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老虎似乎喝多了,忽大年歪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却知道提醒门改户一定把人送到家里,黄老虎直说没喝多不用送,却对别人的搀扶没有拒绝,可等人走到街坊路灯下,才感觉这样狼狈实在有辱斯文,便硬推开搀扶人踉踉跄跄朝家走去。
其实,黄老虎当时并没有喝醉,只想给忽大年一个下马威说:知道东府流传的一首民谣吗?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忽大年为去北京还编了个谎,直到总部来了通知,他才知道是去执行保障任务。其实,他当时可以找一百个理由,挡住忽大年进京的企图,但他想了想还是在出差借款单上签了字。可就这一签,竟然让人家演了这么一出戏,不但把处分取消了,还成了个英模人物,一下子官复原职了。
省上有个小老乡悄悄耳语,他之所以一直主持没能扶正,根本不是因为弟弟卖了几个红苕,而是嫌他给右派分子帽子摘多了。可他那也是为了调动上下积极性,何况上边通知我们甄别,不就是摘帽的意思吗?那几个戴帽人都是长安厂骨干的骨干,多挽救一个就多增添一份力量。咳,那忽大年抢险关头烧香磕头,咋就不算问题了呢?似乎人家降成副厂长的日子,没见鼎力相助,也没见横炮乱飞,反倒遇事唯唯诺诺,像个刚提拔的新人。当然,老首长心里一定不服气的,是表面上愣装出来的。尤其今天这顿酒菜,味道可就多了去了,这两年虽说没有撕破脸,但在一个锅里舀饭,哪有锅铲不碰的道理,所以他故意嚷嚷着首长请客,也就是摆出一个缓和的姿态,可人家居然真的摆了一桌,真可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呀,三杯酒下肚什么龃龉都一风吹了。
这种人厉害,真正的厉害哟!好在至今上边没有明确忽大年恢复书记职务,这让他在难堪中稍许有点安慰。副书记就副书记呗,仍然可以主持党务,只是排位排到正职后边了。当然,所有这些忽闪的内心私密,他是绝不敢流露半点的,本想着应付几杯托词而去,可那靳子又当着人面把黑妞儿不加遮掩地拎出来,不由得又把他拖入了情感的谷底。
黄老虎终于明白了,当年首长为啥要招黑妞儿进长安了。没有隐私在人家手上握着,他咋可能让她当上检验工?这么多年黑妞儿论模样论资历,绝不难找到对象的,可她为啥一直孤身一人呢?为啥连自己这般条件都没反应呢?为啥会质疑是他导致了忽大年的降职呢?
这完全是误会中的误会呀,似乎现在都可以说清了。他不由得朝灯光簇簇的单身楼挪步,走近了灯都亮着,哪栋楼是女工宿舍?哪个窗口是胶东女人的?
他咋一点不记得了?唉,他一想起那天的鲁莽就后悔,那天他一进单身大院,就看见女工楼四层窗户挂着红裤头,这简直就是挑战他长安主持的权威啊,所以他一跺脚甩手上去了。已有一段时间了,女工楼外晾晒的裤头常常不翼而飞,保卫科安排了暗哨也没抓住人,后来突查卫生发现上夜班的小山东,铺下藏了十多件女人的裤头,这小子居然每天要捂着女人裤头才能睡觉。显然,这些花花绿绿的裤头,搅得单身男人胡思乱想了,若放纵下去队伍就不好带了,于是黄老虎在大会上宣布了不准窗外晾晒裤头的决定。
可有人竟敢以身试法,这让他怒从中来,心想一定要抓个典型曝曝光,看谁还敢置若罔闻。没想到一上四楼,宿舍人说那裤头是黑妞儿的,这让黄老虎顿时陷入了难堪,猛然想到了那天浴室的情形,不知道这件红裤头是否就是那天穿着的,他当时抱起人就没敢往身上看,只感觉怀中有团火在呼呼燃烧,可能就是红裤头的缘故。
黄老虎装模作样吼了两声便往楼下走,暗自庆幸裤头主人没在宿舍躲过了难堪。可谁知胶东女竟冷不丁从楼下赶了上来,冲着救命恩人喊:黄书记,那是我的裤头,俺穿上辟邪哪,那天俺要是没穿红裤头就没命了。这时,黄老虎看见楼道里尽是围观人便冲她小声说:工厂有规定,你难道不知道?黑妞儿笑嘻嘻说:
这是四层楼,谁敢爬上来偷呀?你想管,管住一层就好了。黄老虎叹口气再没理睬,转身进了男工宿舍楼,尽管楼道里弥漫着臭鞋烂袜子味,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松许多。而且稍感欣慰的是,从这里朝女工楼望去,耀眼的红裤头已经不见了。
黄老虎自从在浴室救起黑妞儿,就习惯了在夜里独自体味那个绵软的感觉,好像他抱着她走了很长的路,抱到最后都失去了重量,好像怀里的柔滑像流过的一股清泉,引得颤悠悠的奶子也要不安分地顶破背心钻出来。但天地良心,他当时绝对没有一点点异想,事后却折磨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怪不得人们常说,好汉难过美人关。
这黑妞儿现在还算是美人吗?靳子倒是三番五次跟他提起黑妞儿,使他终于对成家燃起了欲望,似乎应该接住这个空中抛来的绣球,看来天下姻缘一线牵,绝对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当然,他也曾有过一点迟疑,那两个胶东人似乎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究竟关系有多深不好说,他去年还找茬去省委翻阅了忽大年的档案。呵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洋洋洒洒上万字的自传交代得清清楚楚,两人洞房花烛夜,同处一屋没同房。呵呵,面对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十七岁的处男能守住童身也不容易。那份自传写得好仔细,连扬掌的细节都交代了,这是他给组织上写的,绝对不敢胡说的。这也让黄老虎读着读着庆幸起来,甚至有些默默地替黑妞儿打抱不平来,他忽大年论起来也没啥吸引人的,凭什么要冷落人家黑姑娘呢?
他当然明白靳子卖劲撮合也是满含深意的,不就是想让黑妞儿永远死了重温旧梦的心吗?似乎他也不应该再纠结这些了,尽管他没在靳子面前表露出热情,尽管那次黑妞儿用尖刻的语言表示了拒绝,现在机会好像又回来了。如今,忽大年官复原职了,还请他吃了饭喝了酒,正说明老首长的降职与他无关,何况两年过去了都没给他扶正,自己要是铁血心肠往上爬,怎会是这么个难堪的结果呢?
俗话不是说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吗?说不定这回长安厂的这个变化,使那已快板结的僵局又有转机了,近来他喜欢去黑妞儿的交验组查看试验弹,把墙上琳琅满目的产品结构图都忽略了,只瞥见一身蓝大褂里身姿婀娜。而且,那黑妞儿见了他好像还有些羞涩,翻来覆去摆弄着试验弹不肯抬头。呵呵,这种羞涩,让昔日的保卫干事更感觉到了希望。
似乎想什么,什么就会来了。这天黑妞儿破天荒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黄老虎马上起来让座,可黑妞儿端端地站着说:我今天找你,是想给你道个歉,那天我在单身楼话说得粗了,让你难受了,你别在意,我是大老粗,靳子姐都说我了,你还是我救命恩人呢,我这工作也是你调动的,我过来跟你正经说一声,对不起啊!说完,黑妞儿就想退出去,黄老虎急忙让她坐下,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说:那点小事你不说,我都忘了,检查卫生嘛,看不见算了,看见了就得说两句。
不过内衣还是不要在窗外晾了,前后都是男单身,你知道去年年初就抓住一个人。然而,黑妞点点头,端着黄老虎倒的茶水没喝,说:黄书记,你的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的。
这句话挺简单,也挺朴素的,但黄老虎一听就明白了,看来她来办公室是另有意图,那就是来回绝靳子的媒妁,一定是靳子把人家找烦了,以为背后是他在指使。其实,你想要回绝可以找靳子说去,完全没必要画蛇添足到这儿来。当然,黄老虎毕竟身居要职浸**有年,来了个假装没听懂,说:不用客气了,我那天也是碰巧遇上了,谁遇上都会搭手相救的。他这么一说,倒把黑妞儿说得不好意思了,慌忙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而黄老虎却从她的窘迫中,察觉到希望还没有完全被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