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忽大年表面风火的样子,那个缩了头的门改户有点发蒙。他一见到那个微驼的身影心就发怵,尽管他还挂着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却依然不丢办公室主任的差事,动不动就敲开厂长办公室报告:你讲的那个满仓,已经失踪三个月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人,邻近村子找了没见,秦岭山下找了也没见,小河南还发动单身找了几十个有香火的寺庙,和尚们都说没见过什么姓满的,你说要不要报案哪?
忽大年心里烦躁本不想管这些闲事的,实在是心心系之的黑妞儿总是唠叨,满仓是不是断了尘缘了?如今他已做了寻找,就可以说清楚了,人是擅自离厂的,不能埋怨他没尽到责任。可黑妞儿一听摇头说:咳,他们笨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哇?也是啊,这个小和尚进厂快二十年了,都当上熔铜班长了,却依然对佛经念念不忘,那年车间组织大雁塔春游,有人起哄谁能背诵两句佛经,午饭奖励两个茶叶蛋,满仓转身给佛陀磕了三个头,跪着背诵了《金刚经》,连看管功德箱的和尚都惊了,连说此人可以进庙当住持,难道他又佛心萌动重操旧业去了?
忽大年觉得当年是他收留了无处投奔的小和尚,也是他把小和尚招进了长安厂,又是他把满仓调到了口粮最高的熔铜炉,不信穿上袈裟就能把世间悲苦忘掉,嘟囔几句佛经就能把饥饿从肚子赶走。礼拜天,忽大年突发奇想,带着小河南直奔城南兴善寺,开门的和尚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到山门外,惊奇地问他找什么人。一个老和尚气喘吁吁过来解释,他们已经好多年不收挂单和尚了。他们嗷嗷两声,又驱车来到沣河边的草堂寺,又一位老和尚说得更可怜,这年头没有出家证明,哪个庙也不敢擅自接纳居士的。
他俩开车转了一天也没见影儿,可黑妞儿的话却总在耳边嗡嗡:我为啥要把小月那管钢笔给满仓?是小月总说长安男人那么多,只有满仓是个善良人。她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可就多了,也让忽大年想起来就纠结,那次他去靶场检查,黑妞儿竟笑眯眯地调侃:满仓说了,人生在世,积德行善。他也调侃道:你忘了我以前是带兵人啊?黑妞儿却深不可测地笑了:下半辈子,回头是岸。忽大年顿添伤感:人的命,天注定。黑妞儿却笑得灿烂:怕啥,有我呢。其实忽大年进庙寻人,也是为了开释心胸,似乎黑妞儿这些话让苦闷中的忽大年稍感安慰。
可他一回到办公室,坠弹事故和修路事故便云遮雾绕地灌进来,即便打开所有窗户,新鲜空气也涌不进来,他就像钻进了水草茂盛的深潭,四肢都快被缠死了,想喘口气都感到难了。所以,他只能忘乎所以地忙碌着,从早到晚不停地安排着事情,也似乎只有这样子,时间才会快一点,才能让他心里感到舒坦些。
终于,火箭弹制导试验取得了突破,居然要登军队简报了,这让他在郁闷中升腾起一点小小的亢奋,忽大年舒心地吸进一大口烟,吐出了一个个圈圈来。
他有种预感,这篇报道应该是一场及时雨,可能减缓对军用炸药流失的追究,说不定领导轻描淡写叨叨两句,事情就可能悄没声地过去了。建厂之初,他超计划招工的问题,后来也挺令人头疼的,不光上纲上线了,还反映到了总部,可总部领导惜才如命,看他们干得风风火火,设备就位了,产品投产了,就把他叫去轻描淡写地批评了两句,大会上又严肃地喊了两声,便把所有的追究和责难搁下了,那件事说起来也是个不小的问题呢。所以,老天保佑啊!
然而,夜半时分编辑打来电话,稿子暂时搁下了。
这个“暂时搁下”,让忽大年沮丧得一夜未眠,天刚麻麻亮,他就急急地钻进了办公室,本想站到窗前把思路梳理清楚的,可上班号刚一停,黄老虎就神神秘秘推开门又反手掩上,看着老部下异样的举动,让他感觉昨夜的报道夭折,可能与更大的问题关联,必须先下手把事情按住,不能让人牵着牛鼻子往黑里走,所以他不等对方开口就出声了:
处理事故,要快刀斩乱麻啊。
还处理啥呀,麻烦大了……
自己的工程,自己的炸药,怕个啥嘛?
咱长安是公有制,沣峪是集体所有制……
什么?咋个烂屁事,还跟所有制扯上了?
公有的炸药转入集体的沣峪,问题说多大有多大。
你说吧,有多大?
等同于盗窃……
我说老鹰眼啊,你吓唬谁呢?
黄老虎闻声还陡然嘴硬了,说:忽厂长,你对我有恩我清楚,可我鞍前马后二三十年了,也够意思吧?你那些事哪个不是我操的心?不过,今天我可不是来跟你讨论事故的,我是来给你报告一个紧急情况,咱那个门改户早上叫公安抓走了……
什么什么?沣峪那些炸药是门改户偷的呀?
好像不是炸药的事,好像牵扯到一起文物失窃案。
天哪,怎么麻烦事一个接一个哟,这长安是西安城响当当的军工厂,公安从没进厂公开抓过人,这一下人们的思想就乱了。何况人家敢抓一个,就敢抓两个,抓三个……忽大年脑门倏地渗出一层汗,真他妈的屋漏偏逢连阴雨,这公安咋还盯上咱长安厂了?一个工厂一下涌上这么多烂事,以后还咋样管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