雄。这时,火红的太阳从云层里晃出了半个脸,柔柔地抚摸着山峦清水,也抚摸着山坡上的人,连那满沟的野草也吐露出了嫩芽……忽大年感觉面前光影婆娑,睁眼看去,光亮斑驳,小沙弥举着一枝挂满青叶的菩提,想为他遮挡刺眼的阳光。
子鹿小声规劝:小和尚,小心壶水烧干了。
小沙弥蹦跳着:师父说了,这个人就是佛。
大家听见哄的一声欢呼起来,忽大年突然感觉右手心有点发痒,痒得都有点疼了。当年在北京怀仁堂里,那位江南人话语铿锵,将来等项目成功了,要奖励大家一枚共和国勋章的。可是,当年的项目早就成功了,令人惧怕的洋枪洋炮也早已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安生产的制导弹药,却始终不见有勋章发下来,如果能有个亮闪闪别到胸前就光宗耀祖了,就会把黑家庄地下的祖宗们全唤醒了,忽家的子孙绝没给他们丢脸哟!是的,当年老伊万就特别在意这个的,他曾经答应以长安的名义给人家颁一个的,可直到撤离西安也没能兑现,现在两国依旧吵得剑拔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弥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那枚勋章应该像一只小小白鸽,洁白透亮,柔和优雅,飞翔的姿态又是那么潇洒。
哎哟,那一对小白鸽怎么飞落到眼前了,忽大年斜靠在藤椅上,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小家伙好像是从北边的翠竹林里飞来的,北边的北边就是灰蒙蒙的老古城,就是热火朝天的长安厂,这一次小家伙离得这么近,浑身羽毛如同白绸,没有一丝杂乱,也没有一点尘埃,簇拥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也簇拥着眼眶上一圈鲜嫩嫩的红线,似乎欣赏地与他的眼睛对视着……
2017 年3 月7 日至2017 年7 月19 日完成草稿;
经过十多次修改于2021 年4 月16 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