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儿背着空空的草绿挎包,离开了战斗了十一天的指挥部,走得很急,脚步匆匆,脸上的严峻把头发都缭乱了,但走着走着嘴角便隐露出一丝自嘲来,明天上午厂前区宣传栏就会贴出告示,通告她已被解除了总指挥职务,等待她的将会是人们的疑惑和嘲讽。那个门改户、那个张大谝、那个小河南,还有那些分布在各部门的工指群众又会咋议论呢?其实她当初卷进这场风潮,多少是为了便于找到迫害小月的元凶,后来稀里糊涂被抛到了总指挥的位置上,小月的在天之灵会不会叹息呢?
唉,离开了,也就解脱了。
她本来是一个不太在乎别人议论的人,可她今天似乎想得很多,想一个人清静地走一走,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坐一坐,于是她没有返回单身大楼的宿舍,而是坐到了街坊旁边一片水塘边,看着东一簇西一簇的矢车菊,看着星光掩映下的楼宇和倒映水面的树影,心里好像敞亮起来了。是啊,天上的月亮怎么看不见了?是藏进那片云朵里了吗?其实,她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刚才那些慷慨激昂的指责,正好让她卸下了背负的包袱,一下子从心底感到轻松了,又可以天天在宿舍里懒懒地睡觉,与工友们一起按部就班地干活,在食堂漫不经心地吃菜嚼馍了。
满仓常说简单是生活的最好境界,也许有些道理呢,她坐到水塘边塄上,似想捕捉团团浮草上的幽然,想吸纳岸边甜腻的土腥。哦,黑家庄也有两个这般大小的池塘,里边的水绿油油的,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草叶,偶尔会有鱼儿噘出嘴来呼气,但很少有人能从池里钓到鱼来,是不是家乡的鱼虾潜到水底不愿跟人打交道?当年她看见忽大年为钓不到鱼恼火,就从摊贩手里买了一条,可人家面对红烧鲤鱼吃得很香,却对买鱼人不感兴趣。俗话说人生两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他狗东西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愣是瞅着金枝玉叶不敢上,如果上了……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他也就不会跑了,即使蓄谋跑路,也会带上她一块去投奔太行山的。
不过他千不该咬人的屁股,她也万不该扬起手掌……
黑妞儿往水塘里扔了一颗石子,月光里溅起一串串水花。她那年离别黑家庄准备来古城寻人,就往村里的水塘飞漂过一颗石子,老人们说要能溅起五个涟漪,就能预测出想念的结果,她扔出的石子溅起了三个涟漪,可她还是找到了可恨的逃婚人,只是没能让溜掉的丈夫回到身边。当初她完全可以离开这座透着古董味的城市,回到醇香的黑家庄去谋生谋男人的。然而,她没有回去,反而懵懵懂懂在这座古城住了下来,还进了长安当了检验工,似乎冥冥中她怀揣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一天天上班下班,一天天吃饭睡觉,尽管她知道自己与忽大年重温旧梦已不可能。
但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棱角分明的脸庞……
所以,她为他做过五双棉鞋、十双鞋垫、两件线背心……听说那些凝结着黑妞儿心血的针线都被靳子塞到箱底了,但是黑妞儿有一次看见忽大年下车间检查,解开了前胸的扣子,露出了里边的蓝色线衣。哈哈,那是她拆了八双手套,织好后用靛蓝染成的。尽管那天忽大年路过检验台,没有刻意朝她打招呼,但黑妞儿那天高兴极了,吃饭饭香,睡觉觉甜,她觉得他能把线背心穿上,所有的忙碌纠结都值了。尤其半月前,他竟不怕被人看见,公然找到她千叮万嘱,万万不敢卷到运动里去,这家伙好像有先见之明?当初要是听他的话就好了。
似乎梦想就这样不经意间复活了……
水塘里的青蛙突地跳起来,扑通一声钻进水里了,把黑妞儿吓了一跳。那次去抢夺那两个走资派,似乎没人知道是黑妞儿激奋所为,当时她只觉得忽大年落到门大眼手里会遭罪。那个姓门的总感觉不地道,明明早就有了对象,还在苏联追求小月,那张可恶的大字报八成就是他的阴损作为。黑妞儿原想凭着自己的功夫,干倒俩看守十拿九稳,却没想到狗东西嗅到味道做了防备,所幸她也留了一手,最终把忽大年抢了回来,关进了办公室隔壁的牛棚里。
呵呵,有意思,明明里边关的是人,吃的是米面,喝的是热水,却要叫“牛棚”。但是她跟老冤家从此有了天天见面的机会,似乎十一天里他们见面的次数,比她进厂十年还要多,尽管他是牛棚里的人犯,尽管他心里苦闷异常,却意味着俩人平起平坐了,不用仰头朝机关大楼窗户眺望了,这可能是担任狗屁总指挥最大的收获了。
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知道了这些领不领情呀?
黑妞儿躺到了草丛里,毛茸茸的草叶抚摸着她的脖子,她望着茫茫夜空的星辰,思绪飞到南又飞到了北。小时候入夏她躺在麦垛上喜欢数星星,可一次也没有数清过。但是,这次黑妞儿走上誓师大会发言席,好像人前说话胆正了,从头到尾没有稿子也能讲了,那么平和,那么攒劲,应该把忽大年的疑点都讲清了。讲清了,那个家伙就可以解放了;讲清了,那个家伙又可以出门坐吉普了;
讲清了,那个家伙又可以对她视而不见了……
的确,不知道忽大年是不是从心眼里感激她,论起来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揭发人提醒她都忘了,如果不是她领他去了黑三家,他肯定也倒在血泊里了。可这些麻缠旧事,那家伙好像忘干净了,长安这些年一次也没提起过。等到终于有人提起,却是一个令人惊悚的说法,变成了置人于死地的阴谋,她作为黑家庄的人,若不站出来以正视听,别人还以为家乡人都死光了呢。
似乎军宣队那个田野相信了她的解释,小营长答应如情况属实,可以马上“解放”老冤家。呵呵,不知道这算不算又救了他一命?不知道那“解放”了的忽厂长认不认自己?会不会还能像昨天,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她记得洞房花烛夜,他没有抓过自己肩膀,也没有死盯她的眼睛,好像一门心思咬自己屁股了,看来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男人的要害。
可这家伙的要害是什么呢?是脑袋上那顶官帽吗?
黑妞儿忽然觉得这人把火箭弹看得比命重要,每次让她传递条子,都不忘叮嘱刀把脸相跟上,其实那是监视她能不能送到吧?可她总是拿鸡毛当令箭,递不出去就睡不着觉,那次她急匆匆跑进科研楼,却看见靳子也在给焦瞎子塞纸条。呵呵,心思缜密的老冤家是不是玩了个双保险?
黑妞儿苦涩地笑出声了,草丛里的青蛙一个劲儿冲她呱呱,是找不见丈夫,还是找不见相好呢?但愿明早醒来,这片池塘可以开满五颜六色的矢车菊,红的,蓝的,黄的,粉的,白的,拥拥闹闹铺到长安的大门,工友们可以踩着花瓣开始一天新的生活……
自从黑妞儿离开牛棚以后,忽大年立刻感到了失落,且不知“解放”的程序如何启动,也不清楚需要等待多久,似乎黑妞儿驻守这里,尚不感觉有多么重要,等到离开了就感觉无依无靠了。
忽大年呷了一口茶水,这个用铜壳冲压的茶杯端在手上沉甸甸的,这还是那天黑妞儿悄悄拿来的,那只纪念竣工的搪瓷杯已摔得遍体鳞伤,斟满热水都不敢碰,铜杯壁厚端上就不怕烫了。是啊,别看女人弱弱小小,内心远比男人强大,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现在回想,人家在黑家庄就与众不同,刻骨铭心的就是脖上的铁砂掌,时隔多年功夫依旧了得,一掌下去就把看守击倒了。当然,最为震撼的是,这个女人竟敢站在八千人面前娓娓道来,把阴谋人的阴谋一下子扯到了阳光下。
他手握铜杯转圈摩挲,心里又一肚子纳闷,这门改户从哪儿捡到的陈芝麻烂谷子?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连他自己都很少回忆,现在却冷不丁公开端出来,这不是故意生事吗?其实,他在部队经历过无数审查,从没人提到这两档子旧事,现在的整法明摆着是想要他命的!唉,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好像只有躺进坟地的黑大爷了,老人家不会嫌他这么多年没回去扫墓显灵了吧?还有的就是匆匆跑来告别的黑妞儿了,她要是记恨自己的新婚之逃,坐在主席台上不作声也不会有人责难吧?那次黑大爷派他去村口刷标语,似乎没见到黑妞儿的影子,没想到鬼子进村看见亲善的字迹,真的没有放火烧村,躲在地道里的疤眼叔跳到地面就说他立功了。这些陈年老账,黑妞儿要是咽进肚里,可能就石沉大海了。
石沉大海就会诞生一个永远的冤屈了。
忽大年捏了一撮茶叶,放到舌上慢慢吮着嚼着,品尝着春叶的甘苦。他知道那次能够躲过黄狗子的偷袭,多亏黑妞儿领他去了黑三家,当时他还以为黑大爷是想撮合俩人的,跟在后边有种天然的抵触,后来听到村东头枪声大作,黑妞儿拉他钻进了高粱地,才躲过一劫。后来他把情报抄好给游击队送去了,大队长一遍一遍问,怎么十三个队员,只有你毫发未伤?他告诉大队长,有黑妞儿和黑三证明,他去村西头抄写情报躲过袭击。大队长好像不信,专门派人去黑家庄调查。想不到悠悠往事已过去二十多年,又变了味给翻出来,多亏黑妞儿仗义执言,厘清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否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洗不清就会戴上一顶可怕的帽子了。
想不到,一周后田野来到牛棚宣布:忽大年,你“解放”了。他一听顿时来了劲头,拳头重重地打到年轻军人的胸脯上。田野得意地告诉他,这次他动用了师长的力量,把一个军工厂长的问题,改成了火箭弹专家的遭遇,上报了北京的总部,没几天成司令就把电话打到师部,只有十个字:解放忽大年,已刻不容缓!
解放了的厂长不解地问:怎么就刻不容缓呢?田野眼珠子瞪起来:现在中苏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老毛子在边境陈兵百万,光坦克就集结了五千多辆,我军恰恰缺少毁伤装甲的武器!
修橹具械,三月后成。忽大年吐了一句《孙子兵法》,他知道军情吃紧,可试验是科学,绝不能放空炮。而且他也明白,这次能解放他出山,是上级对他的信任,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考验,若三个月后依然找不到坠弹原因,就颜面扫地了。可眼下两派群众势不两立,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怎样才能捏到一起忙乎呢?
忽大年首先想去北京请教,凭他的嗅觉猜测,这次自己能够解放的直接原因,是成司令压着田野的上司做出了决定,否则那两个尖锐的历史问题不可能听信黑妞儿一面之词,让他像出差一般归来,大大咧咧回到办公室,闻到书柜发散的木香,看到桌上厚厚的文件夹……
于是他抓起红机电话,马上摇通了北京总部,可是成司令却在电话里说,这次要感谢的人是省委的钱万里,你应该带上烟酒,好好去看看人家吧。